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百合 于 2015-3-16 17:58 编辑
三十一
孙妈到典家做管家婆。典家对殷洪海已不存在什么顾虑,而对得帮的媳妇张双妹,式奎觉得也不必做什么解释,看儿媳妇有什么反应再说。
殷天朴出殡的日子到了,尽管发生了搜查事件,但式奎仍到殷家做了祭拜,殷洪海一脸尴尬,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式奎也不看他,行了礼从容走出殷家。这时,看到孙妈领着春秀穿着素色衣服站在殷家大门外,两个人都泪眼涟涟的样子。
原来,孙妈把春秀的身世告诉了她,春秀想到平时殷天朴对自己慈爱的样子,不觉得流下了热泪,两个人不能进殷家,就到大门口来吊孝,孙妈和春秀目送送葬的人群走出视线,才折转身子。
第二天吃早饭时,式奎向典家人宣布了孙妈正式担任典家管家婆的决定。
孙妈开始熟悉典家的业务,她走到得帮家房门前时,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大嗓的骂声,孙妈停住脚步,里面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典得帮,不,你个项三,你个大帮子,硬贴在羊肉身上的狗肉,你以为你是大瓣蒜,傻乎乎地当个打头的,自己出那牛马力,还让别人跟着你受罪,你好赖不知,狗屁不如。”
接着,就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孙妈明白过来,这是张双妹正在骂他的憨丈夫得帮呢,忙走进门去劝,张双妹正在气头上,见到孙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孙妈本来就快人快语,刚说一句“得帮家的,你消消气。”双妹又对她开骂了:
“这儿有你啥事,你也是羊肉上的另一块狗肉,往上贴乎啥,我爹就不是爹,她姨就是姨了,欺负人还想咋欺负。”
孙妈受到这么一顿抢白,怒气也上来了,她冲着得帮说:“大帮,你也是个大老爷们,愣让一个女人家摆布着,怎容你媳妇这么破马张飞?”
得帮嘴唇碰了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吃力地挤出两个短音:“啊,哦。”
“你说谁破马张飞?”双妹已经冲到孙妈面前,拉扯着孙妈说,“你不是破马张飞,你满嘴喷粪,说的是人话吗?你当年的那张小蜜嘴哪去了,把我骗到典家来当牛当马,受这窝囊气,你个老杂毛!”
孙妈气得浑身颤抖:“你说谁是老杂毛?“
两个人厮打起来,双妹一使劲,孙妈一下子就被推倒在门槛上。
从此,孙妈就只能躺在炕上,整日和汤药为伴,那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式奎让孙妈好好休息,说管家的事让仙荣干吧,你支支嘴就行了。孙妈虽然靠在炕上,但仍指挥着针对殷家的一场反击战,出招那是又准又狠。
孙妈请式奎尽可能倒出房子。式奎就把仙萍的那个屋子倒出来,他或是住在云美那,或是住在仙荣那。孙妈也挤进了春秀家,把黄大仙的屋子也让了出来。仙荣又把私塾的学堂临时改建成住处。然后,她在殷家的长工算完一年账的第二天,开始承诺给好地抬高工价,把殷家的长工招到了典家。接着,在春耕前,抬高了短工价格,实行一天一结算,吸引了大量的短工。
那殷家大少爷殷洪海本来就是个好吃懒作的主儿,缺少管理具体业务的能力,又被李管家骗了一回,整个殷家子孙谁也不干活,全靠供养,这下子全乱了套。地只种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只好采取谁种上给谁一半的办法,到了铲地时就更是难题频生,殷家哥几个吵得面红耳赤,老少婆娘和妯娌们更是抓挠到一起。没到秋天,已经分家了。
现有的房子各住各的,土地分了份,连同青苗一起抓了阄,一次就分掉了。所有的公用家什器具全部分掉,分得个彻彻底底。殷家大院的围墙被扒得一段一段的,幸运的部分仍被围进了小院还能继续当墙用,不幸的部分扒掉了,变成了各家出入的道路,泥墙被捣碎垫了路,石头被取走用于修新围墙。剩下一截截小段残余的院墙,孤零零地戳在原址,倒像是纪念碑一样,记录着这里曾经有一个大户人家。两座石狮子没法平分,就卖给了典家。
给殷家分家当中人的乡邻见证了这内部纷争分崩离析的场面,无不感慨万端。不无幸灾乐祸的人们开足了所有的传播能力,尤其是“屯不错”庞木匠更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殷家分家的故事被演绎得惟妙惟肖、妙趣横生。
典式奎目睹着这一切,他没有一丝喜悦,却有如芒刺在背,十分紧张。他开始审视典家大院,不禁脊梁沟发凉,我的天啊!如果典家像殷家这样分家,那后果要比殷家还要严重。典家是连体房,各家连个灶房都没有,如果分家,还不扒得千疮百孔,他不禁想起黄大仙建房时的那句话,“这样的房子,将来也没法分家。”
从不张扬的式奎专门请了一伙秧歌班子吹吹打打护卫着两尊狮子安置在典家大院门口,一家人都到门口看石狮子就位。典式奎拿过来一个石匣供在院前已摆好的桌上。式奎把石匣盖打开,里面露出典家的家谱。式奎领着大家拜完家谱上的列祖列宗,就在两尊狮子的护卫下,对全体典家人开始了训戒:
“今天呢,殷家门前的两个狮子搬到了我们家门口,这是我年轻的时候,为殷家人雕刻的,从老爷岭上运下的石料,我们一点点整整雕了一冬天。当时,我们是为殷家做工,为了还清欠人家的几两银子。现在我们典家家业大了,超过了殷家,可你们知道,殷家早在几年前,是多么大的家业。创业容易守业难,要想建立大家业,就得一点点地积累,一点点地奋斗。但要败一个家业,那是非常快的,你们这些天都亲眼看到了殷家的分裂和衰败,我们要吸取他们的教训,要时刻记住,如果我们不吃苦,不使劲,不抱团,一样会败家的,会衰落的。你们说,我们能败家吗?我们能衰落吗?”
典式奎冲着典得帮问:“大帮子,你说我们能败家吗?能衰落吗?”
典得帮瓮声瓮气地说:“不能!”
“二柱子呢?”
典得助说:“不能!”
“老三石头儿?”
典得石:“不能!”
“老四墙头儿?”
典得强:“不能!”
“老五地头儿?”
典得地:“不能!”
“老六小仓子?”
典得沧:“不能!”
“老七小舟子?”
典得州:“不能!”
“老八小斧子?”
典得府:“不能!”
“老九风起?”
典得风:“不能!”
“老十雨后?”
典得雨的声音稚嫩,回答却是嘎巴溜丢脆:“不能!”
式奎激动地说:“我典式奎发誓,要带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典家的家业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牢棒。这当然需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拜托大家了。”
说完,典式奎一揖到地。众人都慌了神,跪倒一大片,大家说:
“我们一定尽全力!”
这个秋天,典家获得了大丰收。
粮食打了场入了库,另一个好消息也来了。
赵守尉派人到阿克敦丈量垦田,来了好些人,他们拿着人字形木架丈尺,四角包皮的大算盘,一家一家地丈测土地。典式奎顿时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把剑它飞走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私垦合法化了。
晚上,式奎和云美盘腿坐在炕桌的两边,仙荣把炕桌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放着烛台,烛台上插着一柱红蜡,形成了一圈红红的暖光。仙荣站在地上,把一个烟笸箩倒扣在头上,笸箩底还夹着几条红辫绳。她扮成戴红缨帽子的官人,从炕桌头上的一叠地契中取下一张,拽着粗声念道:
“额摩佐领守尉府地券,第伍拾贰号。阿克敦人典式奎----”
“喳!”式奎把右手食指支在炕桌上应道。
“发给你地券二十垧,永远承种,按年交田赋税,不得抗霸钱粮,私相典卖,致干----致干撤地严究,听到没有?”
式奎一愣,以为地契上也写着“听到没有?”云美已明白过来,她马上应道:
“听到了。”
三个人笑,仙荣继续念道:
“照章扣除三成房园井道路道外,按七折成纳税地一十四垧,每垧按年交纳税赋660文,不准稍有----稍有----蒂欠!”
仙荣一叉腰,“知道什么是----蒂欠吗?”
式奎故作小声地说:“小的不知。”
“告诉你……啊,你听好了,倘贻误升科,拖欠官赋,或有不安分等事,查出定即撤地废券。你害怕了吧?”
式奎仍说:“怕……小的怕了。”
“怕了就好,只要你交了税,本官不会废你地券的。”仙荣安慰道,“不过,还有一事,你可要记得,如日后无力耕种,转兑他人,须报官另换新地券,以杜……以杜牵混。”
式奎挺胸说:“小的一家有的是力气,有能力耕种,不烦大人操这心。”
“大胆!好好回答本官,要是无力耕种,咋办?”
“咋办?把三媳妇卖了!”云美一拍桌子。
仙荣一听,把烟笸箩拿下来,“大姐,你好狠呢,咋不卖大媳妇呢。”
式奎打着圆场:“好了,好了,谁也不卖,快给我倒碗水,你这大人照顾一下小民吧。”
典家高兴,新分出来的几户殷家可难办了。守尉府规定,测地以前所欠税款累加折成工役,用于修拓额摩至阿克敦的道路,他们都不肯吃这苦,只好出钱雇人修,又卖了不少地。
典家购买了殷家三分之一以上的土地,出售最多的是殷洪海,这个大浪子支撑不下去了,试探着找仙荣,让她跟典式奎美言几句,把地收了,仙荣说,我现在就能做主,价格到位了,咱们就可以办地契。
两日后,一宗地契办结。
额摩佐领守尉府地契
立杜绝卖契人系阿克敦人殷洪海,因手下乏困,将阿克敦殷洪海名册地93亩4分,情愿杜绝与阿克敦人典式奎名下,永远为业,过册纳粮,同众言明。地价纹银206两1吊128文,笔下交足,并无私债准折,亦无逼勒情弊。自卖之后,如有来历不明、重复典卖并亲族人等争竞者,俱系卖主一面承管。此系两人情愿并无反悔,恐后无凭,立此图契,永远存照。
孙妈病得厉害,几天水米未进,最后时刻,拉着春秀的手舍不得撒开。她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她还有许多话要说,她就不停地说下去,一会明白,一会糊涂。这会儿,她又把春秀当成了殷天朴,孙妈就说:
“大少爷,老爷,我又去了大柳树,又看了那盘旧磨,那磨盘……是我们的家?”
春秀听得不明白,但很真切,她说:“妈你醒醒吧,你到底说什么呀?”
孙妈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一样,认出了春秀,她又说:“春秀,妈扔下了你,要去找你爸爸了,他怕我找不到他,还给我画了一张图呢!”
说着又昏死过去了。
这时门外有得石和人争吵的声音:
“你给我滚,我们不想见到你。”
只听那人说:“让我见一下孙妈,我和她有笔大交易,你们也会有钱的。”
“少扯犊子,”得石怒不可遏,“你个无赖,你快滚!”
春秀出了门,只见得石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得帮和得助两个人架着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走远了。
春秀问:“谁呀,你这么生气?”
得石说:“是殷洪海,咱妈都这样了,他还来气妈,说什么有笔大交易,咱们也会有钱,三吹六哨的。”
得石说到这,突然发现孙妈的头向一侧歪了过去,就凑近看,春秀也随着来到孙妈跟前,孙妈咽了最后一口气,带着遗憾去了。
典家为孙妈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孙妈也被葬在典家坟地,一家人又给典式轮、黄大仙、黄仙萍的坟培了土。
一场请神活动隆重举行,在大门影壁后的土坛上进行,只见黄仙荣手举着单面抓鼓,用力击打着,边舞边唱道:
借问青天为哪般呢
黄仙翻身就下了天
鹿神附着典家郎啊
本仙请你到坛前啊啊啊……
得风和得雨出场了,他们是仙荣培养的新迎手。新迎手仙童般打扮,仙童般模样,一招一式更是惟妙惟肖,两人且歌且舞起来,几束烟火随之升腾。
在云美的扶持下,典式奎走到坛上的那把太师椅前坐定。
先是东字辈的依次跪拜,
接着得字辈的男女跪拜,
然后是云美和仙荣跪拜……
那天,从那把太师椅上站起,又走下拜坛的典式奎没有回到房内,而是走出大院院门,沿着院墙慢慢地绕了起来。走着走着,就把那圆月走得更高远了。
每月十五的月亮都很明亮,今天的月亮就更清亮一些。他有一种冲动,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就是想向谁诉说,想来想去,他明白了,他要诉说的对象就是他的老丈人——黄大仙。他要告诉仙人丈人,他一个无处立身的穷小子,拉家带口从关里可可怜怜地来到关东,创建了能绕着这么长的院墙走上一圈的家业,真是恍然若梦。
他不知不觉地离开院墙,向着典家大院对面泉眼泡边上的山坡方向望去。那里有黄大仙的坟,有他弟弟典式轮的坟,有他二媳妇黄仙萍的坟,前不久,又埋进了为典家作出突出贡献的孙妈。他知道,这坟里的人都是应该和他一起分享胜利果实的,可现在他们却住进了那里,甚至黄大仙和仙萍住进的只是他们的衣服。
当时,把黄大仙和孙妈埋在典家坟地还不合规矩,可典式奎非要这样做。他认为,典家能在关东扎根繁衍,岳父黄大仙和孙妈是重要的起特殊作用的人物,理当葬在典家坟地里。可这要有个说法啊,典式奎自有他的办法,在安葬前他分别主持了两个仪式,加认黄大仙为典家仙尊,加认孙妈为典家仙嫂,这才合情合理了。
此时,天空是寂静的,大地是寂静的,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沉默着等待着,典式奎突然想用神调的腔调喊上几句,告诉他们我典式奎想念你们。他就这样痴痴地想着,嘴里念道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那盘旧磨。在清凉的月光下,石磨发着清冽的灰灰的光,他又想起和老丈人的对话,看这石磨可有年头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看样子这过去有人住过,不知为什么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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