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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时事 六星杂谈 大唐狄公案 by 高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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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蟾宫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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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by 高罗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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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1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4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市廛热闹处尽情观瞻游乐。街头巷尾花枝招展的姐儿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心中惦记着狄公的话,只报以挤眉弄眼,不敢造次。手摸着腰间那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里撞撞运道。拐过街角,果见一爿“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悬得老高,两边还有一副对子:“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此间生意十分兴隆,大群的赌客正聚在局中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彩骰、发叶子的。马荣大喜,先钻入轮盘局中试试手气,押了两回宝,竟大发彩头,赢了四两银子。他急流勇退,赶紧收兵,一心想去发叶子。发叶子的四张台面都坐满了人。马荣一张一张看过来,想插个座头。半日没见有人退下,正觉烦闷,忽见两个人上前来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精灵,形同瘦鸡。“客官可是等着要斗叶子?”瘦鸡先开了口,和颜悦色。马荣点点头,不想搭讪。“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马荣不悦:“你两个想赌便赌,问我银子作甚,恁地罗唣。”“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盘盘清,彼此不伤情。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马荣气道:“我这里六两银子够么?还有锭两头细丝的。输了时还有两锭金子哩,要照眼么?恁地轻觑人。”“客官息怒,听客官言语像个军官。”“正是军官。浦阳县正堂狄县令手下亲随。不妨告诉你两个,罗县令已将金印交于我们狄大人了。”“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我叫小虾,这位伙计叫大蟹。我两个正是冯里长的干办,专一管治乐苑靖安,并非赌客。适才盘问,多有冒犯,壮士乞谅。”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是专一烹调虾蟹的。”小虾道:“壮士休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贯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摄了金华衙署,这里冯里长也须听令行事了。”马荣道:“正是。你两位既是管治乐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杀一事?”“这个当然清楚。”马荣大喜:“我这里刚赢了四两银子,何不请两位酒楼聚聚,交个朋友。适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马荣。”大蟹看似木讷,听得有酒喝,乐不可支。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在一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一时尽兴。马荣会账。
    小虾乃叙李琏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与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由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欢作乐。船工火夫也一个个醉得泥人一般。那夜河上雾大,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冯家船中坐了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她正从乡下看望亲姨归来。船已坏,一时没法启行。李琏闻报,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江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便住在红阁子里。”“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主人狄县令也正住在那红阁子里。如此说,莫非李琏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身亡的?”小虾正色道:“李琏正是死在那红阁子里。不过,似非自杀。”“何以见得?”马荣诧异。小虾得意道:“这个自有分说,也是推测而已。我与大蟹又照例在恒丰庄勾摄公事,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一向无动于衷,绝无吝色。一回见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声,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学养,岂是一时糊涂,狷狂轻生之辈?”马荣不住点头,面生敬色。“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则不然,输了三两五两便不耐,十两八两即发火。前几日见他输了个精光,渐渐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此类人物,稍不节制,便有轻生之举。”马荣道:“听说李琏眷恋上这里一个烟花女子,受了冷淡,羞愤交加,便动了弃世之念。”大蟹这时插言:“这李公子冷面无情,心思尖刻。岂会轻易放过那婊子,自寻死路。”“如此说来,李琏系被人谋杀!”马荣悟道。大蟹急辩:“小虾为证,我可没说过李公子被人谋杀的话。”
    马荣笑问:“李琏迷恋的妓女是谁?这般有狐媚,不称她意,竟轻易置人死地。”小虾答曰:“李公子想煞的便是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不过也见他时常与牡丹、红榴、白兰等女子厮混。他总共在乐苑里待了七八天。”“七八天后又如何了?”马荣下紧追问。“三天前,也就是七月二十五,他的朋友们先乘船回京师去了,他独个儿留下。那日他在红阁子里吃了夜膳,便闭门不出。一个时辰后即死在红阁子里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蟹念道。小虾又道:“以上这话大都是道听途闻,不算真凿。我亲见的则是古董商温文元那日晚膳不久,到过永乐客店。”“莫非他当时正是去找李琏?”马荣警觉。“这个我不敢妄猜。不过,马大哥信得过,我不妨再透一点儿风声与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偏巧也有人看见那日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真是太巧合了。马大哥聪明人,其间消息你自个儿揣摩吧。”马荣从腰间又摸出一两碎银,要谢小虾和大蟹。二人坚辞,只称履行公务,不愿受赏。马荣小声道:“再拜托一件私事,谨勿声张。你二位受了银子我再说。”小虾狡黠一笑,问:“不知马荣哥喜欢哪一类的,我们方可献策。”马荣听话投机,讪笑道:“只找一个江淮间长大的,同乡乃觉有味。”小虾道:“藏春阁有一姑娘,名唤银仙,正是泗州临淮县人氏,或是同乡。人物足色,品相又优,歌舞吹弹,色色皆精。不过此时正在白鹤楼侍宴,午夜前方可找她。”马荣咧嘴一笑,将一两银子塞进了小虾衣襟。“不知虾蟹二位贤弟今夜何处栖息?”“我们下处在乐苑西南隅的荒坡下,濒临金华江,十分僻静。我们夜里还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窃。”“你二位也自己种南瓜?”马荣好奇地问道。大蟹笑了:“人各有好,强求不得。对了,马大哥,说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一日我们见李琏的大船停泊在金华江的码头上,那码头正在南瓜地对面。温文元与李琏两个在码头边的一株大树下正窃窃私语,鬼鬼祟祟。早年李琏的父亲李经纬大人,倒常向温文元收买钟鼎樽爵之类的殷周铜器,不过那日两人那样神色诡秘,谈的未必是古董生意。”马荣感佩:“二位贤弟如此黾勉职守,令人生敬。”小虾道:“我们对冯里长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饭碗已十来年了。此刻时间尚早,还得回恒丰庄转一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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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2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5




    马荣也回到恒丰庄消磨了半日,手气未退,又赢了十来两银子,自个欢喜不题。看看已近午夜,便摇摆上街,径投白鹤楼而来。白鹤楼酒席正散,狄公由冯岱年、陶德两人陪同缓步走下彩瓷镶嵌的楼梯。狄公对冯岱年道:“明日早衙时,我便上你的官署,审理李琏自杀案。你务必将一应案牍档卷打点齐全,还要你的仵作准时到堂听差。”冯岱年连连答应,遂与陶德恭敬送狄公上轿。狄公见马荣赶到,正是时候,十分欢喜。命一并上轿,回永乐客店。
    轿里狄公将酒席上听到的有关李琏自杀案的诸项议论一一告诉了马荣,但将秋月纠缠的前后情节轻轻略过。马荣得意道:“老爷,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关李琏的议论。”于是便将小虾、大蟹两个的言语回复了一遍,又说这两个人是冯里长的干办,似不应忽视。狄公笑道:“你须知道,李琏自杀时卧房的门是里面上锁的,那窗上木栅完好,凶手从何处潜入?”马荣又辩:“不过,老爷,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也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有人也看见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这样巧合,岂无蹊跷?”狄公不耐烦:“温文元与冯岱年脸面上敷衍,背里并不和,且暗有取冯而代之的野心。冯的僚属讦诋温文元,故布疑阵,岂可骤信?温文元与李琏码头边密语,也无非是与冯岱年过不去,嫉恨他的权势和人缘。这里的官场纷争,我们不必介入。了却李琏一案,即回浦阳。休要在这里出尖揽事,溺在其中,挣脱不开。”马荣虽嘴上不再作声,心中依然深信小虾、大蟹的真挚,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让他去钻的人。狄公又道:“我们如今已知道诱惑李琏致死的那个女人是谁。李琏虽是读书种子,情场上却是个嫩货,一受风雨便土崩瓦解,沉沦绝境。不过,秋月这女子也太冷酷薄情了,虽然美貌,但喜怒无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对贾玉波秀才很感兴味,冯岱年已选了他作东床快婿。”马荣道:“我探听到那个贾玉波在恒丰庄输了一大笔钱,形状凄惨。恐怕如今想娶个阔小姐,补偿回来。”正说话间,轿子已到永乐客店大门。两人下了轿,马荣即去客店柜台上摘了一盏风灯引狄公去红阁子。狄公推开红阁子的雕花大门,走进外厅。刚要坐下。忽见卧房的门底下透出一线红光。正觉诧异,马荣点亮了桌上的灯盏。“马荣,你瞧卧房里有灯光,插在门上的钥匙也不见了。”马荣将耳朵贴在门子上谛听了半日,不见声响,又不敢贸然叩门。狄公道:“我们绕过露台透过卧房窗看看,小心惊动里面。”二人出了露台,绕到卧房窗下往里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热血凝滞,鼻息不敢透出。卧房左边床前的红地毯上仰面躺着个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脑袋歪倒一边,像一只刚宰了用滚水褪了毛的鸡。“死了?”马荣低声问。狄公失声叫道:“秋月!”马荣也惊:“秋月如何死在老爷房里?”“你看,钥匙又是插在里面的锁孔里。”狄公气急败坏。“是红阁子里第三个自杀的?”马荣嗫嚅。“不!我见她颈颌下有青紫伤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里掌柜,将冯岱年也请来这里。暂不要言明死人的事。”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卧房内细看,床帐枕席,并无异常。只是枕边堆放着折叠整齐的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弓鞋。“这个可怜而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间竟香消玉殒,一命归阴。”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伤感之情。在这么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一个女子要站得住脚跟,谈何容易!可怜秋月机关算尽,难逃劫数。尤使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夤夜来这里自荐枕席的。罗宽冲脱逸而去,秋月失望之余竟痴心地将算盘珠打到自己头上。白鹤楼上她的一番言语撩拨,已心迹昭然。没想到好梦未圆,却横生不测,竟被人杀死在这是非之地。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丝愧疚。正陷溺不拔,转思愈深时,马荣领冯岱年、胖掌柜及两名大汉赶到。“狄老爷,出了什么要紧事?”冯岱年声音带颤,预感不祥。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户里。冯岱年扒上墙头一看,惊吓得瘫软了下来。“撞开门!”狄公大声命令。两条大汉本是冯岱年的扈从,甚有气力,听到命令,便与马荣三人出死力撞门。门撞开了,双簧锁周围裂了一大片木头。狄公命令人门外守候,他独个儿进去验看尸身。秋月全身并无一处外伤血迹,脸容已巨变,怵目骇心。一对呆滞的乌珠从眼窝中凸了出来,十分可怕,死前像是受了巨大惊吓。乳下尚有余温,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颈下两侧青紫伤痕明显,像是掐扼致毙。伤痕上指甲印粗细浅深不同,全身虽未见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道细细的抓痕。她的长指甲无丝毫破损,指甲缝中,有一二丝红地毯的绒毛。狄公出了卧房,命人将秋月尸身穿戴了,移至冯岱年官署安厝,着仵作细验。冯岱年忽问:“这卧房的门又是里面反锁的,外人如何进得去?这情景恁地与李琏案相似。”狄公道:“这正是我百思不解之处。明日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冯岱年命人将秋月尸身抬走后,狄公问永乐客店掌柜:“这女子进客店时可有人见着?”“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可通。恐她是从她的宅邸过来的,未走大门。”“这红阁子里可有暗门通道?”“回老爷,这红阁子独立一幢,四面都是花园,并没什么暗门复道。只不知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如何洗刷得清。”狄公嗔道:“这个不干你事,又没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将登记账簿拿来。”胖掌柜应声去了。“马荣,你将桌上那两个茶杯舀点儿水拿去给猫狗喝了,看有没有毒。”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夹着一册厚厚的登记簿来了,恭敬呈上。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那一页,马荣进房来,摇头道:“此茶无毒,两只小猫吃了,并无异常。”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无毒,这事须费周折。”“青紫伤痕,这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证验么?”马荣不解。“那青紫血痕固类掐扼所致,但又有谁能进入卧房?”马荣转思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柄钥匙?”狄公憬悟:“这事还需暗中盘问,不可张皇。”马荣又道:“我见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跷。唉,李琏、秋月这一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里,颈下又都出现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狄公叹了口气,低头又看账簿。“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日,李琏来此第一夜是与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去的三夜是白兰。二十三、二十四两夜是红榴。他死在二十五夜。”“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惨淡一笑。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见有秋月的名字。”“莫非这二十五夜正拟与秋月睡,谁知又死了,没有记载。其实再想想,她又何必夜间来,午后不也是大好时光?二十五日午后李琏独个儿在红阁子里酣睡,这内里岂无文章?”狄公站起合了账簿:“明日你须核实两件事,即李琏的大船撞破冯岱年眷属船赔偿银子事和李琏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事。此刻时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处歇息了。我今夜便睡在这出事的房中,体验一下红阁子的恐怖气味。明日一早你便来见我。但愿这一夜大有所获。”“万一老爷有个山高水低,叫我怎办?”马荣心怯。“你走吧!两人在此,阳气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来。”狄公道。马荣素知狄公心性脾气,不便执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礼告辞。狄公小心翼翼将卧房内细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簟子上仍有丝丝汗湿,枕畔脂粉香气隐隐可闻。看来秋月必是在此床上睡过不少时间,眼巴地等他回来叩门。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来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发生了,并夺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可说明她受了剧烈的惊吓。想到此,狄公不由打了一个冷战。秋月、李琏的尸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红阁子里真藏有一种神秘的鬼怪妖物。抬头见窗外月光半遮,墨云一堆。难道那鬼怪妖物是从窗外进来的么?今夜房门破了,也有个退步,真是将自己反锁在里头,更不可思议!狄公忽地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厅将自己的雨龙宝剑从马鞍袋里抽出。又去露台边向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瑟瑟声里只见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并无半点异象。于是又进卧房,将衣袍脱了卷起充作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出了鞘的雨龙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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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2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6




    且说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个小伙计,塞了他一串铜钱,由他领了绕到红阁子的露台外。他细心地在密树丛中搜索半日,果不见可疑之迹,乃罢休。小伙计道:“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东折还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马荣又问藏春阁方位。小伙计依实告称,在白鹤楼背后,有一节路远近。马荣谢过,吹起口哨,径直向白鹤楼而去。这时虽已午夜,一路南来,大街上依然热闹。经恒丰庄赌局门口,更见灯火明耀,赌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落。白鹤楼早已打烊,背后正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行院。马荣依门牌读去,果见“藏春阁”字样,夹在“逍遥宫”与“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甚惹眼。马荣轻轻叩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小红灯早熄灭了。一推门,竟虚掩着。门里一片漆黑,见是一个轩厅,也没灯火。后院一排房栊,似有烛火闪出,月光下分外静谧。马荣轻步蹑足,穿过轩厅,径摸后院。突然他听得一声声轻微的呻吟从轩厅的右边角落传来,时断时续。及再走近,果见一个女子被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赤身裸体,头发披散,满身紫伤,已哭干了眼泪,正微气呻吟。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了绳索。那女子蓦地倒地,昏厥过去。马荣一摸,尚有热气,也不惊慌。见地上一马荣搭救银仙
    根荆条已损皮折枝沾有血迹。
    “只不知这姑娘受谁萘毒,如此手狠?”马荣自语。半晌,女子挣扎着醒了来,见是一个军官搭救,心中害怕。轻叫道:“你不要管我,这事无需惊动官府。”马荣忿忿:“你叫什么名儿,缘何被捆绑在这里挨打?”“奴家叫银仙,吃师父教训,家常便饭,军爷且勿喧嚷。”马荣一听是银仙,正中下怀。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县?”“军爷如何晓得奴家籍贯?”银仙惊愕。“我叫马荣,正是同乡。今日有缘,特来救你。”银仙听了,果是家乡方言,十分亲热,不由“哇”地哭出声来。“今夜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猥亵奴家,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心竟泼翻了酒,弄污了温先生衣襟。师父将奴家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奴家几个巴掌,奴家强辩几句,又揪奴家头发往柱子上碰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她手臂。师父盛怒之下便将奴家捆绑在这柱子上了。马军爷,这本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便来放了奴家,并不记仇。谁知……谁知今夜至今仍不来松绑,该是将奴家忘了。”马荣不屑道:“你那师父是叫秋月么?你还是将她忘了吧。她怎能来为你松绑,如今自己都被阎王爷捆绑了去。”“什么?我师父秋月她怎么了?被谁捆绑了去?”“告诉你吧,秋月死了,刚死了没一个时辰。终是人心歹毒,逃不过阎王爷眼睛,也有报应。”银仙这里还要问详里。马荣道:“看你一身是伤,吃了偌许多艰难苦头,还怜悯你师父哩。秋月死时比你幸运,并没人用荆条抽打。不过也死得蹊跷,内中详情我家狄老爷明日便要审理,日后自会知道。所幸你从此也摆脱了师父的管束,可以自自在在做人了。”
    银仙一面点头一面饮泣,不知是自伤还是悲悼秋月。马荣道:“银仙小姐,你住哪个房间?我背你去房中,敷点儿药膏养两日便好。”“奴家住后院西舍四号,但今夜奴家不敢待在这里。马军爷,就住到你那里去吧。”“不瞒银仙小姐,我们今天刚到这金山乐苑,人地两疏。我家狄老爷住在永乐客店的红阁子里,而我至今尚未找到个过夜的处所哩。”银仙抿嘴一笑:“奴家倒有个好去处。离这里不远的天仙巷,开着爿小小丝绸铺。掌柜的王寡妇与奴家极是熟稔,我们可以到她铺子里借宿。你扶奴家起来,先梳洗一下,这个鬼相如何见得人。”银仙穿上衣裙,梳洗罢,马荣背起她便依她指点直奔天仙巷。在巷口果见一爿丝绸铺,已没灯火。马荣轻轻叩门,王寡妇点火出来。见是银仙两个,欢喜不迭。又捧茶,又打汤,果然十分亲热。银仙说了借宿之意,王寡妇一口应允,扫拂了前楼一间空房让他们歇宿。马荣、银仙上得楼来,关合了房门。马荣细心地为她拭洗抹药。“这个秋月也太狠毒,你这细皮白肉的,岂受得了荆条抽打。我见那荆条都打折了,沾了许多皮血。”银仙心头一酸,哭倒在马荣怀中。抽泣道:“适才奴家没吐实情。师父只是捆绑了奴家,并没打。打奴家的便是温文元这瘟猪。先是手掌批颊,后又扯发乱打,再用荆条抽得奴家遍体是伤,血泪交流。他说奴家酒宴上摸不得,动不得,如今方称了他的愿,恣意轻薄。临走时还留下话,半夜过后他还要再来,故奴家不敢留在藏春阁里。”马荣格格咬牙:“原来是这瘟猪的行径。日后事发,绝不轻饶。不过秋月必是与他串通一气,捆绑了你,让他来作践蹂躏。阴私狠毒,也不得善报。”“马荣哥,这事须千万隐忍,不可颠腾。温先生,乐苑的金刚大菩萨,轻易惹不得。这事一旦泄漏,我银仙死无葬身之地了。”马荣道:“这个我听你的。日后自有治他的医方。这条瘟猪听说与红阁子的李琏案有关涉,我甚至听人说,二十年前他便做过亏心事。”银仙笑道:“奴家才十九岁,如何晓得二十年前的事。对了,奴家认识一个老婆子,人称凌仙姑。吹弹歌舞,样样精熟,奴家就是跟她学唱曲儿的。这凌仙姑是个瞎子,又老又丑,满脸麻子,还患肺痨。但记忆力极好,早年听说便是这里脂粉歌舞场上的行首班头,风流一时的。这乐苑的许多往事,可以问问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凌仙姑现住在乐苑西南隅荒坡下一间茅篷里,大门正对着江对岸的码头。”“是不是就在小虾、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马荣问。“正是,正是。马荣哥也认识小虾、大蟹!”银仙惊奇。“衙门里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来救你?这虾、蟹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荣沾沾自喜。“这小虾、大蟹两个可是好汉,侠义心肠,几番帮奴家脱逃瘟猪的纠缠。听说小虾还有一身好武功。”马荣不以为然,格格笑了。王寡妇又送来夜宵饽饽与一碗甜栗羹,两个美美地吃了一顿。银仙疲乏已极,很快就睡倒了。马荣下楼来塞了一块银子与王寡妇,千恩万谢。又关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摄公事,让她告诉银仙等他回来。王寡妇答应。马荣听听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楼地板上和衣而睡,须臾鼾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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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阁子7




    狄公在红阁子卧房地毯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间闻到房中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点着的蜡烛熄灭后,他仿佛又听到床腿吱吱作响,房梁瑟瑟有声。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龙剑去外厅、露台巡视一转。参横斗转,花园里寂寥一片。月亮已西斜,对面大酒楼也没了灯光。夜风凉飕飕,他裹紧了长袍又回到卧房。由于疲乏不堪,这会儿总算是睡着了。狄公一觉醒来时正东方熹微,红霞动荡。红阁子内一派鲜红,如火光升腾,蔚成奇观。又见自己躺在地上,差点儿滚入床底,又不由哑然失笑。他踱出露台眺瞻半日,又去汤池浸泡了一会儿。回到红阁子时早膳已送到了露台的圆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三碟小菜:熏鱼、酱瓜、煎蛋。心中喝彩,拈起竹箸,正要吃,马荣忽地跳进露台,长揖请安。“你怎地由这里进来?”狄公不无惊讶。“老爷,这露台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边便是秋月的宅邸,难怪乎要出事。老爷,夜间睡得可好?”狄公讪讪笑道:“只睡着半夜,没见有什么异迹。如今倒有些后悔,倘一夜都不合眼,或恐窥得些动静。”马荣也笑:“没出事便好。老爷在卧房里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如何回浦阳交代夫人。对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码头,果然见到了冯里长的那条船,雕栏画栋,十分华丽。据那条船上的掌舵说,撞船时正是午夜,李琏船上的艄公、火夫都一个个烂醉如泥,以致出事。不过李琏本人十分清醒。这边冯玉环小姐受了惊吓,以为船要沉了,慌乱中曾穿着内衣跑到船头叫人。黑暗里正遇李琏提了灯笼过来赔情,在船头上还礼让了一番。“这事闹了一通宵,到天亮时分,两条船总算靠了江边码头。冯玉环小姐与丫头们先坐小轿回府邸了,李琏还一一为烂醉的朋友打点轿马,一齐抬到永乐客店安顿。其间人来人往,十分忙乱,但没有人见到过温文元。”“那段话恐是冯岱年的两个干办瞎编的。中伤温文元而已,未必落实。”狄公道。“船上的人也看见小虾、大蟹了,他们正在南瓜地里。还说小虾像发疯一样跳来跳去,手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噢,今天早上在江边我也见到老爷昨夜说的那个霉疮溃烂的穷乞丐了。他手中拿着一枚银饼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鼻屏气,谁也不理他,生怕染上那恶疾。乞丐只得怏怏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狄公道:“那个可怜的老乞丐并不缺银钱,昨天我扔过去一包铜钱,他也不肯接。”马荣又道:“昨夜我碰巧遇到了秋月的徒儿银仙,是藏春阁的歌伎。她说在白鹤楼侍宴时见过老爷。”于是便将银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经历细细说了,又骂温文元人面禽兽。狄公戒道:“这温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杀人嫌疑,不可轻易治他。你适才的话倒解了我一点悬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来是银仙挣扎所致。”马荣道:“银仙曾跟随一个叫凌仙姑的瞎婆子学唱曲儿,那凌仙姑是乐苑二十年前的风流班头。老爷不是欲打听陶德父亲之死与温文元的关节么,何不去问问那个凌仙姑呢?”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时自杀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儿子陶德正在眼前。许多隐情还是可以问出眉目来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红阁子里,情节与李琏相仿佛,仅这一点便十分可疑,更不用说两人自杀时都有温文元的出现。弄清楚陶匡时的死因,李琏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马荣,你可知道那个凌仙姑的住处?”“听说住在西南隅荒坡下的一间茅篷里,银仙想必认识。虾、蟹两个恐也认识,她的住处正邻近他们的南瓜地。”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吩咐换过公服,备轿去冯岱年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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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阁子8




    官轿在赵公庙的山门口停下。山门对面便是冯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即是他的宅邸。狄公、马荣下轿。冯岱年率几个僚佐已在大门照壁前恭候。官署大门八字朝南,气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砖门楼苍朴古雅。门外一对盘伏的石狮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厅内排开两队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齐正。冯岱年引狄公、马荣先进书斋用茶。大门内的万字游廊通向左厢一垂花月洞门。门外即是冯府的内花园,正好绕过衙厅公庑,直达内院书斋。书斋陈设古雅,紫檀木屏风桌椅纤尘不染。两边各一只紫铜狻猊,袅袅吐着青烟。三面书架上一叠叠的古典书籍依经、史、子、集排列,井井有秩。不少书帙开了函盖,夹着一条一条的象牙叶子。桌上湖笔、端砚、宣纸、徽墨,四宝齐全。桌前设三五张靠椅。虽是盛夏,书斋内却阴凉十分,幽香怡人。“狄老爷见笑,下官一向在这书斋内会客,院内再无静雅之处。”小童献茶毕,狄公道:“冯相公许多藏书,黾勉勤学,十分可敬。”冯岱年道:“说来也惭愧,下官自管摄这乐苑政事,倒与书籍生分了。这几年更是无暇读书。还是陶先生时常来翻阅。再就是小女玉环了。陶先生专拣经史类研读。小女则爱读前人别集,尤爱诗歌。这两年也颇识得些金针诗格,偶尔学做起诗赋来了。”狄公笑道:“难怪冯相公要挑贾秀才为乘龙快婿。令嫒受贾秀才指点熏染,文艺必然长进。贾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门当户对啊。”冯岱年道:“不瞒狄老爷,这贾秀才并非官宦子弟。家境沦落,与小女订婚前已经山穷水尽。也是前世有缘,两个红绳早系。他赌输了钱,那日来向我借盘缠,拟赴杭州会试,却与小女一见钟情。小女年已十九,与她曾说了几门亲事,均未成功。自见了这贾秀才便满口应允。我便请陶先生做大媒,牵合了姻缘。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两个婚后夫唱妇随,百年和谐。”狄公命马荣去衙厅看看升堂审案的格局可齐备了。冯岱年会意,忙改话题:“昨夜秋月猝死,阖苑震惊,不知狄老爷有何见教?”“罗县令临行只嘱托本官经办李琏自杀一案,不意昨夜又牵扯出秋月的横死。两个冤家都在红阁子毙命,冤头债主,倒也分割不爽。本官拟先问断李琏自杀案。倘情节与秋月案关联,则一并鞫审。”冯岱年道:“凭狄老爷处断,下官跟随左右,听候调遣。”“冯相公可见过李琏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问。“下官只见过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旺,正是青云升华之时,恃才傲物,自在意中。他自恃赔了下官三十两银子,便没事一样,仿佛施舍一般,令人不堪。不过下官也不计较,算来亦应是父执一辈,他父亲李经纬大人正是下官的老友。”
    “冯相公还认识李琏的父亲?”“李大人当年少年风流,往来乐苑,引动多少痴情女子,风流韵迹至今犹在。后来任朝廷东台左相,勤勉王事,还出任过几回钦差,专擅地方。致仕离京后便来金华颐养天年,再没见过面,却有书信往来。”“本县当年听说李经纬是引病自退的,想来或有委曲,其时他年岁并不高。”“下官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轻,听说已有一二年闭门谢客了,罗县令都未能见到他。李公子这一死,还是他叔叔李栋梁前来收的尸,由此可推知一二。”狄公又把话拉回来:“听人说李琏城府宽阔,心机纯熟,似非轻狷气狭之辈,未必会为一烟花女子摆布不开。”冯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机,目空志大,一旦受挫于妇人,便觉羞愧难言,愤不欲生。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狄公又调转话头:“那个李栋梁走时,可曾将李琏在此地的一应花销票据、信托字契都带去?”冯岱年惊道:“早是狄老爷提及,你看可是这包劳什子?”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黄绢小包。狄公拆开一一查看,乃道:“李琏处理得果然极有条理,他将在此地的一切钱银花销都记了账。从赔偿你撞船的三十两银子到付与白兰、红榴、牡丹的赏钱,都有确数,笔笔不漏。奇怪的是只不见给秋月的赏银。”冯岱年猜想:“想来应是顾全秋月的身份,且两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琏都几遍提了要出巨金为秋月赎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钱数便也不好记载了。”狄公问:“李琏愿出巨金赎秋月,是谁说的?”冯岱年指着狄公面前一页纸片道:“这纸片正是李琏生前的笔迹,表明他一念迷恋秋月,几近情痴。下官因而会同罗县令传秋月来问话,秋月也供认不讳。李琏欲出巨金为她赎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绝。”狄公拿起那纸片细看,纸片上草草画着两个套合的圆圈,圆圈下写着“托心秋月”四字。看完,他小心将纸片纳入衣袖。“冯相公,此刻我们就去衙厅审理此案吧。”马荣早安排了县衙审事的排场。衙厅彩栏雕楹,富丽堂皇,垂挂着十六盏流苏宫灯。华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厅。正中一张紫檀木公案,晶光锃亮,上面放着案牍、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前面悬下一幅靛蓝锦缎,十分齐整。狄公于公案后高高坐定,威仪奕奕。冯岱年、马荣分立公案两头,相机助审。书办、佐史、问事倒也齐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开审。狄公见衙厅下陶德、温文元、贾玉波俱在,心中踏实。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传仵作上前就李琏验尸格目释疑。仵作叩道:“禀狄老爷,李琏尸身二十五日夜间验毕。喉颈刺破,失血过量,可断自刎致死。尸身无伤淤、破损、残肢。只是……只是颈项两侧有两块紫肿,疑是尸斑生腐,又像肝火疏泄,心血淤阻所致。小医不敢妄断,故尔阙疑。”狄公慢慢捻着又长又黑的大胡须,沉吟不语。半晌乃问:“秋月尸格尚未填写,依你判定,当是因何而死?”仵作又叩:“禀狄老爷,秋月尸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医验检,似是饮酒过量,邪火攻心,乃致猝死。”狄公双眉紧蹙道:“秋月一向无病,为何心衰猝死?昨夜虽吃了几盅烈酒,并无异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曰:“秋月邪热炽盛已非一日,燔灼盈血,阴液耗伤。加之昨夜酒力迸兴,五内失和,心血交瘁,终致死亡。”狄公又问:“那么,她颈项下的青紫伤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依小医推来,应是秋月睡梦中病发,疑受噩魇之摧,感气憋心闷,便从床上跳下。两手撕抓喉颈,拼命透气,故有青紫痕。后来昏倒在地又抓骚挣扎,手臂上的抓痕与指甲缝的红绒毛原因同一。”狄公冷笑一声:“秋月颈项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浅粗细不同,却是何故?”仵作一惊:“这个小医虽也察觉,只是指印浅淡十分,无法细检。”狄公挥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悦。银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所来,偏偏这仵作还曲意周旋。又转脸问冯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亲属来收殓,了却官司,即择日安葬。”“温文元何在?”狄公一拍惊堂木。温文元心中一惊,忙跪上丹墀候审。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鹤楼酒席未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贵干,如此匆忙?”马荣听了,正中下怀。倘真是这瘟猪与杀人有干连,银仙的一口恶气便可出了。“回狄老爷问话,小民原与一客户约定见面,他要买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数额大,不敢怠慢,故尔未终席先告辞了。记得昨夜席上也与老爷打了招呼。”“离了白鹤楼又去了哪里?”狄公追着问。“小民出了白鹤楼,径自回龟龄堂铺子。路本不远,行过两条横街即是。”
    “那客户什么姓名?与你谈了多少时间生意经?”温文元哭丧着脸:“唉,还谈什么生意经。相约的也只是个姓黄的牙人,见住在桃花客店。自云这生意是京师二雅堂托办的。那牙人姓黄,昨夜竟爽约。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气,今日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约定是二十九日夜,反说我听错了日子。”“你昨夜再没出铺子一步?”“狄老爷莫非不信小民口供?小民可以画押。”狄公命书办让温文元画了押,令退下。“贾玉波何在?”贾玉波应声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昨夜你也未终席,离了白鹤楼后干了何事?”贾玉波答曰:“昨夜席上几杯烈酒下肚,只觉心燥汗重,腹中不适,便去茅厕登东。完了还觉头昏懵懂,又去后面汤池沐了浴,方觉舒爽。不敢再回上楼厅,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桃花客店后有一条小径,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贾玉波惊惶:“这个小生并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后转过。老爷如何将小民的住处与秋月宅邸勾串了起来,莫非疑心小生与秋月的死有甚干连?”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未出去一步?”贾玉波道:“小民也画了押吧,省得再三盘问。”狄公宣布退堂:“李琏、秋月两案暂拟悬挂,择日复审。”又低声嘱马荣:“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实从京师来的那个姓黄的牙人的行止,并打听清楚贾秀才昨夜回去后是否没再出去?”冯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爷,这两起案子为何还要悬挂?李琏自杀,验证早已确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再说罗县令都画过判词了。”狄公审问贾玉波
    狄公笑道:“这内里还恐有许多委曲。他两个都死于红阁子,偏偏昨夜本县正住在他们出事的房里,也觉有些异样,故不敢匆匆判决。再细细勘查,或可望圆满断处。”冯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么新鲜招儿。狄公又道:“我欲与陶先生作一番深谈,不知冯相公能为我摒去闲人,专辟一室么?”冯岱年答应,遂引狄公、陶德转去花园西院内一个小亭。一路横塘曲岸,翠柳垂杨,时见几个婢仆在修木莳花,洒扫亭轩。走不多时,果见一翼小亭架在水洲之上。嫩白妖红,环绕亭砌,远远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夺目。狄公满口喝彩:“好个所在。”只觉十分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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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阁子9




    冯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个小亭,果然清静幽雅。亭子建在一墩小小水洲上,四面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面上风动荷叶,白莲点点,且有竹桥通西院堤岸。亭柱栏杆几乎被高大、红白相间的夹竹桃遮护,只能见着两翼翘翘的飞檐。狄公、陶德在亭内一张石桌两边坐了。小童献茶,又摆列了应时糕点与果脯。冯岱年拱手退下,叮嘱管家不许闲杂人等走近。亭外蝶乱蜂喧,嗡鸣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阵阵耀目的金晕。陶德端坐不动,静候狄公开口。狄公呷了一口茶,开言道:“陶先生谨厚志诚,治业勤俭。听说又聪明好学,酷爱经史,理应奔经济仕途。如何屈居于此,甘为俗贾,与酒桶饭囊厮守?”“回狄老爷话,小民居性鲁钝,守仁不移。这酒饭事业本是先父遗下,不忍抛闪。不过店中业务也多交于账房和伙计们。得闲时读几册书,亦是兴味所至,意不在文章鸣世,出人头地。更不愿离了这一处家业去搏取功名,为区区禄米奔腾。小民看来,官家禄米与我这酒桶饭囊无异。”“陶先生如此甘穷守拙,不思奋进,恐有负当今升平盛世,也无益于妻妾子孙。”“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这一层烦恼纠缠。”狄公暗惊,他并没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独个儿料理家政。“实不知陶先生中馈尚虚,想来应有了意中人物?”陶德淡淡一笑:“却也未必。”“陶先生节操,本官十分钦佩。今日正是出于对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开门见山吧,本官认为李琏、秋月两个均系被人谋杀。”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陶德的脸。谁知陶德几无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卧房的?老爷莫非忘了这层大关节?”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这个……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说。我可先说两点:一,李琏来乐苑后与牡丹、白兰、红榴诸女子狎昵甚欢,如何突然迷恋上秋月后则不能摆脱,以致轻生自刎。二,秋月气闷憋心,掐扼自己脖颈为何指印不符?我见她指甲又长又尖,而她脖颈的紫痕却显平浅。仅这两点便不能自圆。”陶德慢慢点头,似入沉思。“陶先生,本官由此联想到令尊当年的不幸,益发觉得可疑。不知与李琏、秋月的死因有无关联,怎地情节气象如此相似?”陶德双眸凝注,脸上透出铁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爷,先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谋杀。这事二十年了,心头难以泯灭。深仇大恨,凶手不寻到,我死难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讲一讲当年记得的情景么?”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叙道:“先父遇害时,我只八岁。那情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我是家父的独子,十分受宠。父亲很早就教我读《论语》、《孟子》诸书,故年岁虽小,也已知些人伦大义。那日黄昏时分,永乐客店使人来传信,叫父亲去红阁子会一客人。父亲匆匆去了。我读了几页书,忽见父亲随身带的扇子忘在家中。父亲平日见客都带着这扇子,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门送去。“我一口气跑到永乐客店。那掌柜的认识我这个白鹤楼的小少爷,便叫我自个儿去红阁子找父亲。我寻到红阁子,见大门开着。刚走进门里,却见父亲仰身倒在右边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间,满身是血。我扑上去大哭起来,此时忽见一个人穿着长袍匆匆逃出红阁子。头里他躲匿在门背后,在我抚尸痛哭时,见机逃了。我顿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刚奔出台阶,便摔倒了,头撞在石头上,嘭的一声,昏了过去。“我醒过来时,已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奴婢说我大病一场,昏过去好几天。母亲都哭红了眼睛。我问父亲何在,母亲答是出远门到京师做生意去了,又叫我安心读书。我当时真以为是做了一场噩梦,也没挂心,静心养病。“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回家来,店铺中事务都由老账房与母亲交割。这事虽二十年了,仍记忆犹新,其中每个细节都刻在心坎间忘不了。今日狄老爷既然问起,我这个不孝子空守了二十年,竟没找到杀父的凶手,心中十分苦恼。没想到如今红阁子里连死了两人,一个又与父亲死时情景十分相似,却道是自杀的。狄老爷既已识破机关,想必凶手伏法有日。可怜我父亲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痛骂我了。”
    “陶先生如此叙来,当时是见过凶手一面的,只是匆忙间没看真切。”陶德点了点头,又道:“后来听人说父亲在红阁子里自杀了,因为房门锁着,钥匙在房间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我昏倒后,凶手又返回红阁子,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户扔了进去。”狄公道:“你母亲没向官府告状?永乐客店照例应认得那凶手。那日也是他们使人传的信。”“母亲后来告我说,父亲自杀原是为了一个婊子。她气得三日三夜茶饭不思,也没去官府鸣冤告状。不过,我倒是径直去问过当时永乐客店的掌柜,要他告诉我那日约见我父亲的客人姓名。那掌柜百般抵赖,一会儿说我父亲是自个去红阁子自杀的,并没客人会见。一会儿又说是一个女子传言叫去的,要与他决绝,父亲羞愤不堪,当场自刎。“我哪里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但我只是一个小孩儿,八九岁,如何上得公堂。再说当时正是金华县正堂来断的案,也认作是单相思自杀。旁证人倒有一堆,都是青楼行院花柳生涯的牙侩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认,称父亲确实提出巨金赎她,只是名花有主,都怪我父亲晚了一步。再问为何要去红阁子寻死,那妓女答是他俩曾在红阁子幽会多回,痴情的人往往寻个曾经欢爱最浓的地方自尽。“没一个月,时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几百人。金山乐苑住户逃的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乐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来人彻底清理了病疫死人街,时疫才见平息。听说父亲当年要为之赎身的那个妓女也死于时疫。”狄公问:“那风流一时的妓女叫什么名字?”“她叫翡翠,听说当时美貌绝伦,色艺无双,是乐苑里第一个选出来的花魁娘子。”
    “如此说来,令尊屈死后,至今没翻过案来。翡翠死后,那凶手再也没露半点蛛丝马迹?”陶德泪流满面,仰天长叹一声:“二十年来我暗中一直在探索这个迷案。渐渐打听到当时追求翡翠最烈的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冯岱年,另一个则是温文元。冯岱年当时二十四岁,尚无妻室,年少气盛,俊逸潇洒。情场上奋力拼杀,一心一意要夺魁。温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强充风流,专以拈花惹草为能事,早淘虚了身子。他追求翡翠则是为了虚荣,显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时妓女们都笑他是一个蜡枪头,见了真火,便溶化了。故翡翠说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冯岱年了。”狄公忽听得亭外夹竹桃间瑟瑟有声,远处正扑扑飞起一羽黄雀。但马上又无声息了,整个小芳洲幽藏于翠阴里,更显静寂。陶德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耳目已经沉浸在遥远的年代里。他还在喃喃说道:“我隐约听到一些传闻,果然是说杀我父亲的是冯岱年,还说是在红阁子里狭路相逢的。温文元几番暗示这传闻确凿无误,但待我明言问他时,则又支支吾吾,不吐实情。只说是翡翠酒醉时吐出真言,她为了顾全冯岱年声誉名位,只得一口咬定父亲是羞愤自杀。温文元一次还说起,那日他亲眼在红阁子后的花园里见到了冯岱年。这样我也开始渐渐相信这些传闻了。“狄老爷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心情是何等地震惊和痛苦。冯岱年与父亲是深交多年的朋友,年少时虽不拘礼数,放浪形骸,但五伦信义还是看重的。两个都追着翡翠小姐,但从未红过一回脸,也不暗中算计,更莫说动杀机了。父亲死后,冯岱年似是愧疚骤生,对我家百般垂顾,竭尽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继了家业。
    “我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外表忠信两全、守义如一的父执辈会是杀父的仇人。但温文元的话又一直在我心头盘萦,冯岱年的行止只能看成是他暗中赎罪的心迹,是一种忏悔罪孽的表现。故尔平时我对冯岱年不免暗中窥伺,注意他的言论举止,待人接物,想发现一丝杀人真迹来。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反弄巧成拙。老爷,这些年来,我确是不肯相信冯岱年会杀人,尤其是杀一个角之交的老友。”亭外夹竹桃间又一阵瑟瑟作响。狄公暗中警觉地听了半晌,似乎也无什么异常。“陶先生适才一番话,本官十分受用。此事与李琏自杀案果然如出一辙,对于本官勘破红阁子秘密大有用途。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疑点尚需证实。你适才讲到红阁子里那张床在右边,但我昨夜睡在那里,见床却是靠墙放在左边的。”“老爷,当时正在右边。那一幕情景,我一辈子忘怀不了,绝不会看错。望狄老爷相信我。”狄公又问:“你亲见那人逃出门去,虽没看清面庞,但衣袍颜色想必清楚。那人会不会是个女子?”“老爷,我记得那人穿的是红色衣袍,是男是女却不敢说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男的。”狄公摇手道:“男的怎会穿红色衣袍?贵妇、太太、上流闺媛也绝少穿红,只有行院里的烟花姑娘才穿大红大绿。想来那日逃出红阁子的应是个妓女,莫非正是那个翡翠?”“我也问过许多人,从没人见翡翠小姐穿过红裙衫。翡翠最爱穿的则是水绿、烟青,最与她的名号相契合。”说罢又颓丧地摇了摇头。狄公正色道:“本官将尽力与你周全,但盼令尊被害一案也水落石出,二十年不白沉冤从此昭雪。”陶德感激道:“拜托狄老爷了。想必狄老爷此刻也应知道我为何不肯奔经济仕途,苦守这一摊酒桶饭囊了。先父之冤不雪,在家孝子都没做成,还望出门为忠臣么?”狄公同情地点了点头,见陶德泪痕未干,心中不忍。便转开话题:“陶先生昨夜也在酒宴上,可知道这乐苑里谁最嫉恨秋月,要坏她性命?”陶德摇了摇头道:“这乐苑里风流男女事,我本不甚留意,也只是在一些公私场面见过秋月几回。我见她浅薄气狭,喜怒无常,又自命不凡,言语尖刻,早知不是长寿之人。也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在人欲横流的环境里立身处世,何等不易。她周旋于一群人面虎狼间,内里苦痛,也不尽言。故尔一心一念也想找个相匹配的赎她出去,只担虑明日珠黄,门前冷落。然而她心比天高,绳短汲深,李琏这样人品声势的,她还回绝,真不知要想找谁哩。原先罗县令曾有此意,也是被她一张尖嘴利舌吓跑的。”狄公暗中喝彩,陶德虽对男女风情之事执冷漠态度,但每有言议,辄中肯綮。尤其是猜测罗宽冲一节,十分解渴。自扪他最嫌厌于秋月的,也正是她一张尖嘴利舌。狄公站起道:“陶先生先行一步,我还要在这亭子里见一个人。”陶德拜揖告辞,出亭子过竹桥自去西院。狄公见陶德走远,冷不防跳下亭子,往一株夹竹桃后披寻。果见一垂鬟女子刚要从树叶丛中退出。狄公趋前把个身子挡了去路,吓得那女子一声尖叫。“哎哟,哪里来的……”她缩下后面的脏话。狄公喝问:“你是谁?好大胆子,竟敢躲在树丛中偷听半日。”那女子约十七八岁,正是妙龄。鬓挽乌云,眉弯新月,生玉环要狄公莫信别人关于她父亲的谗言得水灵灵十分标致。正合着古人“艳若春桃”的说法,两腮如桃花般鲜丽。雅淡梳妆,丰韵自饶,尤胜胭脂三分。一对眼睛由于气愤,闪熠出逼人的冷气。“这个姓陶的,委实可恶。竟背后谵言妄语,中伤家严。狄老爷不可信他。”狄公笑道:“玉环小姐,休要动肝火。陶先生的话,我岂可全信?是谁叫你躲在这里刺探军情的?”冯玉环余怒未消:“狄老爷也望听小女子一句话,家严与陶匡时的死一无瓜葛。不管那瘟猪吐出什么鬼话,老爷不可轻信。你也传信与陶德,叫他再也不要来我家,小女子不愿再见着他。小女子与贾玉波的婚事再不要他这个大媒。”狄公又笑:“那夜李琏公子也是被你骂了一通?”玉环问:“小女子怎地又骂李公子了?”“他的船撞破了你的船,冯小姐无端受了惊吓,岂肯善罢甘休?”玉环头一仰,轻蔑道:“狄老爷又猜错了。李公子知书达礼,亲执银子来赔礼,言语温和,气体宏大,小女子怎会无端骂他?小女子只骂那忘恩负义,不识廉耻之人。”说罢头也不回,褰起裙角,跳过竹桥,径自奔去西院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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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6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10




    狄公回到衙院时,冯岱年与马荣已在那里等候了。冯岱年恭敬将狄公、马荣送到官署门口,吩咐备轿送回永乐客店。轿中马荣道:“温文元适才公堂上半是扯谎。不过,他确与桃花客店姓黄的牙人有约。那牙人说他们相约是今天二十九日,温文元听错了。猜来温文元没遇上牙人便去了藏春阁。桃花客店的一个伙计说,贾玉波回客店等了一会儿,便沿后门那条小路经花园向秋月宅邸走去。他重回客店时已近午夜。”
    狄公道:“原来这样。”遂将冯府小亭中与陶德一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马荣。官轿刚停在永乐客店门口,胖掌柜便上前揖礼道:“马先生,有两个人来客店找你说话哩。一个自称是姜醋盐,此刻正在店堂等候。”马荣笑道:“原来是这两位兄弟。少了姜醋盐,真还没法消受哩。”小虾、大蟹见马荣过来,喜欢不迭。小虾道:“并无要事,顺路来看看马荣哥。”“两位贤弟,你们昨日说的温文元在码头与李琏公子密谈,这事可坐实?”“这个还会有假?对了,你想不想见见那瘟猪?”大蟹道。“不见,不见。除是叫我去捉拿他,打他板子。”小虾道:“此刻不见,只恐你与你的老爷一时也见不到他了。”“什么意思?”马荣不解。“我已探得这瘟猪今夜便要动身去京师。说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画生意,行色很急。”马荣道了谢,赶紧到红阁子见狄公。狄公正在盘问胖掌柜钥匙事,胖掌柜坚认钥匙从古以来只有一柄。又问红阁子里大床是否挪动过地方。胖掌柜道,他经营这永乐客店十五年了,并未挪动过红阁子里一样家具。听老一辈差役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这个摆设。红阁子从建造以来就没变换过布局。只是露台外的几株紫藤是他盘过店后自己栽的。原来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太乙观的大殿。红阁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变为一件古董,更能招徕房客生意。胖掌柜退下后,马荣将小虾说的消息告诉狄公。狄公道:“不能让温文元这个时候轻易走脱,这几件案子与他都有牵涉。午后我们即去龟龄堂铺子找他。你此刻去桃花客店将贾玉波叫来这里,我有话问。”没一盅茶工夫,贾玉波传到,狄公在外厅让座。“贾先生,听说你在恒丰庄输得精光。读书人怎可到那种地方去,岂不玷辱斯文?”贾玉波慌忙叩头,口称“小生知过”。“知过便好。冯里长如此眷顾倚重,你不思前程,也应报答他一片疼爱之心才是。”“不瞒狄老爷,小生实无意于功名利禄,只求做的几篇诗赋能流传世间,大志已酬。昔时魏文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无非如此。冯相公一片热肠,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却视作浮生之累,并不稀罕。”狄公暗惊,这后生对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不过他对冯玉环的婚姻似乎真缺乏热诚。“适间公堂上贾先生没说实话,欺瞒本县,该当何罪?”贾玉波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白:“不知狄老爷这话从何而来?”“你下白鹤楼后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公堂上竟还花言巧语,一味蒙混。”狄公一脸秋霜。“啊,狄老爷原来这般推算。”贾玉波口气不无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后仍感不适,头重脚轻,便沿后花园走走。倒是路过一幢宅子,却不知是秋月住的。里面一片漆黑,并无灯光。倒是那花园大酒楼歌舞正酣。小生在那里观赏了半日,再回桃花客店时恐已午夜时分。”“贾先生对秋月人品有何判断?”狄公松了口词。“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惟恐不及,哪里还敢染指?我都不信李公子这样深明练达之人会出巨金赎她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冯玉环如此门第人品,这狂生尚且不以为然,视作浮生之累,何况秋月那艳俗不堪的烟花女子,遂挥手示意贾玉波退下。狄公刚吃罢午膳,马荣便来了。他抽个空到王寡妇家与银仙两个美滋滋地吃了顿饭,又温存缱绻一番。不敢久恋,赶忙来红阁子,生怕狄公起疑心,问东问西。“马荣,你来得正好。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正是在这外厅里被人杀死的。”“老爷,陶先生不是说是在红阁子卧房里见着尸身的?”“陶德说他看见父亲尸身在右边大床前,此刻我已打听清楚,红阁子中大床一直在左边,几十年来从未挪移过方位。想必是他根本没进卧房的门。小孩儿见了这外厅门窗家具一式髹的红,便以为是红阁子,其实并不知外厅、卧房之分。陶德说他一进门便看见尸身更是明证。只是当他跌倒在台阶上昏厥时,凶手才返回将尸身挪入卧房,又锁了门将钥匙从露台窗户扔进房内。这样便是一个原本完整的自杀现场。”马荣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还思想着银仙的种种好处。“陶德看见那凶犯穿红衣袍也可解释。当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照在外厅,现出一片耀目的红光。那凶手或是穿着素色衫袍,也被映红。小孩儿未能深思,故以为是红衣袍。”马荣转思来细细一想:“可这露台浓阴遮盖,夕阳如何照入?”狄公笑道:“那掌柜不是说,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盘下客店时才栽的?陶匡时死时露台外一片空旷,可以看到远处太乙观的殿顶。故夕阳照来,外厅一抹儿染红,正在情理之中。”马荣也笑:“这红衣袍的解释虽差强人意,倒也罢了。那么凶手是谁呢?是温文元还是冯岱年?他两个都到过永乐客店。要不就是那个翡翠?”狄公道:“我们暂不管凶手是谁,这杀人的程序似可说通。如今来看李琏的死,正是如出一辙。这外厅没锁,人人可以进来,又通露台。李琏正也是在外厅遇害。凶手如法炮制,也将尸身拖进卧房内,又将李琏的一应票据、信札一并移至卧房内桌上。由之,我疑心凶手正是一人。二十年前侥幸成功,如今再作冯妇,故技重演。正由于这一推测,我发现了一条寻找凶手的重要线索。“二十年里能两次杀人的,不会是翡翠。她当年就死于时疫,即便侥幸未死,二十年后,半老徐娘,岂会再掀桃花风波?胆气勇力都不济了。冯岱年最……”马荣忽地格格笑了:“老爷判断这两起案子的作案人为同一凶手,如法炮制。李琏死时,他的钥匙还插在卧房门里的锁孔里。凶手本领再大,恐也不能从窗户将钥匙掷入锁孔里。”狄公只觉头顶一阵冰凉麻木,像是脚跟悬了空,站立不稳。一面摇头苦笑,又喟叹频频。“快,快,我们先去找银仙问问。”狄公终于想起了银仙。马荣不由一阵沮丧,也跟着摇头长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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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阁子11




    狄公、马荣来到藏春阁,进门穿过轩厅,在后院一排房栊找到西舍四号。正要敲门,守院的一个幺二上前来问话:“不知两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娘?”马荣道:“找银仙。”“银仙前脚才回来,你两个落后便跟到,莫不正是来骗了她去外面宿夜的?”幺二贼眼乌珠转动,打量着狄公、马荣气象。马荣怕起争执,不便粗鲁:“既已回院,让我们见她一见。”“院里规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进香房。找姑娘须要上院发签牌,我们院主批押了,方可来领。”幺二还拿谱。马荣火起:“你当我们是狎客?去告知你们院主,代摄金华县令狄老爷来此公干,找银仙姑娘勘问一件杀人命案。你是何等人物,敢来一再盘问脚色,横加拦阻。”幺二听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话,堆起谄笑,恭敬退下。这里正说话,银仙已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是马荣,心中欢喜。又见马荣身旁站着个黑大胡子,气度高华,威而不猛,认得是头天白鹤楼宴会上见过的狄大人。狄公和颜悦色:“你便是银仙姑娘吗?”银仙赶忙叩头答礼,口中应“是”,迎入房中。“听说你是秋月的徒儿,平昔想来是十分亲近的。”“回狄老爷,是的。奴才每日都能见到她。”狄公道:“本官今日只简略问你几句话,你须如实回答。”银仙点了点头。“秋月可是想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主儿,赎她出去做夫妻?”银仙又点点头:“回狄老爷,是的。师父正是这样想的,她一心盼着一马一鞍过光阴。原先见她还不甚放在心上,自见了……自见了罗县令大人后,便存这份心了。可是罗大人……师父还说,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时机。只怕改日人老珠黄,再没后路,来不及了。”“那么,银仙姑娘,我再问你,像李琏公子这样有钱有势的主儿要赎她,她为何执意不允呢?听说李公子年轻俊美,人物又风流。这其中缘故,你可知一二?”
    “这个……回狄老爷,奴才心中确是疑惑。众姐妹们也议论起,都觉不解。我们也不知道师父与李公子在哪里厮会,师父从未去过李公子下榻的红阁子,倒是红榴、牡丹、白兰一班姐妹去过几回。奴才实不明白师父与李公子间的关系是如何一回事。只听说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过师父宅邸,也只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不知怎么就自杀了。奴才一次胆大也问过师父,被师父好一顿厉声呵责,叫奴才莫问闲事。师父以前可不是这样,罗大人与她的一言一语,她都有声有色地描绘出来,常惹得姐妹们捧腹大笑。”狄公捻着大黑胡须,满意地点着头。“银仙姑娘,听马荣说你认识一个叫凌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儿。那凌仙姑听说当年也是一个风流行首?”“回狄老爷,是的。奴才真不知马长官会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儿。叫众姐妹们听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儿便没人听了。”狄公道:“这个你休要担虑,本官与你守密。本官想找这位凌仙姑聊聊,烦你相帮找个见面的地方。”“回狄老爷,凌仙姑已病入膏肓,一阵阵咯血,这几日正不肯见人哩。”马荣帮衬道:“银仙小姐行行好。老爷少间便要亲去找她,你须为老爷领个路。见了凌仙姑时,从中撮合几句。”狄公称是,即命马荣去传陶德,要他在白鹤楼等候,会齐了一并去见凌仙姑。藏春阁和白鹤楼一街之隔,须臾马荣回来,说已传话陶德。又问此刻先去哪里。狄公道:“去龟龄堂找温文元。往北行几条街即是,正是顺路。”龟龄堂开在两条大街的转角处,颇占地利。又兼营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生意端的不错。
    狄公、马荣走进店堂,古玩珠宝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满目。马荣递过大红名帖。伙计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随即上楼去请示。温文元听说是狄县令来访,忙不迭下楼来,长揖施礼,口称“怠慢”。迎狄公、马荣前厅坐定,亲自捧茶。“温先生,贵号生意不错。”狄公冷冷道。温文元恭敬答曰:“复老爷,托赵公菩萨福,昔时还赚动些个银子,如今却是年景萧疏,买卖不济。”“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赚多少银子?”狄公问。“那个姓黄的牙人,端的精乖,还未谈妥价格哩。今夜还需磨牙。”“昨夜黄牙人真的没来?”“回老爷,没来。小民空候了一宵。”“温先生再没离开店铺勾当?”“没有。”“有人见你去了藏春阁,掠一妓女。可有这事?”狄公双眼紧紧盯着温文元。温文元暗吃一惊:“这个……这个又算得是什么事?行院陋物,至轻至贱。那小娼妇嘴犟,不识礼数,教治一下也为她好。不知什么大头面致老爷动问?”“且不说那女子花柳贱质,如何可罚。你欺瞒官府,公堂上当本县的面,虚供搪塞,该打多少板子?”马荣抢道:“五十板还是轻断。”温文元乃知来者不善,须下软功。急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知罪”。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吓成这个样子,倘有杀人的罪名,不知该出什么丑态了?”
    温文元猛地心惊:“什么?小民杀人?老爷切莫戏言。”“温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杀了李琏哩。”“小民杀了李琏?!”温文元面皮紫涨得如猪肝,大汗从额角沁出,顿时气喘咻咻。“狄老爷替小民做主,这李公子红阁子里自杀,人人尽知。岂可平白诬我温某人杀的?”“有人亲见你与李琏在江边码头晤面,两下争执,杀气汹汹。李琏正是被你逼死的,这点温先生如何抵赖?”马荣道:“温先生还装聋作哑?就在码头边的那株大树下。”温文元急辩:“我们谁也没……”他缩下了后面的话,拼命镇定自己。狄公厉色道:“温先生还是老实回话,你是怎样胁逼李琏的?他遭横死,你难脱干系。”温文元抬头望了望狄公、马荣,哭丧着脸道:“这事你们既已知虚实,小民岂敢再有隐瞒。小民当时是劝李琏休干傻事。”马荣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隐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动板子,叫苦就晚了。这会子全呕吐出来,狄老爷宽厚,或可与你回护。”温文元也吓得懵懂了,乃吐道:“小民与李琏说,他若真把冯里长的女儿弄到手,冯里长定不轻饶。”说罢又钳了口,不再吐声。狄公憬悟:“李琏原是垂涎冯玉环小姐。你原原本本说下去。本县亲来宅上造访,本想私下听听你的辩诉。温先生倘还不念本县曲意回护,一片婆心,恐只得拘去公堂上严审了。”温文元叩头流涕道:“谢狄老爷大恩。小民不敢再有半点儿欺瞒。李公子自那夜撞船见了玉环小姐,如钩去了魂魄一般,做事便没入脚处。一心一意要弄她到手,央小民帮忙。小民道,玉环小姐,名门闺阁,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烟花女子。且冯里长有权有势,俨然是乐苑天子,岂可造次?这事恐无指望,便劝他死心。”狄公见话入港,盘算又道:“你记恨冯里长已非一日,李琏这妄念正中你心怀,岂肯轻易放过?恐怕劝箴是假,火上泼油是真。”温文元听此言不觉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厉害,早已窥得他心中动态。“小民记恨冯里长也是真。小民见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欲火,烧得冯里长一败涂地。但使玉环小姐出乖露丑,贻笑天下,冯里长权势便西风扫地,乐苑里再无面目见人。退一万步,事情败露,又可归咎于李公子一人,自己早抽身逃逸,不留痕迹。”温文元说着,乜斜乌珠看了狄公一眼。狄公双目紧闭,不露声色。“心中如此盘算,小民拿了章程,于是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计,可叫玉环小姐就范。'便要李公子当日午后到舍下细议。”狄公乃慢慢点头。他对温文元龌龊心肠果然洞若观火。“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这里,求小民授计。小民告诉他道,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个官绅因青楼风波,饮恨自杀。而当时冯里长正是那官绅的情场对手。他们为追逐一个名妓互相争斗,故尔一时传闻正是冯里长亲手杀了那官绅。本来官绅之死十分可疑,这风声一起,人人都信。就在官绅红阁子自杀那天,小民亲见冯里长鬼鬼祟祟去过永乐客店。“这事传了偌许多年,冯玉环小姐已有所闻,心中也半信半疑。小民嘱李公子,见了玉环小姐,就说他手中掌握着冯里长当年红阁子杀人的真凭实据。冯玉环是孝女,对此件事最敏感,岂会漠然处之?倘冯玉环有意求见,则大事可图,不愁那雏鸡不乖乖就缚。此事得手后,也不怕冯玉环出面告他,投鼠忌器,有损于冯里长声誉之事,冯玉环绝不肯干。”温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声道:“小民糊涂油蒙了心,设计害人,罪愆深重,只求狄老爷宽处。小民两个圈套做定便分手了,这以后之事小民委实不知。既不知李琏是否依计见了冯玉环,也不知冯玉环是否上当投了李公子的陷阱。只知李公子几日后就死了,说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不过,小民真看见冯里长那夜也去了永乐客店,正在红阁子后转悠哩。这事恐有蹊跷。小民所述,句句是实,随狄老爷查访,但有半点儿虚言,甘受重罚。”说罢又跪倒捣蒜般连连磕响头。狄公站立留话:“自今日起你便是有罪之人,静候官署传讯发落。你适才一番话,还待一一验证。没有本县允许,不得擅离这龟龄堂一步。不过,生意可以照做。”温文元一再叩谢,垂涕道:“小民再起歹念便灭门绝户,逢天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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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阁子12




    出了龟龄堂,狄公长叹一声:“马荣,早是你那虾、蟹朋友眼尖,不然,这迷雾待几时廓清?”马荣道:“老爷全信了适才温猪的一番话?”“李链垂涎冯玉环,温文元顺水推船设毒计,至少可信。我也因而知道了为何冯岱年如此急急地要将女儿许与贾秀才,正是未雨绸缪。他早已悟察了其中消息。”“李琏果真依温文元之计行事了?”马荣又问。狄公点点头,目光沉毅:“是的。正因为此,冯岱年盛怒之下将李琏杀了。又伪设现场,造成李琏自杀假象。二十年前,他正是用同样手段杀了陶匡时。”马荣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狄公释道:“杀李琏的必是冯岱年无疑。既有作案起因,又有作案机会。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套二十年前就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计得手,视为秘,如医家验方一般,往往反复套用。冯岱年给我的印象甚佳,但此案再找不到第二个可疑人物。一旦勘实,还须绳之以法。”“老爷,杀死李琏、陶匡时的果真是冯里长,那么秋月之死,又如何解释呢?”狄公沉吟半晌:“一时也无法查明冯岱年与秋月一案的关系。但我总有这么一种想法,红阁子里发生的三起杀人案是联贯一气的,秋月之死必定与前两案有瓜葛牵连,也就是说与冯岱年也有干系。只是目下尚未寻着证验。”马荣道:“恰才我见温文元说话时,屡屡犹豫,有时翻白眼转思。他明白了我们只是虚声吓唬后,颇后悔轻易吐出那一番话来。故尔后面许多要紧的话又缩回肠子里去了。老爷,我们对这瘟猪,还需好好压榨,才有油水。”两人说话间,已到白鹤楼,会合了陶德,便一齐到藏春阁见银仙。银仙已在藏春阁门口等候。她见狄公三人来了,小声道:“奴家已雇轿将凌仙姑接到这里,正在轩厅等候哩。此刻院里无人,你们可以安心说话。”狄公、马荣、陶德随银仙一同走进轩厅。轩厅十分幽暗,门窗都关合了。只见一角的桌椅边弓腰坐着个老妪,体瘦如柴,形同鬼质。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瓦蓝布裙,花白的头发稍稍梳平,抹了油。老妪听得有人进来,忙抬起了头,一对瞎眼对着门口。她脸上的麻花已损坏了她的全部容貌,又困痨病日深,两颊反透出一二丝胭脂红来。“是银仙吗?”凌仙姑开口了。银仙上前附耳道:“凌仙姑,县令狄老爷来看你了。”凌仙姑刚要起身行礼,狄公阻止道:“凌仙姑,自稳便,只是随意聊聊,不必拘礼。”“老奴婢听狄老爷吩咐。”凌仙姑吐音犹如莺啭燕语,圆润悦耳。狄公不觉大惊。“凌仙姑当年艺名叫什么?”狄公开言便问。“叫碧玉。年轻时只因曲儿唱得好听,受人仰慕。十九岁上染了时疫,险些丧命。”“当时这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可认识?”“认得。可怜如花似玉的人儿,比老奴婢晚染上时疫,竟死得最早。”凌仙姑由于感伤,声音有些异象。狄公又问:“凌仙姑,可知道当时翡翠正走红时,都有谁人热恋追求,抢着要出巨金与她赎身?”“老爷问这事,幸还记得清爽。当时追逐翡翠小姐的人很多,不仅这乐苑里的,还有金华的、杭州的,甚而从京师来的,一时也记不全了。”凌仙姑声调凄凉。“凌仙姑可还记得这乐苑里的?”“这乐苑里亦有两人,最有名声。一个叫冯岱年,一个叫陶匡时。记得陶匡时与翡翠两个相继谢世。”“当时可有一个叫温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着翡翠?”“老爷说的是温掌柜吧?奴婢也认得。这个人心思狠毒,专一仇视女子。他也赠给翡翠许多值钱的首饰,但翡翠从不屑理他。这温掌柜如今还在么?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听说他早去了京师。”一群姑娘哼着曲儿从窗外嬉笑喧嚷而过。凌仙姑不禁一阵痴呆,嘴角翕动了几下。
    狄公又问:“听说那翡翠最中意的便是冯岱年。他当时只有二十四岁,风流倜傥。这话可是实?”“冯岱年确是个美少年,又忠直志诚。但奴婢记得陶匡时也同样温柔敦厚,风度翩翩。翡翠也十分钟情于他,尽管他已有了妻室儿子。”狄公笑问:“说是冯岱年更得翡翠宠爱,陶匡时一气之下才自寻了轻生。凌仙姑可曾听得这传闻?”凌仙姑仰头回忆了半晌,未置可否。末了才缓缓说道:“不错。那个陶匡时对翡翠可谓是一往情深,或许正是为了翡翠才寻短见的。”忽而她听到了陶德的喘气之声,有些惊谎:“老爷身边还有何人?听他这喘气,便知是个晓得内情的。”狄公暗惊。陶德吓得用手帕捂住了嘴,不敢再出声。突然凌仙姑一阵剧烈咳嗽,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银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了,又不停拭揩。凌仙姑笑道:“没事,没事,三日两日吐一点儿,反觉清爽。老爷,刚才说什么来着?”狄公心中不忍,犹豫半晌又问:“有人说陶匡时并非自杀,而是吃冯岱年杀死的。”凌仙姑慢慢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这是恶意诬毁。陶匡时、冯岱年角之交,礼义相投,绝不会为一女子伤了和气,更不可能蓄意杀人。老爷千万莫信那不实之言。据老奴婢听得,他两个或有过君子之盟,让翡翠自己做主裁选。一旦选中一个,另一个须有君子之盛德,为他们祝贺。”“那么,翡翠最后选中了谁?”狄公心忖这下问到了最后关头。凌仙姑长嘘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据说翡翠并没在他两个之间裁决。”
    狄公、马荣面面相觑。陶德则张大了嘴,不敢出一声大气。凌仙姑脸上闪过一阵抽搐,艰难地喘着,干瘪的额头沁出密点点的汗珠。银仙忙上前扶定,不使坠倒。狄公道:“劳动凌仙姑,本官这就叫一顶凉轿送你回家。”凌仙姑笑了:“多谢狄老爷。这许多往事,不堪回首。没人问起,憋闷得慌。今日老奴婢反觉舒服十分。”凌仙姑坐轿走了。陶德拱手道:“狄老爷,小民今日听了这凌仙姑一席话,几如历劫度世,七情颠翻,五内惶乱。容小民回去细细回想,或有头绪。”狄公送走陶德,对马荣道:“你且留在这里照应银仙,我还要会会一个人。半个时辰后便可回红阁子。”马荣心中大喜,但又有疑惑。他不知狄公是有心成全他两个,抑还是一时大意,尚未觉察他的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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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7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13




    马荣与银仙又温存了半日,骨松筋痒、神荡魂醉自不必说。渐渐心中萌起一念,遂推开银仙,叫她自留香房。马荣出来找到了藏春阁院主,拉着她往行会去找证人。院主惊问:“不知贵相公有何事,如此牵扯?”马荣道:“实与你说了吧。我要将银仙姑娘赎出来,这价自由你开了。我们这就去行会找个作保画押的中人。”院主没指望这个粗鲁的军官竟要赎去她心爱的一株摇钱树。遂道:“你知银仙的价目么?吓杀你。”马荣不答,两个一径到了行会。马荣从腰间摸出衙门的符信,传来一个年老的行董作仲裁。
    院主道:“银仙能歌善舞,人物足色,每日进项五十、一百。且买来时才十四岁,五年吃养,衣裳首饰,花去无数。如今少说也要二千两银子,你出得起?”马荣冷笑道:“我这里有两锭黄金,合二十两。折银子多少你们自己算去,只要赎了银仙便成。”行董见马荣是个衙门里的军官,不敢怠慢,更不敢放刁抬价,便裁判道:“二十两黄金作二千两纹银划平,银仙在院五年虽有吃用教养,但已为藏春阁赚回不少钱银。故尔行会判决,准许二十两黄金赎出银仙。行院依例退出十两纹银与银仙斋礼送行,为程仪之敬,不得有违。”行董判决,院主不敢违抗,又喜讹得两锭黄金。乃备办酒水馔果,点香烛立脱籍执照,又押花签。马荣当即与行董、院主吃了定约酒,换出户牒执照收过。暂将银仙留藏春阁中,叫院主且瞒过几日,等他安排定妥,再来接人。马荣出了藏春阁,心中十分舒服。他想,一个人岂能一辈子打光棍,天下还有什么女子再比银仙更好?既是同乡同里,言语投机;又是吹弹歌舞,色色精绝。衙里给他的薪俸足够开销,养得活她。走着走着见着一爿酒店,便进去拟吃两盅。店堂里几张小酒桌早坐满了人,只有隅角暗黑里尚有一副空座头。旁边一个后生,愁眉不展,正忧郁低头,呆呆发愣。马荣赶紧挤身过去,自把衣袖拂了座位,正要坐下,见那后生抬头,却是贾玉波。“原来是贾秀才。独个在此喝闷心酒,却是何故?我来陪你喝两盅吧。”说着一屁股坐下。贾玉波沮丧道:“这是最后一壶了。手里几个铜钱全在这里。冯先生答应给的钱还未到手。”“嘿,这又能花去几个钱?天下哪有喝酒喝穷的。今日我会账了。咄,店小二,来一大壶竹林春,上品的。”
    店小二送酒上桌,将马荣、贾玉波酒盅都斟满了。马荣呷了一口,大声叫香。贾玉波还是忧心忡忡,不发一言。“贾秀才过几日便是冯里长的东床快婿,一文不花,坐享其成。偌大一个家私,全是你的。还缘何紧锁双眉,长嘘短叹的,作此苦相。”贾玉波神色悒怏,叹了口气道:“马荣哥,小生处境正十分尴尬哩。”马荣呷了一大口酒:“有何尴尬,说来听听。难念的经,逢人多念念,也念通了。憋在肚内郁结成块,要生病的。”贾玉波转肠一过,乃道:“都是温文元这瘟猪,从中作梗。”“莫非这瘟猪也耍你促狭,头里还百般……”贾玉波摇了摇头,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叹道:“且说烦恼,还是李公子挑起的。如今李公子已作古,我说出来似也不甚要紧了。自我在恒丰庄输了钱,李琏就来找我,为我设计弄钱的招儿。一日又约会了瘟猪,他两个暗里策划一个污毁冯先生的阴谋,企图将冯先生弄得身败名裂,进而由温文元取代他当里长。他们要我骗取冯先生的好感,冯先生最赏爱斯文,见到年轻诗人都百般延揽。我不是这里乐苑中人,故容易得到冯先生的赏识。一旦熟悉,他们便叫我设法监伺冯先生言行,又要我将一口小木盒偷偷藏到冯先生家中。”马荣骂道:“这两个卑鄙可憎的鬼蜮人物!你真是这么做了?”“马荣哥休要插嘴。此时我心里一团乱麻,治理不清。让我慢慢说完,你再理会。”马荣嗯了一声,只顾喝酒。“李琏又叫我试着去向冯先生借一笔钱,说是要去杭州乡试,却丢了盘缠,待放榜中举后再行偿还。我想上面两事不敢遽然答应。我还不知冯先生是何等样人物,岂可贸然去干陷害他的勾当?但这借钱的事不妨一试,正可解厄。“我见到冯先生时,他对我十分款待。冯先生为人忠厚,仗义救难,慷慨解囊,我很是敬佩。他当即答应借我一百两银子,助我赴考盘资,另赠十两银子,算是一时救急。又邀我去府上谈论诗赋文章,古贤得失。那一日我在冯府花园里见到冯玉环小姐,十分俊俏。又见到陶先生,更是少年老成,腹有经纶。陶先生读书虽多在经史,但对诗赋文章亦十分精熟,尤叹欣赏建安、黄初诗格,说诗至三曹七子为一大变。又称我的诗赋有子建风味,只是俊逸典雅稍欠,我十分仰服……”贾玉波乜眼望了马荣一眼,唉了一声气,只觉对马荣谈这诗赋作甚,心中也觉好笑。马荣笑道:“贾秀才三句话不离本行,遇着我这等粗人,也理论诗赋文章,是看得重我了。我自忖也不是有理说不清的人。哈哈。你且说李公子、瘟猪两个又如何勾当?”“那日回去见了温文元,我便如实相告。我说冯先生文质彬彬,忠厚君子,岂可平白诬害他的清声?温文元大怒,骂我狗骨头,不识抬举,又断言我没造化,一世穷困,再没出头日子。他说李公子已改变主意,不拟再用我充当对付冯先生的小卒了。对此,小生正求之不得。”马荣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文元再没设计什么阴谋?”“温文元见我迂执,也只得作罢。我有了冯先生给的十两银子,即在青楼红粉队里觅得了一个知音,正是风尘中的杰出人物。”“也是个会吟诗作赋,有子建风味的?”马荣笑问。贾玉波笑得吐出一口酒来:“谢天谢地。只是个温顺柔媚的姑娘,两情厮投而已。其实,她斗大的字不识一篓哩。我想来,诗人切不可再娶个爱吟诗的女子为妻,夫妇两个一齐春花春鸟、秋风秋月起来,茶饭也没人烹了,岂不饿杀?”马荣眼红道:“如此说来,贾秀才不仅要娶冯玉环小姐为妻,还需纳个小妾哩。恁地有此艳福,前世修的。”贾玉波已有三分酒意,摇手道:“吐与你马荣哥听了也无妨。那姑娘比玉环小姐还胜几分哩。有朝一日我有了钱就赎出那姑娘来,一同逃离这里。使其奉箕帚之末,我做诗时也有个磨墨添茶的。玉环小姐自有主儿,不必我贾某人独个儿消受。陶先生内里十分爱慕玉环小姐,只是一时不敢显露。陶先生有许多顾忌哩。”马荣没想到贾玉波肚中有此算盘,更没料到陶德暗中竟厮恋着玉环小姐。他见贾玉波已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不由疑云满肚地走出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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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7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14




    再说狄公离了藏春阁,一径来到冯岱年官署。冯岱年不意料狄公突然来访,忙不迭抢出衙厅来迎驾。“狄老爷,李公子、秋月两案有何进展?”冯岱年照例先说公务。狄公平静地说道:“已弄清了两个案子的许多情节,此刻我想与冯相公还有令嫒玉环小姐作一番探讨。”冯岱年没提防狄公来意,口中答应,心里不免有些尴尬。“我们这就去头里狄老爷与陶先生说话的小亭如何?”“只怕有人偷听。”狄公的话不知是玩笑还是指责。冯岱年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仰头。狄公笑道:“那小亭甚好,冯相公去叫令嫒来吧。”须臾,冯玉环窈窕的身姿一阵风一般,跳跃进了小亭。
    小亭里圆石桌边正好有三个石鼓,三人坐了。仆役献茶,又摆列了几味鲜果。冯岱年惭色满面,揖道:“小女早间亭外偷听老爷与陶先生说话,又冒犯冲撞,罪该万死。”玉环道:“是小女子想着去的,不干爹爹事。”狄公笑道:“也是孝女行为,冯相公不必过责。古时还有个缇萦姑娘,亲上朝廷为父代罪哩。”冯岱年一听,心凉半截。狄公此话再非玩笑,而是明白指他犯罪了。“谢狄老爷明示,下官晓得。”狄公慢慢捻着颔下的大黑胡子,开口道:“据云,李琏那夜撞船后,见了玉环小姐顿生爱慕之心。事后传信于她,约去红阁子晤面。倘不从,便将二十年前冯相公杀人的真凭实据公之于世。那天夜里李琏便突然死了,偏巧有人在红阁子后见到了你冯相公。不知这段说话可是属实?”冯岱年一听,浑身哆嗦,脸如死灰。牙齿咬着嘴唇,再吐不出一句话来。玉环半边见了,心中不忍。肚中略略转思,应道:“回狄老爷,这话不假。爹爹,纸包不住火,这杀人血案岂可一再遮瞒?小女早感不祥,这事总须吐出为妙。”冯岱年猛吃一惊,惘然望着玉环,一脸阴霾。玉环并不看父亲面色,有条不紊地吐道:“狄老爷今日追问到舍下,这事料无隐瞒。且听小女子从容说来,再行裁断。且说那夜撞船时,小女子一时惊吓,慌慌张张跑到船头。正遇李琏来我船上赔礼。这时半夜三更,两船不及举火,惟李琏手中擎着一盏灯笼。他将灯笼在小女子脸上来回照过,心中动了歹念。等赔了银子后,便过来扯手踩脚,轻薄无礼。小女子羞愤之极,一时不便怒斥,便转身回到内舱,关合了窗扉,堵死了舱门。回到家中也没将此事禀告,以免父亲动怒。再说当时只以为轻薄公子,一时醉中胡行,便不再计较。“果然那个无赖捎了信来,大意正如适才狄老爷所说。挟嫌胁逼,迫小女子就范。狄老爷或许也知道,二十年前有一件人命官司牵涉到父亲清誉,一时也辩白不清。李琏既云他握有那官司的真凭实据,小女子便大胆赴约,意图弄清那事真相,好让父亲从流言苦痛中摆脱出来。“那夜小女子独个儿悄悄去了红阁子。是从桃花客店后面折进去的。李琏正在桌边书写什么,桌上还堆着一札札票据信函。他见小女子进了红阁子,两眼便放出邪火来。我开口便问那真凭实据何在,欲求过目。叵耐那贼囚不但不回答小女子的问话,却猛扑过来搂抱住小女子动手动脚。小女子极力反抗,呼唤求救。他仍涎皮嬉笑,缠住不放。“这时小女子见一札票据下露出一柄匕首的铜柄,便佯作无力,倒伏在桌边。李琏那贼狞笑着扑过来便解小女子裙衫。小女子猛地抓过那匕首,叱道:‘再敢胡来,我认得你李公子,这匕首可不认得你李公子。'李琏狂笑不已,自恃男子力大,犹死缠不放,胡乱撕扯。小女子情急心横,手起刀落,朝他右脖狠命一戳,只听得‘扑通'一声,他仰八叉倒了地。再上前细看,那无赖已紫血滴沥,眼珠翻白,只有出的气,再没入的气了。“小女子顿时吓得没了主张,发疯般跑回了家,向父亲求助。老爷,这便是小女子当夜在红阁子所做的事。李琏正是小女子手刃,绝不隐瞒,小女子甘受刑法处断。以后的情节听小女子爹爹详细说来。”说罢朝冯岱年咧嘴一笑。狄公听完这番话,如释重负。原来李琏死因竟是这样。冯岱年见狄公脸上秋霜化去,眼光慈和,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眼,接下去说道:
    “狄老爷,一个弱女子在遭强暴时,动手反抗甚而持刀杀人也是合法的,理应受到官府旌表。我听了小女那一番杀人情节,心中震荡不已。一来生怕女儿名誉有污,二来更怕红阁子中死人又牵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时案的迷雾中。当时一念糊涂,便做了一桩大错事。如今想来也还胆战心惊,如坐针毡。这偌大罪愆尤望狄老爷秉公处罚,绝无怨言。”狄公问:“不知冯相公当时如何举动?”“我闻讯赶到红阁子,遵小女嘱咐也是从桃花客店后门走的。果然李公子躺在红阁子外厅的长桌边,一摸脉息,早已气绝。幸好流血无多,只染浸了他自己的衣袍。我当时灵机一动,便将李公子尸身拖入卧房,并将匕首塞入他自己右手。再挪移桌上票据信札一并进卧房。又见窗关合甚紧,处处可视作自杀现场。然后锁了房门,从露台悄然离去。”狄公警觉,忍不住插言:“卧房的房门既是你锁上的,那钥匙又是如何插在房门里的锁孔里?”冯岱年涨红的脸上漾开一丝得意的微笑。“当时我大胆将钥匙带走,自有心计。果然当夜永乐客店便有人来报官,道李公子死在红阁子里,要我立即赶赴现场处置。我知道罗县令当时正在乐苑里寻欢,何不拽他去唱个主角,从中正可便宜行事。“罗县令与我带了十来个公人一起赶到红阁子时,见卧房门紧闭,便命撞门。门撞开时一个个惊惶失措,都涌到李公子尸身前看究竟,我便摸出钥匙偷偷插在房门锁孔里。罗县令很快发现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锁孔里的钥匙、紧闭的窗。第二日问审,秋月又道出拒绝李公子赎身一事。罗县令便当堂判定自杀。这详末关节大抵如此。我不仅渎职,还故意亵污王法,戏弄官府。伏求狄老爷严处。”“冯相公伪造自杀假象,怎忘了将李琏桌前那张纸片藏匿起来?”狄公施展起自己的智力,终于找到了一个漏洞。但他不得不为冯岱年的本领暗中喝彩。冯岱年道:“那张纸片画的是个满月,正应了秋月之名,又写了‘托心秋月'字样,何须藏匿?”“不!李琏从未将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广为吹嘘,故罗县令有此误断。依本官判来,那两个圆圈则是玉环之意。画满月只需一个圆圈,大圈里又套了小圈,正是玉环之象。‘托心秋月'则是拜月祈祷,遂其心愿之意,并不指秋月这人。”冯岱年暗吃一惊:“狄老爷果然好智慧,真不知罗县令当时怎地胡乱便想到秋月来。这秋月也当着罗县令的面一口应承,还得意洋洋说李公子压根儿没在她眼里。”狄公捻须微笑,这内里委曲他十分清楚。罗县令恐也正是见了秋月如此一番情景才吓怕了,连夜逃回金华的。小亭外万籁俱寂,幽馨一派。几片斑斓的彩蝶在夹竹桃花上飞来飞去,只不停脚。稍远处的池面上,菱荇牵风,白莲摇闪,犹如画中。亭中三人一时沉默不语,肚里各自波谲云诡。狄公微笑着打破僵局:“冯相公,如此说来,李琏死之谜已揭开。不过,李琏脖颈上的青紫肿痕,又如何解释?”冯岱年道:“这个我们并没留意,或是李公子身内毒气郁发所致,并非外力致伤。都是犯官父女罪过,谨候狄老爷依律裁断。”狄公笑道:“要依律裁判,还需弄清二十年前红阁子那宗案子的真相。不知冯相公与当年陶匡时的横死有无关联?”冯岱年情急:“狄老爷,陶匡时先生的死,与我实无涉。外间固是谣诼纷起,谓我妒情杀人,尽是恶意毁谤。陶匡时先生是我当年的挚友,又是角之交,我岂为区区一女子杀害朋友,以身试法,贻笑天下?
    “其时我才二十四岁,新任乐苑里长。爱慕翡翠小姐,正拟出金赎她为妻。陶匡时也暗中爱上了翡翠,当时他二十九岁,已经娶妻生子,只是婚姻不美满。尽管如此,我们照旧友谊深笃,并未反目。然而翡翠小姐却一味拖延,又不愿明言究竟,似是别有意图。“狄老爷,温文元当时也追逐着翡翠。他追逐翡翠是为了虚饰面子,以得花魁娘娘宠幸为阶梯,登上上流社会。温文元重金收买了翡翠的贴身丫鬟,窥伺动向。一日那贴身丫鬟偷偷告诉温文元,翡翠已有身孕。温文元疑心翡翠已属意于我,便去陶匡时面前挑唆,与我反目。陶匡时确是动了肝火,与我大吵一场。经我百般解释,总算信了我的辩白。我们这才明白翡翠之所以一味拖延我们两个,正是因为她已另有情人,十分隐蔽。我约他一同去找翡翠,要翡翠吐出那情人的名字。陶匡时正火气头上,拂袖而去。“第二日温文元急匆匆来找我,报说他亲见有人在红阁子里与翡翠幽会,并说陶匡时得信后已赶去永乐客店问罪。我疑心是温文元放白鸽,生怕陶匡时落陷阱,跟脚便也赶到红阁子。从露台外往外厅一看,陶匡时已被人杀死,一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脖根。“我正进退两难、踌躇不安时,忽听得有脚步声。便匆匆逃离现场,围着花园酒楼绕了大半个圈子,经桃花客店跑回家。“喘息未定,衙丁来报红阁子有人自杀。并说县令刚好来乐苑巡察,传我立即赶去永乐客店勘查。原来我走之后,客店的仆役便发现了红阁子中死尸,申报官署。“我又忧心忡忡赶到红阁子,县令与衙丁已挤作一堆。陶匡时尸身躺在里间卧房的地上,手中还紧紧捏着那把原先刺入他脖颈里的匕首。县令还告诉我,他们撞门进来时,见房门的钥匙在地毯上。窗虽开着,但木栅紧窄,外人是无法潜入此卧房的。仵作验尸毕,县令便裁断陶匡时自杀身亡。“我当时疑云骤升。我亲眼目睹陶匡时被人杀死在红阁子外厅,为何一会儿工夫尸首却被人挪移进了卧房,匕首也由颈脖根移到了陶先生自己手里?县令传永乐客店掌柜问话,遂知翡翠与他关系。又传翡翠问话,翡翠竟称陶先生几次三番欲为她赎身,她执意未允,羞愤之余,乃致轻生。“这事过去没一个月,乐苑便流行时疫。天花麻豆蔓延,病尸山积,一片恐怖。翡翠也染时疫身亡,被火焚烧,埋了骨殖。时疫过后,乐苑萧条冷落,大非昔比。金华县令也两易其人,这事便不了了之。但它在我心中却是一块疙瘩,凝结不化。每每念及好友横死、凶手逍遥法外又不甘心。然而一旦认真申诉,自己则首当其冲,卷入漩涡,不得洗刷。这时偏偏温文元又大放流言,道是陶匡时死得蹊跷,又说陶匡时死的那日见我去过永乐客店。乐苑旧人都知道我两个与翡翠的关系,于是我便日处尴尬不利境地。然而温文元又不敢当面揭破,上公堂执证,只是暗里煽风点火,觊觎里长之位。“第二年我娶了妻室,第三年又生了玉环,终于将翡翠忘了。同时也尽力周全陶匡时妻小。玉环长大后与陶德很是亲密,虽差了八九岁,形同兄妹。我也曾有过两家联姻的念头,正可确认我与陶匡时生前的友谊。但温文元的谣言很快传到陶德耳中,他对我父女的态度有了变化,但又不肯说明原委。有时也见他暗自叹息落泪,苦痛十分,又不便劝慰,更无法说破。玉环见陶德如此模样,心中也闷闷不乐。我几次与她觅婿,她又看不上眼,主见城府甚深,直至见了贾玉波秀才才有了转机。我十分高兴,赶紧想为他们办了大事。订婚的日子已不远,这时陶德提出愿为他们作大媒。这也清楚向我表明,他无意于娶玉环为妻。”
    冯岱年说完这一番话,如脱胎换骨,目光炯炯,眉宇间愈发秀朗。“狄老爷如今并不知道,我移动李公子尸身布置假象,正是受了当年那凶手的启迪。”狄公沉吟一声又道:“冯相公的话本县理当信从。依冯相公的话推衍,这乐苑中必有一个凶残十分的恶魔,二十年前手刃陶匡时,昨夜又杀了秋月。那恶魔又必然与红阁子有因缘,两次杀人都选择了同一地方。”“可是,老爷,仵作的验尸格目则道秋月死于心病猝发,现场似也未找到被杀的任何验证。”冯岱年道。狄公摇摇头:“仵作之言固然不无道理,但这两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为了花魁娘子的纠葛,今天则直接杀死花魁娘子。冯相公恐肚中还藏着秋月的一些秘密,不肯宣露。”冯岱年又生惊惶:“狄老爷怎可如此推断?我惟一不敢宣露的只是秋月与罗县令的一段纠葛,但老爷自己很快就识破了,何需我来赘述?”狄公笑道:“便是我识破的,也需说一说才好。冯相公怎地是我肚内的虫儿,知道我心事?”冯岱年也笑了,心中究竟不敢断言狄老爷的话是玩笑还是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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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8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15




    狄公回到红阁子,马荣正把脚翘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换过衣袍,狄公自沏一盅新茶,拈起一柄竹扇,说道:“马荣,适才我在冯府听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于是,他便将在冯府花园小亭里与冯岱年父女一局对话细细说了。
    “侦查杀害秋月的凶手必先侦查当年杀害陶匡时的凶手。要勘破二十年前红阁子沉案,别无他法,只能再去求教凌仙姑,她几乎是惟一的知情人了……马荣,咦,我闻到一股奇臭。”马荣吸了吸鼻子:“我早就闻到了,或是这露台外树丛里有瘟狗死猫。我们进屋里谈吧。”狄公又问马荣这半日有何收获,银仙姑娘是否十分帮忙。马荣便将小酒店里贾玉波一番衷肠叙述一遍。末了道:“看来温文元与李琏确在这里策划过斗垮冯岱年的阴谋,做过陷害他的圈套。”狄公道:“贾玉波还是个秉性正直的后生,不屑于这肮脏勾当,与冯玉环小姐正还般配。”马荣摇头道:“这玉环小姐端的厉害,竟敢手刃七尺男子。难怪贾秀才有些怵惕,心中还老大不愿入赘冯府哩。”狄公忽地浮起疑窦,便问:“马荣,你与对手短刀格斗都经历过,这玉环右手执匕首如何刺入李琏右侧颈根?”马荣细想半日,又比拟动作,乃道:“这刀法固然不中,但两人扭斗一团时什么古怪变幻都有,不可思议。一刀刺去,知它落在哪里。”狄公点点头:“听听你的见解而已。此刻你即去找到你的朋友小虾、大蟹,请他两个陪同我们去凌仙姑茅篷。这事千万谨慎,不可泄漏。凶手恐也在寻觅她,凌仙姑倘有个差池,这全局便崩败不可收拾。”马荣答应,站起便要告辞。狄公转念又道:“你可先去探个确址,回来报与我知道,我两个再悄悄走访,此事方稳妥万全。我且在这里等你,正好思索许多疑团。”马荣出了永乐客店径投恒丰庄而来。这申牌时分,虾、蟹两个恐已在赌局中勾当。
    赌局中人声鼎沸,喧嚣十分。小虾、大蟹果然正在赌盘局上监场。马荣上前道了来意,两人立即答应。小虾即去恒丰庄掌办处告了假,叫来个小兄弟充数。三人出了恒丰庄,西行约三里,曲折绕过一片牧场,便看见一座碧峰。碧峰上秀木成林,绿翳如嶂,甚有气势。大蟹道:“翻过那座山冈,树木渐少,便是一片荒坡,荒坡下乃是新生松林。凌仙姑的茅篷与我们的木屋正在松林中,几是一道篱笆之隔,十分近便。”小虾引路从一条山沟绕过山冈,很快便到了那片松林前。大蟹老大不高兴,指责小虾懒腿不肯爬山。小虾讪笑一声正要指路,忽听得前面树枝瑟瑟乱响,一时间杀出十几条汉子来,都拿着刀枪剑戟,喝令他们停步。马荣叫声不好,知道遇了剪径短路的。忙挺身而出,徒手抢过一个强人的短剑便奋力厮杀。小虾、大蟹则躲到一株松树后去了。马荣击倒了两个强人,自己也气喘咻咻,力气不支。不敢恋战,渐战渐退。强人则步步逼近,迅速包抄,企图将马荣三人团团围合。“休让他们跑了。”一个首领发出命令,“弟兄们上前,将他三人剁成泥浆。”马荣见情势不妙,回头叫小虾快逃回乐苑求救。一面侧身过来为小虾掩护。他心里明白,一旦被这帮贼人包围,则死无葬身之地。大蟹早躲在一株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道:“马荣哥累了,权且退下,让小弟玩一阵。”马荣还未听明白小虾言语,小虾已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小虾铁球杀败贼寇
    手上前先舞弄一番空手拳。
    贼众见这么一只小公鸡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掣开了一条飞链,五尺长短,银光闪闪,飞链的两头各系了一个柚子般大小的铁球。马荣正觉奇怪,小虾已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闪电霹雳一般,瞬间已打得五六个贼徒颅脑迸裂,血肉横飞。马荣不觉狂喜。又见那贼首被一球击中脊背,顿时合扑倒地,口呕鲜血,汨汨有声。其余贼徒见势,顿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一球接一球,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最后,只剩两个逃进了对面山冈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了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道:“马荣哥见笑,多时不玩,手都生了。”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得背后大蟹声音:“又打歪两次,真是不堪教授。不然,那两个鸟人怎能轻易逃脱?”小虾惭色满面,小声道:“辜负师父。舞了几回,便感手涩,究竟功夫太浅。”大蟹不屑道:“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哩,只打在肩头上,羞死人。”马荣回头,果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踏了喝问:“你们这些鸟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径,还要坏我等性命。快招,谁指派你们来的?”那贼人嗫嚅了半日,方吐出一句话来:“唉,竟为那姓李的骗了性命去。”说罢歪倒了头,再不吱声。马荣还要再问,见那人腭部血肉模糊一片,牙齿都掉落几颗,早不动弹了。摸了摸脉息,已气窒而死。“小虾贤弟有如此一手绝招,令人眼红。”马荣心中十分羡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歪两次。”大蟹不以为然。马荣这才憬悟,原来这两位好汉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再敢兴乱滋事。他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否教授我一二?”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轻蔑的神色。“不行,马荣哥身子恁地宽大,躯干不灵便,玩耍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般身材最合适,运动起来,自有神力,适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着高手,便要吃亏。”马荣被他说得心痒痒然,不肯罢休。心想能学得这一招绝技,何等痛快。从此不需徒手与人格斗,只需袖中腰间藏了那劳什子,缓急使用,十分便捷,又奏奇效。正还要开口乞求,大蟹指着一株紫杉后的破茅篷道:“那里便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马荣记在肚中,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便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了。小虾进木屋里去,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捧了两碟南瓜子。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上有四五档横,每上都搁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生青嫩绿的。心中怪异,便问:“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大蟹笑道:“等着受用呗。”“这嫩生发青的也能吃?小得像个茄子。”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掣出,一声链响,铁球已将最高横上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第九号!”第三最后一个南瓜立时爆裂。大蟹走上前去,拣起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小虾道:“怎地又歪了?”大蟹认真道:“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正鹄,这九号只裂作三块,究竟功力太浅。”小虾面生惭色,不住点头。“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垛。”马荣省悟。“打烂了后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两位贤弟可认得今日那帮匪徒?”马荣问。“认得当中两个,正是那日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那一伙。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日这两个都被小虾打死了。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脉络十分清晰。小虾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劫杀我们?”马荣道:“想必是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不知那姓李的是否乐苑中人?”“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百十来个。”马荣“啊”了一声:“劳动两位贤弟去将那些个尸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噢,马荣哥,今晨天刚亮时我见凌仙姑的屋里有灯火,想来是茅篷里有客人。”马荣告辞。他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西天,火云层叠,光弧流移,十分峥嵘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冈脊,黛黧色参差远近,如剪纸黏贴在天上。马荣赞叹一回便绕到凌仙姑那间茅篷。走近侧耳细听半日,不见声响,便大胆推开了柴扉。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只见屋角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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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8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16




    马荣回到红阁子,将适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禀告了狄公。最后道:“凌仙姑的住处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里。此刻赶去,恐也无济。”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疴缠身,不可能离去很远。再说除了虾、蟹两个,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马荣道:“听小虾说,今日清早那茅篷里亮有灯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人挟裹了去?”狄公忧郁地捻动着胡须,忽问:“马荣,你确信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之恨,与你无关?”“这个想来无疑。老爷,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头里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故尔埋伏在林间,意图截杀,以报夙仇。”狄公道:“虾、蟹两个平日午后并不回窝,那帮匪徒莫非不知虾、蟹习惯?”“天知道他们间的怨仇如何。只是险些儿连我一抹儿掳进。不过,这两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虾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像。”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只拟在这里待一天,此话说得轻率了。马荣,今夜你自个儿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后再来这里找我。”马荣走后,狄公独个儿在红阁子里沉思冥想,半日无头绪。又觉腹中雷鸣,便换过一领素净葛袍,戴了一顶弁帽,来到街上。没走多远,便到桃花客店门首。转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贾秀才一起进餐,也好细听听李琏怂恿他弄手脚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拿定,便折进桃花客店。账台上一问,乃知贾玉波午后离店尚未回来。
    狄公只得回转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出来摆牌位,拈香供祭。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二十九,这些冥器依例要摆设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受飨毕,鬼祭乃算终止,阴曹地府的大门重新闭合。狄公一路观看,忽见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饭馆,布招儿上绣着“同庆楼”三字。人又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已有五七席饮酒的,倒也不嘈杂。便找了一副临窗空座头,叫了几味菜肴,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吃着吃着又不由想起疑难棘手的案子来。依眼下种种供词判来,二十年前杀陶匡时的与今日杀秋月的似是一人,这人亦须有五十开外年纪。令人不解的是他既与当年翡翠情爱深笃,并争风杀了陶匡时,怎地又会与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这人会不会已探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抢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与虾、蟹两人遭截劫岂没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也未弄清,而这一点无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所在。狄公不觉呆呆自言自语起来,邻桌上的吃客都纷纷回过头来看他。而狄公沉陷其中,并不察觉。想着想着,突然站立起来,叫来堂倌会账,独个儿急匆匆下楼而去。他又回到了桃花客店,依店后门一条小路直趋秋月的宅邸。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砌。两边一式是苍劲的银杏,间夹一簇簇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阴笼盖,十分阒寂。秋月宅前有一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透彻,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狄公推开木栅门,便见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放着一只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连叹赞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乃见门上交叉贴了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围绕窗台两边细看,忽见一木板窗有条缝隙,用力一掰,窗户“哗啦”打开。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他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自己带在身上的一截蜡烛。四面一照,像是侍女丫鬟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了桌上一枝银烛台,乃见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首。打开秋月的卧室,扑面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中间一方小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齐正,香气更浓。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铅朱膏粉、唇丹花露,十来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面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类物件。右边只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一把小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里放的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之类首饰,第二个抽屉里则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狄公用力砸了第三个抽屉上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纸片、函封、请柬之类东西,不由大喜。遂将抽屉中物件全数倾倒在圆桌上,一件件慢慢细看。信函上大抵是情场上的狎昵字句,说不尽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李琏临死那一日曾赠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一个信封内。秋月曾言及她连信封都未拆开,随手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便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确切点说,找到装这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内除了香水,绝不会别无他物,而那将是解破李琏与秋月关系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果然见有一只未曾拆开过的信封,封面上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字样。用手一摸,内里有一个扁平硬物。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化开封漆,拆开倒出一看,里面果有一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页素笺,另有一只小信封。素笺上恭楷书道:仰托秋月小姐代转家书一封。区区薄物,幸希哂纳。再看那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写了“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字样。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来。同样恭楷写道: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辞云: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忽然颜色变,苦相集其身。吞咽疑素齿,还敢照朱唇。垂泪叹运命,卑陋难再陈。日日逃深室,藏头羞见人。行势如夏虫,哀心仰阳春。跪拜无复数,一绝逾参辰。盖点化前人辞也,言不尽意,晤面其来世欤?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绝笔七月廿五日狄公攒紧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苦痛难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厄,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这里“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似也言之凿凿,但这种自卑又岂是仅仅面对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垂嘱”?狄公愈想愈觉糊涂,只不知李琏葫芦里卖的甚药,也不明白甚事困扰得李琏苦痛难忍要一死了之。“不!李琏确是自杀的!李琏将此信交于秋月时,自杀之念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但是……”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掉落下来。“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涎脸动手动脚污亵冯玉环?!从这诗信情词判来,李琏是怀着极大疑惧与苦痛自杀身亡的。这信与诗秋月并未读到,更不可想像是秋月伪造的。那恭楷字迹,尤其是那诗的文采词藻也绝非秋月一类人物可杜撰。况且寓义怪异,一时也捉弄不明白。”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绝不会想到李琏如此一番委曲心肠,她当时的心思全计算在罗宽冲身上了,故随意将此信封往抽屉里一塞了事。竟误了多少大事!我此刻发掘,也算是鬼使神差,不然这离奇官司不知会颠倒到哪里去哩。
    冯岱年父女为何要承担下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因为编造得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的、有违常情的举止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心机呢?他将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一回忆出来,并力图浮现说话当时的形态神色。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所闻以及蟹、虾两个朋友的线索,他又一一清理过一遍,依稀有了一个大概轮廓,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这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狄公离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园中那条小径径直回到红阁子。即命永乐客店掌柜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他将红阁子里里外外细细窥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随即将红阁子一应门窗全数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登时会闷热异常,但他绝不能再冒风险,再有丝毫的疏忽。他的对手是一个穷凶极恶而又肆无忌惮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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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9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17




    马荣在白鹤楼里酒足饭饱后,哼着小曲儿转去藏春阁。此刻他心中想着银仙,越发感到甜滋滋的。他进了藏春阁大门径往后院香房急趋。一个幺二不认得他,拦住问:“客官相公,找哪一个?”“我要见银仙姑娘。”马荣道。“银仙姑娘已被人赎出,不见客了!”马荣笑道:“正是在下赎出的,两锭金子哩。”幺二咋舌道:“原来是位阔爷,可这衣衫恁地寒伧。她在后院房里哭泣哩。”
    “明日我高头大马来迎接,看她还哭不哭。一副行头叫你这王八龟孙子看了眼也发直。”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里面没人!”这是银仙忿忿的声音。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么?我是马荣啊!”房门“咯吱”开了一线,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入房中。“原来是马荣哥,你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泪痕满面。马荣惊问:“你为何哭泣?”“哎哟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赎了我的身去,看着就要来领人了。如何是好?还请马荣哥助我们一把才是。”“助你们一把?”马荣还未明白银仙话儿意思,忽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马荣呆呆坐下。贾玉波忙揖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话了:“我与贾秀才早就说定要做夫妻,只是他手气不顺,连连赌输银子。如今可好,冯家又逼得紧,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无路可走,正思量着一齐上吊哩。马荣哥一向仗义,救我几回,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与我们?”马荣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头脑顿时一锅热浆糊,黏合一团,坐在那里呆如木鸡。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八方交酬,广有手眼,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一定偿还。非要夺了银仙去时,我们只有双双悬梁一条路了。”说罢滴下两行泪来。马荣略略定神,又见银仙两个哭作一堆,形状凄楚。便道:“贾秀才,读书之人,不求个功名仕途,两手空空,娶什么老婆?你养得起?做几行诗赋,卖与谁要?”
    贾玉波垂泪道:“马荣哥休如此说。男耕女织,清茶淡饭,一样过光阴。我做诗赋,并不卖钱,也不靠它换柴米。我只求与银仙两个在乡间有一间茅屋,二分薄田,便是天堂了。自分也不是做官之人,能教几个小小童蒙,也不枉读书识字一场。”马荣听他言语酸苦,心中不忍。但见银仙一双泪眼无限温情地望着贾秀才,又陡地升起一阵醋意。左思右想,不是滋味。银仙哽咽道:“马荣哥救我,恩义一场,也是白白的。今日这里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乡,望代我向乡里父老问声好,就说我银仙命苦,再也没法回老家了。”说罢将汗巾拭去泪痕,敛容褰裙,整顿钗钏。贾玉波从床褥下抽出两根长长的白布带,慢慢各系了一个环结。马荣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即夺了布带。转思又笑道:“不说我马荣精巧,早防有这一招。银仙姑娘,你且听着。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风尘之念,找个名声好听、知书达礼的,一马一鞍过日子,故尔有心与你解厄。今日我正好在恒丰庄赢了一笔钱,便用这钱与院主为你赎了身。”说罢,从衣襟里将出脱籍的押花执照,交于银仙。银仙一听此言,正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原来马荣哥恁地一片菩萨心肠,已早做准备,大船渡人。今世再没报恩处,来世变作犬马,效力左右。银仙我今日便发誓,但忘了马荣哥恩义,铁枷长扛,永不出世。”说罢泪如雨下。贾玉波大梦初醒,欲哭无泪,痴痴地立在床边,看着马荣抢夺过去的两条布带。银仙一把拉了贾玉波,双双跪倒在马荣脚前,连连叩头。贾玉波嘶声道:“马荣哥如此扶持,分忧急难,恩德胜如生身父母。来日衔环结草,再图谢恩。这二十两金子,愿立借券,稍稍宽裕,定当补报。”马荣道:“不碍,休要计较。”忽而又仰天大笑,“这赌局上赢来的钱,没脚跟,今日不使花,明日又输了,算得什么?再说我也不惯算针头线脑的账。帮助了你们,也是积自个儿的阴德,岂不是好事。你两个恩恩爱爱过光阴去,也应着佳人窈窕,才子风流的古话,再不用提那二十两金子事。”说罢开门扬长而去。银仙跟脚赶上:“马荣哥,日后认我这亲妹子吧,我真认你是亲哥哥哩。”马荣望着银仙笑逐颜开的模样,面热肉颤,感慨万千,掉头便奔出了藏春阁。忽又想到一事,回头见银仙仍呆呆立在夜风里,泪不停地滴下。“狄老爷明日说不定想见一见贾秀才,有几句话要问。叫他中午之前莫要走远。”马荣走在街上,心里如打翻了酱醋盐辣罐,五味搅混,七情颠倒。摸摸襟袖,只十来个铜钱了。不禁自怨自艾一阵。眼前正好有一家鸡毛店,见是贩夫走卒的宿夜处,便一头钻进。缴纳了五个铜钱,挤到一个又臭又脏的铺位上。左右一片烟臭汗酸。马荣脸脚也不洗,闷头躺下,夹在两个光身闲汉之间。望着两边油腻污黑的皮肉,心里猛地想起银仙来。这一宵原该是过得何等快活,何等舒爽。马荣禁不住又声声长叹,满腔酸涩,轮到他自叹命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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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9 |只看该作者
红阁子18




    狄公闻报冯岱年偕女儿玉环已到,忙出红阁子迎接。“如此夤夜,深扰冯相公父女,本官甚是不安。”
    冯岱年揖道:“狄老爷这时叫下官父女来,想必有急事,不可延宕。”狄公亲自为他们斟茶。冯岱年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汲水,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盘问。玉环的一对眼睛露出忧郁焦虑的神色。“今日午后,冯相公的两个干办在西冈头松林中吃一帮匪徒截劫,冯相公想来已知此事。”冯岱年点头道:“下官已闻报告。那是江对面的一伙山贼。顷前他们欲图劫我乐苑税银驿车,被大蟹打退,死了几个人,今日是雪恨复仇来的。还干连了马荣贤弟,险些出事。”狄公笑道:“这事不足为奇。区区山林蟊贼,有何起解?冯相公手下干才济济,大可高枕而卧。”冯岱年道:“狄老爷美誉了。不过日后还须谨慎,怕再报复。”狄公又笑:“只怕冯相公谨慎有余,守雌自退,反而成拙。”“愿闻狄老爷高见。”冯岱年听出弦外有音。狄公转脸却问玉环:“玉环小姐那夜来这红阁子可是穿花园而进?”玉环点了点头:“正是。”“噢,是穿中间甬道进到这露台的。”玉环又点点头。忽见冯岱年眼色,忙改口道:“不,不是从露台进来的,是从大门进来的。”冯岱年脸如死灰,苦笑一声。狄公大笑道:“玉环小姐太年轻,究竟露馅了。你从未进过这红阁子,怎可能在这里杀死李琏?”玉环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强辩。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你们父女串演的一出好戏,几将我蒙死在鼓里。玉环小姐,你穿花园来这红阁子,怎可能走大门进来?我头里问你可是穿中间甬道进露台的,你又称是。其实这露台外只左右两边通花园甬道,中间却无。可见玉环小姐欺逛本官,阴有所图。”玉环情知中计,紫涨了面皮,两眼泪花闪动,还想说什么,却见冯岱年一声长叹低倒了头,再不抬起。“玉环小姐编造的杀李琏一节更不令人信服。一个男子欲非礼施暴,见女子手中有刀,焉会轻易不顾?再说你右手持刀,似也不会扎入李琏右侧脖颈。”玉环终于“呜呜”抽泣起来。冯岱年下跪道:“狄老爷,下官一时糊涂,意图取巧。见老爷轻信了小女之言,便将错就错,掩盖真迹,遮瞒老爷。下官实无勇气将内里真情和盘托出。虽然李公子非下官父女所杀,但下官那日确实到过这红阁子,又移挪了尸身。这瓜田李下,再也洗刷不清。”“不,冯相公父女既没杀李琏,何罪之有?本官不妨明言,李琏是自杀身亡的。你移动了尸身,则更可证实他的自杀。那夜冯相公来这里,原是想与李琏摊牌的。他与温文元两个暗中运动倒你,你既已觉察,便来找他,要他作出解释。不知本官猜得可对?”冯岱年惊道:“诚如狄老爷所言,那日情由正是如此。只是下官不明白为何李公子突然要自杀?”说罢仰起头来看着狄公。狄公笑而不答,示意冯岱年再讲下去。“有人报告下官说,李、温二人意欲将一口装满库银的小皮箱偷偷藏匿下官家中。再运动家奴出告,道下官犯法,私盗公银。一旦在下官家中查出那皮箱,下官百口莫辩。”“你何不将这事禀告罗县令?本官来了,也可如实告我么!”
    冯岱年尴尬道:“乐苑内规矩如此,内部纷争,从不邀外人来裁断。几十年来一贯是自己商量解决。”狄公怒道:“这还要官府作甚?如今李琏、秋月横死,为何你们不私自掩埋了死尸了事,都来缠住我仲裁?”冯岱年嗫嚅:“这个……这个下官知罪。老爷允下官将那日细节禀了:下官那日来这里找李公子,一来问他与温文元暗里勾结事,二来问撞船那夜污辱小女事。谁知在花园中偏巧又碰上温文元。温文元问下官是不是来找李公子。下官答是。他笑了笑说,快去找吧,便匆匆走了。说来奇怪,这使下官猛地想起二十年前下官来找陶匡时的情景,那夜也正是在红阁子后花园看见他的,陶匡时也正是在那夜自杀的。内里蹊跷,一时也无法探明。“当时下官心里便感不祥。等下官进了这房间,却见李公子瘫倒在长椅上,已经死了。下官顿觉温文元心存叵测,诱下官跳陷阱。如今下官身陷杀人现场,能脱干系?再说温文元又亲见下官来这里找李公子。告到官府,如何辩白?二十年前陶匡时死时,正是他煽风点火,诬下官妒情杀人,今日新戏登台,粉墨依然是梨园旧人。温文元会不会再次掀动轩然大波?二十年前他尚不敢公开告官,今夜这情景下官杀人嫌疑更大。倘若温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杀,下官又正在红阁子现场,他会不会立即引店主或官府中人来捉拿?“想到此,下官不禁毛骨悚然,胆战心惊。也是情急生智,下官猛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凶手杀陶匡时的手段,决意如法炮制,移尸于卧房,伪装自杀形状,以避人言追究,再落冤枉不白下场,同时也堵塞了温文元讼口。万一公堂对质,他也难脱干系,更多一层纠葛。以后之事,下官已有详供。”狄公频频点头,面色慈和。“狄老爷,这事再提及,心中隐痛,羞愧难言。谁知秋月公堂上竟做证,李公子确是迷恋于她而自尽,而且还有李公子临死画图的佐证。先前狄老爷错误解释,下官明知不类,也违心应和,以图蒙混。下官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深切感到一个耻字,想来狄老爷能谅解下官此刻的心境。”狄公道:“本官受骗习以为常,岂能事事察见渊鱼?只需迷途知返,碰壁回头,依旧有制胜之日。李琏临死前的涂画确指秋月,但他却不是为了秋月而自杀的。”冯岱年惊道:“李公子并非为思恋秋月而死?狄老爷如此判断,不知缘何而来。”狄公捻须道:“李琏有才华无德,盛气至极,交游天下,挥金如土,渐渐财源不济。便意图与温文元狼狈为奸,攫夺这乐苑权势与财富。十天前他乘船来这里时正撞见玉环小姐,顿起歹念。温文元觊觎里长宝座已久,阴蓄异志,取冯相公而代之,故尔向李琏献策,先毁坏玉环小姐贞操声誉,逼你蒙羞怀耻,无路可走时乖乖让位。他们曾设计运动贾玉波将一个盛了公银的木盒私匿于冯相公房内,再行诬告。即是冯相公适才说的那皮箱了,不过这计划因贾玉波拒绝而作罢。“李琏一番计议后竟忘了玉环,日日与牡丹、红榴、白兰几个妓女图欢作乐。这时他渐渐察觉到一个异象,心中怵惕,行为思绪骤变。他与妓女结清了账,又将四个随从的清客遣回京师,决意了却生命。当晚他去秋月处作别,并拜托她捎一家书。谁知秋月傲岸十分,没把李琏放在眼中,更不把李琏临死前的绝笔家书放在心上,随意丢搁在她宅邸的抽屉里,连封口都未开启。李琏‘托心秋月',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算他晦气,但是李琏并未向秋月提出过赎身的要求。”冯岱年摇头道:“李公子要与秋月赎身事,秋月言之凿凿,岂可不信?”“冯相公也太轻信秋月之言了。秋月虚浮骄妄,目光短浅,胸襟狭窄。李琏临死前曾赠与她香水礼物,又画写秋月字样。官府核问时———偏偏又是罗县令问的———她便顺水推船,信口编撰一通,以增其风光体面,又高放罗县令鹞子。其实并无这事。试想一个已写下了遗诗绝笔的人怎会在临死前向一个妓女提出赎身要求?不过秋月也是可怜之人,又惨死于红阁子中,这事似不必多言指责。“温文元参与阴谋设计,诋毁中伤,欲图倾轧冯相公,然而计谋并未实施。他更是一条懦怯的可怜虫,一贯背里含沙射影,吹风惑人,虽有大恶,却无大罪。本官略略治办,便可一劳永逸,叫他再不敢妄掀风波。至于红阁子里发生的两起杀人案,与冯相公父女似无瓜葛,本官暂不与你们商谈了。今日要说的便是这些。”冯岱年懵懂,起身告辞。犹豫片刻,又长揖启问:“恕下官冒犯再问一句,只不知狄老爷适才说的红阁子两起杀人案,当系何指?”狄公温和地笑道:“何必曰冒犯。冯相公是乐苑里长,岂有不便告知的?只是判断尚未获证实,只得暂藏于本官肚中。哪一日案情勘破,水落石出,即对冯相公披明详备。”冯岱年与玉环再拜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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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5 20:49 |只看该作者
狄公出了茅篷,马荣牵着坐骑忙迎上来。“老爷,怎地进去这半日,我只怕出事了。凌仙姑吐诉了些什么?”狄公摇了摇头,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答道:“凌仙姑并不在屋里,看来她被歹人赚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将这小屋仔细搜索了,并没发现一样有用的东西。我们驱马回客店吧。”马荣半信半疑,也不便吱声再问。两骑跃上那片高冈,只见松林后坟地上旗幡张扬,一派烟火。祭礼的仪仗浩浩荡荡,在山间送鬼。“人们已开始焚烧冥器,拆毁祭坛。今日是七月三十日,香烛纸马,三牲烧奠做过,鬼祭也煞尾了。”马荣道。狄公望着那袅袅升腾的烟火,叹道:“阴曹地府的大门终于闭合了。但愿今日这乐苑里再不要出点儿意外。”两骑回到永乐客店,狄公命胖掌柜结账,又关照马夫添备麸料,便匆匆进了红阁子。马荣相帮整理马鞍袋,打点一应行装什物。狄公坐下来将李琏自杀一案的官署呈文细细阅过一遍,最后在补阙备录一栏里填了秋月的死因:“饮酒过量,心病猝发。”又补写了若干细节,押了印玺,封上火漆。
    狄公收过呈文,又铺纸掭笔,写了一折短信给冯岱年。大意云:本县闻报,李经纬阁下因恶疾弥漫,毒火攻心,已死于凌仙姑茅篷里。凌仙姑本人也命在旦夕。俟其一命归阴,立即封锁通路,焚毁其屋,以根绝病疫蔓延。又闻贾玉波已携一妓女远适他州,谨愿玉环小姐与陶先生结百年姻缘。冯陶两家,疑怨冰释,重修旧好,可喜可贺。日前言及之红阁子两起杀人案,业已查明。因主犯已死,不再议诉付审。狄公审阅毕,封口烫漆,又工楷写了“冯岱年兄惠启”字样。“马荣,这李琏、秋月命案的呈文我须去金华亲交罗县令。这封给冯岱年的信叫客店掌柜等我们走后,再行递送。”两人结清房金一应开销,出了客店。正要上马,忽听得大门外响动锣声,只见罗县令轿马仪仗正迎面而来。官轿停下,罗宽冲掀帘下轿,一手执着狄公衣袍,问道:“狄年兄,怎么回事?我在金华闻报,秋月猝死。心知有异,又匆匆赶来。莫非是被人挟嫌杀死的?”“不。”狄公从袖中取出押了印玺的官署呈文,“我原想亲赴金华将呈文交割,秋月死因在这上面已写明无误,罗贤弟不必张皇。”罗宽冲急忙展开公文阅读,见秋月案呈文里并无一言牵涉于他,乃松弛了一口气,点头不迭。笑道:“李琏自杀,小弟当日就说了,司空见惯,例行公事一件。想必并未劳动年兄许多精神。”狄公捻须微笑,从衣襟内将出那颗金印交还罗宽冲。罗宽冲“啧啧”收了:“年兄这件呈文小弟将一字不改申报州府。容小弟略表谢忱。”狄公长揖道:“罗贤弟来得正好,也省了我再走一趟金华。若说这乐苑还有未了之事,便是对温文元的课罚。温文元公堂上欺瞒本官,又百般苛虐一妓女,依例责杖五十。念其年迈体弱,不堪刑罚,故拟出一公告张贴乐苑各处,晓示温文元恶迹,姑且记下这五十罚棍,暂缓施行。他日再有恶行劣迹,只需有人告到官府,有凭有据,旧账新罪一齐课罚,绝不宽贷。”罗宽冲笑道:“此法甚妙。棍子悬在手中,不打下去。若再犯故态,两罪俱发,皮开肉绽,可以想像。谅这温文元也不敢再萌邪念。”“还有一事拜托。乞罗贤弟择日为陶德、冯玉环主持大婚。有冯、陶两家结秦晋,这乐苑繁华安定可保无虞。”罗宽冲点头应允。忽又摒开众人,附耳小声问道:“不知狄年兄可解得红阁子之谜?”“红阁子之谜?”狄公佯作惊讶,“我这三日正住在红阁子里,并没听说有什么需解之谜。”罗宽冲“嗯”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这红阁子之谜,说来话长,内中委曲,不知几层几折。我也只是风闻而已。狄年兄这几日既无所闻,也就罢了。”狄公微讽道:“秋月小姐倒正是死在红阁子里的,只不知罗贤弟的谜可是应在她身上?”罗宽冲脸上泛过一层红晕,干笑道:“今日终祭送鬼,狄年兄再莫提及秋月。小弟听说这乐苑里昨日又来了一位窈窕小娘子,色艺压倒乐苑众芳,胜秋月万万,保不定就要被选为新的花魁娘子哩。”狄公嘘了一口气,笑道:“难怪今日罗贤弟匆匆又赶了来。既然为此,当日又何必匆匆逃席,设计李代桃僵,捉弄了我三日,还怨怪我没解破红阁子之谜。”“哈哈!红阁子,红阁子,正不知狄年兄这三日红阁子过得如何哩!”狄公飞身上马,扬了扬长鞭,马荣紧紧跟上。“罗贤弟,几时来浦阳宅下时,再与你细细讲解红阁子之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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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12-9-5 21:29 |只看该作者
狄公案呀?我还真没看过原版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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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12-9-5 21:32 |只看该作者
高罗佩(Dr.Robert H van Gulik,1910-1967)是荷兰职业外交官,通晓15种语言,曾派驻泗水、巴达维亚、东京、重庆、华盛顿、新德里、贝鲁特、大马士革、吉隆坡等地,从秘书、参事、公使到大使,仕途一帆风顺。但大放异彩的却是其业余汉学家生涯并以此流芳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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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12-9-5 21:34 |只看该作者
高罗佩著作等身,流传最广的是他别出心裁的中国古代侦探小说。他对清人公案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中主人公狄仁杰屡破奇案大为折服,认为虽无指纹、摄影等现代技术手段,其访案之细、破案之神,以及对犯罪心理之分析和推理之缜密,不亚于英国柯南道尔著名的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高罗佩看到西方侦探小说风行,许多人甚至认为除英美德法之外全无这类著作。为了不让中国历代公案小说家“含冤于九泉之下”,(高罗佩自序中语)慨然命笔,从事《武则天四大奇案》英译,出版后深受读者喜爱。他意犹未尽,以狄仁杰为主人公用英文撰写《钟楼谋杀案》、《迷宫谋杀案》等中国侦探小说,并用单线白描法自绘插图。出了20多卷《狄公案》系列,被译成十几种文字,有的还拍成电影。更奇的是,他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章回小说体裁将之译回中文出版,并称应以此为标准本。高罗佩对唐代律法制度颇有研究,《狄公案》系列中的许多情节均有所据,这与当代某些“戏说”作者之信口开河大不相同。一位汉学家竟以中国古代侦探小说传世,表现出高罗佩遗世独立之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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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12-9-6 14:22 |只看该作者
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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