【二十一】
来自贵州的女孩高挑身材,麦色皮肤,大眼睛,高鼻梁,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让陈玦非常羡慕的乡野气息。她滔滔不绝诉说着她与陈玦丈夫的爱情。她以一个站在高处怜悯者的姿态向陈玦劝退。她对自己腹中那根本还看不出一点音讯的儿子充满神往,“他们家三兄弟生的清一色是丫头,他家的香火注定要等我来延续”,她两眼熠熠放光地对陈玦说,毫不避讳。
陈玦觉得贵州女孩很可爱,她令她感到心房柔软。可是陈玦知道,不会有人相信她的感觉。不管是这些一茬又一茬和男人们联手起来伤害她的老太婆或少女们,还是男人们本身,他们谁也不能理解,谁也不会相信,陈玦对于同性的态度,其实一直要比对待男性友好得多。她心里,总是不能熄灭对生死相依肝胆相照的同性友谊的向往。是女人们一次又一次与男人联手,对她进行打击和伤害。这是比失去男人的爱情更让陈玦在意的事情,她渴望她们,她害怕她们,她憎恶她们。——这深深的心魔!后来叶仲棠有一次对陈玦说,“不会有哪个女人会全心给你你所向往的同性友谊,就像不会有哪个男人会给你毫不折扣的爱情一样。陈玦,你是让人喜爱的,也是叫人永远恼恨的,因为你永远孤军奋斗,在挑战我们,挑战男人和女人,我们所有这个整体!”
陈玦感到心房柔软,是因为她感知到,贵州女孩不知不觉从一个蓄意的阴谋策划,却跌进自己的臆想中去了。她的导演能力很拙劣,但她自己却入了戏。在她的戏里,在这片刻的人生恍惚之间,她是这样无人可以替代地姹紫嫣红起来。这才是陈玦为她感到心软的真实原因。因为陈玦喜欢戏,懂得戏,更是一个一号臆想种子选手。
可这次陈玦不得不在属于她的戏里担当一个杀手的角色。
她沉静了很久,才开口对贵州女孩说,“为什么是你来和我谈离婚?叫你的爱人来和我谈。”陈玦语气很温和,但她蓄意刻薄着,将自己的丈夫,称呼成对方——贵州女孩——的爱人。
贵州女孩顿时就傻了眼。
飞得好好的鸟儿,忽然被掐断了翅膀,“噗通”一声跌到地上,活又活不下去,死又舍不得死,那味道是不好的。如此不堪,且难以迅速了断。贵州女孩幽然闭了嘴巴,只用一种千言万语的目光盯着陈玦看。陈玦温和地迎接着她的目光。她心中,是这样疼爱她。
“伤城真的比贵州好很多吗?你想让你的孩子一出生就能在这里落户?然后是你自己?”片刻之后,陈玦继续做着杀手。
“是又怎么样?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也不是伤城人,你就是靠着和他的法律关系,才把户口都弄上来了。谁不想做个伤城人呀?嘁……我要当,我儿子更要当!”贵州女孩换了一种赤膊上阵的博弈之术。
“我不想做伤城人。如果可以,你来做吧,我没有异议。”陈玦继续一刀又一刀,“不过,如果你仅仅是为了要当个伤城人而嫁给他,我觉得你代价就太大了……你和他的亲侄女一样大。我愿意看到你真的爱他,你一定要是真的爱他,可以吗?”陈玦忽然伸出手去捉住贵州女孩的手,但对方,却下意识地逃避躲闪了。
陈玦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长期有一边看电视一边剧烈咳嗽的毛病,不过你放心他没有肺病。他每夜躺在属于他的沙发上,要是没睡着的话,还会一直像个青蛙一般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你没有神经衰弱吧?他有很厉害的脚藓,他回家一换鞋,脚臭可以把邻居从梦里熏醒……你——这些应该都知道吧呵呵?他喜欢呆在封闭的空调房间里抽烟,他大便之后总是会留下一条荡漾在水面上不冲干净……哦还有,你们接吻吗?他有很浓重的口气,他说话稍微离我和女儿近一点,我们都受不了,你没觉得吗?……他没什么文化,看报纸只看《足球报》,算了,这个估计你不会有太大困扰看得出这一点你们很旗鼓相当……”
陈玦也很轻易地入了她自己的戏,在这场戏里,她必须是一个杀手!
没想到,有人抢夺了她的角色。陈玦的丈夫在贵州女孩剧烈喘息的时候及时地赶到了。这一次,是陈玦和她法律上的丈夫,夫妻联手,将一个无辜的贵州女孩,轻而易举,像拍死一只苍蝇一样拍死了!
“你真狠啊,十三点,果然人家说的没错,外地女人十三点就是多,你竟敢找到我太太谈离婚?你昏头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你……你给我马上滚!你要再敢做出伤害我家人的事体,我绝对不会放过你!”陈玦的丈夫上来就对贵州女孩穷凶极恶。那是陈玦看到过的他表现得最有男子汉血性的一趟,可惜很残忍。
贵州女孩终于从戏里醒了。她热泪滚滚,用手指头先指向陈玦的丈夫,然后再指向陈玦,“你……是你跟我说你婚姻不幸,我才,我才和你……我要去告你,告你们!”
“喂喂,你去告去告,又不是我强奸你的,是你小姑娘自己一趟两趟勾引我送到我眼皮底下来的……大家玩玩也就算了,你想破坏我屋里,伤害我家人,我告诉你垃圾瘪三,门都没有!”陈玦的丈夫无意识说了好几遍“伤害我的家人”。
陈玦终于又变成一个劝解的角色,她生拉活拽,将法律上是她丈夫身份的一个典型的伤城市井男人拖走了。他并不算坏到无可救药。他很爱他的家。
一场名义夫妻的对话,发生在几天以后。
“贵州小姑娘自己去做了人流了……现在没事体了。我也没把她工作开脱……”
“你给人家稍微表示一下吧。”
“这……这有啥好表示的,大家不再来往就是,这有啥要表示的……她休息一礼拜,我算她出勤就是了。”
“不要多说了,拿点钱给人家吧。”
“还要拿钞票给她啊?那……你说,给多少?一千?……要么五百?”
“拿五千吧。”陈玦最后说。她一边看着一本书,一边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卡从枕头下摸出来递给丈夫,“密码是你的手机号码”。
陈玦的丈夫呆了一呆,接过那张卡。他眉毛抖了抖,鼻头抽了抽,嘴角咧了咧。但陈玦看也不多看他一眼。正好这时女儿放学了,一阵风似地推门进来,放下书包,就唧唧呱呱向陈玦汇报着一天的校园生活,母女俩亲昵地搂作一团。陈玦的丈夫干干地站着,手有些微微地颤抖,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我去给你们做饭,囡囡,乖囡,告诉爸爸想吃点啥小菜……”
万家灯火,在伤城的黄昏,迟疑地次第亮起。
盛夏已远,秋风渐凉。
叶仲棠花白的头颅,像一朵风霜之菊,开在陈玦伤城的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