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左手刀 于 2024-9-21 21:59 编辑
(六十)
宝三叔把房子让给宝二叔后,处里又给他分了一套,和顾叔一样的联排房,几年后,处里又统一进行了翻盖。这是东北最正宗的红砖起脊大瓦房,外面水泥罩面,室内白灰墙雪白晃眼。宝三叔有儿有女,按着政策分了两室半的房子,院子有十米多宽,靠着院墙又修了两个厢房,不知这么称呼是不是准确,反正我认为左右再接两套,那妥妥的就是一个四合院。
这房子宝三叔三婶没怎么住,大概也就四五年吧,就张罗着要出手,要价四万五,始终没人搭茬,这地方没什么发展,在这投资估计脑袋都有病,后来邻居们都说,谁买那房子?真有搭茬的,三万块钱都能卖。
其实,我倒相中了,只是没那么些钱,结婚时候老爷子拿出八千都惹得直急眼,谁也不会想到,一个靠山坡的位置,将来还有动迁的可能。这住宅最后卖给了他一个同事,是不是到了三万,没人知道。
这套房子动迁时候,给了四十多万,许多人都讲说机遇,一般都是吃着后悔药时候的梦呓,当初我如果怎样怎样,投资什么,现在肯定家产多少。许多人吧,都是把如今的能力,幻想到以前以前特定年代,其实,那阵子真这么富足么?多数时候,有钱的人很久以前也比你有钱,当我们如今勉强到了满足温饱的时候,人家早已发达显赫,能这样其实也就不错了,有时候还得信命,强求不来,我们只要求个健康平安就行,有些还要防着他的钱财被人眼红。
宝三叔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在我家坡上二三十米的一个大空房子,当初宝三叔以区区二百元买下了所有权,加了盖,起了围墙,大概有五六米高,以前是从我家后窗可以看到山上的树,徐家的炊烟,秋季由低往高层次分明,五彩缤纷的绿色,黄色,红色的叶子,像西洋画的画板,冬天可以看到徐家人从盘山道刺一滑慢慢圈下来,臃肿的像笨拙的熊在游荡,直到一面高墙横亘在那里,仿佛像圈禁的犯人,阻挡着向往自由的心。
有时候站在墙外,会忍不住瞎想一番,过去的地主老财大概也就这个样子,只是上面没建上炮楼,留着射击孔。如今,毕竟时代进步,安定团结做的很好,不需要武装保卫这偌大财产。
宝三叔不知在哪听说,这里将来有大的发展,便在院里盖了一处房子,以厂房的标准来建设的,然后招租了一个小组装厂,具体是操作什么的,高墙太高,实在看不透里面。
某天,父亲打来电话,说宝三家的大墙倒了,把家里的菜园子全都砸倒了,这必须得赔偿,菜园子将近二十米长,十五六米宽,栽着桃树,梨树,李子树,又几十棵葡萄,种着各种时令菜,不仅自家吃,多余的还拿到市场去卖些钱花。
我们估计最少损失三两千,这些个果树又不是一天就长起来的,但宝三叔家不认,凭什么就值那么些钱?邻居住着,赔你个二三百就够意思了。这只能我去谈,我倒想看看这富户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宝三婶听到狗叫,过来给我开了厚重的铁门,又挡着狗关到狗窝里,知道我是来要钱的,就并没有笑模样。二十多年了,宝三婶还是没什么变化,依然是脸有些浮肿,铮亮着没有什么褶子,眼皮还是肿眼泡。宝三叔是真见老,有句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忽然觉着宝三叔那并不捋顺的乱发就有些样子,脸也不像当初当官时那么圆润,褶子也多,下巴也尖削了些,一张嘴,牙似乎也并不齐整,并且某一边牙齿竟然镶着一两颗大银牙,笑起来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小时候听革命故事,一般大金牙是特务,汉奸,地主之类专利,银牙其实也差不多,那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毕竟百姓戴的假牙套的挂钩是铁的,还要隐藏起来,或者干脆窝窝着嘴,不去花钱来修。
要钱这个话题很敏感,不能上来就说你得赔我多少钱,他也不能直接说,你到底要多少钱?邻里关系平常也没打过仗,还算和睦,只是慢慢往上引,我只说我们两家都挺万幸,头一天,我家的小外甥女刚刚被父母接走,她是经常跑到园子里,摘草莓,捉蝴蝶,捉蚂蚱的,如果真出现不幸,对两家来说,都是灾难。宝三叔只说,现在家庭条件不好,你宝三婶还有病,他自己又是高血压,糖尿病之类,多了拿不出来,一千块钱都不拿,然后就是你起诉我吧!
平民百姓没有爱打官司的,没有精力,也打不起,法官都得笑话,这帮穷鬼,为了些小钱,浪费国家资源,再缴纳些起诉费,要回个三五十块,自己也快被拖死了,后来勉强认到五百。我问宝三叔,这墙什么时候重砌?宝叔说尽快,这又有个时限的问题,我便又加了一条,如果不能修复,第二年再补偿五百,并以此类推,然后双方签了字,宝三叔说现在没钱,等过两天开资,让宝三婶送过去。
父母说给的太少,我就呵呵了,那宝老三啥样的人你们不知道?他让咱们去起诉,跟人家那样的滚刀肉能折腾得起?这他都觉着给咱挺大面子了。过了几天,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你宝三婶把钱送过来了!
第二年,宝三叔还是没有修复墙的意思,钱也不给,就又去谈判了一次,过了一个月,宝三婶又去送了钱。第三年,就再也不给,或者他觉着事不过三,给你两年钱,是给你面子,这还没完了?我年年给你钱,街坊邻居还怎么看我,我再怎么谈都不好使,就一句话,你去告我吧!横完又跟我卖惨,也就是我现在不行了,以前别说五百,三千五千我都能拿。
生活还是实际点好,亏有时候还得吃,强求东西——伤身。
几年前的宝三叔也是意气风发,身兼林场场长之职,经手千万之财,然后就有些飘了,绝没有半分低调内敛,穿戴讲究,出行前呼后拥,女人也是围前围后,关键是抛弃了糠糟之妻搬进了年轻小女人家里。中国百姓有个朴素的思想叫积阴德,大概这就是损有余补不足吧,然后被上级调查,说是贪污,于是钱财都倒回去了,也从小女人家搬了出来,又回到黄脸婆身边。就这出息,儿女也不待见,生个孙子也不让他去见,别人家都是一人当官,光宗耀祖,荫泽子孙,你嘚瑟不行了,回来找我们,脸呢?
宝三叔这么说话,我就觉着还是没摆正自己的心态,以前出彩时给我拿三千五千?人生得意时,怕不是要说我敲诈勒索吧!
宝三叔心思其实我也懂一些,站过高位,知道些内幕,脚下之地能动迁,也就不差那五百块钱,不曾想,一年又一年没有动静,他这也搭不起,干脆给我指了个明路,你告我去吧!
城市东扩的脚步越来越近,邻村有个村民从主房接到偏墙,搭成一个偏厦,动迁时,偏厦给了一千二百元每平,我也活了心,回家和妻子学说了一遍,我们便回到父母那里,开始下地基,接偏厦。下面地势太低,需要回填,我便想到了宝三叔家倒塌的偏墙,给宝三叔打电话询问,既然墙扶不起来,能不能给我们一些石头废土,这钱也不要了。宝三叔明确回复,不行!我家的墙,站在那里是墙,倒在地上也是钞票,钱不给,墙不扶,不服去告我。虽然知道这是无赖,也只能忍着,房子能盖,也不差你这几块石头。
当我们多数人家的墙体上都喷上大大的拆字,并在字体外面附上个圈时,我们的跟脚也将随着这片建筑的拆除而发生转移。那时的真假消息是满天飞,许多人都在观望,父母也是,都指望着拆迁方能多拿出些补偿来,我便劝说两位老人家,咱家朝内没人,你儿子不是当权派没什么本事,补偿款也就是人家墙上贴的条款了,这次动迁,咱们擦边,人家不动也不是不可以,趁这个好机会,赶紧走吧。
这真是机会,山上徐家二哥在山下盖的房子,离我们有五六十米,本来不在范围内,二哥托门子,挖壳子找村里的领导说好话,才归入范围。这是脑袋活泛的人,多数人家搬走了,留着他那个没有房票的孤户,怎么存活的下去?而这时,多数人家都在看村政府动迁办公室内的一个拆迁名单。
在这个名单上,才有跟你谈的资本,才去看你家几个房子,量你家房子多大,有没有炕,有没有水,我们这面山坡的人都有,不过,有一家最终被舍掉了,名字被贴上了纸条,你家不动了,这家就是宝三叔。
宝三叔家的房子和原来处长弟弟家的房子是借壁,就是父亲以前看护的弹药库。那家的叔叔就会审时度势,看见他家和宝家在规划图之外,知道硬扛不起,加着高人指点,山下的阚叔第一个签字,他是第二个签字,凭空多得了好几万块钱奖励。而宝叔大概是觉着自家做过领导,和人谈判底气太足,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动迁办的人于是拿个纸条直接把名字封起来,我们一家家都签字走了,宝三叔也着了急,下山说可以按照条款走,人家直接封门,占不到那地方!无论怎样说好话都不行,最后又去求村领导,大概以前有过不睦,村领导也没有说好话,只能偃旗息鼓惆怅撤回。
宝三叔家招租的小型组装厂,这次是严重的失算,这是他们第三次搬迁,有能耐的人都有内部消息,比如哪能动迁,就提前搬过去,动迁时候给一大笔补偿款,这次,不知这小厂和宝三叔家谁耽误了谁。
好几个邻居都有些解气,也希望我们也跟他们一样高兴,有让你当初嘚瑟的欢,现在开始拉清单的赶脚,宝三叔的口碑在那里实在不好,或者,当初我是有些快意的念头在里边,但仔细想一下,这念头有些可耻,邻居一场,再说动迁也是国家拿钱,不用我出一分,应该向着人好。很可悲的是,一盘好棋没下明白,阚叔也是场长,看得就长远,通透,这或者是胜利者,但转念一想,这或者也是命,宝三叔儿孙满堂,十全十美的人家,这世道不会真的有吧?
邻村也有动迁的人家,山下有房子,山上也有房子,这就有了依靠,想动我山下的房子?可以,带着我山上的房子!这时的宝三叔一定会后悔当初三万卖了以前的房子,如果有这抓挠在手,也不至于会被难为住,可是谁又能摸清时代的脉搏?
九年过去了,有回到那片土地的邻居说,那里围墙似乎扶起来了,毕竟孤零零住在那里没有围墙很不安全,也不是孤零零,宝三叔家的左面,上面,又有人盖起了简易房,等着这热电厂二次动迁,再挣上一笔,也不知这盼头准是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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