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碎红如绣 于 2014-10-27 12:01 编辑
五 群殴
二毛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又恢复了茕茕孑立的孤身状态。二毛的死,严重干扰了我正常的思维。有一阵我甚至认为他只是躲到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等我们去发现。狗蛋的身份终于被查实清楚,和身份一起核对的还有他的年纪。十二岁,未足伏法年龄,他被护送到遥远的边疆,在那边开始了他新的生活。二毛的父母,见到窨井便会习惯性地颤栗,绕道而行。有一回我们路上相遇,我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这对大人居然吓得落荒而逃。凡是和二毛相关的记忆和物证,都成了他们永远的痛。他们自然不再偷盗窖井盖,我疑心他们是不是害怕二毛的魂灵附在上面,时时在贩卖时跳出来恐吓他们。
可二毛的悲剧反而引发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有更多的拾荒者开始注意到柳镇地上这些炙手可热的宝贝。他们趋之若鹜,纷至沓来。在二毛死后未足四个月,又有一个孩子因此而丧失了性命。不同的是,这个孩子是柳镇镇长的独苗,故此城管铁了心大力整顿,派专员不停歇地巡视街头巷尾,收效显著。他们捕获了三个正在偷窖井盖的毛贼,毛贼的肖像端端正正被印在报纸头版之上,并占据了整整一幅版面,目的在于杀鸡儆猴。
夏老头闻听消息,很替同道惋惜:
“失手了。真他妈的笨蛋。这不他妈的是伸出脖子去挨刀子嘛。龟儿子你记得,干咱这一行,千万不能和城管过不去。要看到他们动真格的,你小子要窜得比兔子还快。”
他以一拳泰山压顶结束对我少有的谆谆教诲。
自那次私藏毛票事件后,夏老头对我的信任度已降至最低。他不再让我和他分头拾掇,我们又恢复了最初亲密无间的合作。我除了必要的劳动外,附带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观察周围有没有城管的身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城管上次的行动,令所有拾荒者草木皆兵。
夏老头中午要沽一点酒喝。喝完后他会照常小睡一会儿。他躺在树荫下,敞开衣襟,头一歪,就打起呼噜。时而会发出啧啧的咂嘴声,唾沫顺着嘴角流淌到下颌上。这时候的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做想做的任何事情。有一次我顺着一朵云飘的方向一直走,在镇北口碰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手里提了一个编织袋,挪几步就停下来擦拭汗水。我很自作聪明地跑过去问是否需要帮忙。他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侧身从我身边经过。我看着他削瘦的身形,几乎要全部趴到编织袋上,步履踉跄,但十分执着。不久夏老头呵斥的声音像高音喇叭一样响起,我赶紧跑回垃圾场。
我对那个男孩子,产生了浓烈的好奇。曾尾随他走过一程,可没有坚持到底。夏老头的耳光一点也不含糊:
“龟儿子你死哪去了?趁老子睡觉就偷懒,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的心态,是亟需一个新的朋友来填补我对狗蛋和二毛的思念。一个孤单的孩子,对于友谊的渴望,超乎想象。我数次编织这样一个镜头,他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们一同提着编织袋行走。云朵在天空里发着晶亮的光。
我和夏老头说起那个孩子。他把牙磨得咯咯响:
“那个娃呀,是四川帮的。和老子河水不犯井水。他妈的四川帮,差点把老子的饭碗都抢了。”
柳镇的拾荒者分帮结派已不是什么秘密。夏老头不屑与人分享资源,站在四川帮和湖北帮的边界上,自鸣得意。他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被牵涉到两帮的械斗里去。
镇上有一个工地,是半拉子工程。据说工头集卷了所有工程款遣逃了。只剩下一个看守工地的老头。前些日子那老头饮酒过量,突发脑溢血,驾鹤西游。工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钢筋水泥,虎视眈眈的拾荒者像饿得慌的虱子骤然看到鲜血一拥而上。夏老头当然不甘人后,又怕与人结仇,单枪匹马不敌众,就趁半夜拉我去赚些蝇头小利。
这夜我睡得迷糊,被他一掌击醒,梦游似地开始了“夜半行动。”夏老头精神奕奕,越捡越是兴奋,他在盘算这笔财富的同时,不忘对我许诺要给我买块巧克力。我在巧克力香浓美味的驱使下,气力都大了不少。
我不清楚那么多人是怎么从天而降的。我简直在莫名其妙的情绪里,就被人群淹没。为首的大个子,虬髯重重,说话像闷在锅里的石头:
“说好了这会儿来的。怎么还不见人?”
一个又尖又利的嗓子跟着说:
“都吓得把头缩进裤裆了吧。”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夏老头朝我做个噤声的手势,我们悄悄地从人群边路向后撤退。就快成功脱逃时,有人发现了我们。
“站住!你们俩,干啥的?”
“我是夏小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夏老头的名字,他像筛糠一样浑身抖个不停,“路过。不打扰大家做事。”
“他娘的谁都不准走。”
夏老头唯唯诺诺地回应着:“是,是。”
后来我就看到工地的对面,亮起一片手电光来。大批的人,男女老少,像潮水一样涌到我们跟前。他们手里的武器不一而足,从酒瓶子到木棍到菜刀,包罗万象。一个男声阴阳怪气地喝问:
“你们人都到齐了?”
“他娘的少废话。”这是我方统帅的回答。
双方的人流很快交织在一起。哭爹骂娘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倒下,有人爬起。那些挥舞的木棍和酒瓶,在头顶上虎虎生风。我呆呆站着,惊恐使我寸步难移,夏老头忽然大发神威,提着我像鲇鱼一样在人群的缝隙里穿梭。最后逃到墙角的阴影下。我蹲坐着,感觉裤裆一阵湿热,臊气铺天盖地散溢出来。惊魂未定的夏老头随手甩过来一个嘴巴:
“龟儿子,胆子他妈的比兔子还小。”
那场械斗持续了近两个钟头。警察赶来的时候,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武器散落得满地都是。警察带走了为首的几个组织者。我看到那个男孩冲上去拉着警察,声嘶力竭地大嚷着什么,结果他也被带走了。剩余的人很快作鸟兽散。刚刚热血沸腾的工地,一下子清冷起来。
夏老头确定其他人都走光以后,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去捡他的宝物。
我紧随其后。一弯腰,瞄见挂在天空的月亮。泛着血红的光。
后来夏老头经多方打听,得知那夜的帮争,其实是由一根管材引起的。两派的人互不相让,结果四川帮人多势众,不仅抢到管材,还打了湖北帮的人一通。那个我所关注的孩子,也有眉目。他正是四川帮头脑的儿子。
斗殴过了不久,有一天我又遇到他。他的左脸颊上多出一道疤痕,形状像一柄镰刀。这次他不是侧身从我身边走过,而是高傲地昂起头颅,对我“呸“地吐了口唾沫。我怀疑他是否看见我临阵脱逃,很想问个究竟。但他呸过以后,还是很快地走掉了。他的神情,让我产生了无以名状的羞愧。觉得自己堕落成为一个懦夫——从而更为自卑。这种念头一直到我成年后,还常常跳出来滋扰我。
至此,我童年又一个美好的构想:和另一个男孩提着编织袋走在云朵下,破灭了。我有些后悔,或许我应该像个勇士那样参与到无谓之争里,搏取和他的友谊。可我终究是个孩子,照狗蛋的说法,我的做法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于是我更加怀念狗蛋。
夏老头从这场是非中,得出一个结论。他以后努力地实践证明这个结论有多么地有力。
“龟儿子,你记住了。做人还是顾着自己的好。这人呐,最怕就是多管闲事。自找苦吃。”
我给狗蛋准备了一封长信。不会写字,就画了一幅幅的图,告诉他近来所发生的故事。然而我没有他的地址,这封信,就和我的想念一同被压在枕头底下。某一天它被夏老头搜索出来,他笑得下巴都要掉落:
“NND还会写信。哈哈,也不瞅瞅自己啥样。”
他刚喝完酒,把信当作纸巾顺势一抹嘴,团成一团,扔到窗外。
我恼恨地盯着他。跑出去寻找我的信件。它躺在阴沟里,嘲弄着我的怜惜。我心灰意冷,后来,就再没有提笔给狗蛋写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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