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说明天是情人节呢,妈说这话的时候,眯着眼对着我们笑了一下,然后就低头专心地研究一种药品的说明书,对我们大吃一惊的表情置若惘闻。
妈从不过情人节,妈是听过情人节的,是借着电视里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广告,让她无处可逃地认可了这一天的存在。当她作饭,洗衣,睡觉的时候,当她打麻将用报纸垫桌子的时候,五花八门的广告也借着这一天极力喧染浪漫和温馨,欲盖弥彰地掩视着背后的商业目的。
妈不关心情人节,她关心手中的药是否治爸爸的肾结石,她的笑是关心我们,她觉得这天是年青人的事,与她和爸爸关系不大。
妈曾经买过玫瑰花,那是她住在我家时,装饰我们的房子用的,妈种过一花坛的月季,年年装点着我们的库房。妈喜欢所有有香气的花,于是花坛里有了桂花,腊梅,栀子花和茉莉,在各个季节次第送来或浓或淡的香。妈说,有香气的花有灵性呢。
妈不吃巧克力,妈买的巧克力都是留给孙子的,妈说巧克力除了包装精美,又腻又贵。
我缠着妈说说年青时的浪漫,妈妈说你问你爸,妈妈一生的情感只和爸有关。妈说嫁给爸是上当受骗。我开始替妈遗憾。
爸爸说他遇到妈时,在一条江边的渡船上,那年妈十八岁。妈十七岁技校毕业就参加了工作,每天坐船到长江对面的单位上班。
十八岁的妈妈象一朵初放的花,娇嫩鲜艳,有一种让人目眩的美。我仿佛看见年青的妈妈安静地依着船弦,一身外婆穿旧的碎花上衣,青色的裤子,朴素掩不住的青春的光泽。清澈的目光追随着滚滚的江水和天际的阳光,江风吹动额前的留海和年青生涩的心事。然后从容地转身下船,安静地从渡口拾级而上,单薄而挺拔的身影风一样消失。从不理会一个人的目光悄悄地在追随她。
爸爸那天是去朋友家,然后厚着脸皮天天去朋友家,处心积虑地坐了一个月的船,辗转打听到了妈的单位,就托人求婚,妈在拒绝三次后就同意了,那时外公正作为资本家和反动技术权威在台前挨批斗,爸爸托的人是单位的书记。
妈年青时是美人,退休多年了,现在妈妈单位的叔叔还在说,你不知道你妈年青的时候有多美。
我说妈你年青时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吧?满脸皱褶的妈脸红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妈一生简单却坎坷,结婚后因疾病九死一生,五十岁因车祸九死一生,她和爸爸平静的日子是繁重的工作,家务和孩子,因为爸是作工程的,是一次次的分别和等待。
生活的压力和变迁让人疲于奔命而失去激情,他们的婚姻是年轻时的争吵牵挂,是中年时的唠叨麻木,然后是晚年的相濡以沫。
妈挂在床前的结婚照,是若干年后补照的,电脑处理虑去了皱纹,穿着婚纱的父母一脸幸福的表情,我想那是时光滤去所有的驳杂和浮躁后那种平静地幸福。
我知道由于历史原因和青涩的年纪,妈的婚姻不会全由自己选择,我说妈,你年青时喜欢过别人吗?妈给了我一下,她说,死丫头。
妈妈的一生除了爸爸,没有什么人可以更多地回忆,唯一可寻的许多年青的单纯的情愫,也在时光里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
我记起了妈送我上大学的一天,在船上遇到了单位的一位叔叔,妈说是她的同学,那一刻我觉得妈有点局促不安,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叔叔走了,妈说,那年外公挨批斗,所有的人都上台来对着外公吐口水,妈坐在下面哭成泪人,妈班上没有一个人,那位叔叔还出面阻止了他们年级所有的同学,妈说她心里一直记着。
妈后来说她们班很多人都来提过亲,包括那位叔叔。那时他们年纪都还小。
妈妈不过情人节,她说那是你们年青人的事,她要忙着给爸爸弄掉大衣上沾的毛,还要陪爸爸去染他新长出的白发。
妈的一生会遗憾吗?我不敢问。
朋友打电话说,他正烦恼着不知道明天该和哪一位女友相约,让我帮他拿主义。朋友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他的文章写得很好,我们说全靠追女朋友的功劳。
弟弟当年也面临两个爱他的女人作出选择,和其中的一位女友分手时,曾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地唱着《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后来他的经历越来越多,后来接到女友的电话,他却叫错了对方的名字,被我们推为经典笑话。
我开始明白这世界多了越来越丰富的情感,越来越丰富的经历和色彩,我们貌似多情重情的背后,却是越来越匆忙的相遇和相互失散,越来越多的负担不起和越来越多的深情而凉薄的人。
我终于明白,一生能像妈那样单纯地渡过,也许是一件幸福的事。因为最终是心安,因为心安即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