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画十四城市性格脸谱 by 徐志频

蟾宫折桂

　　湘西人重灵性，好自由，讲个性，追求无拘无束的自由散漫生活。湘西人的生命存在，就是为了追求一种无拘无束的神仙般的自由生活，他们的逍遥，是一种自由散漫。有这样一首民谣："家住川湖界，豆腐当小菜，烤着木炭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湘西人对物质并不过多追求，我几乎跑遍了凤凰及4县乡村，那里有我见过最落后的湖南，而且超出人想象的能力。但湘西拥有地球村最多的百岁老人。我采访过数十的百岁老人，他们一生坎坷无数，却无一不有玩性。

　　沈从文的《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湘西苗人原先不知有官、有政府、有法律、有税，只知道耕种渔猎、纵酒任性，官府的统治，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老猎人带领六个徒弟，阻挡不成，于是迁进深山岩洞，以野人自居，躲避"归化"。这种苟且的生活，依然无法维持，终于因纵酒"犯规"，全体被杀了头。灵性、自由、个性、自然，为了追求，可以杀头，这就是湘西人的生活之魂。

　　在欲望的城市里，理性的都市人将自己玩到玩不下去的时候，总会想起湘西，来到湘西。他们在这里找到自己，也能够重新拾起灵魂。

　　感受湘西的灵魂是需要感应的人灵魂具备层次与质量的。一个历经世事的人，在颠簸的一生中看透太多人间荒谬，他才可能在这里找到一个返朴归真的家园。看上去甚至有点落后，甚至有点为人嘲笑的湘西，它始终那样不紧不慢，大智若愚。

　　湘西的灵魂有老子"道"的味道。我想起孔子一生，在追求世俗的成功，被碰得头破血流时幡然悔悟，他说："天何言哉，四时生焉，万物行焉。"这么伟大的人，也发现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等于说：湘西大境界，人生小舞台，这里散发的自然气息，能让人回到真实，发现自我，看见今生来世。对作家、画家而言，灵魂是一件浪漫的事；对兵士而言，"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对每一个普通人而言，灵魂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虽然今天许多人的内心，都早已游荡成孤魂野鬼。

　　诗人海德格尔说：诗意地栖居。诗人兰波又说：生活在别处。当一个人想诗意地栖居，又或者想生活在别处时，他/她灵魂里那21克，已挣脱世俗卑琐，正向湘西飘来。

蟾宫折桂

第32节：蛮人娄底(1)


　　蛮人娄底

　　"鸟人"是被动的，消极的，是得过且过的，是打得赢试打，打不赢立逃，是随时准备自己钻进棺材的人；"蛮人"是积极的，主动的，是殚精竭虑，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是总想算计着赢得最后胜利的人。

　　一人打仗，屡败屡战，屡战屡败。问：这是什么人？答：鸟人。

　　一人打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问：这是什么人？答：蛮人。

　　许多人以为，娄底人曾国藩，一口家乡话向皇帝汇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在玩弄文字游戏。这样以为的人，自己一定算个混蛋。内心预备了什么，就只能看到内心被这八个字折射回来的那个什么。

　　"鸟人"与"蛮人"之分，就是次序的差别。但正是这个次序，从根本上映照出来的心态，是完全而彻底相反的两种："鸟人"是被动的，消极的，是得过且过的，是打得赢试打，打不赢立逃，是随时准备自己钻进棺材的人；"蛮人"是积极的，主动的，是殚精竭虑，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是总想算计着赢得最后胜利的人。

　　是的！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非如此不足以成就"蛮人"。

　　人的智力，90以上，脱离弱智。140以上，算是天才。但人类中99.9%的人，智商都在90-140之间。这部分人，都是凡人。

　　与地球村人同为凡人的湖南人，为什么在曾国藩之后，崛起于陇亩，称雄于地球村？绝对不是湖南人智力超群，比外地人智商平均高多少点，但一定是湖南人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说白了，也就仅仅一种态度。每次都失败了，但马上又整装待发，信心满怀。用中国古话说，这叫"打不死的程咬金"。用地球村的话说，这就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精神。说得好听，这叫坚强与韧劲。难听的话，就是牛皮糖，死缠烂打。两种理解，一个意思。

　　在湖南人眼里，这个世界没有失败，只有暂时没有成功。万事万物，从来如此。所以，地球村里即使60亿人同时反对，湖南人一个也要坚持。任你吓唬，就是咬断牙，顶断脊梁，也要将事情做成。哪怕坚持到最后自己成灰，这股灰也要抓紧扶摇羊角，趁势将事情搞成。

　　是以：两百年来，无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还是平凡人间的小事，湖南人还真没有哪件没做成。要问成事的秘诀，也就八个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如果再次提炼，也就两个字：霸蛮。

　　是以，要问湖南人精神，先得寻宗问祖，找到第一个发明了"霸蛮"的人。

　　所以说：到湖南必道娄底，道娄底必说双峰，说双峰必看曾国藩，看曾国藩必提蛮子。

　　往事越百年，国藩西天，趋驰娄底今又是，换了人间。

　　写到今天娄底，我感到点点陌生。曾国藩的娄底、民间的娄底，客观的娄底，如镜头一样，交错叠映。

　　于是让脑海里先浮现一些朋友。那些来自娄底的朋友，他们一颦一笑，慢慢融合，勾勒成一张"娄底脸"。但这仍是张难以定义的脸。于是我抬头再瞄一眼那山那人，先写了"蛮人"字样，贴到这幅图画下，供自己描摹时，不至过于走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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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海里掠过的娄底人，我第一个见到的是蔡和森。在岳麓书院，蔡和森同毛泽东的合影，像被复制过一样，嵌在我的脑海。我曾看过那张照片许久，我感觉他们的气质有所分别。对照看来，毛泽东是个行动家，蔡和森是个思想家。就是说：蔡和森更像一个书生。

　　所以娄底在我的印象中有点衡阳气质。这大约跟我认识的娄底人有关。我有两个娄底朋友，他们早年都考在人大，一个国际经济硕士，一个国内经济博士。他们春节从北京到我家玩，聊天时我感到他们都很厉害，是特别智慧的那种。我问起他们高考，并不是很用功，随意就得了六百多分，他们说自己在当地也就中等水平。

　　湖南人读书厉害，中国人早知道；娄底人读书厉害，我后来才知道。湖南人会养猪会读书，难道最先说的是娄底人？我想这块土地是有灵气。记得我读小学时，作家韩少功发起"寻根文学"。就是寻民族祖先之根，所以我一直以为古人智慧于现代人，就像诸子百家之后的理论，少有原创，多为发挥。古人生活辛苦，条件艰苦，他们野蛮，所以聪明。所以我将娄底人的智慧，归类为"蛮人"。

　　湖南人好辣，无辣不成湘。但在我看来，娄底没有邵阳的凶辣，也没有湘西那样火辣。那么娄底到底是什么辣？

　　我第一个到达娄底的地方是双峰。也是第一次领教双峰的辣椒酱。置身娄底天地，感到湘潭一样的土气。我所看到的辣椒加工厂，都是特别简陋。双峰人随便搭个棚子，就能生产，像生命力顽强的游击队员。这种原始的加工味道，让我印象往蛮人脸上又靠近一点。

　　当然还因为那味道确实辣。虽然不是凶辣，不是火辣，但称得上"厚辣"。辣的快感能持久。你要说双峰辣椒酱可能不太辣，那都是卖给外地人吃的。人家是怕你辣呢！本地人吃的辣椒酱有多辣？外地人没必要用鼻涕眼泪做化学实验。我说个真实故事：有个娄底朋友，04年我们一起去海南，他随身带缸辣椒酱。我勉强咽下海南的甜而无味，他让甜菜在辣酱里先洗澡，夹一口，忙吐了：不辣，不辣！看他吃菜，方知什么叫"无辣害苦人"。要一顿不吃辣椒，还不如让他绝食，或者干脆杀了他。他要的辣是口味特重，吃得汗如雨下，气喘如牛，像刚从战场归来。看他胖墩墩的身体，憨憨地左右同揩，你会体会一种娄底人的味道。

　　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这当然是个比喻。但人的性格，其实就是他吃食的方式、爱好。因为口味特重，所以性格粗重。我感觉到的娄底，是类似湘潭的土气，后来想出一条原因，据说韶山跟娄底共一条山脉。我想这是否接通了他们的性格？但娄底人细看之下，不是湘潭人那么"土"，所以也没有那么土。因此，娄底人火辣的性格，有时激进得接近邵阳人。但邵阳性格跟娄底比较，又有点"飘"与"过"。所以，娄底的蛮人，味道介于"土"与"飘"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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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最终决定用蛮人来描画娄底，还是因为脑子里始终仍巍坐着一个人物，那就是前面说过的，地球人都知道的曾国藩。

　　曾国藩是个什么人物？他是近代湖南人的第一块牌子。毛泽东在青年时代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公"，算得上最高褒奖。但曾国藩是个什么形象？我曾专门写过一篇短文，归纳为：封建官僚。封建者，保守也，怕死也，清规戒律多，人间乐趣少也；官僚形象者，高贵也，世故也，听于天命多，不敢反抗也。

　　湖南人的性格里，都有一股霸蛮而凌厉的狠劲，顺藤摸瓜找源头，恐怕还因为曾国藩那句话：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为了"屡败屡战"，曾国藩横下一条心：打落牙和血吞。这句话几乎激励过所有后来的湖南伟人。

　　当左宗棠抬着棺材去收复新疆，当谭嗣同横刀向天笑，肝胆两昆仑，当陈天华在东京大森海湾愤然投海，以死报国，当毛泽东引用老子，说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当朱总理愤然决断，准备一百口棺材，九十九口给贪官，一口留给自己。--我想起伟大的曾国藩，心中翻涌激越。

　　湖南人最大的本钱，就是不怕。这当然因为穷。穷人不怕命短，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是一个地球。问题是：当湖南人富起来了，未必就怕了吗？

　　就像邵阳人的凶悍已成为基因，无论多少个博士学位，也无法改变其性格中的凌厉。湖南人不怕死，已经成为一个基因链条，锁定在湖南人的性格密码箱里。

　　但作为湖南人就不应忘记：湖南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是曾老先生最先提炼出来的。曾国藩自己本来一介书生，别说带军队，就是被个农民打了，也是秀才遇到兵。好在他不怕，即使怕了，也硬着头皮装不怕。所以我们看到：他鼓励自己，同时也鼓励别人，不要怕死，但他自己呢，还是有点怕死。跟太平军打仗，战败后先后三次自杀，一头跳进到水里。据说第一次跳进湘潭段的湘江，差点真淹死了。但他最后赢了太平军。他跳水近似作秀，不得已而为之，他的不怕死精神，却是不掺水分的。

　　湖南人的特质是敢为天下先，这正是锐利的湘军精神。所谓无往不胜，所向披靡。自从娄底出了个曾国藩，对一切湖南人来说，天下大事，皆成于蛮。无蛮不能问鼎天下，统管地球村。

　　作为湘军创始人的曾国藩，他隐在双峰县井字镇荷叶塘的一个豪门地主家庭，发明了这样一种霸蛮的精神。从根本上影响了湖南人，进而改变了湖南乃至世界的命运。曾国藩之前，湖南人会读书会养猪。曾国藩之后，湖南人会打仗会教书。今天湖南人能吃辣椒会出书。这些让湖南人安身立命的本事，都是从娄底发源，曾老先生集地域性格大成，让它从一个小山村里流传开来，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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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了，正是有"无湘不成军"，同时就有"无湖南人不成衙门"。娄底人，包括临近的邵阳人，都是可以构建一个铁的藩篱，来禁锢天下人的高手。他们爱憎分明，很容易上纲上线，给人以沉痛打击，这从根子上，又拖住了湖南发展，让湖南官方与民间的矛盾激化。

　　衙门除了几个官老爷，怕是谁都不想去的鬼门关。这一好一坏，又形成了湖南人性格的两个极端：或者极端保守，或者极端开放。所以，人们只强调湖南人敢为天下先，却掩盖了湖南事实为天下后。湖南在许多方面所以后于天下，跟湖南人这一性格有直接关联。

　　最智慧的湖南人早发现到。毛泽东1917年写《湘江评论·发刊词》，对这一点进行过猛烈的批判："闭锁一个洞庭湖，将他们轻轻挡住。他们的部落思想又很厉害，实行湖南饭湖南人吃的主义，教育实业界不能多容纳异材。他们的脑子贫弱而又腐败，有增益改良的必要，没人提倡。"

　　晚年的毛泽东更加发现这个缺点，他修改了一下青年时的判断，说：曾国藩是地主阶级中厉害的角色。地主阶级对穷人是鬼门关。言外之意，曾国藩是农民的鬼门关。毛泽东是讲人人平等的，衙门等级的门槛，让他心里添堵。

　　当然不能说，湖南人的性格缺陷，都要怪罪曾国藩，同时又去怨恨娄底。娄底出了个曾国藩，曾国藩创造了湖湘文化，这个湖湘文化，到底也是蛮人文化。毛泽东说：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就是说，人的身体可以是蛮人，但人的精神气，要做个文明人。这在很大程度上，丰富完善了曾国藩。

　　最后要提一下的是娄底话。我曾说湘乡话难懂超过"日语"，娄底话难懂看来又超过了湘乡话。一口地道的娄底话，对外地人无疑天书。有个笑话，某人在自我介绍时说："我是娄底人，娄底的娄，娄底的底。"结果人家连这句都没听懂。

　　我坚持相信，方言最能直观地告诉别人当地人的精神气质，越接近文明的土地，方言就越是好懂。比如四川，方言跟普通话差不多，所以盛产才子佳人。湖南方言都不太好懂，所以多产英雄美女。才子佳人是文明人，英雄美女更接近动物性。我曾听过不少娄底人话，总结观点：这世上最惨痛的事，乃是听娄底美女玉口绣心吐乡音。那种落差，疑似银河到凡间。

　　今天及将来，已经不大可能是英雄美女的时代，但一定是才子佳人的时代。太平世界，动不动喊打喊杀，霸王硬上弓，警察会叫你提前从公司下班，改去警局"上班"。如果你又去贩卖假证，也会被扫黄打非一顿搞了。想到这里，我就为前面两个人大毕业的娄底朋友高兴，在我的脑海里，他们就是娄底的才子佳人。我又想起蔡和森，觉得原来他老早就是娄底一个大才子。

　　湖南人性格都矛盾。不矛盾不是湖南人。真正成就湖南人的，正是那些既相互打架，又握手言和的性格。明白了这些，你会恍然大悟地说：从曾国藩书生带兵，到老粗出人物，娄底人骨子里，原来是文明的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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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商人郴州(1)


　　商人郴州

　　大约是隔壁邻居，郴州人起床后、睡觉前，看到的都是广东人忙生意的背影，于是"闻广东人起舞"。模仿是最好的学习，山寨文化这样起家的。

　　我们重情，商人重利。所以中国人印象里，商人形象一直不怎么样。而据说看人，最可靠是第一印象。像谈恋爱的事，爱情家只需三秒。白居易告诉我们，商人重利轻别离。是说，商人爱钱，但对情爱之事，兴趣渺茫。

　　我在郴州跑马观花，也只有一次印象。所以开头摆上类比，相当于在商人面前吹爱情，在时尚家面前谈考古。我虽敬谢不敏，但跑郴州远多于三秒，不是全没自信。我想再多了解，又怕多看糊涂。于是大起胆子，说郴州在湖南这块人头攒动、英雄如雨、美女如云，才子如水、佳人如梦的土地，看上去像"另类的商人"。

　　文人重情，商人重利。因为与永州隔得太近，所以说出商人郴州，容易借文人类比，进而再次联想到白居易。为了消灭误会，我首先要说：郴州人都是情天义海、义薄云天的湖南人。可见的记忆，是我去"铸乡"嘉禾，当地有人就送把菜刀，如此爽快直接，颇有点水浒梁山，我们足以相信："郴人重利重别离"。

　　我对郴州印象，跟脚下第一站有关。那是宜章与广东的交界。我淹没在人流中，走大街小巷，看蓝天绿树，闻岭南海风，都是浓浓的广东味道。

　　广东是个出大人物的地方。钱钟书说近代中国有三个半人，湖南人算一个，两广人算一个。广东人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都很了不起。我的印象里，广东人尚自由、平等，那种感觉，像周星驰喜剧。

　　自由、平等，是商人品格，所以广东人除了会生活，做生意也里手，个个会赚钱。大约是隔壁邻居，郴州人起床后、睡觉前，看到的都是广东人忙生意的背影，于是"闻广东人起舞"。模仿是最好的学习，山寨文化这样起家的。我说郴州人看上去有点像山寨版广东人，是说他们从广东人身上，模仿出不少赚钱本领。

　　07年，我在郴州一个农村，前面是座高山。当地人告诉我，那叫骑田岭。我当时没在意，但随后听人说，那就是五岭之一。我顿时想起毛泽东的诗：五岭逶迤腾细浪；天连五岭银锄落。都是很大气，很革命，很遥远。现在却就在眼前。那种感觉，就像少年时代翻历史书，高中毕业路过虎门，看到林则徐像。

　　正是在骑田岭的革命布景里，我看到"十里不同音"的农民们在收割蔬菜。他们说，再过两小时，这些蔬菜就进了香港菜市场。我听后被惊了一回。原来还可以这样做农民！但这还不算灵活的，当时会赚钱的农民，收了从北方来的牛、猪，稍微养几天，然后卖出去，可以赚一笔钱。这就是中国正时兴的"流通经济"，纯粹靠转手赚钱，而且规模做得像公司。这种生意头脑，中国许多城市的生意人估计都还没缓过神来。我想起听郴州人自己说"郴州是广东的后花园"，这时怎么看郴州都像广东的"仓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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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东人有钱，一般是背着麻袋去银行存钱；广东人会生活，果子狸吃生的，猴头吃得活；广东人爱开玩笑，但打扮却糟糕，个个像乞丐，有些还像被抓到的乞丐。大概正是因为会赚钱，会生活，像乞丐，同时又崇拜一些什么仙、风水、迷信，烧香拜佛，阿弥陀佛，所以广东曾一度被称为文化沙漠。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也可以说，郴州在湖南不算有文化了：

　　郴州有山。莽山据说近两千米，被誉为"湖南的西双版纳"，但湖南人许多都还不知道莽山。但中国没有人不知道衡山。衡山名在南岳文化，莽山没文化。

　　郴州有蛇。宜章的莽山烙铁头蛇，奇毒无比。但中国人只要读过初中，没有一个不知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异蛇名在文化，烙铁头没文化。

　　郴州有"天下第十八福地"苏仙岭、"世界洞穴奇观"万华岩、蓄水82亿立方米的"南国洞庭"东江湖、"中国生态旅游第一漂"东江漂流。游玩之所，多是地因人名，人为地名。遗憾没有人像柳子一样，能托起这座城市的内涵，因之，也没有形成一种地域性格。

　　我很奇怪郴州的形象，翻来覆去，最后仍只能写成商人。

　　翻开历史谁都看得见，郴州并非没文化。宋朝时，诗人秦少游被贬，孤居旅驿，作《踏沙行·郴州旅舍》，留下千古名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苏东坡读了，激赏之：秦观完蛋了，谁也救不了他！（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记得当年中文系那个瘦瘦的男宋词教授念完这句，竟然感动得差点想跳楼。可见郴江、郴山之"霜林醉，离人泪"。

　　我思来想去，结论是跟广东邻接的缘故。地理有时决定一切。虽然梁启超考察欧洲，发现"外国人所以杀皇帝事多，是因为皇宫太矮"的原因说差了，但郴州跟着广东成为商人，我自以为是说中了。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郴州有广东这个好邻居。

　　郴州虽得地利，却少有天时。自然在湖南大概算最恶劣：古有"马到郴州死，船到郴州止，人到郴州打摆子"。08冰灾，郴州也最严重。一遇刮海风，郴州多遇洪。作为广东与湖南的过渡带，两种气候冲突，确实为难了郴州人。老天爷常跟郴州过不去，逼得郴州人要多赚钱。加之人少山多，商人狡猾，又地下矿多；矿主精明，学得像广东人，又成了钱多书少的暴发户。

　　也许被广东同化太多，郴州有主动靠的说法。民间曾流传一个笑话，有人出点子：怎么一步把郴州的经济搞上去？最好把郴州从划入广东。广东听了哈笑：欢迎加盟。广东经济高于湖南，便笑话湖南人：处在楚地，过去"唯楚有才"，现在"四面楚歌"。果真这样，郴州每天都能听到粤人楚歌，像80后每天都听的《离歌》，心里是否有点忧伤？当然还没有"秦观第二"来唱：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广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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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郴人重别离，又很重土，粤人楚歌无动湖南心；但郴人找工作，要么留在本省，要么往广东跑。

　　我对郴州人最深是商人印象，因了他们的炼银产业。我曾说"长沙人都有空瓶子喝出酒的本领"，那是半个玩笑。郴州人是确有"空地盘炼出银子来"的本领。

　　我在永兴转悠过不少工厂，他们告诉我，郴州本地不但没银矿，连含银的垃圾都没有。他们从外面买垃圾回来，加工出金子跟银子。听上去像神话，要么是笑话，但去过永兴的人，都知道是真话。

　　永兴人炼银，原来有个老故事。07年时，我听得永兴县长说：明末清初，某永兴人去广东打工，替人家背银矿石，每天要路过一座房子，后来他发现一个秘密，就跟房子主人说，地板被踩坏啦！我每个月免费给你换新地板？主人正愁闷要花钱换新呢，满口答应。换的次数多了，主人狐疑，有问题，不换了。暗自跟踪，发现打工仔背着旧地板，围起来烧了，将灰放进水里。一番鼓捣，居然回收出银子来！主人不准换时，打工仔已赚足了第一桶金。凭这笔本钱，继续去帮其他主人免费换新，再雇人帮忙换，小事滚成大事。再逐渐他们花本钱到外省购买含银垃圾，自己搞流水作业线，一条龙，成产业了。空瓶子喝酒的故事，还真被他们做出来了。如今永兴叫"中国银都"了。

　　这个故事像《读者》风格。但《读者》故事多为杜撰，读上去像真的，事实不靠谱；这个故事是真的，听上去却不大靠谱。是湖南人会明白，永兴人用的是湖南人方法：不离不弃。不离不弃是秀气话，化用一下，是"不抛弃，不放弃"。

　　三百年后，听说永兴已经很阔。前段时间放新闻，他们已造了一座纯银大房，称"中国第一银楼"，话似银河落九天。

　　但古代的永兴人创业确实是很苦的。

　　无中生有的永兴人，用银楼作笔，那闪闪的银光，无疑告诉我们，他们是精明的、机灵的，他们的嗅觉，让老鼠也相形见绌，这些正是商人的天性。

　　生意人善捏造，商人会创造。商人但要将一个偶然的嗅觉，做成当地上百万人用来吃饭的大产业，没有湖南人的霸蛮、吃苦，也只能是痴人说梦。写到这里，事实印证，郴州人在湖南，是"另类的商人"。

　　中国人印象里，商人形象一直不怎么样；湖南人印象里，郴州的土地有点糟糕。中国的商业，历来躲躲闪闪，因为头上有个套子，是官府的"重农抑商"。今天的郴州人，试图转做商人，他们头上还有套子，乃是官人。如何挣开手脚，放心大胆干上一场？这是明天郴州人要做的事。

　　文章就这么写完了？似乎没完没了。我们不能忘掉，这里曾有被人讥笑的"全国优秀腐败集体"。这个腐败的性格，基因沉淀，几乎成为特色官场文化，但愿不能遗传。那么，如果还可以啰嗦一句，根据前面"在商人面前谈爱情"套路，我祝福今天官场多是非的郴州：老百姓多做生意多赚钱，做公仆的少当硕鼠多犁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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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直人株洲(1)


　　直人株洲

　　邵阳、株洲两地性格之分，正在一猛直与梗直。神农当年冒死尝遍百草，就是不怕死，敢冒险，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没有梗直的内心，就是骗别人死在前，自己尝百草味在后。神农内心正直，神农先尝做得到。

　　今天的湖南，正在"弯道超车"，为什么不"直道超车"？想来太难。超车靠人，所以：就是"弯人超车"与"直人超车"这么个区别。

　　什么叫"弯人"、"直人"？网友答：驼背的叫弯人，不驼背的叫直人。那么，我之所写株洲，就找个不驼背的人做模特儿，照着画。

　　坦白地说，要准确地看清株洲，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难。

　　就是说：要生动传神地画全它，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事。

　　当一个人同时拥有许多面孔，美妙的说法叫"千变女郎"，文雅而艺术的称呼，我们容易想起中国川剧的"变脸"。

　　株洲像是个唱川剧的人，他随手一抹，你又看见一副新脸。

　　如果文字能给人以画面，我们写下"中华"、"民族"、"始祖"，脑海里同时就浮起山东。湖南本是一块比山东年轻的土地，但株洲却让它们比肩而坐。中国人小学生都知道燧人钻木取火，神农尝遍百草。而神农就在株洲炎陵县鹿原陂。

　　一个遥远的传说，神农刚生下来时，身体是全透明的，五脏六腑全都看得见，吃进东西也能看见。于是被叫做"水晶肚"。远古洪荒年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谁心里都没谱。但不能饿肚子，只好乱吃，这更加不靠谱。是以生病的、丧命的，那是经常的。用今天的话说，神农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决心以身试食，尝遍百草。于是两肋各挂一个书包。好吃的放在左袋，回去后介绍别人吃；不好吃的就放在右袋，作药用；不能吃的就提醒人家：注意别吃。

　　传说如果有点离奇，那么历史就靠谱：炎帝神农氏在株洲开始种五谷，以为民食；制作耒耜，以利耕耘；遍尝百草，以医民恙；治麻为布，以御民寒；陶冶器物，以储民用；削桐为琴，以怡民情；首辟市场，以利民生；剡木为矢，以安民居。

　　古老的神农，像一页翻开的历史。如果那时就有报纸、网站，政府肯定会组织记者开新闻发布会，统一标题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关于号召大家学习神农同志先进事迹的专题报告。"南方某报也会掺进来，头版做标题："神农原来有个'水晶肚'！--尝遍百草，千毒不侵，万古奇事，今始揭秘。"全世界的媒体像报道今天袁隆平一样，官方民间高度一致，同时说他是个好人。可见地球村的普世价值观，也还是有。神农要死也不要死在战场，要死也在自然科学的路上。古老的神农，就是现代版的袁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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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发现株洲像是一个文人，长袂飘飘，衣襟带舞。从神农那页往后翻，我们竟然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杜甫留恋湘东美景，携家眷栖居于此，在生命最后两年，老病孤舟，两次溯湘江而南，留诗十多首；唐代奇女子、王小波笔下名姬红拂，她的墓葬就在株洲境内的醴陵西山；宋代名将岳飞率军途经茶陵时以枪尖挑禾蔸写的"光泉"二字，赫然镌刻在高陇石壁上；宋代大儒朱熹两次到株洲讲学，"朱亭"因他而名；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为茶陵云阳山、灵岩寺、麻叶洞留下一篇篇日记，记下了株洲的名山胜水；明代大学士、立朝五十年的李东阳，以他为代表的"茶陵诗派"，将故乡"茶陵"的名字，永远镌刻进中国文学史。

　　学过中国古代文学史的朋友不会陌生，这茶陵派是跟台阁体对着干搞出来的。明朝正德年间，诗歌流派不多，台阁体独占花魁。所谓台阁体，相当于《诗经》的雅颂体，就是将焚书坑儒写成"秦王与400多名知识分子在首都热烈举行盛大篝火晚会"类，个中文字，涂脂抹粉，费尽心机。茶陵人李东阳愤然站了出来，坚决抗议，强烈反对。提出诗学汉唐，强调法度声调，一把清掉台阁体的单缓冗沓。

　　李东阳看来是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人。是他看不顺眼，一手将台阁体给洗没了。湖南人胆魄，株洲人不错。我们看李东阳，不喜欢啰里八嗦。
　　将株洲看作一个武人，同样几番风起云涌，几分英雄气长。三国时孙权定都建业，设县建宁，正在今天株洲。"吾将醉兮发狂吟，立功名兮慰平生！"周瑜羽扇纶巾，指点江山，看乱石崩云，观惊涛拍岸，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但周瑜之不幸，在"既生瑜，何生亮？！"据《三国演义》的描述，群英会蒋干中计、周瑜设苦肉计，都被诸葛亮识破，此后屋漏更遭连夜雨，被诸葛亮三气，周瑜只得仰天长叹，吐血数升。

　　用一句形象的说法：周瑜跟诸葛亮对垒，他懒得啰嗦，放马笔直冲过去，诸葛亮不紧不慢，牵着马鼻子，将周瑜带绕了几圈，将绳子一扯，一代英雄就翻身落马，烟飞魂散。
　　当然《三国演义》不靠谱，周瑜活了36岁，是自己病死的，《三国志》有记载。但罗贯中凭什么将周瑜写成这样？恐怕株洲人本身多是这样。这是文学典型的虚构法。虚构比真事要真实。有网友告诉我，株洲现在有周瑜的后代，他们有本详细的族谱，摆明还有性格遗传。

　　我甚至觉得：将株洲画成一个上海同类的现代都市人，也不至于错到哪里去。当年我的一些生活在湘潭的同学，每到放假、开学，他们最热爱的事，是去株洲买衣服、裤子之类。他们不喜欢湘潭服装的土气，而株洲城被火车拖出来后，其时工业发达已闻名在外，从湘潭去一趟等于到了上海。

蟾宫折桂

　　当许多张脸从眼前闪过，我确定说株洲直人，是因为我印象里的一些株洲人。孔子说以人载道。具体鲜活而生动的株洲人，他们给人的直觉，有时比理性追问更接近本来，因此我打算用他们作线条。

　　曾教我文学理论的老师是株洲人。我这里不是要说他的课讲得如何好。让我回忆的是他在教书之前，曾在政府部门。他是一个爽直到无法容忍官场任何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低声下气的人。他常跟我们说起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他有着发乎情、止乎礼的激情、豪气，他信奉屈原，董道而不豫。

　　也有曾让我难堪的株洲人。一次政府"规定动作"的采访，株洲某县宣传干事负责联络。我写好后在网络上发表了，她看后带了3个同事，找我核实一个数据。她很不客气地当着众多人说：你有一个百分数写高了。我当即翻采访笔记，又电话核实当事人，又找他们提供的材料。结果是他们材料本身写高了。干事从头至尾都很较真，板着脸特严肃，给人感觉是来找麻烦。用官场的说法，叫不会做人。

　　我曾亲历株洲某部长"不会做人"，是一次接待。北京来了官员，按套路是要全体出动，安排一个车队，在高速出口亲自迎接。但部长考虑从简，只派去一个科长。结果排场、气派不够，北京官员气得七窍生烟。那晚酒席更没排场，北京官员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导演了一场高智商的打哑谜穿小鞋活动。官场整人有套路无新意，湖南大作家王跃文10年前在《国画》里写尽了，重复历史已经无聊。这个部长没成契诃夫笔下的"一个小公务员之死"，但他自己扛着压力，说一不二，珍惜纳税人的钱，决不麻着良心阿谀讨好，给许多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民间的株洲，类似笑话的真事，是人尽皆知的尹健庭。他在株洲二中做语文教研组组长时，看到学生上课打瞌睡，语出惊人：读书是为了挣大钱娶美女！

　　一句话像原子弹，将许多人雷倒了。周总理说"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读小学时，老师也一直教导这句话。尹老师将"中华之崛起"换成"大钱与美女"。他的背挺得很直：一个老农民的追求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啊！你说为了社会主义做巨大贡献，他讲不了，讲了也是空的，你怎么为社会主义做巨大贡献？这话直得可爱。

　　最终让我确定说株洲直人，还是因为李立三。

　　喜欢读毛泽东成长史的人都知道，毛泽东在长沙求学时，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响应二十八画生，李立三贸然前往。这个事实被电视剧《恰同学少年》掐掉了。但知晓事实的人都知道，历史有个颇有戏剧性的镜头：李立三见了毛泽东，一句话也没说，一声不响地走了。见面时李立三想了些什么？这已是个永恒的历史谜语。但我猜测，还是各自性格不同。同为年轻气盛，一见面李立三感到气味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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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立三是个激进的人，同时也是个爽直的人。毛泽东有着同样的激进、倔强、刚强、果断，但他同时是曲折的、迂回的，是为了目标可以妥协求全的。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人。只要站到一起，他们会本能地感到气味不对。两种地域性格孰好孰坏？我无力评论。但李立三是个恨不能一个早上就实现共产主义，将摩托车油门当飞机踩的人。他的思维就是笔直一条。他为此付出了不轻的代价，但"我本善良"，也是正直成就了他。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中共中央委员、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中共中央工委书记、中华全国总工会常务副主席、劳动部部长。他的心地从来澄净如洗。

　　写到这里，本文蜻蜓点水，面面俱到，也像变脸，有点让人炫目。这与株洲人"五湖四海"，历史变迁，有着莫大关系。我不能刻舟求剑，只能顺它而变。但中国有句古话，叫万变不离其宗。既说古老，兼说现代，还说文武双全，我想只有"直"贯穿始终。由是，它是株洲人的宗。像《论语》，想到哪，说到哪，横七竖八，毫无章法。但孔子说了：吾道一以贯之。

　　因之，一以贯之的株洲，惟一"直"而贯：正直、率直、直言、秉直、直道。

　　湖南人莽撞，不怕死，敢冒险，血性喷涌。这一说又让人想起邵阳人。邵阳、株洲两地性格之分，正在一猛直与梗直。神农当年冒死尝遍百草，就是不怕死，敢冒险，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没有梗直的内心，就是骗别人死在前，自己尝百草味在后。神农内心正直，神农先尝做得到。

　　写到这里，多少已让人纳闷：湖南人跟人打交道，多相信"人不骗我，我不骗人；人若骗我，我必骗人。"这可以理解为理直气壮，也可以被骂作睚眦必报。湖南人整体上是精明的一群，但很容易堕成狡猾。如果智慧止步于狡猾，这样的湖南人不可能成就大业。但株洲人挺起腰杆，去掉驼背，胸有丘壑，人若骗我，也不骗人。用网友"雨落成泽"的话说：株洲很有包容性。

　　包容是"直"的对立面，粗看又矛盾。湖南人都矛盾，不矛盾不是湖南人，到这里显然：株洲人同娄底人一样，是矛盾的湖南人。从神农有了透明"水晶肚"，这里的人就总有点让人"囧"。"囧"是近年最流行的一个可爱词，株洲人用行动书写了几千年，没人总结。

　　大全与小缺，大爱与小恨，大是与小非，大成与小错，就这样被一根"直"串起来。

　　为了给株洲确定一句可以口口相传的话，我化用古人，创造一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既生神农，今天有株洲；株洲千载下，惟直不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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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美人益阳(1)


　　美人益阳

　　如果益阳市也可以打广告，我建议，可以考虑在地球村挂上：到张家界看山，去洞庭湖看水，来桃花江看美人。美女配英雄，佳人对才子。在益阳山水的图画里，同时都被勾勒成：美人。

　　如果益阳市也可以打广告，我建议，可以考虑在地球村挂上：到张家界看山，去洞庭湖看水，来桃花江看美人。依然是《诗经》托物起兴：看山看水不如看人。

　　如果人说，叫"美人益阳"毫无新意，那么先请你睁大眼睛，看看这美人堆除了女子，里面是不是也活跃不少男人。

　　中国文字容易让人望文生义，比如"美人"一出口，我们脑海里就有个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如清水芙蓉，娉婷而来。"美人"常被看成美人儿，貌似楚国的虞姬，所以文字有时让人误会。益阳不只是虞姬，因为项羽也算得美男，而他们同时都是人。美女配英雄，佳人对才子。在益阳山水的图画里，同时被勾勒成：美人。

　　但我也只是遥远地看着。用苏轼的话说，最多是"望益阳兮天一方"。因为从未到过益阳，就像作家李敖谈旅游，拿着图画去想象。难道凭想象比亲临其境后能写得更好？没有调查也要发言，没吃过梨子也说味，没见过人也画像，这事做得就夸张了！相当于长沙人空瓶子喝出酒来，魔术师刘谦才有这个本领。

　　我刚来长沙那年，还真有一个益阳人来了。他顶着颗黑黑糙糙的脑袋，蒙头找上《中国经营报》的记者，大谈自己某个发明。我看记者老打哈欠，估摸话题有点糊。益阳放进中国的地图，等于淹没在群小鸡中；让益阳鹤立鸡群，脱颖而出的，居然是一首《桃花江是美人窝》。益阳老哥托邓丽君的媒，记者眼睛一下就复活了。谈着谈着，像情人那样投机。我看得莫名其妙。更其妙莫名的是，记者居然唱了起来：我听得人家说，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呀，比不上美人多。

　　看来什么美都不如女人美，她可以像钱币一样，自由平等地沟通一切。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桃花江是美人窝》。我懊恼地发现，他们用邓丽君作线，划出一条代沟。但今天我既然知道了《桃花江是美人窝》，80后们又或许更加陌生了。冯唐易老，红颜难老；红颜渐老，前世今生。

　　前世中国，从来少产美女。历史挺过五千年，才栽雪山灵芝一样，养出四个公认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好在桃花江开了，她有点俏皮，将美女的金屋拉开，窝里美女盛开像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说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用"美女、美雄，佳人、才子"来标点益阳。

　　稍微拨开映山红的掩映，一个鹤立鸡群的英雄，就鲜活地浮现眼前，他叫胡林翼。

　　作为清王朝中兴的四大名臣之一，"曾、左、彭、胡"名如春雷。胡林翼英雄如何？那叫才气过人：文能从政安民，巧治一方；武能带兵打仗，清除匪患。一个趣味的小故事，青年毛泽东对他崇拜得不得了，听到胡林翼号胡润芝，毛泽东赶紧改成毛润芝（后改毛润之）；对手蒋介石也抓紧崇拜他，把曾国藩、胡林翼编的《曾胡兵法》，作为黄埔军校必读教材，还当传家宝贝一样，签名题词赠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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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再走近一点我们发现，胡林翼气味上跟曾国藩不同，或者完全相反。曾国藩个人形象，我说是"封建官僚"。你看他，每天拿着烟斗，阴着脸，低着头，黑黑封封，严严实实。胡林翼形象就清爽得多，青春得多，阳光得多，所以也风流得多。

　　谭伯牛在《天下残局：断章取义说晚清》一书，饶有趣味地给我们讲了个胡林翼嫖娼的美妙故事：

　　二十五岁那年，林翼便考中进士，旋又点了翰林，少年科第，风光无限。翰林院事情少，老婆不在身边，北京城郊结合部亦不乏大量销魂场所，依照时下流行的说法，胡林翼往那边"潇洒走一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大清律》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且免不了要接受降级甚至革职的处分。官员嫖娼，玩的就是心跳。

　　那一日，胡林翼和同事周寿昌"流连夜店"时，便被风化纠察队（坊卒）逮个正着。寿昌耳尖，一听门外大声呵斥，立即跑到厨房换了套佣工装扮，蒙混过关。林翼酣迷，待到醒觉后慌忙爬入床下，纠察队员已破门而入将他纠将出来。随后便是身份辨认，给予严厉的公务员处罚条例。林翼矢口否认自己是翰林。纠察队则见其服饰华贵，怎么也不信，乃侵犯人权，刑讯逼供。那一夜，林翼坚守翰林的尊严，苦苦支撑，受尽羞辱，总算保持了颜面，事态不致扩大到通知单位的地步。次日，胡便与周绝交。本想"同嫖共赌"，不承想最后惨不忍睹。

　　今天流行说，谁够铁哥们？"一起扛过枪，嫖过娼，分过赃"。看来胡林翼哥们不铁，扛枪分赃，干净利索，同嫖不爽，遇人不淑。假设他跟邵阳人蔡锷同时，一道去找小凤仙，听得凤美女几声清唱，再对接几下秋波，心神飘荡，魂游天山，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不被无情恼，比宋江、燕青约会李师师之浪漫不逊春色。

　　人说文人"十年一觉扬州梦"，井水前头有粉丝，烟花巷里出文章；看来武人弯弓射大雕之前，风流能如胡林翼，也沾几分文采，英雄不让成吉思汗，风骚更比唐宗宋祖。曾国藩比起胡林翼，自然端庄贤达，总让人感觉是个无趣的主：庄之有余，美之不足，望之生畏。

　　美人窝里胡林翼，看来英雄递进，称得上"美雄"。

　　比美女、美雄更高一个档次的，就是佳人才子。在我的了解中，佳人有写《丰收》的叶紫，当代女作家叶梦；才子有写《山乡巨变》的周立波，当代中国工程院院士黄伯云。他们鹤立益阳水土，抒写美人神韵。

　　益阳地处洞庭湖丘陵平原，山水之灵气兼而有之：有山的诚实，有水的温柔。芊芊茅草，悠悠渔船，静静流水，种种情怀。用山吃水，富土宝地，气候水分，适宜农作物生长，温饱不存在问题，积淀了益阳人不穷刁野蛮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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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之北，谓阳；益水之北，名曰益阳。" 益阳之名，合山水阴阳之理。水给了益阳灵性，益阳开始脱离湖南山地性格，朝着湖南水边渐变。他们没有娄底蛮，不似邵阳冲，也不及岳阳柔。两者取其中，就是"和"：既有山区之嶙峋美，又有湖区之妩媚美。-- 一切美的事物，内心里都是柔的。所以，益阳人不会好斗。像胡林翼身在行伍，治国平天下，也不忘沉醉温柔乡。这也是一种精神气。

　　如果说，乡间俗语也能告诉我们一地人的精神气，益阳话也介于山地水边的特色。叶梦在《乡音的尴尬》讲了个笑话：湖北某名牌大学有位中文系教授是益阳人，他在给学生讲授《红楼梦》的时候，讲到某章某节："宝玉看见黛玉，心里一急，几巴都港不出了。"不料此言既出，即引起哄堂大笑。原来学生们完全误解了老师的话，益阳话把嘴巴说成"几巴"，把讲说成"港"，因为这个"几巴"才发生了这样一场尴尬。

　　07年做报道，当行程进到益阳，同事写赫山竹，我才知道，那里有张艺谋《十面埋伏》里一样的竹海：竿挺拔秀丽、叶潇洒多姿、形千奇百态，四季常青，姿态优美，独具韵味，情趣盎然。

　　我在想：作为一种从内到外的性格，概括"美女、英雄，佳人、才子"是否可以借一根修竹？即：益阳人美如竹。

　　我看画也是个画盲。但我知道，松、竹、梅被誉为"岁寒三友"，而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苏东坡文章写得比我好，画画更不知强到哪里去。看着"竹美人"，他就醉了，文绉绉地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写到这里，我自然想到永州。文人永州，益阳雅士。之间最大的分别，永州激荡一种飘零的情绪，益阳更接近，或者说倾向于纯粹的审美。无竹令人俗，俗气就是流氓。惟文人雅士，远离流氓阿飞，终岁闻丝竹声。

　　山清水秀的益阳里，我想象那里人有几多安逸、又有几多潇洒。他们闲适，有点孤独，有点无所适从。他们徜徉在安静的一隅，处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终于惊奇地发现：正是丝竹之声，让今天的益阳门前冷落。美人大雅，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除了"竹美人"，益阳不像株洲，一抹一副脸。

　　如果说：到张家界看山，去洞庭湖看水，来桃花江看美女。一字之改，世界目光，又像探光灯一样，唰唰射来。要搞明白，这是一个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的时代，一切都要省略过程，文化只是名义，消费需要通俗，需要庸俗，需要赤裸裸。美女文化是"有了快感你就喊"，丝竹文化是"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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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再过细琢磨一下，美女文化是俗痞，丝竹青楼顶多雅痞。你看：日日与君好，就像汉乐府里那个村姑，急不可耐了，劝男子快脱裤子。说得虽然通脱，但不失文雅含蓄。李敖研究一个"且"字，洋洋数千言，结果发现，那就是象形的祖先性器官。这话像屠夫做了教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放到"日日"前，是脱离粗俗淫海的雅艺术。

　　然而如今，大众文化的一枝独秀，又仅仅是美女文化。克林顿发明了"读图时代"，明天可能有人来益阳发明"看女时代"。早有民间笑话，打情骂俏、插科打诨，说"美人窝"益阳，就是"女阴男阳"，在"女阴"的天地里，男人得"益"。这已有点近似恶搞。恶搞正是今天时代风格。性格益阳，美人娇俏，盈步时代里，背影有点落拓。

　　说到益阳美女，我印象里有她们的形象：湘女多情，性情忠直，性格倔强，行事火辣，敏感高傲，美丽、腼腆、纯朴，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07年，我跟朋友办张周刊，一个刚大学毕业的益阳女生来做记者，最忙时节，碰巧她爷爷过世，她横竖要一个丧假，霸蛮回家。等得她上来，耽搁了版面，同事有攀比，偶有话不入耳，她脸色通红，主动提出辞职，连工资都不要。我劝她考虑影响，毕竟新闻圈就这么大，离开得有个说法，免得换工作时人家胡乱猜疑。她昂然地说：人可以不吃饭，但不可以没尊严！

　　她这样处理同事关系，外人只能目瞪口呆。她有自己的方式，这不是"可笑的尊严"。有些人总担心人家，说某某性格，怎么在社会活下去。但每个人都是靠自己活下去，试图好心改变别人，总显得有些自作多情。益阳美女自有她的活法。

　　"美女、美雄，佳人、才子"，一张张鲜活的脸孔，再度融合成一个美人。美人自古都有尊严，那是一种传统的尊严。但今天美人益阳幸之不幸是：他们生在一个美女不要尊严的时代，他们生活在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时代。

　　处身这个时代，回望遥远的苏轼，体会他"望美人兮天一方"时，为什么心境是"渺渺兮予怀"呢？我猜想今天上了点年纪的人，又几个不是望益阳渺渺兮予怀？作为70年代中期生人，我也只有在记忆里极力翻寻，才能依稀咂摸出那种似曾相识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式的遥远的纯审美的邓丽君式传统的纯真：

　　我每天都到呀桃花林里头坐，来来往往我都看见过，那身材瘦点儿的，偏偏瘦的那么好，全是伶伶俐俐笑笑吵吵，娉婷荡漾，多美多娇。那个肥点儿的，肥的多么称多么匀，多么短巧多么软，女儿要瘦的娇，你就要肥的巧，女儿要肥的巧，你就要瘦的娇。

　　在一个快餐文化时代，需要慢交细品的益阳性格，门前冷落鞍马稀是一个宿命。蛮不及山地人，智不比水边人，此时的益阳，要说性格的最大特色，也就是没有特色。所以就某个人，人见皆知益阳人，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容易失去自己，在某种程度上，附庸于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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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阳人的这个倾向，同样在方言上露了出来。作家叶梦说，益阳人以为自己的话很土。益阳人一到长沙，往往改腔换调。长沙人取笑益阳话，首先便是笑益阳人的茶、蛇、爬不分。益阳话中的这三个字都读旯（la）。手里拿着一碗茶，看见地上一条蛇在那里爬。用益阳话说便是："手里拿打一碗旯，看见地朗一条旯在恶哩旯。"

　　有益阳朋友告诉我：在城市的定位、发展上，益阳也自觉不自觉地围着长沙转，在外人看来，它就成了长沙一条漂亮的尾巴。

　　看来缺乏狠劲的性格，却同时容易失去自我。

　　知道了这些，我们会嘘唏感慨：自古红颜多命浅，难得才人有深情；惟英雄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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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蛮商怀化(1)


　　蛮商怀化

　　原来湖南人早有商业遗传：古商城源于春秋、始建于唐代、鼎盛于明清，是我国唯一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商城，有个形象的说法，洪江是《清明上河图》的活版本。

　　写完"灵魂湘西"，我以为也写完了怀化。但今天商业时代，怀化包裹在商人怀中，几声呐喊，胸前却露出一石。那不是贾宝玉挂的宝石，而是在他生前的化石。

　　读过初中的人都知道：明朝时，中国有资本主义萌芽。这颗小芽成长结的果，却落在一个叫洪江的地方，五百年后，洪江演化成了活化石。当知道"中国第一古商城"洪江就在怀化，怀化名正言顺成了"中国第一商地"。

　　我最早对怀化的印象，却来自麻阳。那个教古汉语的老师课堂怕枯燥，就跟我们来幽默，一口气戏诵"麻阳十八怪"："三个蚊子一盘菜，斗笠当锅盖，短裤穿扯长裤外，妈妈喊奶奶，鸡蛋串起卖，猪比狗跑得还要快，老婆子爬树比猴子快。"后面还有好多稀奇古怪，如今都不记得。但这些前所未闻，也给了我怀化第一印象：这是块有点古老的土地。

　　要翻麻阳历史，还真相当悠久：往事越两千年，此地已被叫"蛮夷之地，春秋楚国之境"。我终于给古老找到一个说法，是"我蛮夷也"的"蛮"。印证这一说法的，是"怀化"本名由来。怀化历史由来悠久，远在新石器时代，就有先民繁衍，遗址遍及全市各县，远古为禹贡九州之荆州地。直到春秋末期，楚国向南开发湖南地区并开始征服今贵州一带，才开始建立统治。战国时楚设黔中郡，怀化属楚黔中郡。怀化之名，最早见于宋代，取"怀柔归化"之意。不是中国难管的地方，宋朝的皇帝老儿用得着胸口时刻吊着这个紧箍来念叨？

　　于是我偷懒一回，从"蛮夷之地"和"活化石商城"里各提一字，将怀化冠以"蛮商"，以免画走了眼。

　　显然又来了比较。如果照偷懒的做法，"蛮人娄底"与"商人郴州"加起来，难道也等于怀化？

　　在我看来，怀化跟娄底两个的模样最大不同，在于怀化的样子偏湘西味，纯朴里有天地自然，感觉上像王跃文的小说《漫天芦花》（99年我第一次读到，至今印象深刻）。郴州跟粤商学来现代味，就更加不是怀化古老的蛮夷味。是以，"蛮商怀化"，特立独行，独一无二。

　　地球村的人看到这里，可能都要纳闷：蛮人都是情天义海之人，商人却是平和妥协的人，这两种性格，怎么能同时集于一身？

　　是的，怀化人骨子里同娄底一样，是性格粗重的人。即使没去过芷江，但没有中国人不知道：芷江有座小日本受降的纪念坊。原坊建于1947年2月。1945年8月，何应钦在这里举行了震惊中外的日本投降典礼，确定了日本投降各项具体条款，受降签字时间、地点，完成了接收日军投降全部实质性工作。如今室内陈列的桌、椅、沙发等均属原物。这座纪念坊，可是用中国人的血肉堆成的。

　　看到纪念坊，你不由自主地想起革命。邵阳人讲请客吃饭也是革命，怀化人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打仗杀日本鬼子，没有一双重拳不行，没有两把斧子不行。怀化人双手握拳，提三尺之斧，俨然楚蛮遗风。湖南人性格都比较粗重，怀化人性格又直接，跟株洲人有得一比。

　　这样一种形象，怎么着也让人联想不上商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在脑海里看到的是文人；说"前月浮梁买茶去"，我们眼前走过一个江浙商人。商人形象都是温婉的，是和气的。但怀化却打破了这个固定的模式，让"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血性之人，也做成了中国最先的资本商业，这真是旷世奇迹。

　　最近有新闻翻开了历史，说：洪江早年是滇、黔、桂、湘、蜀五省地区的物资集散地，享有"小南京"、"西南大都会"之美誉。洪江古商城由来已久，只是"藏在深闺人未识"。站到历史的码头看，洪江是本了解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形象教科书，一座集政治、军事、经济、宗教、文化史料大全的活性博物馆。这一发现，还真足以让地球村的人震惊。因为湖南人不会做商业，湖南人这么认为，中国人也一直这么说。

　　3年前，围绕"湖南人会不会做商业？"发生过一次趣事。那时，湖南大作家、怀化人王跃文先生在博客里写《尚需时日话湘商》，引起轩然大波，湖南人不以为然。恰好伍继延老兄正在创立"湘商"，我们在一起谈到这篇文章，伍继延说：湖南人怎么可能缺乏商业基因呢？这不是历史事实。他逐一例举，其中说到洪江。我之前跟王跃文老师打过交道，知人论世，猜测他的写作初衷，是对湖南人热爱打仗厌倦，特别地用了这个激将法，盼望湖南人少打架，多做实业、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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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辩论之后，却加深了我的印象，原来湖南人早有商业遗传：古商城源于春秋、始建于唐代、鼎盛于明清，是我国惟一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商城，有个形象的说法，洪江是《清明上河图》的活版本。

　　但洪江古商城到底因什么原因而长存的呢？这引起我的联想。查阅资料，我了解到，明末清初时期，洪江古商城就已经出现新型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商人通过榨取雇工的剩余价值来积累原始财富。这与明末苏州、杭州等织布业发达地区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是一样的原因。

　　洪江本是弹丸之地，但汇聚了直通洞庭入长江的沅水、巫水和舞水，这几条支流先后流入沅江，至此江面变宽，水势浩大，宛若一股洪流。得天独厚的水运，洪江古商城从湘黔边境的大墟场，逐渐过渡成湘西南重要的驿站和繁华的商埠。

　　这也让我们明白，撑起洪江商业的棚顶，根子在于地利。

　　为什么洪江古商城能保存500多年，至今仍能使用？怀化人曾湘洪一语道破秘密：洪江地处险要，历代为兵家所争夺，是各省军阀的发祥地、财源地、镇守地，军事力量使洪江古商城得到了较好的保护，也让洪江商业得到了从容的发展。

　　这可以理解为越危险处越安全。不是洪江人天然能商会道，而是地利与共同的需求，成全了它的持久。

　　这是一种奇特的商业，相当于战争经济。或者说，根子上是依赖战争。战争能够成就经济，这在今天地球村里依然屡见不鲜。

　　稍一想象，500年洪江，能闻金戈铁马之声，能见刀枪齐鸣之阵。

　　看历经沧桑，几堵古城旧墙，洪江已经失去往日繁华。进一步说：就地利而言，洪江早年勃兴，靠的是水路。这算得上一种"稀缺交通"。经济学理论早就告诉我们，经济现象存在的前提之一，是资源稀缺。但随着路拉通了，线铺上了，交通、通讯同时发达了，交通资源泛滥了，地利的作用也就丧失，洪江无可避免，逐渐淡落。

　　无论战争，或者商业，真正上得了大成境界，地利天时之外，无一不需要人和。当然商业有起有伏，盛衰乃是常事。至少它的成功，给湖南人带来自信。

　　总体说来，洪江得益于地利，又兴于人气，但人和失算。因为过分依赖军事，又仰仗武力--说得更直接，就是"蛮"--就有点自生自灭的味道，多少显得缺点商业智慧。从这个意义上说，湖南人缺乏商业的准备，或者说兴趣，王跃文先生的观点，核心也正落在这一点上。当然，准备与兴趣，跟人的天赋，还是有些不同。

　　但地球村的人都知道，文化的湖南人最不缺乏的是智慧。湖南人有问鼎天下的智慧，而商业向来被视为天下末流。时代转圜，当商业被赋予至高的地位，以湖南人的智慧，未必不能问鼎天下商业。但这需要几代人积累，不可计日程功。

蟾宫折桂

　　洪江古商城是座古城，怀化却是个年轻城市。中国在喊民族复兴，重回我大唐雄风。在这个时代布景里，洪江古商城重振繁华，也是怀化的必经之路。

　　湖南人一项伟大的能力，就是复兴。20世纪初，中国一盘散沙，乱得不成样子。毛泽东写诗说：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他结束了中国的纷乱，果然让中国回到了清平世界。名世今又六十年，作为湘商文化创始人，岳阳人伍继延给"湘商"寻根溯源，他在博客里说，09年5月，他发起"2009湘商寻祖"，认定洪江是湘商起源地之一。历史喑哑的锣声里，今天大锤又已高举。这对怀化一座城市的性格，乃至性格赋予的命运，都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我当这是湖湘性格的内部对接，是山地与水边性格的交融（详见《眼睛岳阳》）。追忆往昔，我不禁感慨：500年以降，蛮商怀化，蛮已遥远，商字依然。个中况味，恍若一首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湖湘内部性格整装待发，湖湘文化酝酿第三次雷动。明天的怀化，"商"字前面挂哪个字？这让人几分憧憬，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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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眉毛张家界(1)


　　眉毛张家界

　　站在阳刚的对面，阴柔的张家界仙风道骨，小、灵、秀、奇。它有四奇：奇声、奇月、奇影、奇光。张家界的仙气，跟南岳一样缭绕，让湖南人性格，多了几分轻松、通透、洒脱。

　　因为写完了湘西，也等于写好张家界；既然将它又列出来，得多看一眼，那么望山。人间四月天，刚好看到红网里有天门山。春阳日暖，但见山上烟雾缭绕，神秘莫测，看后的感觉，用李白式的浪漫说：啊呀呀！不得了啊，山真高啊！天门高万丈，仰手可摘星！不敢高声嚷，恐惊天上人！

　　从中国古代的神话故事读起，一直看到湖南卫视今天在播的《鬼吹灯》，一篇读罢头飞雪，我们会有个惊讶的发现：原来在中国人心里，高山与神秘从来是一对夫妻！就像金庸武侠，凡是武功盖世之人，必然住在什么神秘"桃花岛"。神话小说《西游记》里，凡是山高水长，白云缭绕处，必得有神仙。张家界不出吴承恩的所料，果然山有大仙。所以最开始的直觉，想写下"孙悟空张家界"，来写活湖南人的猴性。只怕这标题太吓人，让一篇深刻的地域性格图景，反被误以为游戏。所以藏在里面，让人看后回想一下，张家界人的性格里，是不是有几分英雄的猴气、仙气？

　　而这个性格，最恰当地画出来，简单一笔，最好却是人的眉毛。单看名字，张家界也像眉毛一样小气：一户姓张人家划的一叶柳眉似界线。

　　所以去看清张家界，我们从一笔眉毛说起。眉毛从生长出来那天起，丛丛密密，貌似森林，不是用来遮风挡雨，而是为了让人看起来漂亮。所以对照来看：岳阳是湖南的眼睛，中国日夜沉浮其中（乾坤日夜浮）；张家界是湖南的美眉，游客都争着来看。岳阳跟张家界放到一块，湖南有眼有眉，就有了神采--眼睛传神，眉毛传采。所以说，今天若有中国人不知道张家界，多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是以，眉毛像张家界一样具备极佳的观赏价值，所以它总是要像张家界的山一样秀气，才可能妆成个人见人爱的美女：要小、要巧、要秀，要如柳叶，要看起来像张家界。

　　但把张家界看得有仙风，就得类比上个远色英雄。不像猪八戒，见美女就喊姐姐，端茶、送水、下跪、求吻，俗得不得了。孙悟空不。他身多猴气，英雄气、仙气，毫毛多过眉毛。因为孙悟空的毫毛像张家界的山一样随时千变万化，所以张家界同孙悟空的眉毛一样让人变幻莫知。朝晖夕阴，风去云来，气象万千，乃张家界之大观。

　　我好奇于张家界名字，居然来源于张良。据说早先叫青岩山，那时也没有张姓人家。刘邦平定天下后，滥杀功臣。张良想起"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汗从心来，便效法范蠡，隐匿江湖。

　　入江淮，乃刘氏腹地；至留县封国，不能久安；秦岭、巴山，虎豹成群，不是养生延年之处；西北方，匈奴骚扰……思来想去，只有到南方。到了屈原被放地，想起："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想象那里必有人间仙境，多养生乐趣，于是循足上了天门山，从此隐居下来，修行学道，并留下了一脉张氏子孙，赐名 "张家界"。

　　我幡然悟到：像屈原决定了湖南人性格基调，张良决定了张家界人的性格方向。

　　张良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呢？首先得看他是长得什么样的人。司马迁同我们一样，当年抱很大希望，以为是英俊的帅哥，是魁梧的伟人。但见到张良的画像，却大失所望。原来状貌"如妇人好女"。在他的想象中，张良用大铁锥刺秦王，一定是个魁梧的人。司马迁生活在汉武帝时期，年代距汉初不远，能见张良画像，应当是可信的。简短5个字，就让我们看明白，张良体格不似樊哙、也不及周勃。

　　强健的体格，方有强健的性格；飘逸的体格，当然有着飘逸的性格。

　　这五个字，让我同时恍然大悟：而张家界的气质，正是这"妇人好女"。

　　湘西人刚烈，有匪气，张家界人不是凤凰气味；岳阳人天然是一种胸怀、气魄，张家界又偏山地味道；与土气的湘潭比较，厚重气味，更是风马牛不相及。跟娄底的粗重品格比较，张家界是完全反着来的。如果说稍微有点接近，就是邵阳。但邵阳人的阳刚、彪悍、血性、凶狠，跟张家界也不是一回事。原因就是：张家界性格，是"妇人好女"。

　　看跟邵阳人味道接近的张家界人贺龙。

　　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在桃源、慈利、石门传为美谈。1918年1月，湖南护法军迎头痛击由川陕入鄂的北洋军阀，一举占领岳州。就在湘西民军分途进军时，贺龙凭三条枪，邀集了18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从石门涉过澧水，自动参加民军的援鄂作战。不久，贺龙成了湘西援鄂一路军下属的游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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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龙依靠这三条枪拉起队伍，在将近两个月时间，发展到100多人，70多条枪。对这段经历，后来他在履历表中写道："1917年底，曾用两把菜刀，发展到百余队伍，任援鄂军第一路总司令所属之游击司令。"

　　贺龙以两把菜刀闹革命，不可谓不凶狠。但只要他往十大元帅的彭德怀面前一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凭肉眼都能看出来了。彭德怀土气得刚直霸道，贺龙是偏灵秀的元帅，有点蔡锷味道。灵秀正是"妇人好女"。

　　即使以武术家闻名于世的张家界人杜心武，他的性格根子里还是张良的"仙风道骨"。

　　杜心武有两个外号：因为他身材瘦削，被称为侠骨；在日本留学时，曾经飞腿打败相扑，又被称为神腿。侠骨神腿，给人的感觉，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形象。

　　据说他平时寡言少语，惟谈及惮学武功，则踔而奋发，娓娓不倦；一心甘于淡泊恬静，故弃官归隐山林，与世无争，除了揣摩技艺道学外，就是遨游于山川湖水之间。晚年因习道心切，返家乡慈利县，结庐为观，入羽士之流，自名"斗米观居士"。

　　有史料说，上世纪30年代初，他开始收徒传艺，弟子甚众，多怀绝技。名徒有万籁声、郭凤歧、陶良鹤、李丽久、胡亚夫等。其绝技内圈手有两种练法，一种由高往低练，越练架子越低，由高徒万籁声流传下来的；另一种不为人知的练法，由低向高练，越练架子越高，这一支的传人是一名不知姓名的女子。

　　所以，我借中国古代专代女人的眉毛来画张家界，根本的原因，在张家界在湖南中最特别的地方，是湖南性格根本上是阳的：邵阳、衡阳、岳阳、益阳，人因地而阳。你看即使水边岳阳，气魄之大也"洞庭波涌连天雪"，而惟有张家界性格是阴的。湖南山地的性格，概括起来，就是阳刚。水边的性格，两个字形容，就是阴柔。张家界阴柔之外，还有"阴刚"，意思是以柔克刚。跟张家界气味最接近的，我看是已跑到广西去了的桂林。

　　站在阳刚的对面，阴柔的张家界仙风道骨，小、灵、秀、奇。

　　小、灵、秀、奇被张家界人发挥，逐渐就成了他们的旅游特色。张家界说，它有四奇：奇声、奇月、奇影、奇光。

　　如果说，阳刚的湖南人光明正大，阴柔的湖南人更多沉溺奇技淫巧。湖南人有策略，也正寄于此。这一性格特质，说得好听叫"文韬武略"，骂得难听叫"阴谋阳谋"。

　　但也正像岳阳柔之以天地大气魄，张家界柔之以生命自然。这就是她的湘西气味。

　　一阳一阴，像似男女。关于男女性格，孔子说：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者足以当大事。这貌似夸男人，但没有女人生孩子，男人拿谁抬去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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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张家界构成了湖南人性格中的不可或缺的另一极：阴柔。

　　神秘、阴柔，天门山是张家界这个性格的外化，也是它的一个载体。而天门山又在有意识地牵引，将张家界性格朝着这两个方向，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被当地人民奉为神山、圣山，美誉的由来，在当地人代代相传的传说故事中可以找到源头。在整个湘西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两个传说，是"天门翻水"和"天门转向"之谜。

　　"天门翻水"，是天门洞右侧绝壁之顶，会在旱季晴天忽泻洪水，而出水之处并无任何水源，本地人基本都多次目睹过这一奇特现象。说法更为神秘，则出现翻水的年份，总与重大历史事件、较大自然灾害，年份严丝吻合。"天门转向"在张家界也家喻户晓，当地人都肯定地认为，天门洞的方向近几十年来在悄悄转动，以前在市内几处，能清楚看见天门洞，现在却因方向不对，见山不见洞。人一致说：只有天门洞从北向西北方向发生了转动，才会如此。

　　神奇传说广泛流传，科学难有解释，天门山更显玄奇。张家界性格，朝着这个方向，飘得更远。

　　更为离奇的，是传说"鬼谷修易"。鬼谷子是谁？就是合纵连横家苏秦、张仪的老师。人家打天下搬18种刀枪，他们用三寸长舌头，还真打下来了。苏秦就做了六国宰相。鬼谷子老家伙，在历史书里也形如鬼火，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一张脸最多让你看到眉毛。据说他在天门山绝壁上的鬼谷洞内隐居，研习易经，传授鬼谷神功，就是今天的大庸硬气功。鬼谷子登峰造极的阴柔功，无疑沉淀在张家界人的性格基因里。

　　真正的英雄、伟人，从来都是半雌半雄，因为人生天地之间，不能总是去埋葬别人。而这正是邵阳人性格中要命的缺陷。纯刚纯强的人，是无法活下去的，所以事实上也不存在。湖南无数的伟人、伟人中的伟人，看上去都不可能是霸蛮、凶横、满脸杀气，但一定让人感到亲切、温暖。老子说伟人最高境界是：太上，下不知有。最好的统治者，他虽然存在，老百姓感觉不到。这是无为而治，是顺其自然。这正是张家界的"妇人好女"品格。张家界摆到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境界。人一到得境界，再去看时，就有点仙无飘渺。

　　湖南人霸得蛮，张家界"耐得烦"。男人性情粗糙，但要成大事，必得要耐性。张家界男人都有耐心，这点跟常德相像。

　　同时地，张家界的仙气，跟南岳一样缭绕，让湖南人性格，多了几分轻松、通透、洒脱。湖南人性格整体粗重，乃至十分沉重，所以做起事来，出手老犯"高射炮打麻雀"。张家界眉叶轻轻，有仙、禅、悟，轻松几句话，盈盈一眉，四两拨起千斤，就将黑沉的性格，融进温暖与飘逸的颜色。

　　如果不信，一个横眉冷对的人，一个怒火冲天的人，每天都尝试来朗诵下面这段诗：天门山上天门洞，天门洞横天门坎；人间天上由坎隔，若往仙界跨坎过；一生无忧幸福多，犹如神仙乐呵呵。语言改变思维，思维方式，可以改变性格。

　　从"蛮人娄底"看到"眉毛张家界"，两种极端反差的形象，再次让我们看见：湖南人性格都矛盾，不矛盾不是湖南人，无矛盾不能成就湖南人。

　　近代以来，湖南人纵横天下，什么也凭借不了：老天不垂青，皇帝没正眼，祖宗没遗产。什么也没得凭借，也就只有性格。将湖南人剥光了，最后赤裸只剩性格。惟有或火辣似铁水，或温柔如春水，五光十色、独具魅力的性格，影子一样效忠于天下湖南人，让湖南人得以纵横驰骋，称雄地球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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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眼睛岳阳(1)


　　眼睛岳阳

　　一个闭锁的洞庭湖，将他们轻轻挡住，湖南人因此奉行"湖南饭湖南人吃主义"。打破这种闭塞、狭隘眼光的，也是洞庭湖。湖南人荡起一叶扁舟，从这里划开一条水路，迈脚进京赶考，从此血脉广袤连中原。

　　在中国的文学里，眼睛是专门描写女性的。画得最写意，所以最传神，莫过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敏锐的人预感到，我炯炯有神地来描画岳阳，等于要专一从她的目光里发现奥秘。这也预示，我们在这里开始告别邵阳彪悍、湘潭土霸、娄底力蛮，进入到一个新奇而神秘的地方。

　　所以：就像"嘴巴长沙"并不确实在湖南这颗脑袋的嘴边，"眼睛岳阳"怎么也不大可能真正镶在湖南眼角。但在我脑海里漂浮的岳阳：碧波荡漾，柔情似水；明眸灵动，佳期如梦。一波一动。除了眼睛，已没有更确切的形容。

　　湖南这块土地，用两个字拎起来，无非是"山水"：山是八百里南岳，水是八百里洞庭。山地的人与水边的人，完全不同，或截然相反。因为他们生存环境，生活方式完全不同。所以当我们眼前现出岳阳，湖南的另面正在被荡开。

　　山地人与水边人的分别，湖南坊间有句话，说得十分传神：穷山恶水出刁民，洞庭湖的麻雀见多识广。刁民好斗，麻雀机灵。这两种人的感觉，我们从可作代表的两个人的房子取名上也可体会：娄底曾国藩故居叫富厚堂，岳阳左宗棠故居叫柳庄。无论从名字还是去实地看，富厚堂都像一个山野的地主豪宅，厚重典雅；柳庄名副其实像一个乡绅的居所，飘逸休闲。

　　山与水有思想深度的分家，要算孔子老人家那句著名的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一句将许多发现全打了包。仁者是稳重的人，是道德家，像父亲；智者是飘逸的人，是时尚家，像母亲。山是不变、也怕变的，千年前是这个样子，万年后还是老样子；水是怕稳、也惧稳的，所谓流水不腐，前一秒这样子，下一秒已不知什么样子--或者已变作水气。将山踏到脚下容易，要抓住水，等于用竹篮打，难度高过长沙人空瓶子喝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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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湖南千六百里山水，是血与火的缠绵：靠山者多蛮，近水者多黠。力与智，你上我下，你左我右，你先我后，你进我退--水与山全是反着来的。

　　中国人喜欢用水形容女子，发明一个词语叫"似水柔情"，是"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曹植写《洛神赋》），称有女"明眸善睐"。傅毅作《舞赋》，看女子"目流睇而横波"。说得通俗，世间凡好女子，都要眼睛转得快。聪明两字睁开看，就是耳聪目明。眼睛眨巴不停，等于告诉别人，这女子很智慧。

　　当聪明等于眼睛眨得快，心思跟着眼睛，像私奔一样跑。有首歌说：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就会把她爱，她为什么悄悄流眼泪？她为什么突然乐开怀？这说的是善变。

　　与善变对应，水是脆弱的，就像文化。文化从娘肚子里出来，名字就叫做脆弱。但似水的文化，能给人以眼界与胸怀，就像只有女性能给人以生命。支撑起人类社会大厦的支柱，同样是且只能是脆弱。老子早在两千年前就发现了。

　　所以，将湖南分而二之，我们看见岳阳。有趣味的岳阳，与南岳山地，反其道而行之。水边人的性格，有一种包容。包容是文化，是一种脆弱，正是这种脆弱的文化，给人以莫大的气魄。

　　湖南人的霸蛮里，都藏有一个胸怀；湖南人的骨子里，都涵有一种气魄。而到了洞庭湖畔，蛮而勇的惊天之力，被开阔、柔性而脆弱的水激荡，如波涛连绵，海天一色，深远悠长；不绝如缕，如万里长空为忠魂舞；又或如大地风雷，怒气直冲霄汉，离天三尺三；再又似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这种奇观，如大风起兮，鲲鹏展翅，气象宏大，意境开阔。这种胸怀与气魄，便能包容天下。用岳阳一句现成的话，叫："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岳阳人左宗棠最先说出"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绝非偶然。湖南人以天下为己任，也是近代以来的事，而这句话带给窝里斗湖南人的震撼，不异于晴天霹雳。青年毛泽东被雷倒，他瞬间回过神来，学来左宗棠，又进一步，发明一句话：身无分文，心忧天下。有了这一说法，"粪土当年万户侯"，就是顺理成章。

　　毛泽东同时将这种忧患意识也发挥到了极致。他在《民众的大联合》里说：天下者湖南人的天下，国家者湖南人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做谁做？这就是责任与担当的源头，经过逐渐的积淀，成为天下湖南人性格。湖南人胸藏的，从来不是国家，不是世界，不只地球，而是宇宙。用毛泽东的话说：小小寰宇，要将宇宙看稊米。他的内心，思考的从来没有琐事，不是地球事，而是宇宙人生事。所以毛泽东的哲学深邃，思考深刻，普通哲学家远不能达到其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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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湖南的土地上，山地人的性格，都是邵阳风格，是至刚至强的男人。但正是古人所说，挠挠者易折。一个纯粹霸蛮的大男人，无义则乱，为个人眼皮底下那点鸡毛小事，斗得死去活来，这样狭隘如鸡口的胸怀，不但让人厌恶，而且也永远不可能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来。湖南人所以能问鼎天下，在于性格的山水交融，已经十分完备。所有极端矛盾的性格，看似水火不容，却总能在某个具体的湖南人身上统一。发生这个奇迹，在至刚至强的男人性格另面，有洞庭的脆弱与柔性。

　　将山地人性格刚强生硬的一面柔化，洞庭湖给湖南人最重要的好处，是开阔了胸怀，拓开了视野，注入了气魄。

　　当湖南人眼睛从山头移开，世界原来如此广漠无涯。

　　眼睛岳阳是以她的柔弱、敏感、多情、智性，完善了湖南人。

　　性格中的山水交融，需要有伟大而天赋的人，以极高的悟性，将天赋自然打通入心。这是湖南人提升层次的不二之路。真正能通达的天赋之才，就能够站到宇宙人生最高境界，成就内圣外王的人格。

　　放眼岳阳，左顾右看，我们发现：如果"白银盘里一青螺"，画出的还只是纯美的君山岛；唐代诗人孟浩然一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则通过诗人敏感的灵魂，开始感悟到洞庭气魄；至于自中国有历史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家毛泽东，他以诗人的感性，一句"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将孟浩然气魄已融化进入心，化作随物赋形的智慧。

　　毛泽东的天赋，在于他将纯美与气魄融成一体。今人评王维，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毛泽东一句"洞庭波涌连天雪"，将洞庭纯美描写逼真，气魄张扬到尽头，诗画也妙合一体。因此他的诗歌创造，其境界、水平，也达到了前人所不能及的高度。

　　柔弱、敏感、多情、智性，这些性格与山地的霸气、刚强、生硬融合，对个人性格完善所产生的奇迹，我们可以读他晚年的《观潮》：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这首七绝虽在写钱塘江，但将山地人的勇猛、好斗、胆识与水边人的柔弱、包容、智性完美融合，到达一个巅峰高度，就是从容、冷静、临深不乱，举重若轻。这是南岳与洞庭结婚，是山水无间交融；山为壮躯水作眼，山做骨肉水化魂。

　　如果说，岳阳以眼睛一样的女性品格，完善了湖南人性格，那么，千百年来，岳阳这双敏感的眼睛，一直是湖南开眼看中国的一扇窗户。

　　古代的湖南，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土地封闭，是个四塞之国。用毛泽东的话说，一个闭锁的洞庭湖，将他们轻轻挡住，湖南人因此奉行"湖南饭湖南人吃主义"。打破这种闭塞、狭隘眼光的，也是洞庭湖。湖南人荡起一叶扁舟，从这里划开一条水路，迈脚进京赶考，从此血脉广袤连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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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阳成功渡过湖南，是以"破天荒"的方式。唐宣宗大中四年，湖南考生零星，但一个叫刘蜕的人，突然中了进士。在中国如云进士中，他成了湖南第一人。这一举成功，让整个湖南为之沸腾。在他之前，被洞庭湖轻轻挡住，湖南书生从来没有能踏上京城一步。魏国公崔弦镇守荆南，得知后写信示贺，赠他70万"破天荒"钱。这也是成语"破天荒"的由来。（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第四卷原话是："唐荆州衣冠薮泽，每岁解送举人，多不成名，号曰天荒解。刘蜕舍人以荆解及第，号为"破天荒"。）

　　"破天荒"后，湖南与中原的联系日益密切。湖南人头一回发现，原来读书还可以做官。这直接刺激了他们，整个湖南，书声朗朗，也开始于那时。

　　灵动的岳阳，眼波如水，放眼逡巡，随湖而去，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与外界融合，同时就生出了湖南人兼收并蓄的性格。就是说，南北比较起来，岳阳人没有山地人的自我中心。但纯粹的岳阳性格，当然缺点也明显：没有山地人的胆；做起事来，更易浮躁、飘忽；点子奇多，但止于小技。一个麻雀，至为形象。

　　几年前，我跟老家岳阳的小师妹李伏媛谈起湖湘文化，我说曾左毛刘，正到兴头上，她淡淡一句：到底有没有湖湘文化啊？反证时说到中原文化，两千多年，源远流长。我一下子噎了。她二十出头就进了北师大历史系，攻读硕士，毕业就进了岳麓书社，专业的历史学，我肯定没她通。但湖湘文化还是有的，要不那么多专家学者，研究岂不都打了水漂？我就反思：她为什么对湖湘文化如此淡漠？一方面她个性不喜欢打打杀杀，但历史专业人士眼里，她的地域、时间穿透感，肯定跟我不一样。纵横几万里，上下几千年，一切都显得渺小，在眼界开阔，胸襟博大的人看来，确实境界大不一样。

　　因为性柔而有了胸怀，因为灵动而有了眼光，所以范仲淹慕名来写。据可信野史记载，庆历六年，好友滕子京送来岳阳楼图，告诉他该楼重新修葺，将历代赞扬诗赋，刻石附立，求一篇"岳阳楼记"。九月十四日夜，秋风送爽，月光明媚。范仲淹把岳阳楼图张挂起来，对图凝神构思。他早年随继父在澧州安乡(今湖南省安乡县)读书，到过岳阳一带，凝图遐思，悟得岳阳景色之妙，全在洞庭湖。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他灵感顿发，视野辽阔，境界超脱，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看见了中国官场的前世来生。

　　写到这里，再回到左宗棠的"身无半亩，心忧天下"，我会想：这不正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吗？如此说来，岳阳换个视角，我会将她画成"胸"。她性柔似母亲，用胸脯哺育了湖南；她胸怀开阔如海，让湖南人性格有了包容、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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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胸的抽象画，或者说印象画，轻轻一点，又成了眼睛。胸脯就是眼睛，在中国早有传说。中学生都知道，《山海经·海外西经》里说："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以乳为目，这大约算是岳阳"画胸点睛"的智慧。当一双眼睛为湖南守候千年，今天的时代，它仍在寻求担当。

　　岳阳我虽去得不多，但在外若遇上来自岳阳的朋友，分辨时也只要看他们的眼睛。岳阳人的眼睛，有着水的柔性与灵动：孙悟空是千里眼，岳阳人有"万里见"。他们的眼里，闪耀着智慧，飞扬着气魄。

　　写到这里，自然想起岳阳朋友伍继延老兄。2007年10月，我应邀去了他的家乡湘阴，见左宗棠故居，话湘商文化。作为"湘商文化"创始人，他以"洞庭波涌连天雪"的气魄，酝酿当代湖湘文化在世界的春潮雷动。他说：湖南自曾国藩的湘军、毛泽东的湘政之后，文化已经走向衰落。他要团结天下湖南人，再度创造大超越，实现湖湘文化的第三次复兴。他要我谈点对湘商或岳阳的想法。那次回程途中，脑海激荡洞庭、湘江波涛，四句话自然而然冒了出来：

　　东江边上柳庄风，山云水间化入萌。远浦奔向天下去，南北潇湘一脉腾。文庙左看文园事，一样书香漫麓恒。他年求索今朝迹，天涯比邻尽伍朋。

　　今天写着洞庭湖，眼前水波激荡，心中载沉载浮。看苍茫大地，"浩浩汤汤，横无际涯"，非有"万里见"，不能看到"孤帆远影碧空尽"，不能明白"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高妙。

　　湖南从这里出发，趟开脚步，荡开波涛，御风鼓帆；放眼地球村，天下智慧如骛鸟，正乘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