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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们
她母亲劝她先放一放手,有几层意思。一则男方家母情况比较特殊,时疯时不疯的;二则实在她还年幼,十足才只满了十六周岁——领新中国的结婚证且还不够年龄;三则她母亲想多留她两年,她的工资也好帮衬家里一把。可是,她没天黑地贪吃那酸溜溜石榴籽儿让她母亲起了疑,追问下去,她说“他给买的,我馋……”她母亲眼皮一翻,双手一拍大腿——完结了,死女崽这回是煮熟的鸭子,没辙了,抓紧操办嫁妆吧!这都下半年的深秋了。
他母亲听说她已经有喜,心里既喜也酸,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满足和苍凉。“徽生,你就要当爷爷了,我要做奶奶了……仕骏他……大了,要成家生儿子了……”无人时,她这样说与她的郎君。还在歙县城里的年轻时候,她从来不喊他的名字,有了儿子以后,他们彼此称呼就是“仕骏他爹”和“仕骏他娘”。反倒是,从这世上没了他以后,从他没了,也不肯回来见她以后,她就时时地在心里嘴里念叨他的名字了,“徽生,徽生,徽生……”她就这样把发念白了,把心也念碎了。好在,还有儿子仕骏,他长得这样像他爹,且又比他爹对她要柔和温顺得多,这是苍天对她的弥补啊!现在儿子要结婚生孙子了,能不高兴吗?必须得高兴,必须。她又这么对自己说,把心里一股怪怪的酸气压下去。
那是一个绝大部分中国人都缺吃少喝的时代。那是一个绝大部分中国人都穷得叮当响的时代。那时候的穷是光荣的,男女老少个个穷得面有菜色,但是个个内心都红彤彤一片!
他和母亲平时生活深居简出,也并不张扬。可这回他结婚,他母亲很是铺排张扬了一回。除了给儿媳妇治的头面首饰全是上等一等一外,他母亲又让他去备了凤凰自行车两部、蝴蝶牌缝纫机一台、上海男式、女式手表各一块,然后又吩咐他把这三大件在结婚正日子前一天送到她娘家去。她母亲看着这些东西,眼眶有点发潮。她母亲不免心里感叹,说是个富贵人家的太太,其实一辈子过得孤零零的,说是个时不时会发疯的人,可心又是多么细,行事为人又是多么体贴周到哇……他母亲是把这三大件先送到她娘家来充嫁妆了,到正日子那天再从邵家一样样抬出去——崭新的物件上都贴着大红的囍字,过街展览一般,最后再抬回汪家——他母亲是给她邵家嫁女儿撑脸面呀,这是女人和女人之间才能体会到的情谊哟!她母亲感动之余,便悄悄把自己身边最后一件首饰,也是准备留给大女儿的一只老金韭菜箍戒指,赶紧给置换了——反正女儿的首饰头面有她婆家给准备得丰丰富富的,不少她手上这么一个老货色。虽说现在新社会女子不作兴穿满身绫罗戴满头钗环了,但女人结婚一个首饰盒总是要的呀,哪怕一辈子没机会穿戴,半夜里趁着月光翻出来摸摸看看,心里也是快活的。她母亲把用韭菜箍戒指换来的钱,全花在嫁妆上了,专挑最好的给她买!从枕头棉被到新人夫妇春夏秋冬的里外衣衫,从两人的四季鞋袜到洗脸盆嗽口杯到用桐油油漆过的木马桶,光是厚的薄的新棉絮就八条盖八条垫共十六条!她母亲自然和他母亲的手笔不一样——本来家底就不一样——可她母亲尽了心倾了情,她这么做,也是料想他母亲能悟到,她感承她善待她们邵家女儿,同时更盼她善待他们汪家儿媳妇一辈子!这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情谊和心思哟!
她到底是嫁到汪家来了。还好,一切都风风光光的。婚事办完,转眼,天气也就一天天冷起来了。
从她嫁过来,他母亲倒一直没怎么犯病,待她也和和善善的,可她,就是从心底里怵这个婆婆。她在商业局下属一个布店里站柜台卖布,只上半日班。上午上了,下午就在家休息,下午上班的话呢,上午就可以睡个懒觉。只要他不上课,他都接送她。她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年轻新娘子,又害着喜,他不细瓷般捧在手心里,能行吗?
有一天,他母亲婉转地对她说,“怀着身子,上班天天来去的,虽说路不远,到底也是劳动吃力的,咱们家也不在乎这个——要是早些年,你就是少奶奶的身份,还用上什么班儿呢?”可她只低着头,不言语。他又对她说,“你每个月交给你姆妈工资十八块五角,我给拿。”她抬眼看一眼他,眼光很幽怨的,还是不言语。她心里说,你拿给我姆妈的,和我每个月工资交给她,怎么可能是一回事呢?辩解又辩解不明白,反而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似的,只好还是不言语,只恨他不明白她的心。而这时候反倒是他母亲,做婆婆的,又换了角度怜惜起她来,“雅清你倒真也有些像你姆妈,骨头里硬铮铮的……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姆妈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福气呀……上班就上着吧,只别累着了你和孩子……”她一直垂着眼皮,听他母亲说完了这些话,方才抬起眼睛看着婆婆。那一刻,她心里的感激是没法子言说出来的,她眼眶里含着眼泪,但她却又拼命忍住,她过门了这么些日子,方始开口唤她,“娘——”!她忍着不哭,她这带泪呼喊的一声“娘”却把他母亲招惹哭了。他母亲眼泪纷纷地抚着她的手,又看着她盈光粉嫩的脸,“要是我燕儿在,也像你这么大了呢……当初你爹把那小闺女牵到我跟前,她才这么点儿大……”他母亲伸出手来比了一下,“燕儿,我的闺女,她……也是这么娇嫩嫩地喊我娘呢……”
她顿时紧张起来,她的手还在他母亲手里没抽出来,却着急地看了他一眼,他俩,可真怕他母亲又犯病了呀!
他站起来,拢着母亲的肩膀,轻声地唤着,“娘……好了,别伤心了,娘……你可别再吓着雅清,她怀着孩子……”他母亲方才有些如梦初醒似地转过来,放开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手绢来擦拭眼泪,“哦哦……雅清,我……让你笑话了。”她听了又觉得心里一软一动,感觉那时候他母亲,也就是她的婆婆,神情像个特别无助的小女孩,还又害着羞。她忽然就觉得他母亲很可亲也很可爱了,她甚至反过来有些怜惜她了,她就亲热地坐在她边上,从她手上拿了手绢,一下下替她擦着脸上的泪珠。她头一次用一种极为亲昵的,从前只有对自己母亲才会使用的口吻对她婆婆说,“没事的,娘,我怎么会笑话您呢……您喜欢燕儿妹妹,以后,就多给我讲讲她吧,我不上班的时候,就在家好好陪您说话……”
那一年,新人新婚,又带来新生命的期盼,徽州大屋里的冬天,其实很温暖。如果,不过年就好了。
【选自胭脂泪啼妃最新小说专辑《寂寞挥发着余香》,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配乐:张国荣《浮生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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