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天问过娘的一些话。
“咱们怎么没有姥姥家呀?娘,”
“没有姥姥家了,你愣姥姥一把火把房子点着烧塌了,姥爷和小舅舅都死了,我奶奶和你姥姥在福利院里,可远了,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姥姥怎么就愣呢?”
“老天爷叫她愣,她就愣呗。”
“不是老天爷叫的。你告诉我,她怎么点火烧房子的?”
“唉,老天爷的安排拗不得,早早晚晚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你姥姥半夜冻醒了,就扒灶膛里的热灰去了,把预备早起做饭烧的秸秆点着了。火一起,她吓得不敢出声,跑回屋里炕上猫着去了,等我奶奶醒来已经没个救了,她跑到对面屋里,喊你姥爷快起来,你姥爷却死睡着不醒,这当口房架子都烧着了,一根檩掉下来把你姥爷砸死了。我当然没看见,我在刘家前咱家屋里,哪里能知道这些?都是姥姥家隔壁的二婶婶回娘家来跟我说的。”
“真好啊,娘,你没在那屋里睡觉,你来咱刘家前了。”
“可也是,出了那样的祸事,吓也能把人吓死。”我娘轻轻地说。“过去呀,我在那屋里睡着睡着就做噩梦,总梦见黑咕隆咚的有人追着我跑,吓得要死了你还是得跑,梦见天塌了地陷了把我夹在里边,醒过来好半天心都是咚咚地跳,弄不准那些梦是不是真的。过去我就是怕成这幅模样。”
“不就是做梦吗?怕什么?”
我娘缓缓地晃了晃脑袋:“不怕什么。什么都怕。”
过了一会儿娘又轻声地、好像跟她自己说话似的说道:“真是的,一天不落的,睡觉前得把镰啊镢啊干活的家伙都藏起来,菜刀锅铲也得藏起来,黑夜睡的时候也得醒着一半,现在想起来,真是吓人。”
“勺子、剔尖板也藏吗?”
“都差不多,铁器家伙都得藏起来。”
“我姥姥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预备祸害人的时候使唤。”
“我姥姥经常祸害人吗?”
“唉,老天爷呀,没有一天安生的,你都说不准她会弄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每当娘说起这些,我都是目瞪口呆,我小时候,姥姥家在我想象里是个魔鬼出没的地方,有一个荒沟一样的院子,有三间破草房,墙东倒西歪的,顶上是木架和草,因为年头多了已经变成了黑色,草里边钻着蝎子和蚰蜒。一家人猫在里边像是互不认识一样,我那个愣姥姥总是漫不经意的给别人带来祸害。
但是娘已经离开那里了,干嘛还会老想着这些?
“有什么法子?不过是惯了罢了。什么东西都有个根,把你生养出来的那个根,怎么也不会忘记。”娘说。
我记得那天跟娘说这些话时,是傍晚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乌鸦呱呱地闹过一阵就钻进柴棚里和门楼顶上歇息去了,一只羽毛土黄色、长着个猫脸的猫头鹰从墙头的茅草上飞过,落在门外光秃秃的槐树枝上了,它呵呵呜呜地叫起来,我分不清它是在哭还是在笑。
“猫头鹰哭呢还是笑呢?娘?”
“不怕它哭,就怕它笑,它一笑可就要招来祸事了。让鬼把它抓去吧,要是有谁打一枪,吓唬吓唬它也好啊。一听见它叫,我就心里慌慌的,可别又要有什么祸事吧?老天爷呀,老天爷,你发发善心,保佑我平安无事吧!”娘喃喃地祷告起来。
“别求老天爷保佑了,求他没用,没准儿他根本听不见,也许是忙得顾不上你。等我和弟弟长大了,我们保佑你,我们好好干活挣钱都给你,你就会又平安又幸福了。”
娘难得的咧开嘴笑笑,她摸摸我的脸,说:“这倒是真话。你们两个小娃子真成了我的主心骨了,有你们就觉得安稳。”
照我看娘说的是实话,不是随便说说哄人的。娘心里到底有多少害怕和恐慌呢?全是早先年姥姥家留给她的吗?可她是怎么把那些恐慌大老远的弄到刘家前来的?我暗自设想,是她动身到刘家前来,把它揣在新衣裳里边,或是包成一个小包搁到驴车上带过来的吧?怎么弄的?反正它就是在这儿了,在娘的心里压着。
我看出娘现在的神态安详,像是压在她心上的东西轻了很多。难道就没有平安无事、安宁和幸福给我娘吗?当然应该有啊,一定有的。娘现在能用平静的声调把那些害怕讲出来,她就是不那么害怕了吧,得了,没准儿已经有一点幸福了。
有一天放学后我从沟里上来的时候,看见满盘伯赶着小毛驴车在前边,我喊他一声,然后飞快地跑过去,他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可我看出他眼睛里边隐藏着笑意。我从车尾巴爬上去,靠在他身后的车帮上伸开腿,书包也从肩头拿下来了,坐在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家走。我看见那个婆娘在道边上捶黄豆,她见我们过来撇了撇嘴,脸上似笑不笑的样子,到底还是坏笑了一下又去捶她的豆子了。这婆娘两年以前总好捞住我套话儿,她常常先塞给我一块馍,也许是一把枣,趁我大口小口地吃着,就问我:“你满盘伯是不是总上你家串门呀?他总帮你娘干地里的活计吧?”
我说是的,总帮娘干活儿。
这婆娘还要问:“都帮你娘干什么了?”
我说把玉茭棒子从地里拉回来了,又架到月台上了。
“嗯,架完玉茭棒子还干什么呀?”
我说不上来了。我不知道她希望满盘伯还得干些什么。
当我回到家把这个婆娘的问话说给娘的时候,我觉得我是闯祸了,因为我看到娘的脸上起了黑云,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的。娘那些天话少多了,下地干活去走在道上的时候也总是左顾右看的,像做了贼人一样。
有一回娘领着我的手买盐买醋去,我看见满盘伯在崖底下的河沟里捞河虾,我跟娘说我要看他捞虾米去呀,娘板着脸什么都不说,只是牵着我的手快走。我不明白娘为什么不让我去,心想都是那个婆娘东问西问的惹娘不高兴了吧,从那以后我再不理那个婆娘了,她再拿着馍馍招呼我,我就冲她唾唾沫。
头一回看见满盘伯的情景我记不大清楚了,我那时候还小,记住的事情不多,只记得那是个天暖和以后的太阳很好的一天,从一早起,娘就抱着我到隔壁四奶奶家去过两趟了,还有几个婆娘也在墙根下聚堆儿,大伙儿都在等着他当完兵复员回家来。有个婆娘拿起我家门洞里的锹,来回走了两趟,把村道上的两摊牛粪铲起来扔进她家的猪圈里,她说不能让当完兵的人看见家门口有这些埋汰东西。
那天满盘伯一看见我娘抱着我就走过来了,他摸我的脸了,我就冲他笑起来,他抱过我去,张开双臂把我举过头顶,我咯咯咯的笑得更开心了。这情景是我娘记住了告诉我的,我可没记住这么多,我只记住他身上很温暖,我追随着这股温暖一直喜欢着满盘伯。
小时候,我总会趁娘不注意偷偷跑进隔壁院子去找他,当过兵的满盘伯会讲好多外边的事。有一天我在天擦黑的时候跑过去,他正在灶跟前蹲着烧火做饭。四奶奶已经死了,他只好自己做饭吃了。柴禾有点潮,火烧得活一阵死一阵的,我晃着扫地笤帚往灶膛里扇风,帮他把火烧旺了,他说:“行!你娃子,还真长点心眼了!”
我那天高兴得不行,回家后我就跟娘说了,我说我满盘伯夸我长了心眼了,娘却换了一副愁模样,她说:“娃呀,别总过去给人家添乱了,你满盘伯干一天活了,到黑夜还得自个儿烧锅做饭,唉,没个婆娘也是难啊……”娘说满盘伯没有钱了只有饥荒,他的钱都给四奶奶治病花光了,没有钱,就娶不上婆娘。
满盘伯在门口蹲蹴的时候我常趴在他后背上,问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当兵的每人都有一杆真枪吗?跟咱这儿的鸟枪有什么不一样?”“一枪就能打死一个人吗?”“一枪能打出多大个血窟窿来?流血多吗?比宰猪时候流的还多吗?”……
满盘伯不回答我,却扭过头朝一边蹲着的我爸说:“你瞅瞅你瞅瞅,这娃子!问来问去总着这一套话,简直成了杀人凶手了!”
我爸诺诺两声,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不喜欢我爸,在我的印象里,他没有满盘伯跟我亲。假如能让我自己挑,我愿意让满盘伯当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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