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那次辩论赛之后,我对很多事情失去兴趣。我开始学会在人多的地方沉默,开始对某些事情冷眼旁观,开始思考某些我也许永远思考不清楚的问题,当我实在想不明白时,我只想和燕子说话。
这时候我所在的班级乱成一团,由于临近毕业,大家开始原形毕露,先是有人开始集体旷课,在外面十几个人合伙找个放像厅包通宵看些个可以分等级的片子,后来男生宿舍干脆凑钱买了个vcd,这样一发不可收拾,恨不得挂出个招牌对外营业赚钱。而有些男生还嫌这样来钱不够快,干脆先行一步踏入社会了,在学校附近的市场租了个门面,表面上卖点杂货,实则内里违法乱纪的生意除了贩毒和组织妇女卖淫之外,几乎无所不干。当然我想上述两样他是还干不了,否则一准也不可避免。从此这个同学在学校里销声匿迹达半年之久,更为搞笑的是,为了表彰他人穷志坚为父母分忧的独立精神,学校竟然还将每学年一个人的特困名额授与了他,好处是免除了一年近五千元的学费,这使他有了第一笔贷款扩大自己的生意,用学校发的学费自己又开了生日屋,开业那天还邀请我们前去祝贺,老干去的时候,特意买了一件很精致的小礼品,不料过了两天中午路过他的店面,随便进去坐了一会,赫然发现自己送的小礼品摆在货柜上,还贴上了标价:吐血削价,十元出售。这使得老干伤心非常,觉得自己送的祝福被廉价拍卖了。后来毕业之后这个特困的同学是我们之中第一个买上高档楼房的。这件事对我们全体同学教育非常深刻,觉得这个同学身上具有值得我们每个后进生学习的生存技能。
而这一切都还只是风雨到来之前的雷声,不久学校开始了大规模的学生会改选,这样学生干部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各个班级内部也开始小规模的改选,大家又为了一个班长的职务争的勾心斗角,尽现英雄本色。
而我与这一切无缘,在外面世界的这些精彩之中,我始终置身事外,沉浸于自己世界的那些美好之中,或者说沉浸于自己的风花雪月的小资情调之中。
我和燕子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们开始在一起克服各种难题,交流各自学习的心得,和对生活的见解。并且一起相约预备考取更高一级的本科院校。
我感觉我的生活开始五彩斑斓,我越来越不明白身旁那些人在天天忙活什么,只是感觉很多真诚的东西离那些人越来越远,我无法想象他们失去了什么和得到了什么,也不明白他们怎么还能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下去,但他们却似乎并不介意,而且安于这种生活,并且乐此不疲的继续下去。
我弄不懂,也不想弄懂。我只希望我的身边能被那些真诚包围着。
但不久我发现我想错了,由于我和燕子的亲密交往,引起很多好事者的非议,于是谣言四起,怎么传的都有,大部分矛头直指向我进行恶意的诽谤和中伤。
我慢慢发现我无法辩解什么,因为没有人需要你辩解什么,况且很多时候,大家更多的是希望你不辩解,而不是去辩解。
而我始终不想让燕子牵连其中,这样在毕业之前的最后两个月里,我和燕子慢慢疏远了。
燕子好多次想说什么,而我避开了。我宁愿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远远地看她埋头学习的样子。
那天下起了蒙蒙的小雨,我坐在离她很远的一个角落,默默看着她,突然我很想上去和她说一句话,但我抑制住了,我始终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宁静,来自天籁的宁静,而我不能破坏她心情的宁静。况且那时候已经是专升本最紧张的日子了。
后来我独自走出了教学楼,在细雨中慢慢沿着我们走过好多遍的路漫步,走到一个我们好多次经过的小亭子时,我终于发现我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了,于是在西数第二根廊柱上,在淡淡的粉痕中,我用我随身的车钥匙刻下了我和她的名字。
若干年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有个少年在青岛街头站了很久,想着那个蒙蒙的阴雨天,想着刻下的这两个名字。直到后来,他的泪涌了出来。
32
我父亲就这样在当年的六月份被学校内定为十三个反革命学生之一,各种活动因此都不能参加,然而几乎每一个学校领导都没有想到,这次运动会最终以不可遏止的轰轰烈烈之势展开,最后没有人能决定它的方向,也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决定某个人参与或离开,而我父亲,最终被命运决定着将介入这场运动。
66年八月的时候,八届九中全会召开,这场命名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的展开了,全国各地学校纷纷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学生开始自主掌权,各地学校的领导职权名存实亡,我父亲期望的校园的夏天终于来了,校园里到处弥漫着一种燥热,烦闷的气氛,从校长到学生都开始惶惶然,大家在害怕发生着什么又热切期待着发生着什么。总的来说,大部分人都开始迷失方向,对《海瑞罢官》的过激批判,“三家村”的全民性声讨,以及两报一刊充溢硫磺味的文章,让大家感到了方向的不可捉摸,而我父亲尽力在这种总体局势的茫然中保持清醒,寻找着明确的走向,他几乎一字不漏的用自己的小收音机聆听每晚的新闻广播,天天逐字逐句地研读两报一刊社论和评论员文章,在字句的背后寻找着能够支撑灵魂的东西。父亲开始意识到自己处于一场大的社会变革之中了,而他做为一个青年,在他的青春岁月中,他感到应该留下些什么。而此时临沂师范的校长和学生会都处于一种保守和观望的状态之中,校长凭多年的官场经验预感到这场运动对他的官位不利,他将失去他的职权,因此他反应低调,态度保守。而学生会的干部们由于少不经事,在这样一场复杂多变的社会运动中,又辨不清方向,只得观望。
我父亲愈来愈感觉到他生活范围的狭窄,他期待着更广阔的天空。
这个时候传来了好消息,8月18号毛主席要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这个消息象惊雷一样在各地校园炸响,顿时校园沸腾了。
父亲感到飞翔的时刻到了,他瞒着我奶奶,自己收拾了一下,在16号晚上挤上了北上的列车,火车上挤的象沙丁鱼罐头,我父亲好不容易在座位下占了一席之地,身边躺着一个临沂师专的女红卫兵,在兴奋的心情下,两人交谈起来,并且很快熟识了,车过泰安,气温骤降,这个女孩子开始哆嗦,我父亲当时拿出他的风雨衣,给她盖上,但我父亲其实也衣衫单薄,在这个女孩的坚持下,最后两人合盖了这件风雨衣。当时一路上虽然挨挨蹭蹭的,但却谁也没有多想,尽管后来她和我父亲终身相依,成了我的母亲,但那天晚上在上京朝圣的虔诚心情中,他们被一种光环笼罩着,思想异常单纯,不是现在的青年可以想象的。
终于到了北京站,一下车父亲就和她一起随着人潮涌到了东四附近的一条长街,在拥挤中他们被挤散了,幸好他们早已留下了对方的姓名,后来父亲到临沂师专专门找她才又重新找到了,否则应该就没有今天的我了,但当时他们谁没有考虑到这些,东四长街那里已经站满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清一色是等待接见的红卫兵,人流在这里停了下来,从前面传来消息说就在这里等待接见。从平安里到东四的这一路上,除了红卫兵之外,隔不远就站着一名持枪的解放军,但这根本就是不必要的措施,因为所有的红卫兵都非常遵守秩序,虽然有人等的心急,但也是只是急切的盼望着见到毛主席,而并不是想扰乱和制造什么。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人流随着正规军的带领又开始向前进发。东四大街被红卫兵的队伍水泻不通地占领了。三十人一横排,浩浩荡荡,不见头,不见尾,跑一阵停一阵地前进。父亲远远听到《东方红》雄壮的曲调,他感到时刻庄严了。
转上通向天安门的马路,从各个街口涌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汇合了,天安门前拥挤着成千上万的红卫兵!真是成千上万啊!
欢呼“万岁”的声浪从每个人头上炸响,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我们要见毛主席!”
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哭喊着,叫嚷着。汇成一片声音的海洋。
《东方红》乐曲又响起来了!
天安门城楼上出现了人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两位男女播音员,以无比激动的语调现场直播:“红卫兵小将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现在,与他最亲密的战友,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又并肩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他老人家精神昂然,面带微笑,神采奕奕!……”
顿时广场上炸响了,成千上万条手臂,挥动成千上万本宝书。“红雨随心翻作浪”,“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父亲远远望见毛主席身穿绿军装,臂佩红卫兵袖章在林彪、总理陪同下向人群招手,他只感觉每根神经都在纤颤,每个细胞都在扩张,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旁边一个女红卫兵竟然幸福得昏死过去,正倒在他身上,他一把扶住:同志,同志快看,我们见到毛主席了,同志,你醒醒啊……,毛主席万岁……,同志啊,毛主席,……。
接见完已是黄昏,我父亲以百米冲刺的高速奔进电报大楼。楼厅里正播送“凡拍发毛主席接见内容的电报概不收费”的通知。太好了!我父亲一口气写了四份,每份电文都长达四百多字。分别拍给远在家乡的爷爷奶奶和哥哥姐姐,他要让每个亲人知道,他见到毛主席了,他要把这种幸福分享给每个人。
33
临近毕业的时候,班里的氛围似乎好了一些,虽然在找工作的时候,依然存在着各种勾心斗角,然而毕竟多年的同学就要分别,这使得大家在表面上至少客气了许多,为了以后的相见不至于太尴尬。尽管我不知道这样的形式下以后的相见有什么意义,然而也许这就是生活,真实的生活,无论你是否愿意接受,亦或你不能理解,但在真实的生活面前,也许本来就不需要谁理解。
这时期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得面对许多同学的同学录,在那些很精致的纸页上写下些精雕细琢的文字,尽可能写的天花乱坠,实则根本莫名其妙,读的人不会记住,写的人更不知所云,然而你必须得写。
我因此写了许多昏昏然的文字,后来都不能记得了。然而我始终渴望着能有一次真正的书写,写我想要写的。
这种真诚我留给了燕子。在燕子的同学录上,我洋洋洒洒写了好多页,全是我的诗歌。
写给燕子的诗歌,其中含有那篇我深夜梦中醒来看见满天星斗和一院的月光写下的那篇《告诉我》。
递还的时候,燕子翻到了我的文字,只是抿着嘴笑。
我说你什么时候给我写啊?
燕子又嘟起了嘴,我写什么啊?
你随便写啊,怎么都可以。
那我想想吧,真的不知道写什么啊。想不起来和你一起有什么可写的。
燕子的目光望着我身后,不知道凝视在一个什么地方。
我怔了一下,想着我们在一起的许多时光。和我们说过的许多话语。
然而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可写的。
也许那些都是真诚的回忆,而没有什么文字是能够书写出真诚的。
亦或真诚的情感根本就不需要书写。如同我给那些人写过的莫名其妙的话语反而现在全都忘记了。
而那些我们真诚付出的生活我从来都没有刻意记住过,不需要刻意的想起。
只因我从未忘记。
毕业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燕子终于没能给我写成同学录。
照毕业照的时候我没去,因为该记住的已经记住了,该忘记的也自然将会过去,我并不想借助于一张照片来回忆起什么,况且我更不希望因为我在那张照片上而使得那些谣言永远定格在我们的回忆中。
后来我想,即使我去照了的话,那张照片上的我们也一定会显得很傻。
对此我惹来不少非议,后来我听说有人说我很自我,或者很自主,或者说我没有集体意识。
但是我不明白,这些后来夸夸其谈指责我的人当年为了个人利益勾心斗角互相陷害的时候,他们的集体意识又在哪里?
我从来不后悔没有照那张照片,因为我不想使自己定格在那些不真诚的人之中,我拒绝不真诚的东西如同佛门弟子在明镜上拒绝灰尘。况且在我的记忆中,我早已留下了许多张照片,照下了所有真挚的朋友,铭刻了所有真诚的时刻,那些闪亮的日子,它们永远在我青春的记忆中。
若干年后,我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想起这段时光,这些远了近了的人和事,那些模糊的清晰的笑声和话语,那些过往的街道和那些夕阳西下的黄昏。这一切在我的眼前流淌,象一条大河,承载着我那一次的青春,承载着那么多人的青春,那些呐喊和挣扎,象河里泛起的浪花,那些澎湃和激荡,折射金黄色的忧伤。
而我那一刻在遥远的地方,凝视这一切,象凝视着一幅画面。
我决定回去,回到离开很久的校园。
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时候,我回到这些故事发生的地方。
暑假的校园是空空荡荡的,偶尔遇到几个学生,自然是我不认识的面孔。我骑在当年我天天骑着的自行车上,和他(她)们擦身而过,心里想着他们是否在这里延续着我们当年的故事。
遛了一圈,一切依然,只是我走向教学楼的时候,没有遇到老干。校门口的草坪上,也找不到燕子。
我慢慢地,然而终于骑出了校门,然后我沿着我和燕子走过的路,在回忆中行走。
经过那片回廊的时候,我找到了我当年的笔迹。我的名字已然找不到了,然而燕子的名字却依然可以辨认。
然后我继续沿着我们当年走过的道路,围着学校外面的马路兜了一个圈子,转上了学校后面的一条道路,那里也有一个小的校门,我和燕子好多次都是从正门出来,然后从这里回去。
我就这样慢慢在回忆中走回旧日的时光,仿佛燕子依然和我一起在那条道路上与我一起走着。于是我的心情开始愉快,虽然那时侯,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燕子离开我也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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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我依然记得,因为那天下午我心情很愉快,这是很少有的事情,只有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并且回忆起燕子,我的心情才会愉快。所以我才会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
我骑车和那三个女孩擦身而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看到她,其实直到我一转头,我都不能相信我看到了她。
然而我突然感到不对,中间那个背影让我有点眩晕。
于是我终于忍不住一转头。
那是一种阳光灿烂的眩晕,我又一次看到了眩晕。
回头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燕子。
35
很多人以为我现在是在写小说,我知道这个场景是在小说中常见的。
然而我可以发誓赌咒的告诉大家这是真的,若干年以后我和燕子的这次相遇,我可以告诉每个人这是真的,燕子也可以证明。
其实我这整篇小说都是真的。
36
那天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衣裙,在两个女孩的中间,和她们并肩轻巧巧的走过校门口的马路。
我回头的时候,正迎上了她的目光。
依然是那么轻灵,只是那一刻略带了一丝诧异。
我甚至分明听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L……
然而只有这一半的声音,后一半被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然而我没有从车上摔下来,我转过了头,从她们的身边擦了过去。
只在身后留下了一路真诚的回忆。
那一次我没有和燕子相认,虽然我那么希望我能和她说一句话。然而那一刻,我无话可说。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说出来又能代表什么?
而燕子的回答又能改变什么?
人和人之间没有真诚,彼此又能相信什么?
我不明白,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37
我父亲的命运就这样被历史推动着注定的卷入了这场运动之中,投入了更广阔的天地之中,66年9月到10月之间,我父亲随着各地的红卫兵组织开始了大串联。
所谓串联,就是为了宣扬革命思想,交流革命经验,各地的红卫兵组织集体到各地大学取经,到处写传单,贴标语,闹文革。那是现在的青年很难想象的一种情景,坐车不用花钱,想上哪儿上哪儿,饿了找个食堂管饭,困了找个旅馆睡觉,天南地北任你遨游。
我父亲因此转遍了北京的各个高校,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后来又去了上海的交大、复旦,等等,总之,见过了各种宏大而热烈的场面,体验了各种激动人心的时刻。这使得我父亲的视野大为开阔。
到12月的时候,我父亲回到了临沂,发现这里的学校终于彻底卷入了这场运动之中,各个学校的校长和党委领导基本都名存实亡,实权掌握在学生会手中,而整个临沂地区各个学校的学生会被分成了不同的类别,形成了各种组织,并冠以不同的名称,但全都大同小异,如毛泽东思想战斗团,毛泽东主义战斗团,丛中笑战斗队,长征战斗队等,各个团队虽然立场基本相同,但观点却不尽相同,而处在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年代中,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这使得不同的团队间出现摩擦,并且逐步升级,这样发展各自的政治力量以壮大自己的团队就显得异常重要,而我父亲由于在夏天还没来临时就看清了局势,并且说下了相关的“反动言语”而被临沂师范定为反革命的这一段历史在此时就显得异常有分量,再加上我父亲在大多数学生还搞不清形式而观望时,他却已经去了北京接受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接见,并且到过了各个大学,见过了各种场面,这使得他成为焦点人物,一时间成为各个组织争夺的对象,我父亲经过郑重考虑,最后选择了当时他认为最具有革命性的一个组织---红色尖刀班(它的前身是原来临沂地区的红卫兵联络站),并且成为内部的骨干。
67年1月中下旬的时候,“一月革命”席卷了全国,各地的革命组织,响应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夺权!”的伟大号召,掀起了夺权运动的高潮。
2月份的时候,夺权运动波及到临沂地区,红色尖刀班做为当时临沂地区最革命的革命组织,当仁不让的接受了这一任务,而我父亲自愿请缨,带领了三百多个红卫兵小将,在一天晚上进驻了临沂地委,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临沂地委就这样被红卫兵占领了,最后我父亲推开办公室的门,说我宣布你们这儿已经被接管了,交出你们的职权,以后由我们进行管理。然后当时的地委书记瞠目结舌,愣了半天,说好的,好的。从抽屉里取出了地委的印章,我父亲接过来往他的绿上衣军装口袋里一揣,说很好,谢谢你们的配合,你可以离开了。于是地委书记便站起来,而我父亲坐了下去。
我父亲领导的这场夺权斗争组织的干脆利索,以胜利告终,一时传为佳话。这使得我父亲声望如日中天,这样在三月份临沂地区各个革命组织统一被编制为革命委员会的时候,我父亲被众望所归的推举为革命委员会委员,我父亲的青春革命生涯达到了顶峰,主持万人大会,坐在敞棚的军车上到各个学校检阅红卫兵组织,当他回到临沂师范视察时,拐子挤上前来哭丧着脸,向他诉说自己当年的一时糊涂。而我父亲坐在汽车上看了看他,说当年的革命弟兄,何必这个样子?然后把他拉上汽车,说了声开车。汽车就载着我父亲和拐子在万人夹道中缓缓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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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父亲那一次的青春,虽然处在那样的时代,很难说他们当时做过的事情今天还有什么意义,然而他们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因为在那一段历史里,没有什么对的或错的,重要的是,他们曾经真诚热爱过,并且为他们当时的热爱满含激情的付出过。我想,在青春的时代,只要他们热爱着,并且为此充满激情的生活,那么就无愧于他们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39
那天司令和我起了个大早,说上青岛市图书馆看书,在大家各有牵挂的日子里,我和司令始终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后来形成了一种习惯,在没事的时候我们慢慢踱到离我们宿舍两站路的市图书馆看书,从早晨看到晚上。
我们一下宿舍楼,迎面看见小昌兴冲冲的向我们走来,嘴里哼着被故意歪了调的小曲:抱一抱,那个抱一抱呀……呀呼呀……。我一把拉住他,说什么事高兴成这个样子?小昌就只是扭,兴奋的说不出话来,在司令的追问下才知道,原来他女朋友突然回心转意,要跟他和好。然后小昌一把拍在我们的肩膀上,说我的春天来了。然后一路蹦跳着上了楼。
我顿时琢磨着今天下午的饭有着落了,于是我和司令改变了原来在图书馆看一整天书的计划,下午黄昏的时候,早早回到了宿舍,准备让小昌请客。
宿舍里没有人,也没有开灯,我和司令等了一会,天慢慢黑了下来,我们就坐在黑暗中,正着急的时候,门被推开,好好进来了。
我一下跳起来,说小昌呢?哥们今天晚上我们要让小昌请客啊。
好好半天无语,我还在问小昌呢?怎么还不来?司令突然“咦”了一声,一下站起来,走上前拉住了好好的胳臂,说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好好已经泪流满面。
小昌出事了,他被学校除名了。
我和司令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隔了一会我说可是今天早上我们还碰见过他的。他说他女朋友和他复合了。
好好骂了声说他女朋友根本不是和他复合,因为那个女孩被另一个男生欺骗了,检查出了身孕,那个男生害怕了,不敢承认。她没了办法,便回头找小昌,说跟他复合。下午的时候告诉了他实际情况,要他签字做手术。结果手术失败,女孩大出血,性命垂危,事情这样闹大了,被学校知道了,小昌承认了孩子是他的。
我和司令说不出话来,然后司令突然骂了声娘那个脚的,就泪流满面。
我问那现在呢?
学校刚才公布了处分结果,两个人都被勒令退学。
我们许久无言,沉浸在黑暗中,房间里一片寂静。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然后开了灯。
小昌的声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怎么了?这么多人在里面也不开灯啊?
然后他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大家都怎么了?
我上前捉住了他的胳臂:你……,然后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笑慢慢淡去了,是我愿意的,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这值得吗?
我不知道,小昌的头慢慢低下了,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承担那些事情,我不能放下她不管。
那以后呢?好好说你想过你的以后吗?
小昌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
她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以后,以后我照顾她一辈子就是了。我只知道我不能离开她,别的,我不去想。
他看着我们每个人,说别这样啊,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们就这样啊。
我们彼此对望着,终于到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一夜没有人睡,天亮的时候,我们一起下了楼。
走到外面街道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刚来的第二天,我和他伫立在这里,那天的阳光灿烂。我们却在阳光下迷惑了好久。
我曾想过我们离别的那一天,也知道那一天总会要到来,然而我只是希望,那一天能晚一些,再晚一些。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还是这么来了。
这句话是我说的,不,好象这句话是小昌说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那么看着我,我只记得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泪光,然而后来却是我先落了泪。
或是我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小昌落了泪。
这些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曾经在一起真诚的相聚过,在那个我们本来陌生的城市,我们这些本来陌生的人。在这个陌生的年龄,走过了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送走小昌以后,我和司令还有好好坐上了环城旅游公交车,我第一次环绕着这个城市看了它的全景,车过青岛市图书馆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我爱这个城市,虽然由于它的繁华而透露出一种颓废,然而毕竟,它是充满青春的一个城市。就象我们,在青春的躁动中,虽然常常感觉有免不了的颓废,然而只要我们的心是青春的,我们都是可爱的。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留恋,刘心武在《斯德哥尔摩长笛》中讲到他在斯德哥尔摩街头听到一个流浪艺人吹着悠扬的长笛,那旋律令他迷醉,不忍离去,但然后他说:我只能说我喜欢斯德哥尔摩,而不能说我爱斯德哥尔摩,因为爱意味着留下。
然而那一刻,我突然想说我爱青岛。或者我想说的是,我爱那些青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的,我的那一次微不足道的青春。
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我刚来的时候,那个把我带到学校的乞丐婆,好长时间我进出校门的时候都没有在意过她是否还在那里摆摊乞讨了,于是经过校门口的时候,我留神看了一眼,却并没有看到她,校门口干干净净的,新制作并挂上的青岛**大学的校牌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进出的都是衣着鲜艳的大学生。我好长时间失落着,仿佛一个青春时期的朋友又离我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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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昌离开以后,我感觉到这个冬天异常寒冷,我度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严寒的冬季。
有天早上我突然想去看看原野,我一个人去了野外。
太阳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些热量,我就那么在田野的路上走着,然后我开始奔跑。
象风一样的奔跑。
周围是掠过的房屋,麦田,我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些我掠过的岁月。
那些我爱过的和伤害过的朋友。
许多面庞出现过,微笑过,然后擦身而过。
最后我眼前定格了燕子。
我速度达到极限的时候,我看到面前的原野开阔起来,那里散发着我从未见过的辽远,仿佛是天上的草原,他们开始呼应着我奔跑的追寻,向我移动过来,越来越快,我已经可以看见里面蕴涵着一种生命的躁动,他们热烈跳跃着,疯狂喧嚣着,要突破地表的覆盖,渴望着生长和奔放,渴望着阳光和力量。终于那些碧绿铺天盖地的将我淹没。太阳在我眼前傲然照耀着,展现出他的青春的火力,杀伤所有阴暗的心灵。他的光芒辽远,穿透所有的黑暗,让我眼前一片金光。风从上面吹过,带来遥远的花香,那些麦田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和生机盎然。
然后我看到一只渐渐远去的燕子,在这片一望无垠的碧绿的生机上掠过,飞向遥远的地平线。
我蓦的扑倒在这片无垠中,潸然泪下。
哦,燕子,我亲爱的燕子。我那只青春的燕子,我那片青春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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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仿佛经过了漫长的青春,这时我分明听到了无数心灵的大海,那些热爱汇成海浪的声音,由远及近,汹涌澎湃。
我想起了我和燕子毕业之后,路遇之前,那个寒假里我们在海边的那一次相见。
那天阳光依然灿烂,照在海面上,点点金光。
燕子说你别说话,我要听听大海的说话。
然后她慢慢走开我几步,目光望着遥远的海平面,这时候大海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燕子突然跟我说,我妈告诉我,如果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看看大海,大海永远是充满活力的,青春的活力,她永远告诉着你青春的事情。
然后她望着大海,而我就在不远处望着她。
风从遥远的海面吹来,带来青春的气息。
风从她身边掠过,她的发丝微微扬起,我又嗅到了那种芬芳,生命的芬芳。
就这样她站在我不远处,凝望着我们青春的大海。
就这样我站在她不远处,凝望着她,我青春的燕子。
就这样我站在离燕子十步开外,
站在她生命的
十步开外。
(全文完)
2004年3月8日 晚
后记:
年轻时我热恋
--------《那一次的青春》后记
《那一次的青春》写出来好长时间了,一直觉得还有简单的几句话想说,然而直到恰满一个月后的今天,才写这篇后记。
这是我第一篇现实主义的小说,虽然里面可能融入了一些其他的手法,我在写的时候,兴之所至,确实借鉴了我所钦佩并心仪的几位欧美名家的特殊的手法,当然运用的不一定成功,但总算,我觉得我所希望表达的都基本表达出来了。而且,整篇小说的基调是真实的,真实的无可再真实。
这篇小说最初的构思很简单,源于我经过的真实的生活,和我对青春的感受,然后我想表达出来,并在其中融入我经过的几个城市留下的各自不同的印象。当然在后来的写作过程中,这个构思被扩大了,并且我把我所经过的生活和遇到的一些人的顺序也变动了一下,就是说时空被打乱了,比如在这儿遇到的这个人,我把他放在了另一个地方,在这个学校的生活,我安在了另一个学校上面,或者现实中的好几个人我把他们合成文中一个人,这只是一种叙述的方便和需要,但不影响整篇文章的真实。并且最初构思的时候,时代背景是定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因为我一直对那个时候的生活比较感兴趣,人们思想比较简单,然而纯朴,物质生活也许不如今天丰富,但生活因此而有另一种充实,我本来想的是将我们这一代人的感受,挪移到我父辈那一代人身上,挪移到他们那个时代所发生的历史事件中,主人公应该就是“我父亲”,大背景要牵扯到文革中的文攻武略,斗私批修,牵扯到知青上山下乡等等场面,但后来真正写的时候,提笔第一句“那年夏天我孤身一人去了青岛”就使得我原来这种时代融合或时空融合的构思被打破了,那么既然这样写了出来,我也就没再更改,而这样的开篇,很自然决定了背景是现在,主人公也自然就成了“我”,不过无论如何,到底我写的是我自己的生活,所以这改变了的构思一路写下来也并没遇到障碍。但原来的构思一直絮绕在我心头,这导致了后来某天我突然想可以在中间以回忆的形式插入我原本的构想,同时描写我和我父亲两代人的青春,以一种时空交错的形式(而不再是时空融合),使两代人的青春得到同时展现,并且形成对比,我在这里特别要说的一点是,在我父亲的岁月中,我牵扯到了文革中的一些人的行为和事件,但我无意褒贬什么,更不想为那场文化浩劫翻案,我所要描写的仅仅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生活精神,和对于新生活的向往和激情,尽管在那特殊的历史时代中,这种向往和激情被错误甚至扭曲式的发泄了出来,但这并不能说,那一代青年对于生活本身怀有激情是错误的。而如果说我的确有所赞扬的话,那么我所赞扬的,也就是那个时代那种对青春对生活的激情,这与我们今天这一代人所拥有的贫瘠的情感形成鲜明的对比。坦若有人一定要说我的观点是反动的,说我是在颂扬文革,那我也无意再多解释什么,甚至我想连以上的解释也许都是废话,因为在文章里面,我想我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另外有朋友说我前半部分写的还能让人相信,而后半部分在不着边际,对此我可以说这是完全错误的观点,这篇文章基本上都是真实的,如我在文里所写“其实我这整篇小说都是真的”。有人也许觉得在那场辩论赛部分的描写里,我用了一些夸张或者想象的叙述方式,其实那一部分毫无夸张,我的确经历了一场注定不能最终上场的辩论赛,包括交流会上现场的描写和那些人对我的观点(其实是我们的观点)进行发难,中间近乎无赖式的跑题对我进行太阳构成的诘问,那几个家伙的语气表情和语言,这些细节无一不真。这只是一个例子,其他我不必一一多说,总而言之,在整篇文字里,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是真实的。“我”的部分是真的,牵扯到“我父亲”的部分,也是真的,基本事件是取材于我父亲的自述,他本人年轻时候在文革中的真实经历,只不过因为我对那段历史到底不熟悉,所以在写作过程中,个别的一些场面描写,诸如毛主席接见场面的描写,我参考了当时的一些报刊和文章。
也许有一点我想有必要单独挑出来说明,我在文中写到了几个学校,但我前面说过,我可能处于叙述的方便和需要,把一些时间和空间颠倒了,“在这个学校的生活,我安在了另一个学校上面”,同样的,这个学校的情况,我也可能安在另一个学校上面,其实这几个学校倒未必那么差,也许有人觉得,我对文中的堂堂大学有贬无褒,其实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特别我在青岛的大学,那是一个充满朝气蓬勃的地方,他塑造了我的青春,所以在39章最后,我还原了这个学校的真相,至于我的上一层院校,更是留有我和燕子的美好回忆,那段学习和生活也同样在我的青春中至关重要,我深深感激它们。即使有些许的不愉快,”若干年以后“再想起来,也只有感恩。而在文中为了记述当时的生活和当时的感受,我可能把几个学校的生活和感受有所颠倒,并且有偏激的表述,当然这样写对学校肯定不公平,如果错,就算我错了吧。毕竟都是我的母校,留有我永远的青春和回忆。
有人问我这篇小说最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其实我通过不同的时空交错,设置了多个结局,后来一共有三条线索在同时交错,并行发展,一条是“我”的现在,和“司令”在一起的生活,一条是“我”三年以前,和“燕子”“老干”在一起的生活,一条是“我父亲”在文革中的生活,这是三条主干,其实另外还有三条简单的提了一点头绪的线索,一条是我若干年后,住进了精神病医院的描写,一条是我若干年后---当然和前一个若干年不是同一年----回忆起毕业的时光,回到校园遇到燕子的描写,在结尾的时候,还有一条是我毕业以后,和燕子路遇以前,与燕子在海边的感受的一段描写。这些都是这篇小说的结局,这是一篇拥有多重结局的故事,你不必在意它的结局到底是哪个,也不必追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不过其实我在写到我扑倒在野外中,也就是第四十节的时候,这篇小说就已经可以结束了,但由于我喜欢我和燕子在海边的那个结局,所以第四十一节其实是加上去的,我把这个结局放在了最后,因为我喜欢这个结局。你也可以在这几个结局中任意挑选你喜欢的结局放在最后做为结尾,因为这篇文章本来时空就是交错的(是交错,而不是错乱),你可以在自己头脑中,再任意组织成自己喜欢的顺序。
这篇文章写的时间很长,从2002年下半年就开始写了,(前序是正文写了一半以后补写的,并不是按顺序写在正文开稿之前。)但一气写了前7,8章后因为现实中生活忙碌,所以一直就搁了下来,直到2004年3月8日晚才完成,算来从动笔到完成是接近两年的时间,但其实真正的写作时间应该不过三四天而已,其它时间,我都在做着不相干的事情,可见俗事累人,竟至于此。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努力把自己写的充满悲剧意识,因为在这过程中,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次变化,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我在写那篇前序的时候,是背负着怎样的伤痛和失落,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和决心,我本来想在我写完全篇小说的时候,将做出一个决定的,因为那时侯我慢慢意识到自己是个浪子,很多时候,注定孤身漂泊,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喜欢或我赞同这样,很多人自诩自己是个浪子,但他们有着稳定的情感归依和生活航线,他们在享受不变生活的同时开始厌倦,向往漂泊的感受,所以那样自称。而我的感觉却是极其厌倦这种漂泊,但往往的感受是为了生活所迫我不得不继续这样下去,即便在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过程,它可能耗尽我的青春和热情,但我还是无法停止,事实是我经历的生活让我无法停止。
但我现在不得不感谢生活总算对我特别宽宏,让我终于取消了一些决定,所以今天我写下这篇后记的时候,我心中充满的只是对生活的感谢,和对青春岁月的热爱,仿佛热恋的喜悦,对爱人的热恋,对生活的热恋,对青春岁月的热恋,对这尘世间一切美好的热恋,是的,热恋,这个词让我在刹那间竟然泪留满面。原来我的心依然年轻,原来我们从来不曾苍老。原来只要心是年轻的,我们拥有的就是永远的青春。那么这样的青春,你不渴望吗?
最后允我引用我所崇拜的前辈作家菲茨杰拉德在他的传世名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最后结尾的句子来结束我的后记吧。-------
So we beat on ,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
(为此,我们将顶住那不停退回到过去的潮头,奋力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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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 4月8号
16:25分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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