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村的风水破了。”
那晚,我们爷俩一个看书,一个听广播。父亲突然关上收音机,以这句话开头,发表了他对于我们村十几年来诸多变故的最朴素的看法。这是父亲住院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段话,它对于我们村的历史、现状与未来都做了深刻地思考。他语句流畅、娓娓道来,就好象早已经打好了腹稿。
在记录父亲的这次重要讲话之前,我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下我村的情况。邹平县临池镇东高村,地处泰沂山脉北首之白云山南簏,四围又有北山、东山、独山、茶叶山环抱,虽地属滨州,而西临章丘,南接淄博,基本上属于那种天高皇帝远、地偏三不管的情况。历史上被称作“高家庄”,其实村里并无一户“高”姓,均为清一色“由氏”人家。而再看四周村庄,并无此姓,这就有些另类,似乎揭示了这个村庄的独特的历史沿革,它的背后必定尘封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椐村里老人讲,我们祖上远在山西,其中一支辗转万里,在此安家落户。至于为何而来,逃荒?躲债?遁世?为人追杀?无从考究。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桐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其实,我们祖上属于明代移民,是从山西洪桐大槐树迁来的。他们翻山越领路过这里,看中了当地的风水(老一辈人建村不是随随便便就找个地方的,那得要请教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我们村地势较高,西面平坦开阔,南面田地肥沃,北面山深林茂。东面一山,状如卧牛,头西尾南,成环抱之势。山上常年流水,山下清溪贯村,于是在此安家落户。开荒辟野,繁衍生息,历经千年,最终发展成了一个近千人的大村。”
“没想到,这个山村的宁静在十几年前的一天被打破了。那天,东头老五从东山上背了块石头去了济南,三天后回来,带回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我们村出宝贝了。就是东山上的石头,表面上普普通通,拉开磨光却是乌黑锃亮。专家说那是一种罕见的大理石,叫“墨玉”,又称“亚洲黑”,目前我国只在新疆发现过。于是,开发商争先恐后赶过来了,挖掘机轰隆轰隆开进来了,工人昼夜轮班,炮声整晚不停。十几年的工夫,你再看看:原先青山绿水的小山村,现在变得少皮无毛,就像开春后换毛的狗。“卧牛山”牛头被挖走了大半拉,牛身上到处都是矿坑;山上的树都被炸起的石头削光了枝叶,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树干;鸟也被吓散了,兽也被撵跑了。有一群老鸹被吓破了胆子,直直地落在当街上,像天上掉下一堆石头。”
“想想这十多来年,咱村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活过了70岁的先不说,突遭横祸的就20多口。先是村里的三害:立冬、连旺、周村。其实啥三害啊,都二十七八的年纪,家里穷找不上媳妇,也不过就是嘴谗点,人懒点,爱耍个酒疯,偷个鸡摸条狗的事倒也有,但他们不欺负邻里乡亲,谁家出个粪、杀个猪,他们也都来帮忙。连旺跟邻居一个媳妇相好,后来不知道为啥闹僵了,正好喝了酒,就拿刀去杀她。当时她正在村口湾里撅着腚洗衣服,水声哗啦哗啦的响,还没反应过什么事儿,刀子就从后面捅进去了,人一头扑在水里,像一堆湿衣服摊在那里。连旺也没想到那么轻易地就杀了人,就是一只鸡还要扑棱两下的。他那时肯定吓坏了,就拔出刀来在自己肚皮上砍了一下,肠子露出来,血顺着裤筒往下流,却就是死不了,一路踉跄跄踉奔回家。等派出所来人的时候,已经吊死在门框上了。周村子是因为喝酒起了争执,说着说着下了手,被军子兄弟俩追杀。后来逃回家,仰面摔倒在当院一堆剥光了的玉米棒子上。弟弟一菜刀砍下去,脑袋上就剩一块后头皮连着了。脖子掀开,露出白生生的喉管,像是咧着大嘴在笑。他两个死得惨,可没遭多大罪,立冬可就不一样了。听说是替人家打架,没想到对方也请了人,据说还是会内功的高手。当时一掌拍在他心口窝,二话没说人家都撤了。咱这边当时还以为打赢了呢,回去庆功,酒喝到一半上就疼得不行了。后来听人讲,是被人用内功震破了肝胆。这样在床上滚了三天,撞得墙上到处都是血,硬生生疼死了。”
“他们那时候都还没有媳妇,二十多岁,现在看起来都还年轻着呢!”父亲端起床头上那个硕大的不锈钢的杯子,咕咚咚喝了一大口。那里面是我给他泡的百合片,专门润肺的。医生嘱咐放疗期间要大量饮水,父亲就总是捧着他那只大缸子。
“文昌家大儿、俊麦、翠珍、明永家孙子还有庄南头外号叫老道的,都是车祸死的。明永家孙子刚娶了媳妇不几天,骑着摩托车,一头撞在收树疙瘩的驴车上,车把从前心窝穿进去,摩托车飞出去,人就给挂在那里了。明贵是失足跌入桥下摔死的,那时候河里还没有干枯,血水一直流到南边的水库里。文秀叔死得最冤枉,在圈里喂羊,冷不防山上放炮,一块石头飞了五百多米,准确地穿破他家草篷,将他砸翻在地。俊岭是投河自尽的,他去医院查出得了什么癌,说是换个好的需要七万块钱,换个一般的也需要五万块钱,他心疼自己的孩子们,怕给他们添难,瞒着他们走了绝路。其实孩子们早就知道了,也正瞒着给他筹钱呢。他这一死,成了我们村的榜样了,明栋查出病来,先回家把钱给孩子们分了,上午还站在街上看人打扑克,下午就在房梁下钻了绳套了。还有明伦,到山上给自己选了块地,请人刨好了坟,买了老衣裳,还穿了穿看看是不是合身,然后就在家等着,不出一个月,死了。文峰是胃癌,当了几十年的医生,自己治不了自己的病。文布家爷俩都是肝癌,他儿子不是和你同学吗,查出病来就在家等着,老婆也不给治,说是没挣钱使什么看病?拉下饥荒谁来还?后来还是他叔死活把他弄到医院,待了不到四天,她老婆就把她强行拉回家来了。这一折腾,气也把他气死了。说死的时候都瘦得没了人样了,两只眼睛瞪瞪着,就好象要从眼眶里滚出来。明民是干粉碎,吸入粉尘得肺病死的,俊宽死都不知道得的啥病。明现家儿媳妇,走娘家半路被人拐跑了,半年后找回来,眼珠子却被人挖走了。她还记得最后看到的是在医院里。听说眼角膜也能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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