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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楼主: 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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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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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2 |只看该作者
7、素不相识
  我重新睁开眼睛,对那些碎纸片说:“来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们。”我伸出手,它们轻轻地落在我的手里。我将它们揣进裤兜。
  我穿过那些放风筝的人,继续朝酒馆走去。我想,我可能永远都要走在这条路上了。我曾经许多次想要戒酒,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我的酒量在那帮酒鬼里是最差的,因此也总是受到他们的嘲笑。我有意与他们分道扬镳,却每次都主动再次混到他们之中。
  我带着我的懦弱,就像怀揣一只脆弱的鸡蛋,或一块废铁,往酒馆走去。我是否在隐隐期待:让它更尖锐一些……
  在我的一个梦中,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又一个尸体,无数的尸体,闪烁着磷光。我坐在一只小船上,随着海面而起伏。它们朝我漂过来,有的撞在小船上,小船就会颠簸一阵。我的手里拿着一盏油灯(可我明明是有手电筒的),只能照亮脸盆大小的地方。我将油灯举到那些尸体的上面,贴近,想要看清。于是我看清了,那些尸体无一例外地全是我。我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快感。这样无聊的梦我曾做过许多次。
  现在,毫无缘由地,我又想起了这个梦。
  我双手插兜,朝酒馆走着。海风大了起来,撑起了我的衣服。
  在海滩上,立着许多塑像。那些塑像有的已经被沙子埋了半截,有的则几乎完全被掩埋。在蓝天的映衬下,塑像显得有些肃穆。我看到无脸人在这些塑像中间逡巡,我记得他告诉过我,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那块塑像。
  在这里,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塑像。
  我走过去,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他冲我点了点头。这张看不到表情的脸,使我觉得有莫名的吸引力。“怎么样了,找到了吗?”我问道,同时抚摸着旁边的一块塑像。很多塑像我并不认识,更何况,里面有许多人已经死去。我忽然想到:我的塑像在哪里来着?
  “没有。”无脸人略显无奈地说,“一无所获。”
  “慢慢来,不要着急,总会找到的……”我喃喃地说。“慢慢来”,这是我的口头禅。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慧慧。她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找过她。尽管有许多人问我:“找到了吗?”我都会回答:“没找到。”而不是“没找过”。
  裤兜里的碎纸片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使劲按住裤袋,不让它们飞出来。
  “再见。”我跟无脸人告别。酒馆就在前方,我可以看到它的招牌。而在酒馆的对面,有一家天蓝色的冰淇淋小店,有一些人在排队。我决定先买一个冰淇淋吃,于是我加入了队列。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女孩。她的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穿着蓝色小褂,里面的黑色衬衫稍长,露出一角。她戴着一顶草织遮阳帽,可以看出留的是短发。
  队伍很长,挪动的速度也很慢。有的人干脆看起报纸来。我有点后悔买冰淇淋的决定了,不过当我回过头,看到我的身后已经形成的长长队列,我觉得如果不排下去似乎有点亏。穷极无聊中,我将裤兜里的碎纸片掏出来,做拼图游戏。它们被我撕得很碎。
  “你在干嘛?”我抬起头,看到前面的短发女孩侧过身来,正看着我手里的纸片问。她把帽子摘了下来,稍显焦躁地给自己扇着风。她微微有些出汗,精致的鬓角服帖地粘在她的侧脸。我吹口气,碎纸片被吹走,绕了一个圈,又重新回到我手里。女孩饶有兴致地看着。
  “不好。”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接着,天空中就下起了一阵“太阳雨”。油滴一样的阳光一颗颗掉落下来。人们猝不及防,顿时被淋了一身,立刻响起一阵抱怨声。这种太阳雨淋到衣服上很不好清洗。我和女孩看着彼此身上闪光的雨点,哈哈笑起来。
  由于前面许多人不得不赶回家洗衣服,我和女孩很快就买到了冰淇淋。
  我们并排站在海边吃着。
  刚刚下过雨的海面,浮着一层耀眼的阳光。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我们看着海面上的光,吃完了冰淇淋。
  “再见。”她对我笑了笑。
  “再见。”我说。
  然后我们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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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
发表于 2016-2-23 18:43 |只看该作者
 8、“南极遇难者”
  酒馆里,我又看到了徐福。看样子他的小号终于康复了,现在它显得很坚挺。徐福神采奕奕,卖力地吹着,腮帮子鼓得像是一只大青蛙。几只鸟从号嘴里飞出来,扑扇着翅膀盘旋在人群中,绿色和红色的羽毛落了一地。
  “哈哈,看看这个家伙,被淋了一身。”我刚一进酒馆,就听见拉松喊了起来。刚刚下的那场太阳雨还有斑斑点点的阳光沾在我的身上,在昏暗的酒馆中十分醒目。没有办法,我只好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而内心其实很是窘迫。
  “刚刚赶上了一场‘太阳雨’……”
  徐福看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停止演奏。他的回归使酒馆的爵士乐队爆发出了比以往更强劲的力度,酒馆里的人几乎陷入了痴狂。今天的音乐是鲜艳的红色,像是一块红布飘荡在一帮喝醉酒的公牛头顶。
  一只接一只的鸟从徐福的小号里飞出来。酒馆里的鸟越来越多,空气里弥漫着禽类的味道。很多羽毛落到了酒杯里。一些对羽毛过敏的人开始不停地打喷嚏。而有些人则企图将那些鸟逮回家去。酒馆简直混乱极了。我们看着这一切,哈哈大笑。
  在彗星酒馆,我能感觉到一种短暂的放松。仿佛这里可以帮我照看一会儿我的灵魂,使我什么都不用想。在这里,我们比一只虱子还要轻松。我们蹦跳在酒馆这块慷慨的皮肤上,吸它的血,将自己变得充实起来。
  “尝尝这个。”拉松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
  “尝尝就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这杯酒。酒没什么特别,只是不停地从杯子里往外冒蓝色的烟,像是有人往里面放了一块干冰。我拿起杯子,几口喝了下去。然后我坐在那里,看着拉松。拉松的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没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体一阵冰凉,牙齿开始打颤。一些细小的冰粒从我的皮肤毛孔里钻出来,密密麻麻,很快就覆盖了我的全身。
  我一动也动不了,就像是被封在了冰冻的湖里。外部的声音变得混混沌沌,断断续续,很不真实。我努力透过冰面往外看,然而厚厚的冰层阻断了我的视线。我的四肢正在失去知觉,仿佛已经不复存在。我正在向下沉,越沉越深,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嘴唇也被冻住了,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皮。
  光越来越暗。巨大的深海生物静静地游弋在我的四周。
  就这样过去了几个世纪。我一直被封在冰层的深处。直到阳光重新照耀在我身上,冰层开始松动、融化,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那温暖包裹着我,我渐渐有了知觉……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我知道自己仍在酒馆里。并没有过去几个世纪,但我确实感觉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我慢慢地活动脖子和四肢,吐出一口冷气。
  我的全身都湿透了,那是冰粒融化后的结果,同时皮肤上还沾着一些尚未融化的冰粒,我抖动身子,将它们从皮肤上抖落。
  我的心脏砰砰地跳动。我大口地喘着气,喷出团团白色的雾气。我感到嘴唇犹如一条死去的深水鱼般冰凉。
  “怎么样,够爽吧?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南极遇难者’,可以让你体会到濒临死亡的感觉。”拉松显然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这种酒刚刚被调试出来,价钱很贵,这次算我请你啦……”
  我半天才缓过劲来。难受感渐渐褪去,现在,我的呼吸里有一种薄荷的清爽,这让我感觉很舒服。我尽量放慢呼吸节奏,使这种清爽更绵长一些(甚至我的耳廓也感到很清凉)。
  徐福走了过来。他头上全是汗,刚才的演出实在太卖力了。他随便拿过一杯酒,一饮而尽。“我觉得状态好极了。”他满面红光地说,然后注意到了我,“你怎么了?”
  我相信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蠢,我还在享受着“南极遇难者”带给我的独特感觉。我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包括徐福的声音。
  “我很好,你最近怎么样?”我说。
  “不错。”他坐下,“我的小号完全康复了,并且充满活力。有的时候根本不是我在演奏它,而是它在演奏我。我变成了它的一件乐器,那种感觉真是妙极了……”他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撮鸟类的羽毛。他抱着装小号的盒子,就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徐福的爵士乐队下去后,舞台上换上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弹吉他的民谣歌手。他弹奏的歌曲很轻柔,轻柔得让人昏昏欲睡,不一会儿,那个民谣歌手也在舞台上睡着了。
  “我要去一趟露天餐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后徐福说道,“听说今天中午会推出一款新的菜,可以试吃三个月,试吃期间打五折,我准备去试试。”
  我们都知道,徐福手头几乎没有宽裕的时候,他的大部分钱都用来付房租了。那个黑心的房东,将徐福手里的钱都收进了自己的腰包,但是徐福并没有换房子的打算。“我喜欢那里,那里可以给我创作灵感。”徐福总是这么说,而房东也正是看中了这点,对待徐福就像对待奴仆一样。有时我们觉得徐福真的是又可怜又可恨。
  “我和你一起去。”阿鲸说。
  于是他们两个跟我们告别,走出酒馆大门。拉松还没有从刚才的催眠曲中完全清醒过来,显得睡眼婆娑。我仰望天花板发呆,星空在头顶缓慢旋转着。我的衣服上还闪烁着油渍般的阳光雨滴。而在某个瞬间,我的脑海里闪现的是一片南极的荒凉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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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
发表于 2016-2-23 18:44 |只看该作者
9、聚会
  我和女孩再次见面是在阿婆的聚会上。那天,我在露天餐厅正在吃他们推出的半价新菜——香蕉炒饭。我对着满满一大盘子的炒饭有些绝望,而坐我旁边的徐福则吃得津津有味。他已经连着吃了有一个多月了,说话时嘴里都会散发出一股香蕉味。
  “吃这个可以让我省下一大笔。”徐福大口嚼着,不时有黄色的饭粒从他嘴里喷出来。他告诉我,最近他想攒钱给他的小号买一个更舒适的盒子。他在酒馆挣的钱全都用于交房租和买唱片了,有时他不得不寻求那些喜欢他的女人的救济。他的身边从不乏追求者。
  “我不喜欢跟她们做那种事,”徐福一脸心烦地说,“但有时为了钱也不得不……”我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喜欢和他的小号待在一起。“那些女人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徐福最后总结道。一大盘子的香蕉炒饭已经被他打扫干净,连个米粒也没剩。他打了一个饱嗝。
  对于我来说,这盘香蕉炒饭就是一座小山,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完成它了。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吃真正的香蕉,而不是什么狗屁炒饭。
  就在我决定缴械投降的时候,阿婆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拉出旁边的空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我看到她的手里提着篮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食物和食材。
  徐福借口去结账,转眼不见了。
  “您有什么事吗?”我问,同时假装依然在吃。
  “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聚会,明天中午。”阿婆依然笑眯眯地说,“真是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爱吃这里的香蕉炒饭,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一口也吃不下去……”
  “还好,”我艰难地咀嚼着,“什么聚会?”
  “就是一些朋友……有的来自其它地方,很远,我们难得聚上一次。如果你也来参加我会很高兴的,”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小伙。”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诧异地抬起头。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站了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慢慢吃。”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了。随后,我也站起来,端着盘子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垃圾桶里。徐福知道这事一定后悔死了,他错过了一个蹭饭的好机会。我边倒边想。
  我走出露天餐厅时,看到在另一张桌子上阿鲸和莉莉聊得正开心(他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不知阿鲸说了什么,莉莉笑得前仰后合。阿鲸坐在背对我的地方,我能看到他的面前同样摆着一盘满满的香蕉炒饭,显然,这是莉莉推荐给他的,或许这种搭配正是源自莉莉的主意也说不定。在聊天的间隙,莉莉不时把餐盘往阿鲸那边推推,提醒阿鲸别太专注于讲话而忘记了吃饭。我看到阿鲸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由于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第二天,我来到阿婆的家。阿婆的家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但我是第一次来,空手而来总不大好,于是我咬牙将家里的两瓶酒带了过来(我手头也不宽裕)。我按响门铃,竟然是她开的门。我在门口愣了一下。
  “你也在?”我说。
  她比那天买冰淇淋时更漂亮了,穿着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她显然也有点惊讶,不过看上去很开心。“进来呀。”她笑着说,将我拉进客厅里。
  客厅里挤满了人,大约有二十几个,全都是女人。她们有的在交谈,有的吹气球,有的则忙进忙出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来时已沙发已经没地方坐了,只好和她一起坐在地毯上面。一只小型唱片机在角落里唱着,但在各种嘈杂声中,它显得很无助。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说,顺手拿过一只气球吹了起来。
  “我叫阿唐。”我说,“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没有……难道你是个名人?”她漫不经心地说,将吹好的气球在手里玩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你可以叫我‘素不相识’。”她对着气球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叫你素素好了。”我笑着说。
  “这个名真傻气……”她说,将气球放在了地毯上,“不过我倒无所谓。”
  我们看着气球慢慢地升起来,直到贴在客厅的天花板上——那里贴着许多颜色不一的气球。它们也像是聚在一起交谈,不时换一个地方,从一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
  “阿唐。”我扭过头,看到阿婆穿着围裙,在朝我挥动右手的汤勺。她走过来,说:“你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快点过来帮我……还有慧慧也一起来吧。”
  阿婆看着她。
  “慧慧?我不叫慧慧,我叫素素。”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看到阿唐就想起了慧慧。”阿婆冲我眨了眨眼睛,“好了,赶快帮我干活吧。”
  这是一个叫做“邂逅外星人协会”的组织举办的聚会,而阿婆是这个协会的资深会员。顾名思义,想要加入这个协会唯一的条件,就是你曾经和外星人“邂逅”过。
  “让我们举杯!”阿婆提议道。在这个协会里,她的发言很有权威。
  “干杯!”每个人的兴致都很高。这是难得的聚会,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有着各自的生活,但外星人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他们的胸前都佩戴着一枚印有外星飞船图案的绿色胸章,证明都是自己人。但我和慧慧除外。我俩尴尬地坐着,低头吃菜,而我们旁边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与别人分享自己各种各样“邂逅”外星人的故事(在院子里,在学校,在车库,在地下室,在厨房,在浴室,在草原,在山中,在海上,在飞机上,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碰上)。
  “我想要离开这里。”慧慧低声对我说,“在这里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
  “那咱们走。”
  我们慢慢地往门口挪动。他们聊得太投入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于是我们溜了出去。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10、午后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样的安静使我们突然有些不适应。我和素素并排慢慢地走着,彼此沉默着。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还不算熟悉,只是刚才嘈杂的环境使我们暂时站在了一起,而现在,那种环境消失了,我们之间的壁垒也像是种子一样迅速破土发芽、茁壮成长。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着。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阳光照耀在青草上,睡梦中的蜜蜂停留在上面。万物的影子在不易察觉中慢慢倾斜。一些蒲公英的种子飘散在微风中。没有言语,我们朝着草地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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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4
发表于 2016-2-23 18:44 |只看该作者
11、野生的草地
  我们走到这片寂静的草地上。这是一片野生的草地,却像是有人经常剪修般平整。我们走上去,感觉脚下的土地变得富有弹性和节奏。素素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稍稍走在我的前面。我看着她的短发和后脑勺,以及裸露在空气中的脖颈的皮肤。我和她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但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她的气味,还是青草或阳光的气味。一切都似乎融合在了一起,像是一幅风景画,哪一样都无关紧要,但哪一样都不可或缺。
  这片草地很开阔,很安静,像是某个睡梦中的场景,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在这里的每个角落。太过于流畅了,阳光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故意将自己折叠成各种形状。于是,走在这片草地上,我和素素看到了三角形的阳光、六菱形的阳光还有圆形的阳光,而有的光线的形状是不确定的,或者说,处在不断地变化中。我们穿过这些不同形状的光线,继续往前走。几只蜜蜂和蝴蝶停留在草尖上,或者悬浮在半空,像是融进了某种透明的胶质物中。它们都在这里睡着了。素素走到一只蓝色的蝴蝶旁,轻轻地触碰了两下蝴蝶的翅膀。这只蓝色的蝴蝶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却没有醒来。一阵风吹来,没有吹走蝴蝶。
  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简易的用木头搭起来的台子,好像是某个临时舞台,上面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演出时才会穿的服装。我认出,他们是流浪剧团的演员。每隔一段时间,流浪剧团就会来到这个海滨小镇,为我们演出各种新编的剧目。他们看样子将这里当成了排练场。作为偶然的观众,我和素素停下脚步,席地而坐。
  坐下后,我俩的距离更近了。素素两只光洁的手臂环抱着膝盖,看着前方的舞台。有时几缕头发会不听话地散下来,素素就用手轻轻拂去。她的手指很细很长,仿佛随时在准备弹奏某样乐器。草地热乎乎的,四周一片寂静。
  他们排练的戏很奇怪。两个人像是身处没有光亮的黑暗之中,看不见对方,于是互相寻找着,摸索着。他们以一种超脱而轻盈的舞蹈般的姿势找寻着彼此。没有言语,他们的脚步踏在木头舞台上丝毫没有发出声响,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
  这是一出哑剧吗?
  我看着素素的侧脸。由于光线强烈,她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这出哑剧似乎很吸引她,她专注地看着。我忽然觉得,她也成为了构成这出哑剧的一部分,或者说这里所有的景物,都是这出哑剧的一部分。我们无意间闯入其中,就像是那几只悬空的蜜蜂般坠入白昼的梦境。
  “完全忘记了。”素素忽然说道。
  “什么?”
  哑剧依然在进行。舞台上的两个人,焦急地寻找着,有好几次他们就快要触碰到对方的身体了,可却阴差阳错地错过。这是一场绝望的寻觅,就像是置身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之中。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这种寻找。舞蹈在无声中持续。
  “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素素对我说道,但依然注视着前方,“有时我想回忆起之前的一些事,可是没有用,很多事从我的脑子里被抹掉了。”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可是……简单地说,我似乎得了失忆症。”素素说到这里有些沮丧,将头微微地斜靠在膝盖上。
  “那么你最初的记忆是哪里?”我问。
  “最初的记忆?”她愣了一下。舞台上,两名舞者依然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只是,他们似乎比之前更加投入和沉溺于这样的寻找了。
  “最初的记忆就是一只蓝色老虎。”她微微皱眉,有些艰涩地回忆着,“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一只蓝色老虎驮在背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害怕。就是这样,我被它带到了这个海滨小镇。但是,我对这里莫名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以前来过这里似的……”
  我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那只蓝色的老虎。它毛发上的图案,它强壮有力的四肢,还有它明亮如炬的眼睛……
  “喂。”
  我睁开眼,看到素素正在盯着我看。“你不会是睡着了吧?”之前的阴霾似乎从她的脸上一扫而光,现在,她又露出了明丽的笑容,“我说完了,你也该说说了吧?”
  “我?”
  “是啊,慧慧是谁?”她有点狡黠地看着我。
  “慧慧是我的爱人。”我和她对视着,“她离开了我。”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再次看向舞台。“为什么,她为什么离开你?”
  我没有回答。舞台上,两个人的表演不知何时结束了(我没有注意是何时),他们坐在台子上,正高兴地聊着什么。故事的结局是怎样?他们最后找到彼此了吗?我有些惘然。他们看到了我们,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那个男舞者跳到台子后面,不一会儿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出来。他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蹬了起来。而那个女舞者像是一只轻快地鸟儿那样跑过去,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两只胳膊环绕男舞者的腰。就这样,他们骑着自行车缓慢地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只留下空荡且更加沉寂的临时舞台。
  风有些凉了。素素站起身。风吹动她的白色裙摆。弧形的光缓慢地围绕在我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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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
发表于 2016-2-23 18:44 |只看该作者
12、沙滩足球
  在彗星酒馆,我听到了将要举行沙滩足球赛的事。那时我正舒服地瘫软在酒馆的沙发中,半醒半醉,听着徐福激昂的爵士乐。徐福这个家伙,总是会即兴地改编曲子,或者发出一些出其不意的音符,有时他的音乐会因此显得凌乱而刺耳。很多人诟病他这一点,但他总是我行我素,时不时地冒出奇怪的曲调。
  “如果不是他长得帅,恐怕我早就朝他扔臭鸡蛋了……”一个耳朵里塞着棉球的女人对我说道。而我只是沉默地微笑。其实在这种将醉未醉的状态下听徐福的音乐是最适合的,那些突兀的音调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异常灵动,它们飞驰而来,挑动你的思想和想象,你会觉得仿佛徐福的音乐使人抽离出现实,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眯着眼,手忍不住地随着音乐打着拍子。那个女人见我不理她,就端着酒杯到别处喝酒去了。我的那瓶酒已经喝光了,我闭上一只眼,看着那空酒瓶,我很想此时手里有一把枪让我瞄准,将瓶子打得四分五裂。我站起身,往吧台走去。
  拉松正在吧台的转椅上喝酒,我走过去,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背。
  “哦。”他之前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事,被我一拍才回过神来,“是你啊。”
  “想什么呢?”我在他旁边的转椅上坐下。转椅异常灵敏,我一坐上便转到了另一边,我只好用手扶着吧台,用上身的力量将它再转过来。
  “正好要跟你说件事,”拉松神秘兮兮地说,“刚才酒馆老板说最近要举办一场沙滩足球赛,赢的一方可以在这里免费喝上半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
  “可是……”我打断了他,同时转椅又莫名其妙地转到了另一边,我只好扭动身子让它转回来,“可是你知道的,我并不会踢球,如果是游泳的话还可以,我能游很长时间……”
  “我现在说的是沙滩足球。”拉松不耐烦地像是切断一根电线一样切断了我的话,“我也不会踢,可是这里谁他妈真的会踢?如果我们赢了,那我们至少可以节省一大笔钱,这相当于我们在这里将比一只猫还他妈的幸福。”
  “一只猫?……”我喃喃地重复着,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原因,我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好啦,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参加不参加我的球队?”拉松突然按住我的肩膀,死死地盯着我看。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狂热的光。
  “好,好,我答应就是啦……”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
  拉松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放开我的肩膀。我的转椅再一次转到了另一边。我恼火地跳下转椅,想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弯下腰查看,这才发现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正躺在转椅的下面,一只手搭在转椅上,不停扒拉着转椅。他睡得很香,我踢了他一脚,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将他的手拿下来,放在地板上。可等我刚松开手,他的手便又搭在了转椅上。我又重复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只好放弃。
  拉松还想跟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他的眼神看向我的身后。我扭过头,看到一个酒鬼正站在我后面。他大约五十多岁,我们经常能在酒馆见到他,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每时每刻都是邋里邋遢和醉醺醺的状态,而且总是穿得很奇特,喜欢将自己装扮成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回,他穿着黑色帽衫,裤子也是黑色的,帽衫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帽子上用细绳拴着两个红色的椭圆形纸盒,上面画着网眼的形状。他正傻呵呵地冲我们笑。
  “嗨,老兄,今天你是什么?”拉松打趣道。
  “嗡嗡嗡。”他说。
  “你说什么?”
  “嗡嗡嗡。”
  只见他兴奋地转过身让我们看。我们看到,在他的身后,同样用绳子拴着两个翅膀一样的东西,耷拉着。“今天我是一只幸福的苍蝇。”说着他回过身,双手模仿苍蝇的翅膀那样上下呼扇着,“飞”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说:“嗡嗡嗡。”
  “你好,苍蝇先生。”我笑着说。接着他又飞到拉松身边。
  “嗡嗡嗡。”
  “起开。”拉松皱着眉,挥了挥手,“我讨厌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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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6
发表于 2016-2-23 18:45 |只看该作者
 13、天台
  沙滩足球沉闷而乏味,就像我曾经写过的航海小说。我悄悄地溜了出来,做了逃兵。我将鞋子脱掉,沿着海岸线走,海水不时没过我的脚踝,一些海星被留了下来。我看到几只小螃蟹从湿软的沙子里爬出来,动作很迅速。不远处的海面上,有几个冲浪的人影。这个时刻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又看到那群蹲在礁石上,像乌鸦那样一动不动的垂钓者。我走过去,其中一个垂钓者刚好钓上来一只发卡。他已经很老了,脖子上布满褶皱。他看着发卡,眼睛里流露出只有年轻人才有的光彩。
  “这是我母亲的发卡。”他抬起头,激动地对我说道,“她生前最喜欢这个发卡。”
  这些垂钓者,总是能从海水里打捞上一些属于往昔的东西,而这正是他们在这里垂钓的原因(曾经伴随我们的东西随着时光一同沉入了海底,只有当它们再次被打捞出来时,我们才会记起那一段已经逝去的时间,仿佛按下了某个按钮,一下子回到从前)。我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世界只剩下“蓝”这一种颜色,“蓝”将侵入我,将我覆盖,我将成为“蓝”这个整体之上的另一小块“蓝”。我闭上眼,满眼都是蓝色。
  我点燃一颗烟(由于海风的缘故,我试了四五次才成功)。我坐在这群垂钓者中间,仿佛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或许,在某一天,我真的会走进他们之中,在这里,安静而耐心地打捞往昔的岁月。那时也只有它们(那些生活的遗迹)才能证明我依然存在。
  抽完烟,我跳下礁石,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旁是横七竖八的塑像,它们有的已经快被沙子完全掩埋了。我又看到了无脸人,他在它们中间好似一个考古学家般仔细辨认着。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上用红色的彩笔画出了一个笑脸。只是那笑脸画的很简陋,弯弯曲曲的,透着说不出来的怪异。
  “你……”我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要说什么。
  “怎么样,挺好玩吧。”他对我说道。我仿佛看到他真的冲我笑了笑。
  “你还在找吗?”我问。
  “是的,不过还没有找到。我相信一定能找到的。”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
  “你还真是执着啊……”我感叹道。
  “我只是想看看我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若有所思地将脸转向海面,“面孔会随着人的改变而改变甚至消失,但塑像上的模样永远不会变。”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的塑像在哪里呢?我忘记我的塑像在什么地方了。这使我心烦意乱起来。看来需要找个时间去找一找了,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急迫。
  我来到露天餐厅。这个时候的餐厅里几乎没有顾客,几个服务生在门口懒洋洋地遛着一只大海龟,我走进去,他们也不搭理我。我径直走上二楼的天台。
  天台上,我看到了素素。
  她戴着一顶宽大的白色帽子,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茶。听到响声她扭过头,看到我后冲我笑了笑。“你不是去踢球了吗?”她说。
  “无聊透了。”我说,“服务生。”
  没有人回答,我又喊了一遍,依然没有回答。我已经习惯了这里服务生的恶劣态度,便没有再喊。远处,云朵拥挤在一起,像是混乱的羊群,太阳正燃烧着它们。不时有海鸟低低掠过,速度很快。冲浪的人群在这里只有指甲盖大小。
  “你上次还没有说完。”她抿了一口茶,说道。
  “什么?”
  “慧慧。”她似乎对此事很感兴趣,“她为什么会离开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好奇心很重啊。”我笑着说。
  她从兜里掏出一只银色烟盒,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天台上的风比下面强一些,她不得不按住帽子,才不致使它被风刮跑。这时,一只海鸟忽然俯冲下来,向着她的帽子发动攻击。素素吓得连忙站起来,用手轰赶那只鸟。那只鸟飞走了。
  她镇定了一下情绪,重新坐下来。
  “确实是好奇,别见怪。”她说,“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当我没问过……”
  这时,那只鸟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又飞了回来,再次用尖锐的喙子去啄素素的帽子。素素惊呼一声,站起身,随手从桌子上抄起一只杯子砸了过去。海鸟敏捷地躲开了,落到天台的护栏上,虎视眈眈。
  几个服务生跑上楼来,看看我和素素,又看看那个已经粉身碎骨的杯子。
  “你们的耳朵现在变得很好使嘛。”我主动赔了杯子的钱。服务生退了下去。
  “真是不好意思……”素素惊魂未定地说,她仍在时刻注意着那只护栏上的海鸟。
  “没关系,”我说,“它可能把你的帽子当成了某种鱼类……咱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我请你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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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5 |只看该作者
14、雨中的小屋
  我带素素来到我的小木屋。我们刚到屋子里,外面就下起了雨。素素坐在我的写字椅上,而除此之外,我的屋子里就没有椅子了,于是我就坐在地板上。我们听着外面的雨声。雨不大,但是很急促,风刮起它们,它们就斜斜地拍打到窗子上,仿佛想要进来。
  说完全没赶上雨是不准确的,还是有一下雨淋到了我们的身上,不过我们及时关上了门。屋子里充盈着雨的味道。素素的头有些湿了,贴在脸颊上。我给她找了一条毛巾,她擦了擦头发。空气里全是雨的味道,还有素素头发的清香。
  我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雨声,然后素素问:“我们喝点什么?”
  我走进厨房,看到了那枚水池底下的宇宙。屋子里很暗,它发出莹莹的光,内部的星河在挣扎着。我蹲下,看着它。我觉得它似乎比之前缩小了许多,显得有点虚弱。我不知不觉看了很久,直到听到素素的走进来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她在我身后说道。
  “这个。”我指给她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往前探了探身,眉头微微皱起。
  “宇宙。”我说。
  她也蹲下来,将脸贴得很近。“我看到了……”她仔细地看着,似乎不愿漏掉任何细节。
  在雨声中,小小的宇宙在厨房闪烁着。一切都是动态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将宇宙捧在手里,可是她的手刚刚接近它,它就往里面缩了缩。
  “它好像有些害羞。”我说。
  “是的。”她没有再动,站起身回到了客厅。我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瓶“南极遇难者”——这是我之前收藏的,这酒很贵,我舍不得喝。我还拿了两只杯子,在水池里洗了洗,一起带到客厅里。
  素素跟我一样,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自己的杯子被灌满。蓝色的烟雾争先恐后地从杯子里往外冒,素素一脸惊异的表情。
  “这是什么酒?”
  “我也形容不出来,总之它叫‘南极遇难者’。”我想了想,说道,然后将自己的杯子也灌满了。“干杯。”我举起杯子。
  “干杯。”素素和我碰了一下,喝之前,她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外面下着雨,我们坐在屋子里喝酒,四周也很清凉……我总觉得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包括这间屋子,包括你,甚至整个小镇,都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猜我失忆之前肯定来过这里。”
  “干杯。”我说,接着喝了一大口。
  屋子立刻沉入海底。我看到素素瞪大了眼睛,却发不出声音。陆地上的光在我们头顶越来越黯淡,屋子里变得波光粼粼。一些鱼儿悠然地游在我们周围。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其中的一条,可它们很狡猾,立刻避开了。素素的头发在海水中浮动着,她也在试着抓那些小鱼。我看到一条鱼从她的手里滑了出来。
  我慢慢让身体浮起来,浮到屋顶,然后蹬着墙慢慢将身体转回来。我像是一条鱼那样,感到了无限的伸展。素素仰着头,看着我笑。
  “真是太神奇了。”海水退去后,素素惊呼道。于是我们紧接着又喝了一杯。这次我们真的来到了南极冰原。大堆的积雪涌进门,我们被掩埋其中动弹不得。
  “这个就有点……”素素微弱的声音从雪下传来。
  还好,酒劲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再一次回到了雨中的小屋里。
  雨小了,变得淅淅沥沥,在一段时间里,我们还沉浸在“南极遇难者”带给我们的感受中,那感受在慢慢褪去,只有丝丝缕缕的存留。我们像是一个孩子留恋地舔着吃完的糖纸。
  这时,我一直放在口袋里的碎纸片(我几乎忘了它)微微活动起来,我将它们拿出来。它们变得皱巴巴的,不过仍然可以自行飞舞。它们慢慢地像雪花般围绕着素素。
  “这是什么?”素素看着它们,咯咯笑起来,仿佛它们让她发痒。
  雨停了。我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将屋内的滞涩一扫而光。太阳已经下山,云层变成紫色,渔夫们正在收网回家。每晚的篝火,即将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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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5 |只看该作者
15、电影放映
  我和素素站在一块礁石上,看着平静的海面。尽管看似平静,但海浪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礁石的边缘,我们可以感到脚下礁石的颤动。天完全黑了,远处的灯塔亮着如豆子般大小的光。在我们身后,渔夫和流浪者们在一起升起篝火,开始打发这个漫漫长夜。小船静静地飘荡在码头上,有的倒扣过来,像是一条翻着肚皮的死鱼。
  雨后的海风有些湿冷。海面上,出现了一条灰白色的虹。与彩虹不同的是,它是由灰和白两种颜色组成的虹,这种虹往往在雨后的傍晚出现。此时,它孤零零地伫立在海面上,像一座废弃的建筑。它从一头弯曲到另一头,呈现出悲哀的弧度。当地人将这种虹的出现视为不好的兆头。因此渔夫们喝酒聊天的声音都要小了许多,仿佛唯恐因为声大而触到什么霉头。
  我和素素看着那条灰白色的彩虹。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夜晚,我觉得它挺好看。它散发着一种悲哀的气息,但同时也包裹着一点点甜。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甜,需要伸出舌头,在这种雨水般的悲哀中反复舔舐、寻找。需要舌尖上味蕾细胞忽然苏醒的时刻。
  我希望这样的时刻长一点。
  在另一块更大的棕色的礁石上,不知是谁放置了一把长椅。长椅的四脚用铁钉钉在岩石上,否则早就被海浪冲走了。我们沿着一个个小岩石蹦跳,跳到那块大岩石上。我们站得有点累了,就坐在长椅上,继续看灰白色的虹。
  海沫不停地飞溅到我们的脸上、胳膊上。
  我看到一些人正往露天餐厅那里走去。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放映电影的日子。每周在固定的日子都会有最新的露天电影放映。我看着那些人走过,然后问素素:“我们要不要去看电影?”素素点了点头。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我们走下礁石,也顺着人群往放映电影的地点走去。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有意思的念头。我对素素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然后我掉头往我的房子跑去。
  我在卧室的第一层抽屉里找到了我珍藏的一盒电影胶片。我拿着它,想要走出去,而我的手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只口琴依旧摆放在抽屉的空间里。我拿出口琴,月光透过窗子映在它上面,发出柔和的光。我将它放进裤兜里。
  我跑回去时,素素站在原地等我,我们一起往放映地跑去。
  “我们快点。”我拉着她的手,一边跑一边说。想到我的点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傻笑什么呢?”素素显得莫名其妙,可她还是顺从地跟着我一路小跑着。
  我们来到了放映地。电影还没有开始。放映员是一个红鼻子老头,正坐在小凳子上,一只手里拿着酒瓶,一只手里拿着怀表,等待放映的时间到来。在他的旁边是一台老式放映机,旁边的盒子里则放着将要放映的电影胶片。他一边喝着一边不时瞥眼怀表。
  我走过去,使劲搂住他的脖子。
  “好久不见啊。”我笑嘻嘻地说。
  “你……”他努力扭过头,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们认识吗?”
  “你这个滑头。”我在他的背上重重拍了一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趁这个机会,素素按照我说的,将盒子里的电影胶片取出来,把我的那盒胶片偷偷放了进去。完事后,她迅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我面前,朝我眨了眨眼。
  “对不起,认错人了。”我和素素立刻闪人。
  许多人搬着自己的小椅子来到放映地,等待电影的开始。我没有看到拉松(他一定还在彗星酒馆里狂饮,他才不在乎什么电影呢),但看到了阿鲸和莉莉,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和素素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电影开始了。我看到红鼻子老头将胶片放进放映机,开动开关。一束光线打到幕布上。胶片开始转动。几分钟后,幕布上出现了十分香艳的画面。
  人群中响起一阵叽叽喳喳。
  而红鼻子老头已经喝得烂醉,昏睡在放映机旁,对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随着画面的深入,人们兴奋起来了。女孩子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没有人离开。我看到阿鲸在莉莉耳边说了什么,莉莉羞涩地扭过头去,假装不再理他。
  我和素素相视而笑。这个时刻真是太愉快了,雨后某种莫名的悲哀氛围被一扫而光。惬意的凉风吹拂过来。我将手插入裤兜,触到了口琴。我把口琴拿出来,吹了起来。当然,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我,每个人都被幕布上的画面吸引过去了。
  我残缺不全地吹完一首小调,摇了摇头。
  “给我吧。”素素笑着伸出手说道。
  我看着素素的手掌,借着月光,我清晰地看到她手上的掌纹。雨后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像是无数条细小的瀑布流淌到大地上。我看着素素的掌纹,像是看着某种奇特的命运。我将口琴放在她的手上。
  这是一首银白色的乐曲。她一边轻轻含住口琴,一边看着我,眼睛清澈而明亮。我闭上眼。电影里那些诱人的声音消失了,人们的笑声也消失了,远处的海浪声同样退却,只剩下口琴的音乐声。我想,在这个时候,应该会有某种轻盈的东西悄悄降临吧。
  乐曲结束了。她将口琴还给我,而我依然沉浸着。我们没有说什么,仿佛刚才的音乐将夜色溶了一个大洞,我们都在等待着这个洞慢慢愈合……
  电影播完后,人们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拿着各自的椅子离开。红鼻子放映员这时也醒了过来。一些男人走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在他耳边说:“好样的。”
  红鼻子放映员茫然地看着他们。
  我和素素也走在回家的路上。素素的房子离我并不远,和我一样,她发现了一间没有人住的房子,就住了进去。原先的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他/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也未可知。在这个海滨小镇,有许多这样的房子。
  我们走过那条灰白色的虹,觉得它更加美丽。夜色更深了,我们站在那里,看着它慢慢消失。然后,我们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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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6 |只看该作者
16、日出时刻
  某个清晨,素素忽然对我说:“我要和你一起去找慧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那天,我们坐在礁石上的那把长椅上一起看日出,我们一边等一边折纸玩,原材料就是之前我写给慧慧的信。那些信纸,在我的手里显得非常倔强,仿佛成心与我对着干,很难将它们叠成我想要的形状。我只好胡乱地叠着,完全不成形状。但是它们到了素素手中则变得很是温顺,她甚至都不用看,它们在她手中就自动变成了各种美丽的形状。后来,我就干脆将那些信全给素素去叠了。
  那时太阳微微从海面露出一个小头,然后就静止不动了。这个时刻的空气总是很湿冷。海浪拍打着礁石,海风里掺杂着冰凉的小水滴。我们都冻得哆哆嗦嗦,但却都不想站起来走动走动。我们就这样坐着,等着太阳继续往上升。
  可是太阳依旧一动不动。不时有海鸟像天空的头皮屑一般飞过。
  我扭过头看素素,发现她也正在看着我。她的眼睛在海浪和海风中凝视不动,瞳仁中有针尖大小的光芒在不易察觉地闪烁。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条蓝色的绸巾丝带,此时迎着风飘动,不时触碰到我的脸。远处,云层阴翳,可能又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我和你一起去找慧慧。”半晌,素素说道。而我只是出神地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到声音,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我有点茫然无措。我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
  “咱们一起去找。”素素说,我从未见到她如此坚定的神情。她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海鸟在我们头顶盘旋着,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像是轮船的汽笛,这声音久久不散,仿佛海水也具有了回音功能。
  我看着素素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日光迅速喷薄而出,几乎是同一时刻照到我们身上。强烈的阳光让我一时有些睁不开眼。我眯缝着眼,仿佛看到日光如铁水般汹涌而来,一下子将素素单薄的身体吞没……
  我干脆闭上眼,让阳光敲打我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时,发现素素已经不见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刚刚素素站立的位置。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但日出的景象我早已看过无数回,因此毫无新鲜感。我倒希望某一天它没有升起来,让大地沦陷,人们在黑暗中倾听彼此的心跳。
  那只海鸟飞走了,与它一起飞走的还有那声声幽灵般凄厉的叫声。
  我低下头,看到几只折纸扔在我脚下。折纸已经被海水浸透。我将其中的一只已不成样子的湿漉漉的纸鹤捡起来,拿在手里,上面的字迹已被洇得模糊不清。片刻后,我将它揉成一团。我听到了笔画纷纷骨折的声响。这时,我注意到在旁边的一块礁石上还站着一个人。
  是徐福,他拿着小号,不知道在那里沉思着什么。
  我跳下礁石,慢慢走过去。
  “早上好啊。”我对着徐福说道。他转过身,看到我,笑了一下。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我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颗烟。
  “我觉得没有人真正喜欢我的小号曲,”徐福对我说道,他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没有人需要小号,我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香蕉炒饭了,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
  “你也可以换点别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跟这个没关系。”他的面庞依然英俊,但此时他愁眉不展,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完蛋了,可能就在下一秒,也可能两个小时以后。我非常清楚地有一种自己就要完蛋的感觉……”他一口气说完,停顿了一下。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他最后问道。
  “可能有吧……”我不确定地说道。
  然后,我抽完了烟,和他告别。在走回自己房子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是否有过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完蛋的感觉?有肯定是有过的。我不禁想起了当我知道慧慧的病的那天。
  我挺住脚步,回头看,隐约看到徐福依旧站在那块礁石上。此时,他似乎举起了小号,正在对着海面吹奏。不过离得太远了,风又大,我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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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6 |只看该作者
17、出发
  出发那天我梦到了一头长颈鹿。它把头从窗子伸进来,眨巴着一双明亮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它的脸大概有一本百科词典大小。我没有感到吃惊,招呼它:“来啊。”
  它的脖子慢慢伸进来,越伸越长,伸到我的床头边。我抚摸着它,头上的毛发很平顺,像是在抚摸某种鸟类的羽毛。我听到一种声音在它修长的脖颈中滚动。它是在说话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搂着它的脖子,感觉到长颈鹿的语言在皮肤下的运动。
  后来我就醒了,清洁的日光从窗子照进来。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早晨毫无杂质的小风徐徐吹进来,使空气变得有点干燥。我走到窗边,我知道,今天是出发的日子。天空晴朗,海面平静,远处有帆影。天上的云有点像软绵绵的雪糕。
  看了一会儿,我重新坐回床上发呆。
  昨晚,我在一张劣质餐巾纸上写了一首诗,现在,它就放在床头柜上。上面的字迹早就模糊了,变成了一团皱巴巴、污秽不堪的餐巾纸。餐巾纸是从露天餐馆偷来的。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有一只胃口很大的登山包,能在里面放很多东西。我把几件换洗的衣服放进去,还有牙刷、毛巾、牙膏,之后就想不起来还要带什么了。于是我把一本被我翻烂的航海小说也放了进去。登山包依然显得空荡荡的。我又把五六罐啤酒放了进去,终于稍稍显得饱满。我还带了一点吃的,比如干粮之类。
  既然是去进行一场目标不明确的寻找,那么就不可能很快回来。但我不知道具体要外出多少天。我将一把雨伞放进去,还有那只口琴。应该差不多了,我背上登山包,走了出去。
  我和素素约定在那块有长椅的礁石上见。时间还早,我走到彗星酒馆,准备在临走前喝几杯。彗星酒馆刚刚开门,但我已不是它第一个客人。拉松正和几个人坐在吧台那里闲聊,我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
  上次的沙滩足球他赢了,因此他和那几个球员一同获得了半年免费喝啤酒的奖励。于是他天天泡在酒馆里,将酒馆当成了自己的家。对于我的临阵脱逃,他一开始有点耿耿于怀,不过这点不满很快就消融在了酒精里,并且转化为了同情,因为我没有获得奖励。
  “你这一身打扮是要去哪儿?”拉松看到我后惊讶地问。
  “可能要出去几天。”我要了一杯加酒精的牛奶——我可不想在见到素素时酒气熏天的,而这种加酒精的牛奶正适合早晨喝,对肠胃很有好处。
  “那不错。”拉松没有再问,“我感觉有时你显得太心事重重了。”
  “在酒馆里我感觉很舒服。”我说。牛奶端上来了,我喝了一大口,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我又想起了昨晚的那只长颈鹿。它有着金黄色的毛发。
  “大家早上好啊。”那个不知其名的大叔也走了进来。今天他上下穿着一身白,看上去精神头很不错,和我们每个人打招呼或点头致意。
  “大叔,今天你是什么?”有人问道。
  “难道这还不明显吗?”他像是故意让所有人看到似的绕着吧台走了一圈,然后要了一杯酒坐了下来,“我想今天我会是一个杰作!”
  “是云吗?”人们猜道,“是一片云?”
  “我不喜欢云。”大叔稍稍有些沮丧,喝了一大口酒。
  “那么就是牛奶了。”有人指着我杯子里的牛奶说,“或者是一头奶牛。”
  “我已经当过奶牛了,”大叔心平气和地说,“我不喜欢重复。”
  “好吧好吧,那你告诉我们今天你到底是什么?”
  “啊哈。”大叔得意地用食指敲击着酒杯,“今天我是一颗牙。”说着他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两条腿说:“这是牙根。”
  这时,我看了一眼挂在酒馆墙上的表。时间已经快到了。我大口喝完牛奶,然后和拉松他们告别,走出酒馆的大门。
  我赶到约定地点时素素已经在那里了。对于我的晚点她有点不太高兴。她穿着一身适合远足的衣服,此外,还戴着遮阳帽和墨镜,背着一只鼓囊囊的背包。那包看上去很旧了。
  “你迟到了。”素素皱着眉,由于戴着墨镜,我看不到她的眼睛。
  “抱歉。”我说,“那咱们出发吧?”
  “你知道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海浪很平静,如果闭上眼睛,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游泳池中。我点燃一颗烟,也递给素素一根。我们一起抽着烟看海,仿佛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海。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把烟头扔到一个小水洼里,它“呲”地一声熄灭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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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6 |只看该作者
18、养蜂人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素素说,“我梦见了一只长颈鹿……”
  此时,我们并排走在公路上。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一路上遇到了许多认识的人,他们朝我们打招呼,说:“嗨,早上好,你们要去旅行?”我们沉默不语,或是微笑应对。我们走着,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朝着这个方向走,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指南针坏掉了。
  为了不迷失方向,我特意带了一个指南针,可我没发现它其实已经坏了。那是刚出发的时候,我们决定往南边走,碰碰运气。我手上拿着指南针,并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发现指针并没有指向南方,而是执拗地指向西南的某个位置。
  “它好像坏了……”我准备扔掉它。这时素素说:“没关系,我们就朝这个方向走吧,说不定这是某种上天的预示……”于是,按照她说的,我们朝西南方向走去。
  公路渐渐消失了,我们脚下变成了土路,接着又变成了草地。我们是往山林的方向去的。我回过头看时,大海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在远处闪烁着粼光,像是一方清澈的小水池。
  “我们是在往哪里走?”素素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们沉默无言地走着。我听到登山包里随着我的步伐而发出的啤酒罐的碰撞声,还有衣服褶皱摩擦的声响。四周很安静,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动。
  “休息一会儿吧。”走出很长的一段后,素素说道。她的呼吸微微有些加速。
  于是我们停住,坐在草地里休息。我们从背包里拿出喝的,做一次短暂地休整。素素喝她带的矿泉水,我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似乎空旷得有点过头了。一罐酒下肚后,我觉得舒服了不少。我感觉这次的旅程从一开始就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不过我并没有把这种感受说出来。我相信她也感受到了。
  “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一只长颈鹿。”素素对我说道。
  “是吗?”我没再说别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预示?”素素说。
  “哪儿来的这么多预示?”我哈哈一笑,但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躁。
  素素不再说话了。我们休息了大约十分钟,然后继续往前走。我们谁也没再提此行的目的,仿佛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远足旅行。我们依旧彼此沉默地走着。
  草地已经到了边缘地带,前面就是林区了。在我们的耳边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真切和密集。我知道,这是到了养蜂人的地盘。
  果然,我们看到了摆放在草丛里的蜂箱。数不清的蜜蜂从蜂箱里飞进飞出,或者趴在网兜上,震颤着翅膀。天空中舞动着蜜蜂的身影。素素有些害怕,躲在我的身后。“不要害怕,”我说,“这些蜜蜂很友善。”
  养蜂人正盘腿坐在蜂箱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数不清的蜜蜂。他是一个中年男人,我认识他,他偶尔会到彗星酒馆喝一杯,但这里的人都知道,养蜂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他的身上似乎隐藏着许多事。不过我们谁也没问过。
  “老兄,好久不见啊。”我笑着走过去。
  “你们……”他看到我和素素,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们要去找一个人。”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唔,很好,我这里很少会有人来。”他没再追问什么,站起身,“我去给你们煮一碗蜜蜂水。”不断有蜜蜂落到他身上又飞走,他看这些蜜蜂的神情就像在看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子。
  “不用了,”我说,“我更想尝尝你的蜜酿酒……”
  “没问题。”他笑了笑。他身材高大、棱角分明,从外貌上看像是某个少数族裔。
  蜜酿酒装在一只坛子里,掀开盖子,一股甜蜜的味道便弥漫开来。我深深地将甜味吸进肺里,感觉到肺尖兴奋地颤抖了几下。我们用小碗盛酒,慢慢地喝着。这是难得的美味,我感觉一种金色在我的身体里流转,浑身都充盈着甜蜜的软弱之感。
  “啊,它要出来了。”养蜂人忽然说。
  他微微朝右侧歪头,将手放在右耳旁,仿佛要用手掌接住什么东西。片刻后,只见一只蜜蜂慢慢地从他的右耳里爬出来,爬到他的手上。他将那只蜜蜂轻轻地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块冰。
  “它不太合群。”养蜂人说,“不喜欢住在蜂巢里。”
  他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近乎透明的羽翼。它并不飞走,好像很享受这样的爱抚。
  我和素素喝完了酒。
  “谢谢你的款待。”我说。
  “祝你们好运。”养蜂人说。
  蜜蜂像是一台微缩的小型直升机般从他掌中缓缓升起。

  19、梦幻森林
  告别养蜂人,我们朝林区走去。一进入林区,世界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那些树木仿佛瞬间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瞬间枝繁叶茂,又在瞬间遮天蔽日。我们行走在树木的阴影中,太阳渗透下来的碎斑在我们身上流动,我们的身上沾满了枝桠的影子。
  我们看到了一棵西瓜树。
  西瓜树上挂满了红色的西瓜,上面的条纹则是蓝色的。我们在树下看了一会儿,素素对我说:“我梦到过这棵树。”我点了点头。一阵风吹过,树上的西瓜摇摇晃晃。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无意中来到了梦幻森林。梦幻森林的位置并不确定,它永远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在这里,一些梦境会被具体地呈现出来,比如这棵西瓜树,曾出现于素素的梦境。真是一棵美丽的树啊,我不禁赞叹,只有梦中才会有如此奇特而美丽的事物。
  “我们走吧?”素素有点不耐烦了。
  于是我们抛开西瓜树,继续赶路。路上,素素对我说:“我讨厌那棵树。你知道吗,后来我在梦里爬上那棵树,并且切开了其中一只西瓜。里面的瓜瓤是绿色的,瓜籽是一些黑色的小虫子,在里面爬来爬去……我想起来就觉得很恶心。”
  “嗯。”我说,“不过它的外表是美丽的。我想把它写进我的小说里。”
  “你的航海小说?可西瓜树是在树林里啊。”
  “没关系,”我说,“可以把它写成某个水手的梦。”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不觉中,我们迷路了。我将指南针拿出来时,发现它变成了一幅画,画上画着一个指针指向西南的指南针。我尴尬地看着素素,她立刻翻看我包里的其它东西。“唔!”素素小声惊呼了一声。
  登山包里的其它东西也变成画了。啤酒、食物、小说……全都变成了一幅幅巴掌大小的油画,并且用画框装裱了起来,如果摆在床头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能吃喝这些画。”素素分析道。
  “是的,”我补充道,“并且我们还迷路了。”
  “好吧。”素素没说什么,走到我们的前面。于是我们背着这些画继续往前走。
  我曾听闻有人死在了梦幻森林,那是一个老头,具体死亡原因不详。由于他是在梦里死去的,所以我们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他的尸体,只能在梦中梦到那具永不腐烂的尸体。我曾梦到过一回,有的人则梦到过好几回,有的人一回也没梦到过。我想,如果我们也死在了这里,那么有谁会梦到我们的尸体呢?
  我们又走了好久的路,由于手表也变成了油画,所以我们不知道具体时间。我们又累又渴,感觉舌头已经风干成了粉末,口腔则成了远古的石洞。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素素低声说。她的声音很微弱。
  “不知道。”我说,“很多事情我们无法预料。”
  素素点了点头,冲我虚弱地笑了笑。她的嘴唇已经干裂,没有了血色。我觉得很心痛,我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我曾经的梦,我曾梦到过这个场景。梦中,我们一起死去……
  我感到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仍是那种虚弱的笑容,“我并不害怕。”
  与她憔悴的面容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却很明亮。
  “我好像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她说。
  “我知道。”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或是她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人在梦中总是很容易哭泣。
  这时,我看到前方的树林摇动了一下,接着又摇动了一下。我和素素对视了一下,朝那个方向走去。我们拨开那些遮挡视线的树木,看到了一只表情痛苦的长颈鹿。
  它的长长的脖子被藤蔓紧紧地缠住了,挣脱不得,每挣扎一次,那些藤蔓就缠得更紧。
  “是我梦到的那只长颈鹿!”素素说。
  我们跑过去,用手撕扯藤蔓。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藤蔓从长颈鹿的脖子上解开。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感激地看着我们。我们似乎明白了它的意思,骑到它的背上去。
  于是,我紧紧地抱住长颈鹿柔软的长脖子,素素则从背后抱着我的腰,我们骑在长颈鹿的背上,随着它摇摇晃晃地在森林中行进。
  我们终于走出了森林。长颈鹿在森林出口处停下,我们跳下来,跟它挥手告别。
  “它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吗?”素素有些不舍地说。
  “它只能属于我们的梦。”我说。
  长颈鹿慢悠悠地转过身子,朝森林深处走去,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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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7 |只看该作者
20、遭遇埋伏
  梦幻森林的迷路耗费了我们大量的体力。所幸,那些变成小油画的食物现在又变了回来,我们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补充食物和水。这时,我们看到在不远处的幽暗的丛林中浮现出一张脸。不是一张人脸,而是野兽的脸。它目光炯炯,看着我们。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之后,它从原先的位置挪开,我们陆续看到了它身体的其它部位。是一只老虎,准确地说,是一只有着蓝色毛发的老虎。它的身形在丛林中一闪就不见了。我看到素素愣在那里,眼睛还盯着刚才老虎出现的位置,而那里现在已空空如也。
  “你也看见了?”过了好半天,她才僵硬地转过头,问我道。
  我点点头,“看到了,一只蓝色的老虎。”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幻觉。”她渐渐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说,“这不是幻觉。”
  我们没有心思再去吃喝,将剩下的食物放进背包里,便朝刚才蓝色老虎出现的位置走去。树林静悄悄的,一缕缕光线渗透下来,仿佛金色的游丝悬浮于充满树脂味道的空气中。光线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幽暗——这里的枝叶实在太过稠密,许多高大的树木已经连接在了一起,彼此寄生,恐怕拿锯子也很难将它们分开。
  没有可以用来照明的东西,我们只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我看到素素在一缕从树叶缝隙中渗透下来的光线前停住,伸出手去,只见光线便如垂吊下来的蛛网般颤抖了几下,被素素捏在了手里。素素兴奋地回过头来。“这样就解决了。”我也朝她笑了笑。
  我们将光线聚集在一起,它们很软,并且很容易断掉,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像是捏着一把易碎的头发。前面的路被聚集起来的光线照亮了,我们看到了蓝色老虎的脚印。
  脚印大概有成人手掌大小,在湿润的泥地中很是醒目。我们便顺着脚印的方向走去——尽管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找到它又如何呢?难道我们能和它一起坐下来讨论数学吗?
  但是脚印吸引着我们。
  走了一段路后,脚印消失了,我们茫然地站在原地。我们手里聚集的光线也渐渐趋于透明,最终同样消失不见。我们无精打采地继续走着,光线依然垂挂在周围,但我们都懒得再去收集它们。不时有田鼠一样的东西从我们脚下蹿过。
  穿过幽暗的树林,视线终于明朗起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果林,各种颜色的果子挂在枝头,鲜艳得有些不正常。
  在果林的入口处插着一个木头牌子,上面的字因为年久的缘故不太清晰。我走过去,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上面的字:小心果子。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我们有点莫名其妙。“可能里面的果子有毒,好心人不想让不明真相的人吃下去。”素素说。
  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反正我们的背包里还有一些吃的,暂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吃就是了。于是我们走进果林里。
  树上的果子颜色都很鲜艳,并且香气扑鼻。不过有了那句提醒,我们并没有动吃它们的念头。走到半路时候,我们看到了第二块牌子,上面写着:
  果子危险,别说我没提醒你!
  嗯,比刚才多了几个字。我看看素素,她也是一副迷惑的表情。我们当然不可能退回去,就继续向前走,只是放慢了脚步。这时,我感觉脚下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我抬起脚,看到一颗小孩脑袋大小的西红柿慢慢从土里钻出来。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它,突然,大量的西红柿汁从它体内喷涌而出,我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几乎是同一时间,素素也中招了——几只硕大的橙子从土里钻出来,将大量的酸液猛地喷到她身上。
  我突然想起来,这是一种叫做“果浆地雷”的东西,如果踩到它们,就会遭受到果子的疯狂攻击。这是果子们团结起来用于保护自己不被采摘的一种方式。
  我们急忙地往前跑,脚下踩到的果浆地雷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果子从泥土里冒出来,将充足的汁液喷洒到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终于,我们冲出了果林。我们累得气喘吁吁,瘫软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被淋得精透。果浆粘稠地包裹在身上,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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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3
发表于 2016-2-23 18:47 |只看该作者
21、凝固的夜
  林中的光线更黯淡了,太阳缓缓下沉。黄昏时分,大群乌鸦上下翻飞,将黑夜的碎片衔在嘴里,不断地往树林里堆积。风吹过来,我们身上的果浆变得冰凉,像是某种被捏死的昆虫的体液。我们哆哆嗦嗦,看着夜色笼罩过来,在我们耳旁窃窃私语。
  刚才我和素素数了数,我俩每人至少踩到了二十多个果浆地雷,现在,我们的身上散发着甜腻的味道,许多小虫子争先恐后地往我们的身上扑,还有许多钻进了我的衣服里。我们俩像是跳舞一般不停地拍打着衣服,或者挥舞手臂,驱赶那些蚊虫。
  终于,我们看到了一个水池。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偶尔的几只萤火虫像是一只只小眼睛四处游走,围绕在我们周围。我们身上的味道吸引了它们。
  我脱掉上衣——尽管夜晚的树林气温很低,但没有那些恼人的果浆,还是感觉清爽多了。素素走近水池,用手撩了一下,像是触电般迅速收回。
  “这简直是冰水。”素素说。她有点沮丧地站在那里。
  我走过去,用手试了试,确实很凉,里面甚至还有小冰碴。一时间我也没有办法,然后,我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听拉松说过的一件事。他说,树林里有一种叫做“打泉”的温泉水,起初冰冷刺骨,但如果你用什么东西大力拍打水面的话,水温就会越来越高,直到变成温泉。“这是一种很容易生气的泉水,”拉松说,“越生气温度就会越高。”
  他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总是知晓许多。
  我决定试试。我从旁边捡了几块石头,扔了进去。接连“噗通”几声过后,我发现那些小冰碴慢慢地融化掉了。
  “用石头砸它!”我对素素说。素素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做了。我们一起往水池里扔石头。只见一层薄薄的雾气开始在水面上升腾,气温明显升高了。我们又改用粗壮的枝条拍打水面。溅到我们身上的水滴越来越热。
  “这是怎么回事?”素素一边拍打一边问,脸上的表情是惊异夹杂着兴奋。
  “它正在发怒!”我笑着说。
  很快,之前冷冰冰的水池就开始冒起泡来,大股的水汽氤氲在我们周围。我用手指试了试水温,“已经好啦,”我说,“再打下去就煮沸了。”我迫不及待地脱下裤子,只着内裤,拥入温泉的怀抱。我舒服得忍不住呻吟起来。
  我抹了一把脸,看到素素抱着胳膊,依旧站在那里。眼神似乎在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的话……”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用手捂住眼睛。
  “你下来吧,我不看。”我背过了身子。
  沉默片刻后,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清澈的水声。我洗着身上的果浆,同时听到素素清洗身体的水流声。这个夜晚静悄悄的,昆虫们也闭上了嘴,只有水流声显得格外醒目。此前我从未听过如此精致的水流声,它仿佛是凝固不动的。
  我将衣服在温泉里洗干净,然后回陆地上,用装在包里的打火机升了一堆火,烘烤衣服。不一会儿,素素也走了过来。她只穿着内衣,头发湿漉漉的,走到火堆旁坐下,和我一起烘烤衣服。她用手臂环拢着双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跳跃的火焰。
  火光将她的身体轮廓映照出某种奇异的柔和感。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好像是一只被我俘虏的水中生物,哪怕用最轻柔的动作触碰一下也会伤害到她。
  我们沉默不语,只有燃烧的木头不时噼啪作响。
  衣服烘干了,我穿上衣服,从背包里拿出一罐啤酒,站在泉水边喝着。泉水渐渐地再次冷却下来。萤火虫不声不响地飞行着。
  喝完,我将铝罐踩扁,回到火堆旁。素素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头发依然显得潮湿。夜色更静了,我们置身于这种如火焰一般纯净的寂静中。
  素素在我的身旁睡着了,头枕着我的肩膀。她的头发依然是湿的,散发出橙子和苹果的清香。看来是累坏了,她睡得很香甜,眼球不时滚动一下,我便闻到了梦的气息。她梦到了什么?我轻轻地抚摸她湿润的头发和被火光照亮的脸庞,此时,她的样子乖巧极了,像是某个从花朵中生长出来的小花妖,嘴唇紧紧地抿着,不善言辞,但善于做梦。
  “晚安。”我在心里说道,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再次睁开眼时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熄灭的火堆冒着白色的烟,弥漫着木头烧焦的味道。素素的头依然靠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看到了一排熟悉的脚印。
  我推醒素素,让她看那排脚印。
  “它昨晚来过。”素素睡眼朦胧地说。
  “走吧。”我说。
  我们跟随着那排脚印,朝远方走去。

  22、塑像
  这是崭新的一天,天空的云朵如同精心梳理过的头发般平顺。闪烁着露珠的翠绿色树叶则像一页页浅显易懂的哲学书。我随便摘下一页,放在嘴里咀嚼。肥美多汁,一股特别的清香弥漫口腔。素素则把叶子当成了牙刷,在牙齿上蹭来蹭去。
  在清晨的某个时刻,大气会变得稀薄,而万物的重量会随之变轻。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我感到身体格外轻盈,便用力向上一跃,像是被一只弹簧垫弹起来似的,我跃起两三米高,正好可以触到树上的野果。素素也试了试——她比我跳得还要高。于是我们借助清晨的弹力,从树上摘下了一大堆野果,放进了背包里。我们水壶里的水(包括啤酒)已经喝完了,干粮也只剩下了一点残渣,真可谓弹尽粮绝。
  不过素素和我却谁都没有提出过“返回”这个词,仿佛有着某种默契,我们继续埋头走。
  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我们趁着这个难得的时刻,用水壶接叶子上的露水。水壶本来已变得干瘪,现在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直到阳光穿透云层照射而来,露珠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只灌了半壶水,所幸还有那些野果。
  道路开始变得陡峭,我知道,这是开始上山了。道路两旁栽满了干瘪的野核桃树。
  差不多到了半山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去,远处的风景一览无余。海滨小镇此时只有一罐啤酒瓶那么大,炊烟袅袅,显得非常平静。而海面像是一块特大号的汤盘,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来。我站在这里,朝小镇挥了挥手。
  “你在跟谁打招呼?”素素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远方,“跟海鸟吗?”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其中几根斜过来,钻进她的嘴里,她就这样抿着。
  中午,万物逐渐变得沉重。云朵投下巨大的影子。我们决定歇一歇。
  天气闷热,我们喝完了那半壶露水,又吃光了野果。现在,我们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了。我很想念彗星酒馆,如果这时还能有一罐啤酒,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们再次启程。这次走出没多久我们就看到了无脸人。
  无脸人正在那里专注于某件事物,我们走近,发现他正如同一个考古学家般用小刷子在摆弄一个塑像,他一边用刷子将上面的土一点点扫走,一边不停地摇头。
  “你好啊,”我说,“好久不见。”
  “你好。”他显得无精打采。
  “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可能我一辈子也找不到我的塑像了……”
  “其实也无所谓,”我安慰道,“我也不知道我的那个塑像现在在什么地方。”
  “哦!”无脸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找到了你的塑像,就在海边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哪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是吗?”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点紧张,“这事儿不着急。”
  “你们要干嘛去?”无脸人心情明显好了一些,问道。
  “我们去寻找慧慧。”素素回答道,同时看了我一眼。
  “慧慧是谁?”
  “咱们一起走吧?”我插话道。
  “不了,”无脸人说,“我还要继续寻找我的塑像。那就再见了。”
  “再见。”我和素素跟他告别。
  “他的脸怎么回事?”路上,素素问道。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说,“只是听说,有些人会丢失掉自己的面孔,变成‘无脸人’,而只有找到自己的塑像,才能重新恢复面孔……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我的塑像在哪里?”素素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塑像总是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只有死人的塑像才会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
  我回想起上次我见到我的塑像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傍晚,我从酒馆出来,醉醺醺地往家走,无意中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个影子静止不动,仿佛在暗中观察我。我以为那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我走过去,想对准那人的鼻子来上一拳。走近了,借着昏暗的月光,我猛然发现那竟是我的塑像。在这之前,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塑像了。塑像的那双眼冷冷地审视着我,那一刻,一种羞愧感紧紧地将我抓牢,我觉得自己无比的丑陋和堕落。
  每个人,这里的每个人面对自己的塑像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痛苦和羞愧,所以某些有魄力的家伙干脆随身携带铁锤,当发现自己的塑像时,便将其击得粉碎。
  拉松就是这样干的。那天,他抡起大锤将他的塑像砸得如破碎的玻璃般稀里哗啦。我们都很敬佩他,因为我们大多胆小如鼠,对自己的塑像避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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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7 |只看该作者
23、雷雨后的显现
  在午后,我们进入了一场清凉的睡眠。午后的天空没有一丝风,一朵塑料泡沫似的云停留在我们头顶上方,纹丝不动。我们就躺在它投下的巨大阴凉里稍作休息。蒲公英的种子在空气中依靠着惯性懒洋洋地飘荡着。我们实在太累了,这片云影为我们提供了适合午睡的场所。我们相互抵着头,靠在一起,很快就朝着睡梦的甬道滑去。
  我似乎做了许多梦,但它们都是不完整的碎片,像是万花筒一般不停变幻着形状。我唯一记住的是我梦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蜗牛,它的体型很大,我看着它缓缓地爬动,而我手里拿着拖把跟在它后面,清理着它爬过时留下的粘液。
  我们醒来时,天色已经黯淡。我叫醒素素,她总是很嗜睡。
  “刚才我做了一个滑稽的梦,”素素打了一个哈欠说道,“我梦见了一只巨大的彩色蜗牛。你做过这么奇怪的梦吗?”
  我抬头看了看,那片为我们提供阴凉的云早就飘散的无影无踪了。现在,云层聚集在一起,变成了浓重的铅色。
  “走吧。”我说。
  我们必须快点走,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远处,雷声已隐隐传来,就快要下雨了。我们需要找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我们在丛林中找到了一间猎人废弃的临时搭建的小木屋。我们钻进去。木屋很小,容纳两个人已是极限。我们的肩膀紧紧地贴在一起,转身都很困难,腿稍稍一伸就伸到了外面。
  我们等着雨落下来。
  天色越来越阴暗,我们可以感受到雨前压抑的大气层。往外看,一切物体都模模糊糊,丝毫看不到月亮和星光。大地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偶尔会短暂地划破夜空,随即合拢。我们置身于这严丝合缝的雨前的黑暗中。我可以听到素素清晰的呼吸声,可以感觉到她心脏跳动的节奏。这是一种很动听的节奏。
  雷声如同陆地运动中的山峰慢慢隆起、扩展。终于,雨落下来了。雨滴透过枝叶打在屋顶上,开始时淅淅沥沥,很快就急促起来,直到雨声连成一片。木屋制作的比较粗糙,雨水零星地渗透下来,滴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雨腥味。
  我们没有说话。在这间逼仄的木屋里,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雨停下来。
  雨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就停了下来。我们走出木屋。
  夜色稍稍明亮了一些,许多蘑菇一类的植物从地里冒了出来。这时,我们看到了两团火把一样的东西在不远处闪烁。
  是蓝色老虎。它正在盯着我们,然后,它缓缓地转过身子,朝前方走去。
  雨后的地面泥泞不堪,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而前面的蓝色老虎走得不紧不慢,仿佛故意想让我们跟在它的后面。
  “它想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素素低声说。
  “是的。”我说。我看到她的眼神有某种复杂的神情,里面夹杂着不安,也有渴望。
  “我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她继续说。
  我看着前面蓝色老虎的影子在夜色中晃动。刚才的那场雷雨,闪电击穿了几颗树木,现在它们正在沿途燃烧着。一些细小的闪电依然在丛林中鳝鱼般流窜,等待着耗尽能量,最终被大地吸收掉。我不小心踩进了水洼里,鞋子完全浸湿了。
  我不知道蓝色老虎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但正如素素说的,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终于,它停了下来。
  在它的停下的地方,有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我们走过去,看清了那个东西。
  是一个塑像,不过与其它塑像不一样的是,这个塑像左侧和右侧分别显现出了两个不同的人像,也就是说,有两个人的塑像合二为一了。
  此时,月亮出来了,洒下金色的颗粒状的月光。那月光也照着塑像,可以使我们看得很清楚。
  塑像的左侧,是我,而右侧是素素。
  我看到素素眼中的不安消失了,一瞬间,她变得十分平静,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她静静地看着那座塑像,目光平静而柔和。
  虫鸣声渐渐响了起来,在这个角落响两声,又在那个角落响两声,并不喧闹,相反还显得有几分落寞。凉爽的风徐徐地吹过来。
  素素慢慢转过身,看着我。我们轻轻地触碰着彼此的目光。
  “我就是慧慧,对吧?”素素深吸一口气,说道。

  24、故事的源头
  暴雨后的树林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芳香,这种香气是从被闪电劈中的树木的伤口散发出的。雨后的树林,显得狼狈又新奇。目睛草从湿润的泥土中钻出来,睁着眼睛形状的花蕊,像是在打量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些被雨水浸湿了翅膀的鸟儿站在树丫上,落水狗一样快速抖动着羽毛。萤火虫轻轻地从灌树丛中飞出来,雪花般飘动,躲避着从树叶上滑落的雨滴,一颗小小的雨滴就可以轻易地熄灭它。
  蓝色老虎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它在我们不注意时仿若蓝色的烟雾般缓缓消散。
  我和她站在塑像底下。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塑像的脸。塑像的脸栩栩如生,有一瞬间我仿佛觉得它们会突然活过来,对我说:我们做塑像已经太久了,现在该轮到你这个家伙了……它们将代替我继续生活,而我将作为一座塑像立在这里,听凭风雨吹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没有转过头。她仿佛是在对塑像发问。
  雨后的夜空呈现出亮丽的紫色,像是一座紫色的钻石山脉。我听到小河流淌的声响。它应该就在不远处,经过雨水的灌注,它听上去很欢快。
  我闭上眼。这个夜晚显得有些不真实。
  “有什么东西出了差错……”她嗫嚅地说。
  “不,没有任何东西出差错。”我睁开眼,“一切都正常运行,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差错,所有的差错都只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当事情发生,它就是正常的。”
  “好的。”她点点头,“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这个问题值得我好好想一想。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就从那个病说起吧。”我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只是它还没有结束,我不知道它会有多长。”
  “病?”
  “是的,一种叫‘失爱症’的病,”我说,“我希望不要像我写的航海小说那样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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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5
发表于 2016-2-23 18:48 |只看该作者
25、写给慧慧的一封信
  亲爱的慧慧: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因此,我不知道它该寄往何方。或许终有一天我将彻底失去你:你离开了,就不再回来。抑或某天我将发现你的尸体。这种事我想过无数次,仿佛在给自己做着准备。所幸的是,这些事暂时还没有发生,每次失踪后,我都能找到你——尽管那时我们又是以陌生人的角色相见、相识。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多少次“相识”了。我不知道我们下一次的“相识”会是在哪里。
  如果当我找到你,拿出这封信给你看,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骗子,或者是疯子。但是我希望你了解,我并不是骗子和疯子,我是你最爱的人——哪怕是“曾经”。
  事情得从那个清晨说起。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清晨,就像我们每天看的报纸那样——虽然每天的内容都不同,但我们依然会觉得它们是重复的。就是那样一个清晨,你第一次失踪了。
  没有任何预兆。我们没有吵架,没有因为什么事生气,甚至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兴致盎然地讨论我的航海小说。因此我想不到任何理由你会对我不辞而别。况且,你的东西都没有带走。这是无缘无故的失踪,我简直快要疯掉了。
  我动员了徐福、拉松还有阿京、阿婆等人帮我一起找。我们找了整整一天,终于在海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找到了你——你正在跟一只小海龟玩。我们这群人吓到了你,你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眼神里有恐惧也有警惕。
  你不认识我们了。当然也不再认识我。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完全不记得我,也不记得其他人。仿佛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游客,或者说,是慧慧的双胞胎妹妹。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我们以前经常会相互搞恶作剧玩,我以为这又是你新想出来的恶作剧。可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我认输啦,双手投降。”我对你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恶作剧。
  可是你依然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我从未见到过。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你的恶作剧,你真的忘记了所有人,这其中也包括我。
  而你自己也很迷惑,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是一只蓝色老虎。”你后来对我说,“是它驮着我来到这里的。”
  什么蓝色老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可以解释。
  你对我的记忆一丁点也没有了,我们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陌生人。但是(上天保佑)你并不排斥我,没有把我当成对你图谋不轨的坏人。或许在你的记忆深处,依然残存着我的影子,只是那个影子是如此模糊,甚至,你只是记得我的气味……
  我重新以追求者的身份进入你的生活,我们再次经历了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依恋的过程。
  我们终于重新成为了恋人。我跟你讲述之前我们的点点滴滴,企图唤回你的记忆。而你懵懵懂懂,没有一点印象。你对我说:“不要管以前了,让我们重新开始。”
  于是,我不再跟你讲述以前,按照你说的,我们像是一对崭新的恋人那样重新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上天的一次恶作剧或者意外,一切都将恢复正常。我甚至想,这可能是上天送给我们平淡生活的一个礼物,让我们体验与众不同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你再次失踪。
  这次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你,可我却没有一点喜悦。上次的事再次发生——你又是一点也不记得我了。我们又重新变成了陌生人。
  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我怀疑这是某种魔咒在你的身上起着作用。我背着你找了许多医生,但他们也无法给出明确的说法。后来,拉松告诉我他在一本古老的医学典籍上发现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叫做“失爱症”。患上这种病症的人,一旦爱上某个人,就会在某一天突然失去对那个人的全部记忆,甚至是与此相关的记忆。就像是沙漠中的水,当太阳升起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是不治之症,书中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唯一的一条路就是成为彼此的陌生人。
  我们会成为陌生人吗?当我们在人群中擦身而过,你看我的眼神不会有一丁点感情,你甚至都不会看向我。我们会变成那样吗?我没想过。我不敢想。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以这样的形式变成陌生人,从未想过。
  可事情确实发生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爱将变得毫无意义——当你爱上我,也是你忘记我之时。那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对你的爱就是为了让你再一次忘记我?
  但我无法忘记你。我无法使自己不再爱你,仿佛你的失忆使我的记忆反而变得无比坚固。我们一次次地相识、相爱、遗忘,这些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刻满了深深的印记。
  因此我想,这魔咒并非仅施加在你一人身上。
  哪怕我们一次次地成为陌生人,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爱上我,便不会再忘记我。
  我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现在,你再次离开了。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我很喜欢一句歌词:“一切发生的事,都是正常。”这是徐福写的——他是一个优秀的小号手,不过他已经很少写歌词了。
  一会儿,写完这封信,我就要出门找你了。就像是一次捉迷藏游戏——你是多么迷恋这样的游戏啊!
  或许有一天我会从这场徒劳的游戏中默默退出……谁知道呢,想太多会使我感到痛苦。我只知道我现在能做的,是等待与你的再一次相遇、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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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6
发表于 2016-2-23 18:48 |只看该作者
26、现在
  现在这封信的碎片正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兜里。

  27、小溪上的舞蹈
  月光从木屋上方的窗子照下来,像是一团悬浮的雾气,在屋内漫漶着。我躺在床上,盯着昏暗不明的天花板。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浮动,但定睛细看,能够看到的只是凝固不动的黑暗。慧慧背对着我,但我能感觉到,她和我一样无法入眠。我朝月光伸出手,月光便雪花般轻轻飘洒在我的手上,同时也照着一只小小的瓢虫——它此时正趴在我的大拇指上,静静地沉睡着。它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到这里的,我发现它时,它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是爬到一半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尽量不动那只手指。记得小时候有人曾教给我如何分辨瓢虫,他们说,翅膀上有几个黑点的是好虫,而有几个黑点的是害虫。但是,具体的黑点数目我早已忘记了。我看着这只熟睡的瓢虫,它一定不知道人们将它们分出了善恶。
  我尽量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慢慢侧过头,看到了慧慧有着精致线条的背脊。仿佛是黑夜中的一条飞鱼,贴着水面,在湍急的河流中飞驰着。我听到了她细微的呼吸声,也听到了四周的吱嘎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头腐烂的香气。
  这是一间猎人木屋,不过比之前那间要大一些。下山时,我们发现了它,便在这里过夜。虽然这间木屋空间大了不少,但依然破败不堪。墙壁、房梁还有房顶,时不时就会发出似乎不堪重负的难受响声,仿佛随时都会崩塌。房顶上究竟有什么呢?除了空气就只是月光了。难道是今晚从天空倾斜的月光压迫着这间衰败的木屋吗?
  我太累了,却一点也睡不着,脑子里的念头飞沙走石般掠过。
  那只瓢虫依然静静地伏在我的拇指上。我慢慢地坐起来,走下床。我回过头,看到慧慧依然背对着我,她柔顺的短发披散着,遮住了她削瘦肩膀的一部分。我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柠檬味。她露出的双臂在夜色中透出近乎于瓷器的柔和色泽。
  我走出屋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雨后的月光非常透彻,月亮如同一盏探照灯,几乎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不远处,有一条小溪隐隐闪烁着,却听不到水流声。我走过去,发现小溪的表面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水膜。我用脚踩了踩,感觉像是踩在一块巨大的果冻上。
  在夜晚的某个时刻,在月光的照耀下,河水会静止不动,在表面形成这样的水膜,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我将一只脚慢慢地放上去。水膜微微下凹,但没有破裂的迹象,我加大了力度,水膜依旧牢牢地托着我的脚。我放开胆子,挪动身体重心,将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于是,我整个人都站在了小溪上。
  起初,我小心翼翼地在小溪上走来走去,渐渐地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便在上面跑起来。水膜虽然看上去很薄,但却柔韧且坚固,我在上面又跑又跳。与结冰不同的是,水膜表面有一定的生涩感,不像冰层那样顺滑。
  我不知在上面折腾了多久,突然想起了那只瓢虫。我抬起手掌,发现那只瓢虫不知何时已经飞走了。我的拇指现在显得空荡荡的。看着空荡荡的拇指,我不禁感到一丝失落。
  当我将目光从拇指上移开时,我看到慧慧倚着门,正注视着我。我放下手,一时间有些尴尬地不知做什么好。她慢慢地走过来,也走到小溪上面,来到我面前。她依然注视着我,好像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半响过后,我似乎听到慧慧的叹息,但很轻微,我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
  “太安静了。”慧慧说。确实很安静,甚至连虫鸣都没有。“跳支舞吧。”她说。
  于是我们就在小溪上跳起舞来。这是一支动作简单、如花蕾般缓缓绽放的舞(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或许它仅仅就作叫“舞”,并没有多余的名称)。
  我们富有耐心地沉入舞中,仿佛已经忘记了舞。当一些事暂时走入了死角,想不出解决的办法,那么舞则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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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7
发表于 2016-2-23 18:48 |只看该作者
28、生活在继续
  我和慧慧回到了海滨小镇。这里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其实我们仅仅离开了三天而已,却感觉仿佛离开了三年。小镇的夏季更深了,天气闷热,我和慧慧在沙滩上行走。海边的空气还算凉爽,海风不停地吹拂着我们,将慧慧的头发吹到我的脸上。我们手里提着鞋,赤足感受着脚趾间细软的沙砾。海边有一些人在放风筝,他们似乎总是在这里放风筝。
  我们彼此没有言语地走着。慧慧不时弯下腰捡起一片贝壳,看上面的纹路,然后扔掉,再捡新的。我看着她挑挑拣拣。她的蓝色衬衫围裙般系在腰间,随风摆动。
  我们不知走出去了多远。我回头看,留下了一长排的脚印。
  “我们真的曾彼此深爱吗?”她忽然说道。此时,她已经找到了两三个满意的贝壳,握在手里。她还在寻找其它的贝壳。
  “是的。”我说,“但它们也在折磨着我,我永远无法淡忘这成倍的记忆,永远无法消化它们,而我还必须继续累加它们,否则我会更受不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有点惊讶自己突然会说这么多。
  海浪拍打着礁石,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看到了那群垂钓者,他们雕塑般一动不动,打捞着往昔的遗迹。
  “我以前并不理解他们。”我说。
  “什么?”慧慧转过头,大声问道。
  “我说——”我也提高了声音,“我说我以前并不理解他们。”说着我指向垂钓者的方向,“我觉得他们十分可笑。但是,现在我有点理解他们了,或许有一天我将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这次慧慧听到了,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她表情恬然,继续捡拾贝壳。
  我们又走了一路。
  “好了。”她说道,“我们返回吧。”
  “回哪里?”
  “当然是回家啊。”慧慧说。她的手里已经捧了一大堆贝壳。
  我们于是开始往回走。我帮她拿着几个贝壳。我们像是刚刚购物完的夫妻俩,心满意足地往家走去。饱含盐分的海水舔舐着我们的脚踝。
  我们回到了海边的屋子里。
  慧慧开始摆弄她的贝壳。她找来棉线,将贝壳做成了一个个吊饰。她走到卧室里,将以前用退稿信叠成的纸飞机取下来,换上贝壳。我帮着她一起挂。很快,卧室的墙上就挂满了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贝壳。慧慧退后几步,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很漂亮,是不是?”
  “很漂亮。”我点点头。那些贝壳微微摇晃着,仿佛是一串串摇动的风铃。我似乎听到了风铃清脆的响动。我和慧慧就这样看着它们,看着卧室焕然一新的墙壁。我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柠檬香。
  我走到床头柜前,拉开第二只抽屉。那只口琴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拿出它,递给慧慧。慧慧接过口琴,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她将口琴放到唇边,轻轻含着。音乐从口琴小小的内部传了出来。我闭上眼,想到了往昔。
  今天的音乐是深紫色的。
  我轻轻地抱住她,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和味道。她没有停止吹奏。我就这样抱着她,听完了整支曲子。她放下口琴,似乎沉浸在深紫色的情绪里。
  我抚摸着她精致的锁骨。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慧慧说道,“现在你该如何写下去?”她扭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顽皮的笑意。这是我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笑容。我无比肯定这一点。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比较拿手的是航海小说。嗯……”我想到了那一摞摞的退稿信,没有把握地说。
  “如果是我来写的话,”慧慧接着说,“我会现在让我自己喝一杯。”
  我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我们走进厨房,像以前那样,拉开冰箱门。里面还有半瓶“南极遇难者”。我几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好东西。
  我洗了两只杯子,席地而坐,各自倒上酒。蓝色的烟不断地冒出来,几乎淹没了我们拿杯子的手。这时我看到了在厨房角落里的宇宙。哦,它还在这里,独自运转。或许某颗如沙砾的万分之一一般大小的星球上,某个人也和我们一样在自斟自饮着。
  “为了宇宙,干杯!”我提议。
  “为了依然要写下去的小说,干杯!”慧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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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9 |只看该作者
29、阿鲸的婚礼
  我醒来时慧慧还睡着。
  这是一个崭新的清晨。照进来的依然是属于夜晚的青色光线。波浪声隐隐约约。我的耳廓有一点发甜,仿佛是刚刚听到一首美妙的曲子。可我记不得了,我没有记住我做的梦,又或许,我根本没有做梦。我低下头,看着身边熟睡的慧慧。
  她还在这里,睡得香甜。像是一只幼小的动物蜷缩在一起。由于太热了,毯子踢到了一边。我将毯子捡起来,给她盖上。她的鼻尖上凝固着一点点汗水。我用手轻轻地将汗水抹掉。她的鼻翼微微地颤抖了几下。几缕汗津津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我看着她熟睡的面容。
  她还在这里,在我身边熟睡。我忽然觉得之前的一切纠结与痛苦都变得可笑之极。只要她还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吗?我甚至希望她能永远这么睡下去,那么她也将永远留在我身边。至少现在,当她醒来,她依然记得我,能够喊出我的名字,能回忆起我与她在一起的时间。这就足够了。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和鼻尖。
  然后我起身,准备到厨房做点简单的早餐。我走过那面挂满贝壳的墙,用手指慢慢划过,我仿佛听见了悦耳的风铃声。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重新变得满满当当了)。我拿出面包、鸡蛋还有牛奶。宇宙还在沉睡,我开始煎鸡蛋。
  煎好一个蛋后,我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很细微,并且只敲了两下。我走到门口,看到一封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我拾起那封信,拆开,发现是一张请柬。上面写着:
  阿鲸先生与莉莉女士的婚礼即将在今日中午于露天餐厅举行,恭候您的到来!
  足够简单。我将信折好,放进裤兜里,继续回厨房做早餐。我煎好第二个蛋时,慧慧醒来了,睡眼婆娑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煎蛋。
  “唔,我太喜欢睡觉了。”她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的头发有点乱,穿着一件藏蓝色的贴身小背心,肩膀削瘦。“一会儿就做好了。”我对她笑了笑。她点点头,拿着洗漱用具,去了海边。
  吃饭时,我跟她说了阿鲸与莉莉的婚礼。她显得很高兴。
  “这真是太好了,”她嚼着面包说,“昨晚我做了一个很好的梦,但我忘了梦的内容,只记得是一个很好的梦。你做梦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说,“好像做了也好像没做。”
  吃完早餐,我们换好衣服,出门去。今天的天气有一点点阴沉,但同时也凉爽了一点。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我的衣服里灌满了风。我们沿着海边走,漫无目的。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并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走在我身边。我们并不说话。我想要的都已得到,因此我很满足。
  我们又看到了那些放风筝的人。是几个小孩子,他们看见我们,便对着我们笑。我看到其中一个孩子松开手,一只风筝便飞往更高处。
  “它会落下来吗?”慧慧看着那只逐渐消失在我们视线里的风筝。
  “会的。”我说。我们走过了放风筝的孩子。
  中午很快就到来了。我和慧慧来到露天餐厅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我看到了拉松、徐福、阿婆和其他人。他们正站在一起聊天。几张铺着雪白的桌布的桌子上,放着一摞摞的酒,人们可以随便拿。我和慧慧各自拿了酒,来到人群中。
  “噢,阿唐,素素,你们好。”阿婆看到我们后亲切地对我们打招呼。
  “这是慧慧。”我笑着跟阿婆说。
  “哦,是的,慧慧。真好,真好……”阿婆喝了一口酒,看着我们,嘴里不停重复着。
  徐福和拉松走到我们身边。
  “好久不见了。”徐福说,不等我回答,他又说:“阿鲸这小子真是太迅速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将莉莉拿下。看来以后露天餐厅也不会那么狂傲了,哈哈。”
  “我们只是在今天对你们客气一点而已。”旁边的一个服务员不耐烦地说。
  “不管怎么说,都值得庆贺。”拉松眯着眼睛,看着热闹的人群,“这两天你们都去哪里了,我几次去找你你都不在家。”
  “我们去了山里。”我说,这时我看到了养蜂人。他也来参加婚礼了。我走过去,跟养蜂人打了招呼。他的相貌和装束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但他显得还是那样平静。
  “那只孤僻的小家伙怎么样了?”我问。
  “我带它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看到那只蜜蜂怯生生地露了一个小头,看着人群。“我想带它到热闹的地方转转,说不定能慢慢胆子大起来。”
  “阿唐!”我听到有人叫我,便转过头,看到徐福拿着他的小号,正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会儿我要去演奏,刚才忘了跟你说,明天你得帮我一个忙,”他说,“帮我搬一下家。”
  “搬家?搬到哪里?”我有些惊讶。
  “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他说,“总之麻烦你了,详细我明天再跟你说。”
  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跑开了。
  我若有所失地看着他的背影。
  乐队开始奏乐,婚礼开始了。阿鲸与莉莉出现在露天餐厅二楼的天台上。阿鲸的头发经过了精心的打理,显得意气风发。而莉莉的头上带着一只花环,更加美丽。鲜花装饰在天台的栏杆上,吸引了许多蝴蝶,上下飞舞。
  “酒都变酸了。”拉松低声跟我说。我似乎听到了这里的单身汉们捏碎玻璃杯的声音。或许那是他们心碎的声音。
  当阿鲸和莉莉交换用贝壳做的结婚戒指时,我感到慧慧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
  “你说……”她笑着,“我现在还记得你,是不是说明我还没有爱上你?”
  “我不知道。”我说,“它只在你自己的心里。”
  “我真的害怕自己爱上你,然后又忘记。”她低下头,笑容还没来得及在她的脸上消逝,一滴眼泪却从脸颊滑落。
  我用拇指擦掉那滴泪。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抱住她。我尽量使自己相信,这一刻就是永恒。
  你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就保留在我这里吧。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嗨,大家好!”那个喜欢装扮自己的大叔这时走了过来,立刻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穿着一件沙滩短裤和黄色的休闲衬衫。
  “大叔,你今天装扮的是什么?香蕉吗?”有人问道。响起一阵笑声。
  “根本不是。”大叔鄙夷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今天你装扮的是什么?”人们问道。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大叔交叉双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今天我装扮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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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9 |只看该作者
 30、离开
  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到徐福的家,只不过,这次是为了告别。
  他的屋子依然是那么乱,但他要带走的只有一大箱子的唱片,还有他视如生命的小号。他左手提着大大的旅行箱,右手拿着小号,对着我们傻笑。他当然应该高兴。几天前他得到通知,一家唱片公司看中了徐福的曲子,打算为他灌制一张爵士乐唱片。这是徐福梦寐以求的事。他准备以此为契机,到更为广阔的世界打拼。
  我们在帮他整理唱片的时候(床底下、沙发的缝隙、壁橱以及种种被遗忘的角落,甚至还有两张是在碗柜里找到的),发现了他的塑像。我们没想到他的塑像竟然就在他的卧室里。与平日里总是容易紧张的徐福不一样的是,他的塑像表情平静淡然,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惊动他。
  我们暂时忘掉了手里的活,看着徐福的塑像。似乎发现了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徐福。
  这时徐福走了进来,他并没有感到丝毫难堪,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塑像前,默默地注视着塑像,那样子甚至都有些深情了。
  “你的塑像一直都在这里吗?”拉松问。
  “是的。”徐福说,眼睛没有从塑像身上撤走,“我发现他后就将他搬到了这里。”
  我们在脑子里想象着徐福每天与自己的塑像面对面的情景——尽管这情景是我们所想象不出来的。我们很难理解,徐福竟能与自己的塑像和睦相处,要知道,一般人看到自己塑像时总是会感到羞愧和一种莫名的耻辱感,这也是拉松干脆将自己的塑像打碎的原因。而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徐福还在自己塑像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我要带走他。”徐福说,“帮我找一根粗绳。”
  徐福是一个怪人。这是我们对他长久以来的认识,这次更是加深了这种认识。他将塑像用粗绳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身上。于是塑像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婴儿般被他背在身后。
  这一次,很多人都过来与他告别。很多女人的脸上都显出恋恋不舍和终获解脱的双重表情。对她们来说,徐福的离开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像他这么有魅力的小号手了,而另一方面,她们也不必再强迫自己去忍受那毫无节奏可言的刺耳乐声了。
  “我相信可以实现我的理想。”徐福走过我身边时说道。他身后的塑像太重了,几乎压得他直不起腰,说话也气喘吁吁的,但是他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我相信你。”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什么也不是,理想就是理想本身嘛。”徐福笑着说。我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他走到门口,与房东握了握手——那是一个矮小粗壮的老头,看得出他感到很惋惜,因为以后不会再有像徐福这么好压榨的房客了(在此之前,他的破房子根本没有人愿意去租)。这对奴隶和奴隶主握完手后还拥抱了一下,依依惜别如多年老友。
  我帮他拿着旅行箱,陪他一起下楼。他因为负重所以走得踉踉跄跄,我们必须时不时地扶他一把。他将小号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下每一节台阶。
  送到镇口时,徐福转过身,对我们挥手告别。
  “大家就送到这里吧。”他说,“谢谢大家这么长时间的照顾。后会有期!”
  我将旅行箱递到他手里。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继续往前走——他要去离小镇不远的汽车中转站赶长途客车,然后坐火车,去一个我们我们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唱片老板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等着他。
  我们看着他背负塑像的身影越走越远(不时会趔趄一下),直到拐过一个弯,被树木遮挡住,再也看不见了。我们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徐福已经离开了。
  “散了吧,散了吧。”拉松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不是最近喝酒太猛的缘故。
  送别的人群慢慢走开了。我看着那条现在变得空荡荡的路,想到了我曾经写过的一个水手:一天早晨,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辽阔大海。他莫名地感到心慌,他跑到甲板上,看着四周的景物——除了水就是水。这一瞬间,他突然镇定下来了,前所未有的镇定。他甚至失去了去死的冲动。
  我感觉身体无比笨重,仿佛身后也背上了塑像。我转过身,看到了慧慧。
  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就像是我那天在冰淇淋店前看到她那样。我慢慢地走向她——就像是精疲力尽的旅人,将死之前渴望抓住点什么东西。
  让我抓住点什么吧,随便什么就好。

  31、倒数第三段
  我和慧慧坐在柔软的沙滩上。天不知不觉黑下来。
  我们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黑了下来。可能是坐了很久了吧,但却感觉只是一瞬。时间飞逝,如同海浪拍打礁石溅起的飞沫。我们靠在一起,坐在这儿,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夜色重新笼罩大地。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永不停歇的涛声,仿佛在听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交响乐演奏。偌大的观众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海风不时将慧慧的头发吹到我的脸上。她的脖子上戴着那块蓝色丝巾。
  夜色降临了,远处的灯塔亮了起来,像是睁开的一双眼,转动着眼珠。而在我们身后,灯火也渐次点亮,酒鬼们的叫嚷声隐隐从露天餐厅的方向传来。一些小船停泊在码头上,里面往往躺着喝醉的渔夫。
  天空,大片的星群显现。斗转星移。我突然想到这个词,并且脑子里浮现出了对应的画面。我喜欢这个画面:群星在我们头顶飞速驶过,像是嬉皮士的摩托车队,呼啸着,打着拍子,拖着长长的尾巴,冒着蓝紫色的火焰,一群又一群。而我和慧慧看着这一切,像是两块礁石,或者两块塑像一样,站在一起,只是静静地观看。
  这样就够了。
  慧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砾,沿着海岸走起来。我跟在她身边。她的侧脸在夜色中闪烁不定。夜晚的风有些凉,我握住她的手,却感觉到暖和。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她停住,用手在沙丘上刨了起来。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跟着她一起刨,很快,松软的沙丘就让我们刨出一个小坑。慧慧将系在脖子上的蓝色丝巾解下来,放进沙坑里,然后将它埋了起来。“或许哪天在这里将长出一棵蓝色的丝巾树。”她说。
  看着她的脸,不知为何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心痛。她的脸隐没进夜色中,而我还愣在原地。等我回过神来,想要跟上去时,却发现她仿佛消散在了黑夜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沿着海岸跑出去了很远,也没有看到她。
  就像是我无数次在梦中遇到的那样:我们丢失了彼此。
  这或许也是一个梦吧。想到这里,我渐渐安静下来。我继续往前走,却已不再是寻找,只是为了走而走。在一块礁石上,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正蹲在那里。我走过去,拍了下那人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竟是拉松。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加入了垂钓者的行列?这样想着,我感到莫名的难过。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新一批的垂钓者,看着更年轻的人们住进我们的房子,进行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新故事。而我们,将在无尽的大海中垂钓无尽的往昔。
  “我只是在捞鱼。”拉松说,“我发现了一种能唱歌的鱼。”他的手里果真拿着渔网兜。
  听到他的话,我感觉自己像是松了一口气,全身轻松起来。我跳下礁石,继续往前走。我似乎听见拉松在身后喊我,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一直走,直到四周再次恢复寂静。
  我看到了阿婆。她正在摆弄一只天文望远镜,不断地调整着角度。
  “阿唐来啦。”阿婆看到我很高兴地打招呼。
  “您在做什么?”
  “我在等他。”阿婆说。我当然知道她所谓的“他”是谁,就是那个曾经绑架过她的外星情人。“他一定会回来的。”阿婆一边调整望远镜一边说道。
  “这么肯定?”
  “因为我们说好了的。”阿婆看了我一眼,对我表示出的怀疑显得有点生气,“这是早就说好了的事。”
  夜空中,无数的星星闪烁着大大小小的光芒。
  “我总是觉得他就住在那颗最亮的星球上。”阿婆指了指,我顺着看去,但实在分辨不出哪颗才是她口中最亮的那颗。“但是听说离咱们这里好远啊,”阿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方向,“他应该还在路上。”
  说完,阿婆便不再说话。她伏在望远镜的镜筒上,眯起一只眼,继续观看。如果她的外星情人回到这里,她将第一个看到他。
  我依然没有找到慧慧。我漫无目的地在海岸转圈、吹口哨,就像是一个傻子。直到我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我走过去,屏住呼吸,像是一个领圣餐的孩子。她背对着我,站在一块礁石上。我慢慢地从后面抱住她,她侧过脸,我感受到她湿润的气息。我慢慢地吻着她,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我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天际。我并不确定那是不是流星,如果是,这无疑是一幕浪漫而温馨的镜头。不过,我更希望它是阿婆情人的飞船——千里迢迢,终于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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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0
发表于 2016-2-23 18:49 |只看该作者
32、倒数第二段
  我睁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就连外面的波涛声似乎也湮没无闻了。唯一的声响来自于我的大脑内部,总是持续着一种低低的嗡鸣声。我一定又做梦了,但我忘记了梦的内容。我想叫醒身边的慧慧,说不定她会知道。但我摸了一个空。我的身边是空荡荡的床铺。
  伴随着脑仁里持续的嗡鸣,我套上外套,走下床。走过墙上挂着的贝壳时,我下意识地用手指划动。它们摆动起来,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走出卧室,来到厨房。我推开厨房的门,想象着慧慧出现在那里,看到我后对我笑着说:“早饭就要做好了,稍等一下。”
  厨房的门开了,没有慧慧。
  我倚在厨房门口,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厨房里的一切物件都原原本本地放在它们应该放置的地方,一切都很正常。我将厨房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一一打量了一遍,就仿佛慧慧就藏在其中某个角落似的,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间小厨房看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我忽然意识到:宇宙不见了。是的,就在以前的那个角落,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蛛网,上面落满了灰尘还有昆虫的残肢。我愣愣地看着蛛网,脑子里的嗡鸣在继续。
  我感到口渴难耐。打开冰箱门,发现它已经坏掉了,里面的食物滴着水,散发出腐臭的气味。我找来找去,没有找到酒。但我现在急需要酒,大量的酒。我觉得自己正在干瘪下去。
  我回到客厅,陷入沙发里。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屋子似乎慢慢开始变大,每一样东西都变得离我很远,我伸出手,想要够书桌上的杯子,却怎么也够不到。我站起身,朝书桌走去,走了很久才到达目的地。可我到书桌这里干什么?杯子里空空如也,连一滴水也没有。
  我放弃了书桌,走出屋门。
  我走到通往酒馆的柏油公路上。我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出去了多远。我走过那些我不认识的植物。那些绿色的植物身上布满红色的斑点,看一会儿就会让人头晕目眩。我机械地迈着步子,摆动着双臂。
  公路又长又宽,空无一人。
  这时,我看到一辆车停在路旁。我认出这是无脸人的车。现在,它曾经锃亮的车身被尘土覆盖,有的地方油漆也已脱落,显得斑驳不堪。我走过去,发现它已经被红蚂蚁占领,它们细小身躯的穿梭在车子的每一个角落。我用手擦了擦车窗,从外往里看去。里面依然覆盖着一层沙尘。方向盘和座椅都已不见,像是一座远古的废墟。

  33、结尾
  我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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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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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50 |只看该作者

我们坐在桌边等着爷爷回来。
我的腿蛇一样缠绕在凳子上,手指点着湿漉漉的饭桌,饭桌上什么都没有,原本应该放在这的几样素菜都搁在菜橱的纱窗后面,菜橱的一支脚略微陷在厨房的泥地里,泥土散发出潮湿的腥味。
我望向屋檐外,雨淅淅沥沥地从墨黑的天空下来,堂弟坐在屋檐下削竹棍,他喜欢把削的光溜溜的竹棍放在被窝里,捂得热热的。
“麻,落雨了,大怎么还没回家”
奶奶在眯着眼往塞进灶口的空心竹筒吹气,她把竹筒搁下,白气从锅盖上冒起来:“落雨了他就要回来了,肚子饿了吧,等下就有饭吃了。”
我把头别到另一边,脸贴在饭桌上看黝黑的烟囱延伸到瓦顶。
一股水气从大厅门洞那涌过来,有柴禾被卸下的声音,斗笠被放到桌上时,嘎嘎声绵软,竹篾和箬叶掺合着雨水往下垂。
“大!”,我往门洞那跑,爷爷慢慢走来,简单抚了一下我的头:“真感谢主!”
我们把桌子抬到厨房和大厅中间的储物间里,雨越下得大,直打进厨房里,在不平整的泥地上走出一条小溪。奶奶把几个素菜一一摆上来,笋干摆在最中间,切得细细的,堆起一盆子。我和堂弟帮奶奶把装饭的木桶从厨房抬过来,四碗米饭摆在桌上,冒着热气。
我们看着爷爷。
爷爷把双掌交握在一起,举到额头前,奶奶低垂着眼睛。爷爷把两眼闭上,头垂下,开始念念有词,奶奶也垂下眼皮,两只手背面朝上摊放在桌上。爷爷念起并不标准的,我多年后才在《圣经》上找到的祈祷词:“我们在厅(天)上的父,运(愿)人都尊你的名为信(圣)。运(愿)你的国降临。运(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厅(天)上……”在爷爷念祈祷词的过程中,奶奶也动着嘴唇,但我们看出她什么也没念。爷爷奶奶都不识字,奶奶没有爷爷的精力决心,去背下这么一长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因为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吃饭,我觉得这次祷告特别久,但可以确定的是,往常祷告结束之后,爷爷只喊一句阿门就睁开眼睛,但这一回他喊了三次。
礼拜天的下午总是寂静的,整个村子停止运转,符合安息日的主题。我们从午觉里醒来,各处都空无一人,骄阳把我们压在屋檐底下,在祈祷暴雨来之前,我们只得到小教堂去解闷。
早在上午我们就已经对教堂的内容感觉厌烦了,我们不喜欢那位翻山越岭过来的神父,他说话过于激动,飞沫四溅,讲台上放着一团他用来抹嘴的脏兮兮的手帕,这是他讲到忘情处丢在讲台上忘了塞回口袋里的。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今天要学习的赞美诗歌,讲解完经书之后,他开始教唱赞美诗歌,他的音色不好,唱的比上周的神父要差得远了。
下午是忏悔的时间。我们走进教堂时,教堂里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我们在一排排长凳间的啜泣声里穿行。一些老奶奶,我怀疑老得都站不起来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从村子外来到教堂里,她们忏悔得特别伤心,眼泪搭着鼻涕已经在下巴指向的地面上凝起一摊半透明的东西。我们在前排找到了跪在地下的爷爷,他因为长得高,腰板直,在人群里很显眼。他把两个手蜷着握在胸前,眼睛紧闭,膝盖下面粗劣的蒲团被摩擦得闪闪发亮。
祈祷完之后,我们的晚饭开始,我夹了半根茄子,闷头咬进嘴里,茄子吸饱了油,最能满足我对肉的渴望,三天没吃肉对我从开始的好玩变成了如今的煎熬。茄子长长的纤维在我嘴里穿行,渗出来的油在满足了一瞬间的渴求之后汇入胃里,随之而上的寡淡滋味让我觉得更空虚,我赶紧往嘴里扒饭。米饭松软,挖开上面,下边米饭的热气冲进我喉咙里,我眼睛一热,喉咙倒吸一口气,差点呛了出来。
“宝啊,慢点吃。”奶奶拍拍我的背,看了爷爷一眼。爷爷把碗小心翼翼地用四个手指拢在掌中,右手夹起一块笋干。
饭后奶奶在洗碗,我蹲在地上削竹棍。我问:“叔叔他们家这两天怎么没来吃饭。”
奶奶洗碗,碗沿轻轻碰在锅底:“叔叔有事,就不来了。”
叔叔家虽然已经从奶奶家分出去,住在村子另一边,但叔叔在山里经营畜牧,忙得很,奶奶心疼叔叔,让他们家到家里来吃。
“雯雯会好吗?”我们在奶奶家里三天没有吃肉,每天只吃晚上一餐,是爷爷的决定。他从神父那里听说这种办法加上祈祷可以让病人恢复,凭借上帝的力量。
“不知道,应该会好起来。”奶奶把碗里的水沥干,往锅里添水。
雯雯是叔叔的大女儿,堂弟的亲姐姐,但我们并不叫她姐姐,我们就叫她雯雯,或者叫她雯辉,因为“辉”这个读音,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傻子的意思。
她是个傻子。
她的傻可能是大脑的损伤,小时候一次严重发烧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使她落下毛病。她没法在教室里安静地坐上五分钟,她不知道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有控制班级的权力,也无法领会父母说的“懂事”是什么意思,她在教室内外随意穿行,把外面摘来的树叶树枝随意丢到桌上或者讲台上,甚至可以随时撩起裙子,蹲下来撒尿。她没法继续上学,办了一张残疾人证,告别了小学教室。
我们这些在奶奶家过暑假的小孩们无法喜欢她。她会不分时候来缠你烦你,并不理会你的感受,你和她说明你的不满是没有用的,你也许只能用骂她或者打她的方式把她赶开。但是你得罪她了,她会用很多办法让你暴跳如雷,比如你刚刚把她赶走,她会从树下摘下一个难看的桃子,悄悄靠近你,把桃子啃成一块一块,带着口水,悉数吐到你的身上。你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这样的事,当你把湿答答的桃肉从头发上抹下来,她会一边吐一边往后退,然后尖利地大笑着往外跑,你的愤怒找不到落脚处,当我们这些孩子因这个缘故找到奶奶或者婶婶哭诉的时候,她们只能对在不远处做鬼脸手舞足蹈的雯雯吼上两句,然后无奈地对我们说:“不要理她,她是傻子。”
她成为村庄里的穿行者,她从来没闯出什么无法收拾的祸事,她做的事情总是让人感觉可笑、厌恶或恶心。每次假期动身去奶奶家之前,妈妈总是要交待一句,说雯雯是个可怜人,不要欺负她。我们也试着加强忍耐,但事实证明我们很快对堂弟给予雯雯的拳打脚踢从吃惊不忍到感觉麻木乃至暗暗叫好。有几次她得意地跑来告诉我们说她到下村的村民家去看光碟机了,光碟机放的片子里面一个女的没穿衣服,把一个男的小便的地方拿到嘴巴里去亲。“恶心死了,快走开,变态!”大姑姑的女儿津津大叫一声,脸上做出嫌恶的表情。津津家住在城里,爸爸是做药材生意的,有钱,开一辆黑色奥迪,人和奥迪一样笨重自大,我们都叫他奥迪姑夫。听她这么一说,我们也做出恶心的表情,堂弟从后面绕过来,准备舞起手上的竹棍,见惯的雯雯拔腿往门那跑,堂弟把棍子掷过去,碰在门框,哐啷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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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3
发表于 2016-2-23 18:51 |只看该作者

爷爷和他的两个哥哥的房子并排建在一起,后院临着水沟,沿着石阶梯走上去是马路,前面对着一个大院子,篱笆围着,里面都是青草。教堂正好建在爷爷哥哥家旁边,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更多跑到大伯公家里去耍。大伯公早已去世了,大伯婆满头银发下面是布满密密麻麻的黑斑的脸。我们的堂叔和她住在一起,我们和堂叔的儿子卫琦混得精熟。大伯公家是三兄弟家里唯一铺了水泥地的,这在我们看来很稀罕,夏天的时候踩上去实在是凉极了,卫琦几次把我们引到他爸妈的房间里,拿出彩印的耶稣传道漫画,实在是得意洋洋。
三天的禁食以后,一切恢复正常,厨房对面的石墙上,一种类似爬山虎的藤蔓植物依然慢腾腾地往上长,长了这么多年了,它依然还是这么高。我和堂弟在外边转了一圈之后,决定到隔壁去找卫琦玩,等我们穿过大堂到他家停着风柜的厨房时,他家还是静悄悄的,大伯婆和堂叔他们肯定是在睡午觉。我们正准备转回去的时候,忽然卫琦一声嘹亮的嚎叫,从后院的小门奔向厨房里来。旁边房间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死小鬼大中午叫什么鬼?!”堂叔光着膀子满是怨气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我和堂弟立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拿起右手揉了揉脸。接着我们一起看见卫琦从高高的小门跑下厨房,有血从他右侧脸颊流下来,他手捂着头,极力地叫。雯雯手里攥着一块石头跟在后面,脸色煞白,嘴唇在抖,叫着:“我今天就要你死。”
我们五个人一下呆住。卫琦先反应过来,哇地叫了一大声,扑到堂叔怀里,抽噎:“雯辉拿石头砸我”,堂叔小心地揭开卫琦捂着的手略看了看,恼怒地叫到:“雯辉你搞什么鸟”,怒气冲冲地向雯雯跑过去,雯雯“妈呀”惊叫一声,把石头一丢,夺路跑了,堂叔眼看追不到,顺手抄起水瓢砸过去,咣当地打高了,砸到围墙上,带落几片瓦。
我感觉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堂弟拽着我:“快点跑,出事了。”我脚下一歪,差点摔在地上,又赶紧直起身子跟着堂弟往大门方向跑回去。身后是被吵醒的表婶和大伯婆陆续交杂的声音。“死小鬼,哪里又搞得头破血流回来……”“宝啊,你怎么搞成这样啊……”
顺着奶奶家后院的土坡,可以爬到奶奶家的房顶上,我们有时候会用这个方法去采土梨,但在屋顶跑来跑去踩裂的瓦片和抖落的灰尘总是让大人大发雷霆。我悄悄地爬上房顶,居高临下地看大伯婆家里现在进行的谈话。刚从山上赶下来的叔叔婶婶专程来赔礼道歉,牛奶和水果堆在地上,婶婶小心地向堂婶赔不是,堂婶嘴动得很快,手舞足蹈,堂叔坐在餐桌旁,不时用拳头擂桌子,叔叔坐在桌子另一侧默默抽烟,一言不发。卫琦头上包着一块小纱布,正在大伯婆怀里津津有味地吃一根冰棒,他看起来像个傻子一样。
身后的瓦动了,“快来看。”我往后招呼,本以为是堂弟,结果是雯雯。她蹲在我旁边,抻直了脑袋想往下看,我本来可以让一让她的,但我偏偏把两条腿往外扩得更夸张。她抻脑袋的动作实在蠢极了,我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又不是我要打他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讲起话来,我不想理她,假装没听到。“我好好的在张力扬家门口吃黄瓜,他要来打我。”我瞪大了眼睛假装往下看,虽然什么也听不到,但是我想要过滤掉她喋喋不休的话,但脑袋里已经浮现出雯雯吃黄瓜时毫不雅观的蠢样子来:眼皮耷拉着,目光贴在地面上,一口一口地往里塞。“卫琦说我吃的黄瓜是从他奶奶菜园里偷的,我说他放狗屁,我是去张力扬菜地里摘的,我和张力扬妈妈讲过,她妈妈还叫我把菜地门关好来,不要让鸡跑进去偷菜吃”……“然后他就拿竹竿敲一下,把我手上的黄瓜敲下来,多少痛哦,打到人手背骨头上。”……“我就骂他是短命鬼,他拿竹子又敲来,敲到我嘴巴上,我嘴巴都出血咯”,她攥着我的胳膊拉了拉,我知道她想干嘛,把胳膊用力甩开了。“我跟他讲不要乱打,我会打他,他还拿竹竿捅到我太阳穴来,太阳穴会把人打死的类!喏,他还敢就这样用力捅过来,我到现在还痛得很”……“我多少气哦,我就拿石头去丢他,他跑,我追上去,想再丢准来,追到他家里,我怎么懂已经丢到他咯,我又不是故意去打他,是他想打我,我都叫他不要打我他还打,我又没办法……”说着她喉咙发颤,像要哭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咯”她摇我的胳膊,我赶紧把胳膊收回来“是是是”,丢下她从屋顶下去了。
叔叔婶婶把雯雯带走了,让她以后不要到爷爷家来,如果在路上相隔十五米开外的边走边对骂算是带走的话。婶婶骂得喘不过气,雯雯在路的那一边大喊大叫,路边晒谷坪上有人吃完晚饭光着膀子聊天,并不朝这边看。堂弟见婶婶的叫骂占了下风,抄起马路上的石子朝雯雯甩过去,雯雯惊叫一声,绕过小路跑了。
晚饭时,爷爷一上桌就叫我们以后不要再到大伯公家去,不要再和卫琦在一起玩。我们本来想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爷爷最宠爱的孙儿,他从来不向我们下命令,但看见爷爷脸色那么难看,也就不说话了。几天后我们和卫琦在大伯公家后门打弹珠,看见从山上下来的爷爷挑着担子怒气冲冲地朝我们走过来,卫琦赶紧一道烟溜了。我和堂弟杵在那里,爷爷走近,把担子丢在一边,抓起扁担就朝堂弟脚下扫过去。我吓了一跳,躲在一边。堂弟没料到有此一着,急得痛得脸上拧成一团,牙咬咬得发狠,手上捏着竹棍,又不敢打过去,急得一跺脚,把竹棍砸在地上,往村口跑了。
我在村头的小桥上找到脸上挂着泪珠的堂弟,他说晚上要回自己家,再也不去爷爷家了,他咬着牙狠狠地说:“他死了我也不给他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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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51 |只看该作者

发生了挺大的变化。
堂弟去外面上初中了,卫琦一家搬到城里,我成了高中生,暑假的时候虽然还会聚在一起,但时间都显得交错。我们也开始学着用大人的眼光来观察世界,观察到的第一件事是雯雯的“物尽其用”——她发展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爱好:带小孩儿,并且为之入迷。开始大家都不放心,但是看见她巴巴地望着小孩,有些心软的妇女就把怀中的孩子暂时给她抱抱。想不到她带得极好,小孩到了她怀里好像黏住了,不哭不闹。她抱着小孩有使不完的力气,十来斤的孩子能安稳地抱着一整天,把屎把尿也麻利娴熟。村里的妇女开始还有些不放心,之后完全任由雯雯去抱,自己则乐得在一旁打麻将或者聊天。雯雯因为带孩子的事儿居然开始收获了一些赞誉,也由此获得了在别人家拿东西吃的豁免权和优先权。她吃东西时又显出那好吃懒做令人嫌弃的样子来:右臂弯着,把孩子牢牢箍在怀中,左手迅捷地伸下来,在一盘葡萄中挑挑拣拣,迅速拈出四五个最大的,握在手心,再依次送到嘴里。她吃东西的时候眼神呆滞望着某个点,嘴巴夸张地做圆周运动,让人非常想把她吃的东西给打下来。
我听见婶婶得以几次在公开场合说雯雯的好,说她虽然不会读书,没文化,但是带小孩带得好,以后会成为一个好媳妇。她的眉毛随着语句,时而扬起,时而下坠。
雯雯已经是大姑娘了,只是在村里晃悠给村里妇女带孩子换点零嘴吃是不行的,她长得高,可以是一个不错的劳动力了。叔叔婶婶把她发派到乡里的纱厂去做工,两条烟两瓶酒替他们说服了纱厂工头。因为纱厂离得远,雯雯要早出晚归,我们见到她的次数越发少了。
某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她恋爱了。
雯雯初到纱厂去的时候,总是受人作弄和欺负,因为她自身的情况,这简直是无法避免的。有一个同在厂里的邹姓青年,挺身而出喝止了几次欺负的发生。雯雯之后学乖了,一到纱厂里就跟在他后面,她叫他小邹。虽然从没见过,但我们是知道有小邹这个人存在的,也喜欢拿小邹来取笑雯雯,比如看见雯雯自己从乡里的公路上走回来,就说:“小邹怎么没来?”她咧着嘴笑说小邹到乡里去做晚工了,说小邹要赚钱,娶她做老婆,我们听了都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
小邹的哥哥上门来提亲的时候,我们惊呆了,了解到这件事情竟不是假的。我们越发想见小邹一面,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想娶雯辉。在爷爷家安排的饭席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小邹。他身形矮小,皮肤炭黑,任喝了多少酒也看不出来脸色,年纪是轻的,眼角皱纹却堆叠在一起,他的嘴像闭不上一样,我们总能看见他咧开的嘴里面参差不齐的黄色牙齿。他吃饭时紧挨着雯雯坐,总是把眼睛看在雯雯身上。雯雯一眼也没有看他,忙着频频举筷吃桌上平时不易得的酒菜。小邹是外省迁来的,太腼腆内向,口音也很重,说的话大家听得也吃力。叔叔是喜欢说话的,但是跳跃的话语到小邹那里只有简单一二声回应迅即沉没了。叔叔从不停地说话到不停地吃菜接着不停地吃酒,继而放下酒杯,不停地抽烟。婶婶搓着手在席间忙来忙去,小邹长小邹短的叫,不时把菜端到桌上来,看看小邹,又看看叔叔,在小邹不断站起点头的节奏下往他杯里碗里不停地添酒添菜。
婚礼还是预备起来了,雯雯也不用去工厂做工了,婶婶给她做了红色的新衣服,但是雯雯很快把新衣服的袖口磨破,裤腿趿烂。婶婶只好把已经做好的衣服收起来,预备临近婚礼时再拿出来。在爸妈的议论当中我听见叔叔向小邹收取了不低的彩礼,按照村里人的看法,雯雯会有人愿意娶,是撞上的好运气,但是叔叔并没当回事,收的数额和其它人家嫁女儿几乎毫无差别。
女方的婚礼摆在奶奶家的大厅里,因为好久没办过喜事,我们一起收拾屋子。我借着高梯子爬到大厅的顶上去打扫,从大厅梁上的燕子窝里掏出两枚热乎乎的鸟蛋。婚礼当天,来了许多奇奇怪怪从未见过的亲戚,其中有一位老妇女,和爷爷同辈,好像是他的姐妹,似乎精神也有点不正常,手总是一直在抖动,她似乎特别喜欢男孩子,抓住我和堂弟就把湿漉漉的嘴贴到我们脸上,吓得我们哇哇大叫,上窜下跳。因为大厅里大呼小叫的人实在太多,我也不知道男方来的亲戚在哪里,也许坐在大厅边上一桌默默喝酒抽烟的那些就是,因为那桌子人,我确信一个都不认识。
雯雯穿了一身红,脸涂得白白的,如果不说不动的话,或许让人以为是一个娴静美丽的新娘子,但是她一说话一走动起来就露馅了,她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完全不知道处在自己的婚礼上,婶婶和奶奶只好形影不离地陪着他,好歹让她在闹出乱子来之前把婚礼进行完。小邹很快就浑身酒气地躺在厢房里睡着了,他酒量不好,又笨嘴拙舌,简直不知道怎么接酒席上那些乡间酒棍的敬酒和调侃,只好闷头喝酒。看见他醉的不省人事,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妈妈一直让我去给姐夫敬酒,不同意我叫他小邹,虽然大家都这么叫。我从来没觉得他像一个姐夫,他没钱没样貌没胆色,而且要娶雯辉,我觉得姐夫这个词叫出口是多么的尴尬呀,但是我知道妈妈说的是对的,我无从反驳。现在他醉倒了,我的尴尬可以免去了。
结完婚之后他们搬去了市区,因为什么东西可以携带,他们的离开迅捷轻盈。小邹表示他有的是力气,在哪里都可以做工养活一家人。雯雯的结婚就像一场旋风,村庄旋起一阵尘土之后马上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但这旋风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结婚之后的剩菜我和爷爷奶奶吃了一个多星期才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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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51 |只看该作者

我们决定去雯雯家看看。
雯雯和小邹搬到城里之后,地鼠一般地换了好几个住处,拿着锅碗瓢盆到处走。最近安顿下来了,原因有二,一是小邹最近在工地受伤了,不能折腾,我走进他们乱糟糟的住处的时候,小邹正在包扎伤口,肋下到腰际裹着厚厚的纱布;二是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必须要安定下来。
我们好些亲戚结伴同行,在城区东边的菜市场街道里行进,四周飘荡着鸭毛和刺鼻的沥青味道,黑色的沥青像血渍一样洒在墙上和地上,许多穿着灰扑扑的工人蹲在道路两侧抽烟谈话。在这条令人鼻子不舒服的路上向右转,是两座筒子楼,摆在楼下的花草上面都是灰尘。
我们站进楼道的时候,奥迪姑夫吆喝了一声,第四层传来雯雯嘹亮的回响:“在哦哦哦哦……”从她自信满意的声调来听,她似乎已经完全是这块区域的主人。我从楼洞往上看,有些楼层有吱呀开门的声音,接着又是门关上的声音。
我们来的人太多了,雯雯租的一个小单间里站满了人,把新生儿和母亲团团围住,我倚在走廊上无聊地看着这一切。为了能够安排下饭桌,我和小姑父把桌子凳子搬到了上一层的天台上,幸好没下雨,天气也凉快,在这里吃饭居然有了一些快意。
桌子还是太小了,远远地看,我们这群人人密密围着一张小小的八仙桌仿佛是想把它咽下去。菜大多是街上直接买的,鸡肉鸭肉拌着蒜葱辣椒码在盘子里,切口平整,其它的菜大多是婶婶借来临时的厨房里煮的,不够精细也就顾不得了。一盘盘菜端上来,虽然地方已经不够了雯雯还是不依不饶地往桌上塞,奶奶巧妙地把各盘菜遵循力学规律搭放在一起,使它们稳固地在小桌子上立住,像一个建筑奇观。
小邹因为受了大伤,不能喝酒,这对于他来说是难熬的,喝酒是他免除在酒桌上说话的重要依靠,现在他只能不断地说“多吃菜”来尽主人的义务,我们每个人碗里都堆了很多东西。奥迪姑夫坐在小邹正对面,问一些小邹工作上的事情。奥迪姑夫问了几句,小邹所答的无非也是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大家都觉得乏味了,奥迪姑夫也就不问了。
“外婆抱,外婆抱……”婶婶抱着雯雯的儿子出现打破了僵局,我们把目光都转向了这个小孩。“起名字了没有?”“起了,叫英杰,邹英杰。”“好好,英雄豪杰,英雄豪杰!”姑姑们拍着掌,没来由地高兴。
桌上忽然不说话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忽然不说话了,虽然他们还是像刚才一样,吃饭的吃饭,夹菜的夹菜,把满天台乱跑的小孩拽回来,但是我觉得他们好像和我一样,都在仔仔细细地偷偷看英杰,偷看。小邹似乎觉得有点尴尬,饭快吃完了,也不好招呼多吃菜了,他站起来,从婶婶手里接过英杰,娴熟地抱住,然后端端正正地在凳子上坐下来,似乎在等人给他们父子拍一张照片,他露出招牌式的咧嘴笑容。
我觉得无趣极了,菜也不好吃,或许我就不该过来。在我低头看桌子的时候,我看见有一个灰色的东西飘到我鼻尖下,我小心地用两个手指把它捏住,手势带起了一阵微风——那是一根细小的鸭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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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52 |只看该作者

雯雯和小邹离婚了。
或许要这么说,在我们的定义和认识中,他们离婚了。我不清楚雯雯是否了解离婚意味着什么。雯雯离婚的原因我没有得到正面的答复,这个话题慢慢变成常见的、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两个的禁忌话题。我只能从我细心搜寻的一些只言片语中组合得到答案。不过话说回来,离婚本就是一个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事情,尤其对雯雯来说,这不代表什么东西的建立和解除,或许只意味着——换一个地方生活。
小邹总在工地忙活的时候,雯雯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吃懒散无所事事充斥在那个位于市场街尽头的灰扑扑小房间里,她能做什么呢?
雯雯的邻居们开始发现有不是本栋居民楼的男人进出,雯雯的房间里有时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声和笑声。直到有一天,房东找到小邹,说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这是一个有讲究的居民楼。小邹才知道,雯雯在房间里,和一些男人进行性交,这些男人会像哄小孩一样买一些东西给她吃,或者给她留下一些零花钱。我偷听家里的亲戚在议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想,这些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呢?带着臭味的鸭毛又在我脑子里飘荡了,纷纷落下的鸭毛下面是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脏兮兮的男人们。
雯雯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性吗?小邹的绿帽似乎戴得冤枉,雯雯并不知道所谓的道德禁律和社会规则,她只是这样做了,或许是喜欢那些吃的东西和零花钱,甚至可能她本身对性交这件事有兴趣。对性交有兴趣的人一点儿也不少,只是不是傻子都知道不应该在人前表明这点以及,深味它背后隐藏着的社会意义。
听闻消息的叔叔婶婶觉得这真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离婚之后雯雯不可能再嫁得出去,他们也会成为整个村庄的笑柄,而且邹英杰——第一个外孙,将被毫不留情地带走,更不用提本来就不认同这门婚事的男方父母,原先从小邹那里得到的彩礼钱现在看起来真是令人汗流浃背……可能还有更可怕的灾难是一时无法想到的,但是现在丑事已经结结实实地发生了,他们只能接受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
小邹流着眼泪说他不想和雯雯离婚,他知道雯雯是不懂事,并非存心做出了这些事情,他还是想和雯雯一起过,好好地把邹英杰带大。
叔叔婶婶马上行动起来,婶婶搬到雯雯的住处,帮他们做饭洗衣服,小邹终于有了较为可口的饭菜和平整洁净的衣服。外交工作是艰难的,婶婶提着礼物去敲邻居和房东的门,把这些难以启齿的话题以含蓄而准确的语句加以解释。但婶婶和雯雯相处得并不好,雯雯指责婶婶让她没法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总是教训她,她一点都不爱听,毫不顾忌地大叫大嚷之前发生的那些可怕事情。每到这个时候,婶婶总是连忙把房间的门给关住,送给四处邻居的礼物在各个屋子里发着光,阻止更尴尬场面的发生。相处得磕磕碰碰令人头昏脑胀,婶婶在切菜时魂不守舍切伤了好几次手指,手上歪歪斜斜包裹着好几个创可贴。但这一切辛苦付出并没有阻止事情的发生。
在卷了几件衣服和屋里的零食之后,雯雯抛下邹英杰,一走了之。不出叔叔婶婶所料,一番寻找之下,他们在离城区30公里的一个镇上发现了她的行踪。但雯雯表示她不可能再回去,她已经有了新的男人,她拒绝和叔叔婶婶以及小邹见面。
民政局因为地方狭小,离婚和结婚的手续都放在一个办事大厅里。大厅的台子上,一堆儿一堆儿都是前来领证的男女们送给工作人员的糖果,在来往穿梭喜气洋洋的人群中,婶婶和小邹红着眼睛坐在桌边。雯雯坐在另一边,歪侧着身子,双腿骑跨在长凳上,往嘴里不断塞着从台子上捧来的新人们的糖果,斜着头不看他们。他们都在等着工作人员把协议拿过来,完成今天的重要任务,婶婶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把身子埋了下去。
小邹也走了,他到外省去打工,以便能寄回更多的钱来给判给他的儿子。叔叔婶婶从乡下搬到了城里,为了能给邹英杰一个更好的环境。但大家预料之中的事情渐渐发生,邹英杰似乎不太正常,上幼儿园之后老师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询为什么他不能和其它孩子一样安静地坐到下课。叔叔婶婶对外宣称他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不爱念书而已,但是我们都看到他奇怪的神情和步态,尤其是他的眼睛,看起人来歪斜、呆滞,这是一双原来属于雯雯的眼睛。当我们去他家做客的时候,邹英杰无处不在,长手长脚而瘦骨嶙峋的他像个蜘蛛一样在卧室、客厅、厨房跑来跑去,把他脏兮兮的脚放在茶几上搓泥。他喜欢和人说话,但是我并不能听清他满含口水和飞快语速之下所说的是什么。他有一只毛绒玩具熊,已经黑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听婶婶说那是雯雯买给他的,他把它称为“儿子”,没事的时候,他就把玩具熊抱在怀里,“儿子儿子”地叫,流出来的口水不间断地滴到玩具熊黑乎乎的毛发上。
堂弟与其说像是邹英杰的舅舅,不如说像他的哥哥,从高中辍学之后,他健壮如牛的体格一时也没有找到适合的事情做,便帮忙在家里照顾邹英杰。我们原先以为他会弄得一团糟,想不到他带得非常用心细致,在一起生活的几年培养出了他和邹英杰的深厚感情,我不知道他现在对雯雯的态度是怎么样的,但是他对邹英杰非常的顾惜,他的强健体格使得邹英杰不曾受到过任何同龄小孩的欺侮,堂弟对邹英杰的保护是过分的,这在使邹英杰免除麻烦的同时也失去了同年龄的可能玩伴。
爷爷现在是村里教会的一个长老,做起他最喜欢的讲经工作,因为他毫不识字,他只能一遍遍地讲他想象中的上帝。在上次祈祷过去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对这些发生的事情沉默。但现在他忽然提出要给邹英杰也做一次祈祷,同样信奉耶稣的叔叔婶婶没有像十年前那样不予响应,他们商量了一下,带着邹英杰回到了乡下老家。
在烈日的暴晒下,白天叔叔和爷爷穿着短裤,拖着没吃饭的身体,用柴刀清理竹山上的杂草和灌木,呼呼的刀风声中,汗水成条贯注到地里;婶婶带着邹英杰把小教堂仔仔细细地擦了好几遍,做好每天一餐的饭食。晚上入睡前,叔叔跪在房间的床上,双手交握祈祷,他的祷语含糊难辨,又像雷声一样响亮,惊得梁上的老鼠四处逃窜。
祈祷的最后一天是安息日,来小教堂祈祷的人比十年前少了一半,爷爷、叔叔、婶婶带着邹英杰跪倒在第一排,婶婶死死按住想要挣扎起身的邹英杰,祈祷开始了,很快他们的声音和邹英杰的喊叫就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忏悔声和哭声里。
祈祷过去半个月,亲戚们都说邹英杰好得多了,我在叔叔家坐下时,看见邹英杰就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抱着玩具熊,他怯生生地,不怎么说话,比起以前确实是安静多了。
我进厨房和婶婶谈些乡下老家的事情,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去了,村庄人少了很多,因为种田已经不赚钱了,老房子也有些破损,大家都商量下次爸爸的几个兄弟一起回去修缮一下。
絮絮叨叨谈了一阵,饭也做熟了,婶婶叫邹英杰进来吃饭,叫了几声没人,厅里玩具熊丢在地上,屋前屋后看了也没有,婶婶急得汗都出来了,我让她不要慌,我们分头找,我往前面的街道上找,她往屋后的田野去。
我在街道上问了好几家坐在门口的老婆子,她们看我指了指叔叔的房子说是那家的小孩,脸上做出怪相,摆摆手说没有看到,我在第一条街问下来一无所获准备进第二条街的时候,忽然听见婶婶的叫喊,赶紧往那跑过去。
叔叔家屋后是一片大芦苇荡,苇花掩映里到处是浮着绿萍的宽阔水面,整齐的田间小路纵横其间。原来是鱼塘,现在都废弃了,水下浅浅的都是烂泥。东边的一个旧鱼塘边上临水架着一个木头搭成的厕所,没法吃的苦李树在上面长得遮天蔽日,下面混合着排泄物的泥水里都是掉落下来鲜红的苦李。邹英杰趴在泥水里边,半只脚陷进泥里,翻出里面陈年的旧屎尿,臭气熏天,几个孩子在岸上居高临下地喊:“死要吃,死要吃!”,听见婶婶喊了一声,纷纷走了。我和婶婶赶过去,婶婶“杰杰、杰杰”地哭叫,我们到了水边,看见邹英杰陷着的地方都是屎尿,考虑着怎么下去,邹英杰听见婶婶叫他,挣扎一下,把腿从泥里拔出来,靠着岸边爬了上来。
我们赶紧上前,邹英杰半身都被屎尿浸湿了,臭气熏天,呛得我头都晕了。他还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两个捡来的苦李不动,见我们盯着他看,顺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苦李,就要往嘴里送。
婶婶啊地叫了一声,挥手把他手上的苦李打下来,这一下是发了狠,把他的手背打得通红,苦李滚到草丛里去了。邹英杰怔了一下,放声大哭起来,婶婶也哭了,边哭边骂
“你真是要死哦,我真是苦命哦,你怎么会跌到茅坑里去!你怎么不知道臭?一点臭都不知道?还站着这里要吃那么脏的东西?你是傻咯,你是彻底傻掉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婶婶哭得厉害,邹英杰就哭得更狠了,两个人对着哭,太阳厌厌地下到竹林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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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52 |只看该作者

大伯婆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浮出脑海的是“她之前居然还活着”,自从卫琦一家搬到城里去之后,我至少有十几年没有见过她了。从老家不断传来各种老人去世的消息,我以为她也在那串我不曾清晰辨明的名单里,“大伯婆”已经是一个古老的名词,它隐藏着我对于过去的一种态度。
我已长大成人,爸妈把参加葬礼的任务递到我的手上,大伯婆去世的时候八十多岁,这在乡下是喜丧。
我们跟着卫琦和堂叔一起打开大伯婆家的大门,锁有点锈了,我们想去隔壁借点油,跑了半个村才借到,一排排立着的都是空泥屋。
踏进大厅,大厅的水泥地以前是稀罕物,现在已经四处开裂,有些地方长出了野草,大厅的地上到处都是光斑,墙角一堆儿燕子屎,燕子在梁上唧唧叫着。他们开始擦洗大厅的上房桌,然后把大伯婆的照片规规矩矩地和大伯公的照片摆在一起,因为是基督徒,所以并不需要香炉这些东西。在此过程中,我和卫琦到厨房里转了转,当初卫琦被雯雯追打着的后院门,被塌下来的屋檐给掩住,走不通了。卫琦搬到城里之后,父母之间摩擦增加,顾不上他,堂婶外遇之后离婚了,他渐渐和一些混混走在一起,学上不下去,四处闹事,被劳教了两年,现在刚刚放出来。我们这两个刚成年的人试着用大人的方式讲话,却觉得尴尬至极,讲不下去,他四处看看,走到厨房里结满蜘蛛网的风柜前,转了转外面的铁柄,风柜里轰隆一响,窜出一只大老鼠,吓了我们一跳。
从大伯婆家里出来,我们坐在爷爷老屋的酒席上,各个亲戚多有长年没见的,都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胖了,或者多添了些皱纹,胡子。我坐下才发现我和小邹也在同一个桌子上,他还是一语不发,皮肤更黑得发狠了,他看见我,咧嘴笑了,把烟递过来,我摆摆手表示不抽,问,回来玩几天?他点点头。我问,邹英杰没来?他说和他外公在家里,我点点头。
正上菜,忽然后院一个声音慢慢下来,“宝啊,慢点走,慢慢走”,雯雯带着一个小孩从后院的小门那里转了出来。
“死人诶,你又来这里干什么!”婶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站起来怒骂。
“要你管啊,又不是你请客,我爱来。”雯雯毫不在乎地回应,眼睛都看在牵着慢慢往下走的一个小孩身上,小孩留了一个金钱鼠尾,眼睛很大,大概四五岁。我偷偷看了一眼小邹,他在大口抽烟,烟雾把他的脸全部笼罩了。
她牵着小孩跨过水沟从院子里走进厨房的时候,爷爷忽然站起来,推着她往外走:“你不要进来,你出去,出去。”雯雯被推着往后跌了两步,小孩子躲在她身后,嘴巴扁了起来。“你干什么哇,放手哦,放手!又不是你请客!”雯雯拿手敲打爷爷,爷爷说着“不要讲!什么都不要讲”依旧往外推,小孩子眼见要哭了。堂叔赶紧从大厅赶过来,支开两个人,跟爷爷说:“叔叔,不要气坏了,小孩子不懂事,别管她。”雯雯从爷爷手里挣出来,把小孩抱到怀里,朝爷爷梗着脖子:“关你什么事,我就来,我爱来,爱来。”堂叔赶紧回过头去喝止:“不要吵死,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
第一次见到雯雯的这个孩子大概是三四年前的正月,她临近中午忽然抱着小小的孩子到家里来,妈妈吃了一惊,往院子里看时,后面还跟着一个30多岁的男人。妈赶紧招呼他们进来,但那男人只是走到院子里就不再往里走。雯雯去把那男人提在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是一包桂圆和一瓶劣质的白酒,妈妈说来玩就可以,拿东西干嘛,不要拿东西,你坐一下,我去买点新鲜菜,中午在这里吃。雯雯说不要了,我马上要去市区,妈妈说那你等一下,转身进了卧室,然后叫了我一声。我进去,妈妈问我有没有新钱,说她没有准备这个红包,我掏出之前收到的压岁包递过去,妈妈说别人正月正头来一趟不能让人空手走,给多少呢,要和给其它小孩的一样多,不然雯雯那张嘴要说得人尽皆知。一会又感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领结婚证,小孩有没有上户口,也是可怜人啊。妈妈把压岁钱给出去,雯雯简单地推挡了一会就收下了,妈妈又拿了一捧糖果塞在她口袋里,她走到远远站在院子里的男人那里,一齐走了,我至始至终没看清他的样子。以后我们才听说她一天里就跑了好多家亲戚,收了压岁钱就赶往下一家。
自此之后正月雯雯经常在亲戚家里转,只要有亲戚正月请客或者平时有办酒席,虽然大家都不愿意她来,但是她总能得到消息,适时赶到。津津表姐说她还打过电话问她怎么化妆,怎么网上购物,但是雯雯的这个孩子一点都不惹人喜欢,名字也许叫什么玉什么聪,我记不下来,总是欺负别的小孩然后把主人家搞得一团糟。正月里奥迪姑夫请客吃饭,她又带着孩子及时赶到,几个小孩在一起玩遥控车,雯雯的小孩上去就要抢,其它的孩子和他不熟,不想给他,他劈头盖脸就要打,津津表姐赶紧上去把遥控器抢下来。一会儿小姑姑的外孙过来表示要玩车,津津表姐刚想给他遥控器,雯雯就跳出来:我儿子要玩你们就不肯,现在就给他们玩,你们是不是欺负人!小姑姑的女儿说,那你也自己把你儿子看好来,他乱弄乱弄,你让他玩车,这厅里这么多贵重东西,打破了谁来赔?雯雯气得眼发直,直着手指着大厅里的人说,你们不要得意,现在是没有人来收你们,你们等住,等着天来收你们。虽然知道是傻人傻话,但正月里还是要讨个吉利,小姑姑站起来说,雯辉啊,你真是傻得苦,你要来玩就好好玩,不要嘴那么碎,惹得不高兴我要收拾你。雯雯气鼓鼓地不说话了,抱着小孩去大厅一角里把桌上的水果和零嘴吃了大半。
雯雯在酒席上坐下了,小孩脚一沾地就到处飞跑,东摸摸西摸摸,雯雯把他拽回来,领着他一一对着桌上的人“叔公、伯公”地叫,那小孩也乖觉,“叔公伯公”叫得震天响,那些被叫的亲戚们也四周看看,呵呵地笑着,摸摸这孩子的头。
雯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好的袋子,挽在胳膊上,指着桌上放着的两包烟问,有人抽吗?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雯雯看没人回答,麻利地把两包烟拿起来,放进袋子里,向下一个桌子走过去。另一个桌子上大家已经开始散烟,只剩一包在桌上,雯雯走过去说没人要我就拿走了,没等回答就揣进了袋子里。奶奶端菜走过来,看见这场景,无可奈何,只能沉着脸骂了一句。雯雯赶紧说她是给叔叔拿的,叔叔喜欢抽烟,我们听见这话都笑了起来,因为雯雯最怕见到叔叔。奥迪姑夫在另一个桌上说:“两包烟怕什么,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也是乖,我这里的烟你拿过去。”奶奶无可奈何地走过,说:“这样的傻货真是有的苦。”雯雯一边跨过凳子去拿奥迪姑夫递来的烟,一边应声:“什么我是傻货,就是你们卫家有这样的种。”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我看见她要朝我们这桌走过来,想到小邹在我身后,有点不忍心,赶忙散了一包烟,把另一包揣到兜里,她过来问时,我摆摆手说没有了,都分掉了。雯雯讪讪地走掉之后,我碰了碰小邹,把烟塞到他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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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8
发表于 2016-2-23 18:53 |只看该作者

小镇围着小山,房屋们呈扇形打开,散在山脚下,又像潮水和蚁群,慢慢地把道路和房屋朝山顶推去,让它们四处散落在山坡上,最后因为气力不济,只有一两幢房屋被推上了小山顶。公路围着山脚一圈又在山的高处勉力连上,形成一个环形,好像古代的公子系了一条抹额。我和爷爷现在就在抹额的底部慢慢走着。
小镇的山坡上有一个道观,供奉的主神是道教神仙葛洪,道观口小肚子大,像个瓮子,因为大家爱去这纳凉求神,又在偏殿上修了三世佛和观音殿,扩大了饭堂。往下走不过三五十步,就是一个基督教堂,刷得雪白的墙身,尖尖的塔楼,红色的格子窗,正面上四个大字“以马内利”。我和爷爷穿过污水横流的菜市场,准备去这里祷告。
爷爷到我家所在的镇上来住有一阵子了,随着年纪增大,他的身体愈发不好,已经渐渐不能承担农活。眼耳昏聩的同时我们和他的交流也变得困难,他喜欢穿一件大衣,口袋里满满装着许多的瓜子花生,边吃边从镇上一头闲逛到另一头,遇到人就坐下来谈基督降世、世界末日这些话题,非此不能排解他年事已高之后从教会卸任的倾诉欲。听众开始还觉得新鲜,但渐渐乏味,然后是躲避。爷爷就转而向我们布道,我们从耐着性子到不胜其扰,只好期盼他每天在街上多走走,叔叔是没有这么好脾气的,他耐不住,总要拍桌子叫骂,这是爷爷从叔叔家到我们家来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邹英杰丢了。
先是问了四里八乡的人,然后贴了寻人启事,电视台上也播了,都没有下落。小邹急急忙忙从外省赶回来,没白天黑夜地找,但还是没有音讯。他哭了好几回,认定是被拐走了,带上邹英杰的照片,到外省沿路去找去了。但邹英杰也差不多十岁了,他的不正常也是一眼可望的,何至于有人拐走呢?这是个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爷爷说要去祷告,让耶稣把邹英杰找回来,他说这次要三天不吃饭,天天跪在主面前。但他老了,在家里说话没有份量,奶奶也嫌弃他的糊涂,叔叔不让他提这个,提起来就要拍着桌子骂。在外当兵的堂弟有时候会打电话过来,他很关心爷爷的健康和邹英杰的成长。爷爷本来就是不爱讲电话的,现在叔叔就更不让他接了,怕他胡说八道,把邹英杰走丢了的事情说出来。
我也隐隐约约听到有亲戚议论说,当初雯雯高烧没得到及时的救治以至于烧坏脑子,是爷爷耽误了,但到底是怎么耽误了,因为年代久远,也就不甚了然,我想旁敲侧击地向叔叔婶婶了解这个问题,但是他们一提到和雯雯有关的话题便不发一语。我也听妈妈说爷爷不是一开始就信仰基督的,他以前甚至信过佛教,还往楼上藏了许多佛像。藏佛像就一定是信仰吗?我对这个问题是有兴趣的,问过爷爷,但他很激动,提到佛教和寺庙,脸上做出许多怪相。我问:“大,你是什么时候信耶稣的,以前你是不是也信佛”“要信主!主创造这个世界!你就是主的宝血换回来的……真感谢主!我跟你讲!那些地方(寺庙)不敢去,都是魔鬼!都是偶像崇拜!”
转过小巷,往上走几步,就到了教堂,我右手扶着爷爷往上走,左手提着两个烧饼。爷爷到镇上来不久就要发动我们去教堂祈祷,但不属于基督徒的我们无法接受这个要求。爷爷准备自己禁食三天进行祷告,妈妈吓坏了,劝他不要这么不顾惜身体,但他开始不吃饭,坐在门口默默流眼泪。我们知道他已经糊涂了,拗不过,知道不让他把这个事做下来他心里总归是勾着挂着,就想了个办法。我正好有闲工夫,禁食就不必了,但可以陪爷爷去教堂,手里拿些吃的东西,免得爷爷饿了要吃,和爷爷说要去医院治他的高血压,每天挂瓶的时候给他把葡萄糖之类的营养液输进去。现在是禁食第二天了,虽然爷爷脸色称不上好看,但总体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我们慢慢走到了第二层的礼拜堂,一排排漆红的长凳静默,巨大的十字两侧,玻璃窗投出光线。我扶着爷爷走到了第一排,那是他做礼拜固定的位置,我到讲坛上找出一个蒲团,放在地上,扶着爷爷慢慢跪下去。在爷爷双手紧握,嘴唇翕动的时候,我帮他把一个绿色的,已经磨得十分光滑的单肩包从他身上取下来,拿出里面的《新旧约全书》和《赞美诗歌》,分放在他身子的两侧。
我走回到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坐下,拿出手机划拉,过了将近半个小时,爷爷的哭声越来越大,完全把他眼泪鼻涕滴到地上的声音盖住了,我向爷爷的方向望了一眼,看见他身子越发弓得厉害,抖抖索索的,我再看向礼拜堂外面,天渐渐黑下去,一些蝙蝠在屋檐间飞越,大概要下雨了吧。我觉得和昨天一样,爷爷是不会吃这两块烧饼了,我把已经冰冷的烧饼打开,在爷爷的哭声里,将它们慢慢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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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9
发表于 2016-2-23 18:5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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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0
发表于 2016-2-23 18:58 |只看该作者

《墙缝里的秘密》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来!

       她在衣帽间里喊,他知道又要帮她拉背后的拉链了,忙慌慌张张地把一只小皮箱搬回墙角,他咳嗽了俩声就噔噔蹬上楼去了。在帮她往那件束腰裙里塞赘肉时,他只摇头,她瞥了一眼,然后眼稍一挑,问:“咋了?嫌我胖?外面方向寻好了吗?”他说嗯,胖。。。噢,不胖不胖。。。胖点好。。。呸!我说的什么话啊?放心,亲爱的,不胖,是你衣服小了,你老买小号的衣服,小号的衣服省钱吧?哈哈你看,多好的当家女人!

       就你嘴花!

       衣帽间里出来,她已经是一朵花了。临出门时,他朝书房里张了一眼,那条裂缝已经爬到了小皮箱的 上面,像条尖细的雷电箭头,指着上面的一副山水画。

       他俩从来是成双成对出现在众人眼前的。

       窗外的轻轨地铁隆隆轰响,那条墙缝就要接上山水画了。她忍无可忍,不听他劝,打电话叫来了楼宇物业,那物业搬开小皮箱时他的心快要蹦到嗓子眼了——那墙缝里塞了一张他的银行卡!
      
       这条墙缝表面上看仅就一指的宽度,灰色的空隙里好像在流泻光亮,物业是一个面容忧愁的老头,经过敲击、听音之后,他慎重决断:这缝里面洞老大了,要凿开。

        凿开后,居然没见银行卡,绝望的他由此松了口气。那老头从里面掏出了一只黑色的活蜘蛛,俩具彩色的蛾子尸体,缺胳膊断腿的几个蚊子,从灰尘里穿透出来的除了蚊子的嗡嗡声,还有细雨隐在空气里的声音,隐隐有海浪从天边涌来的的声音,那老头掏出的灰尘越来越多,灰尘里出来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多,声音汇合之后就成了轰隆隆的机器震动声,他觉得有一种耳鸣的恍惚。

        怎么这么多的声音藏里面了?他问。

         不是的,你耳朵窜了,是外面的地铁声音!物业好奇地看着他搭话。

          嗯,就是那地铁震的!她忿忿而言。

          也没什么,墙缝里就是那被地铁运行声震落的墙灰,无穷无尽的墙灰;但是缝里吹出的声音越来越响,那轰隆隆的沉闷的地铁声慢慢转换成尖利的叫声了,这叫声像是由一只受伤的鸟儿发出的,它飞过一泓碧潭时落下了绚丽的羽毛。突然,物业老头的手停止了,他朝她看看,又转头朝他看看,然后慢慢地摊开手掌——

          是一只女式手机,上面闪耀着碎钻的光芒。

           她一见就晕倒了,窗外的高架上地铁从白玉兰造型的站楼里呼啸而出,仿佛一声凄厉的鸟鸣。他感觉到脚下的地板在晃动,整幢楼在晃动,他的整个身子顺着俩条腿从中间劈海而行。


《过家家》


夏日,刘汉和蔚虹俩小孩子看见一对男女在生产队仓库间里偷情做爱,等这对情人走了,他俩也偷偷爬进仓库间,模仿这个游戏。
        刘汉压在蔚虹身上,蔚虹讲重死了,不好玩。刘汉撅了几下也说没什么好玩的,就停止了动作。

        过几天他俩又模仿了,是刘汉叫蔚虹褪下裤子弯腰趴着 ,但他褪下裤子后,却思来想去想不起来刚才那个伯伯是怎么摆弄身体的。刘汉很急,蔚虹在催,问他:”你会不会啊?”他不愿被蔚虹瞧不起,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别急,你就这样趴着别动,我去尿个尿就来。”说完,刘汉翻出窗,准备去找刘强,刘强是他堂哥,他也见过那俩个大人玩的游戏。刘汉刚过一座古老的石桥【去刘强家的必经之路】,就被他老爸叫住了【喂猪食】,他只得跟了他老爸回家。

       蔚虹就这样趴着等了好久好久,天色都夜了,外面是妈妈焦急的呼喊声,她才下了决心穿好裤子后悻悻然跑回了家。

       第三次是蔚虹在上面,她叫刘汉在下面撅屁股,然后她叫,刘汉说那个阿姨是哭的,她说是叫的。她边说边甩着俩根辫子模仿,刘汉说不对,她是哭的!他也模仿起了阿姨的哭声,蔚虹没有听从他的建议,继续叫。刘汉见蔚虹不听他的,好像是生气了,连说不好玩。蔚虹停止了叫喊,一副凝重的样子,神色里明显没有了刚才的信心,但嘴不饶人,直嚷:“就是叫的,就是叫的,就是这样叫着做游戏的,你快撅屁股啊。”,刘汉见她这样,撅着嘴说你重死了,像只猪!蔚虹一听他说她是猪,马上起身说:“你才是猪,上次重得要压扁我了,你猪猪猪。”这样俩人不再游戏了,吵。最后刘汉说:“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你女孩子家一般见识,你要不信,去问刘强他们。”

       孩子们谁都讲不清楚那俩大人是怎样做那个快乐游戏的,最后小伙伴们吵吵嚷嚷地各自回了家。

       这事被传开了。

       造反派抓了那对狗男女,一番审问之后游街批斗,最后那男的被枪毙了,女的却没事,那男人自己承认强奸了她。俩小孩子无缘无故遭了大人的毒打,俩家人虽然结怨,但大人内心里都有个共识——就是这俩小孩成人后只有结亲一条路了。外人总是拿这俩小孩说事,他俩也莫名其妙地怨恨起对方来,从此没了好感。


《银白色的鱼》



   他向女儿要钓鱼票,他女婿是当官的,闻风自然有人来操办 。去的是一家在清公塘堤内的私人鱼塘,这里比较偏僻,海塘防波堤基本已经重修,加高加固了,唯这段还在使用清朝时的人工大坝,为的是纪念本地渔民跟自然抗争的英雄事迹。夏日,天气闷热,老头在烈日下坐了大半天,也没有钓到一条鱼,鱼塘主人提议给他网俩袋去,他气鼓鼓地拒绝了。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老头赌气不肯收杆,鱼塘主人想这样可不好交代,他说:老伯,你真还要钓鱼,也不是不可以,要还有兴趣,你这里吃好饭再来,兴许能成,来来来,吃饭去,边吃边谈。
       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头子拖进了屋里,用过酒饭,真又去坐那里了。吃饭时主人的一番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说:“这几天确实有反映钓不上鱼的,我也纳闷,这塘里的鱼数量我是清楚的呀,咋会没有鱼呢?但也有几天能钓到鱼;还没等我琢磨透,一天夜里,我听见鱼塘里哗哗的水响,跑去一看,只见水面上划开了一条大口子,是一条银白色的鱼,足有一米多长;按说这样长的鱼清公塘外的东海里也不稀奇,但我这鱼塘是年年清塘的,养一年的鱼不可能到这个尺寸啊?我想是外海里窜进来的吧。”老头听了来了兴趣,问:“你鱼塘砌了石壁,它怎样进来呢?”主人也是一脸疑虑,说:“是呀,总不可能越过3米深的石壁从地底下穿过来的吧?'他接着说:‘这条鱼不是每天出现的,但它来是有朕兆的,只要白天客人钓不到鱼,夜里鱼塘里就有响声。我试着去钓了几次,都不成,你老法师,懂。钓鱼是讲个缘分,可能你跟它投缘,要不等会你去试试?”
        夜,在鱼塘管理房传来的灯光里显得有点银灰色,囤积了一个大白天的热气从地底下冒出来,还是很热,月华洒在水面上泛着黑色鱼鳞片的碎光,风过他的脸颊,蚊子隔着长裤在叮咬,鱼塘没有种树,蝉鸣响在远方的天际里,青蛙的叫声响亮之极,主人和随他来的司机在屋外的俩块搁板上打呼噜——震山响;天的一角起了煌煌北斗星,老头没有睡意,盯着那片闪烁的水面一动不动。
        一切声音是说停就停的,天地静默,月亮里有了桂影,水面是铁板一块,上面没有了碎光,静止、墨黑一片。老头在打颤,他觉得手心里的鱼竿牵线的是一块沉铁,突然,他站起来了,紧紧抓住那根鱼竿,随着那根粗壮的钓丝的来回游弋,水面上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光亮的口子,鱼上钩了!一条足有俩米长的鱼!它是那么地光亮,以至于临近的水面也被照得有幽光了,经过了艰难的斗争,老头终于钓上了这条银白色的鱼,它全身结满了珍珠,连流出的眼泪也瞬间结晶。他知道这是神物,一声不响独自离开了鱼塘。

        回家他取走了鱼表面的珍珠,这条鱼已经没有眼泪了,那泪水结晶是红色的,璀璨得夺人心魄。他放它在一个鱼缸里,每天,这条鱼在以惊人的速度缩小,半个月后,没有重现奇迹,老头想乘这条鱼还有一点肉身,杀了它请女儿女婿来美餐一顿。

         当他举刀半空时,这条已经变成二十厘米长的鲜艳的红鱼突然张开了口,里面走出一个打扮时尚的中年女子,她朝四下挥手致意;紧接着是一个体面的中年男子,也挥手致意,朝四下里;他们来到他面前,叫他:爸,你好!这个鱼嘴越来越大,里面还有人出来,是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他跑到老人身边,叫他:爸,我是你儿子呀,你不认识我了?

       正在他怔忪间,鱼嘴里慢慢走出一个拿着一副鱼竿的老头,这老头走到他跟前和他打了个招呼,他惊呆了:这不就是他自己吗? 他觉得胸口好疼,他跪在了地上,那鱼嘴像个迅疾的蛇头一样汹涌澎湃而来——

        以后,他天天敲打着坚硬的鱼壁,哭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外面是大海的波涛声。

《国王的诞生》


  灯开不亮了,一查,是开关坏了。他跑楼下小店里去买了一个最新式的电灯开关,安心用了一年,还是坏。他还是去楼下小店,把一个盒子往柜台上一扔,对一小个子大眼睛男人说:“老板,你的东西质量不过关!没多久就坏了!”来买开关的人很多,他叫叫嚷嚷的,老板忙出柜台来应付他,一脸赔笑着,一双大眼睛像个被冤枉的孩子一样的无辜,拿出一崭新的盒子说这是最新的产品了,白色——多洋气!他是8折拿走这盒子的,安上后房间里又像白天一样的亮堂了。

        过了三季,开关又坏了,他去换时,没等他开口老板就朝他怀里塞了一个纸盒;结果半年不到,他又去烦老板了,这次老板好像预先知道他要来似的,跑出去朝他怀里塞了一纸盒就推他走,他临走时留下了一个盒子;三个月后店里又有了他高声喧哗的声音,里面一屋子人,都是来买开关的,老板显得很激动,说:他们都不来换,你横一次竖一次的,没完没了了还,你好意思吗这样?这回轮到他陪笑了,老板朝他示意那个广告板上的新产品,“这款夜里有荧光,适合你们中年人肾不好的,这次全额价。”

       老板,这荧光跟肾好不好搭什么界啊?【买开关的人群中一小青年问】

        肾不好要起夜呗!这都不懂啊?你小毛孩一个!

         
        元旦之夜是他俩的结婚纪念日,缠绵过后,她说开灯 ,又坏了,整个房间里就一个小方块在幽幽地发光。他身子发软,艰难地去了楼下小店,一见那小个子大眼睛老板就打招呼,说实在不好意思,坏了。老板面无反应地扔给他一个面上印刷荧光的盒子,转头笑脸相迎去了,店里买开关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没叫老板找钱就逃似的跑了。

       后来他天天要换开关了,小店里有一个账本专门记他赊账款的,那双大眼睛看着远处一幢黑暗的楼房在微笑。
       他一身大汗换好了开关,她对他的颓靡相很恼怒,骂他连一个开关都搞不好,还能做什么?他还击了俩句就被无边的潮水淹没了。突然,他猛地拉掉了墙上新换的开关,房间又回到了黑暗里,只有地上的那个小方块像顽皮的孩子眼睛一眨一眨地闪,她怔怔然,“哇”地哭声陡然而起,他说好吧,都不要过了,我来弄亮它!

       他的手搭上了正负电极线。

      灯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比白天里还亮,整个空间里挂满了珍珠 ;  她在珍珠的照耀下,身体里发出嗤嗤的声音,神采焕然。他笑得迷人之极,从来没有这样自信过,原本干瘪的身体也慢慢膨胀开来。她见到的是神,幸福地笑了,向他张开了怀抱。

        海浪无休止地拍打海岸,在一个遥远的海妖的悲伤歌声中,波涛渐渐平息,海水褪去之后,他是一朵黄金铸造的干花,她戴着这个夸张的花戒步入了婚姻神圣的殿堂。

        又一朵黄金铸造的干花,她有好多盒子。


          她是这个城市最美的女人,也是一个传奇的女人:她结了364次婚,有364个黄金花戒。现在,这个城市空了,所有的男女都躲藏了起来,平日里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在空箱来回,高架道路上铺满了远方飞来的鸟儿,所有的房间灯火通明,唯有她在黑暗里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离功德圆满她还缺少一次婚姻】,她神情祥和,目光穿过墙壁,穿过天空中雷电的阻挡,秋水像电流声音一样地流淌,那些紧闭的地下室门缝里泄露出一阵阵惊慌的蝉声。

        也有例外,一个15岁的孩子从弄堂口探出头来,空气中飘荡的那个芳香的峰蜜一样粘稠的绝世容颜和他相遇了。

        他的手插入了墙上的那个洞口,整个身子慢慢变得通透起来,玉石的面孔在朝着水晶幻化,“啊,神圣的躯体!她在惊呼。

         俩个身体融合时,她融化了364个花戒;终于,她脱胎换骨了——这是神圣容颜的诞生。第365朵黄金之花是她幻变的,那巨大的花瓣上有湿润的露珠,他在里面灌注了灵。

        15岁的 巨人戴着这个花戒凭信找到了地下城市里的市民,他被这个城市所有的市民拥戴为王。


      
《王子与公主》

  他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她,从此抛家舍业呆在树洞里和她长相厮守。

      他们相互迷恋对方的身体,自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没有了白天,可惜一年以后她厌倦了,他的歌喉已黯哑,手指也点燃不起她肌肤里的火焰,他已经很难乞求到她妖魅的身体之飨;他那温柔的情爱变成了内心肮脏的咒骂。
       他诅咒她,内心一直在诅咒,天天诅咒,时时诅咒,诅咒她遇见一个梦幻王子——邪恶的王子!甚至在身体融合时亦是如此。终于,有一次在他们相拥燃烧时【正值诅咒之巅峰——亦是海浪之峰值】,他的心脏裂开了,从里面跳出来一个面目英俊的王子,他迷人的眼睛散发着邪恶的火焰,他用盈盈秋水微笑着,看着他的身体慢慢地消失、殆尽;面对这蓝色的海洋,她已经无可救药了,树洞族祖先的戒告已随那黑色的衣裙一并褪去,白天再次隐遁,黑夜降临,月亮在树影背后羞涩地探望。。。。。。

       可惜一年以后王子厌倦了,她的歌喉已黯哑,手指也点燃不起他肌肤里的火焰,她已经很难乞求到他坚硬的身体之飨;她那温柔的情爱变成了内心肮脏的咒骂。她诅咒他,内心一直在诅咒,诅咒他遇见一个梦幻公主——融化他的公主!甚至在他们的身体融合时亦是在诅咒。但表面上她依然是初见时的艳若桃花,一次,在他们相拥燃烧时【正值诅咒之巅峰——亦是海浪之峰值】,她的心脏裂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公主:树洞女孩的身体在慢慢消失——殆尽,王子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公主,他在渴望、坠入她那遥远的无边洁白的国度之中。

       这个公主也爱上了王子,从此王子公主就在树洞里幸福地生活着,他们的故事就这样流传下来了,现在是春天,雪——静静地蛰伏着。


《耍》


他立在一支竖起的钢筋上,微笑着看你。这个姿势只能站立一条腿,他另一条腿打了个三角折,靠在这条站立的腿上,造型很漂亮:金鸡独立。下面的喝彩声淹没了来往的车水马龙的喧闹声音。

        他又立到了一支竖起的钢筋上,他的眼前是一排竖立的钢筋显示的一条虚幻的道路。他稳了稳身子,开始往前走,底下的人们仰望着他鸦雀无声,连桥下的汽车也停止了前行,时空俱静;他一个点一个点地踩了上去,他在走。
       终于,他走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北风在吹,他扎在头上的红头巾扬起在他的脑后,他面前喷吐着一条长长的白雾,底下的人们仿佛听到了他的长吁声。
       沉默。
       继尔掌声如雷,良久良久。
       之后,他立在钢筋的顶端上做了一个漂亮的造型,于是又一阵雷点般的掌声。

        哦——

        立交桥上下都在惊呼:他竟然在钢筋头子上跳跃了!这次他是在由几列竖立的钢筋组成的梅花桩上表演了。那些钢筋随着他的跳跃而剧烈震颤,它们在他坠落再起跳的一瞬间被压得最低,形成了一个令人担忧的优美的弧度,然后在他离开时会发出“噔”的一声令人担忧的清朗的声音。随着他熟练的跳跃,“噔噔噔”的声音也越来越密集,人们不再担忧他的失误以及钢筋的突然断裂,而在欣赏这声色妙绝的表现呢——
      
       哦——
       哦——
      “哦”声不断。

       啊——

       他最后定型的动作创造了一个伟大的“啊”声,所有人同声惊叫的一个“啊”声:他的整个身子被一支钢筋对穿而过,像一个正要进入烤炉的肉串,滴着血。

       这是一个桥梁工地,建造的是这个城市最高大的六层式立交桥。立交桥下观看的人们都惊呆了,桥上观看的工人也吓懵了,而那个串在钢筋上的人却仿佛没有了痛苦,他安静地闭上了眼,血还在流,浓黑浓黑地流。。。淌。



        你们不干活在看什么?又是李成鸣这鸟人在耍西洋镜?他妈的,都给我干活去!

        工程简易楼梯上冒出了一个硕大的光头,他的手指对着立交桥上的工人们点点戳戳,大声地呵斥着。但是没有人回应他,工人们的脸上仿佛有一种朝圣者的神圣向往,他们都放大了瞳孔看着那个新鲜的肉串。
        光头站到了桥上。
        他也放大了瞳孔,他脚下沾到了浓黑的血。
        光头跑到那个肉串跟前,大声地骂道:

        你他妈的又想吓人啊?给我死下来,干活去!

        串在钢筋上的人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声,血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这次光头倒是降低了声调,柔声地问:啊?这次真玩出事了?还能睁开眼吗?李成鸣,说话!

        在工地宣传标语的旗帜猎猎作响的寒风中,他终于睁开了眼,他没有去看那个询问他的光头,而是抬头面向了桥下广大的车群人群,他缓慢地张开双手,目光里含着微笑,神色坦然。此事功德圆满:

        这是一次最完美的谢幕。

         

《穿房子的人》

  昨天我去吉康家见一新朋友,他叫刘霖,这家伙是穿着一件房子来的。席间,喝酒的人全都光了身子,只剩了裤衩,就他没脱。我问他热不热,他说里面装着空调呢,不热。不热——那你脸上咋全是汗?有人反诘。“有汗吗?我咋不觉得?”刘霖咕噜咕噜地喝着酒,他身上的房子好像在鼓胀开来。看那房子不断流出水来,我忍不住劝说:

       你就脱了吧 ,都男人,没啥羞的。

        老刘会怕羞?这家伙是暴露狂,以前老光着身子就出来,女生在他都不避嫌,上次搞行为艺术,弄了个房子穿,好了,上瘾了,睡觉都不肯脱,谁不知道他呀,不就是懒嘛!

       我试探着问:你里面真没穿短裤?不咯得疼?


        刘霖没有回我话,就咕噜咕噜仰脖喝酒了。这时进来一人——是我们曹阳区的陆区长,手里拎着只瓶子,瓶口伸着只鹅头,陆区忙,难得有空来参加我们文友雅集。他坐定后一脸愁蹙,问他说是为那瓶中的鹅在烦心。哦,原来这只鹅是在这个瓶子里从小起养的,现在瓶子显小了,鹅一天到晚“鹅鹅鹅”地叫个不停,这只瓶子是陆区祖传,他舍不得砸,人鹅日久生情,看它痛苦,心里也疼呢!

       法华寺的老和尚南泉这天也在场,他以水当酒,边喝边高声大呵:好酒啊好酒!我看他仰头喝水时宽阔的袖子湿了一大片,胸前的衣襟上也有水渍,想:好酒个屁啊,你出家人看我们喝酒眼睛痒,喝几口凉白开解解馋罢了,水会变成酒?真是!陆区等他放下草碗后向他诉说了苦衷,那老秃驴眯眼瞟他,做手势示意陆区低下头来,大概要告诉他什么妙法。没想到陆区低头到他胸前时头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南泉爆眼圆睁,大声喝道:

       出也!

        我暗叫不好,这堂堂一个区长,一方父母官,你给他“吃麻栗子”他面子下得来?一则来我做生意需要攀上陆区这棵大树,二则也不致局面无法收拾,吉康这个地主也只会写几句歪诗弹个破琴发发牢骚,靠着自己老爹以前的根荫在文化馆里混饭吃,做人上真是“阿木灵”。我是他酒肉朋友,他大方我也能骗吃,相得益彰。现在该我出手帮忙了,可让我意外的是,陆区大概是被老和尚敲懵了,他竟然大叫:

       谢谢师傅,我懂了!哎呀,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刘霖还在咕噜咕噜喝酒,他身上的房子流出的水把整个地板都弄湿了。他看着神采奕奕的陆区,摇晃着站起来,走到鹅面前,突然,一把抓住鹅的颈脖狠狠摔了下去!

         那鹅的头颈被刘霖抓折了,它扑腾了几下就倒下了,而瓶子的碎片正焕发着骄傲的光彩,刘霖一脸不屑地看着愤怒的陆亘,问:

          你真醒了?

          南泉的身子如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口中絮絮叨叨地不知在念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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