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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楼主: 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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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复制链接]

451
发表于 2016-2-1 20:1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2-1 20:19 编辑


         小说的第二自然段出现了一位名叫金格格的人,作者在每个句子里都排除了一切可能泄露其性别的字眼,例如人称代词,但也有例外,作者偶尔会用“我”进行指代,她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间任意进行切换,但仍稍显拘谨,对人物身份似乎缺乏某种天真的认同感。金赋闲在家,平日里喜欢织织毛线,打扫屋子,牵着女儿在自家后院的花房里散步,对烹饪缺乏兴趣,但对购买刀具异常衷爱,小说家为金的这个嗜好提供了相当宽裕的文本篇幅,并购筑了一间开在镇中心加油站与面包房中间的刀具店,店铺狭长,正式的柜台设在较深处,门廊里堆放着纸箱,废旧沙发等杂物,顾客需侧身而入,柜台上空悬挂着一盏光秃秃的灯泡,因为没有开灯,加上室内自然采光条件亦欠佳,所以金就像站在一口黑洞里,脚跟前是一列摆满了剪刀的玻璃柜台。
       读到这,电视机忽然清利无比地发出“嚓”的一声,屏幕上,不论门窗,植物,或者湖泊似乎都粗重地喘着气,就像孕妇生产前那样急噪地律动着。粉白色的樱花瓣在黑暗的背景前悠扬地盘旋,划出一根根猪尾似的弧线。这时留中分式长发的女人的头忽然被呈现,一幢在别墅间用以彼此隔离的围栏遮蔽了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除了这些俗烂的场面外,她依然保持静止,背对着它。由于四处太黑了,一把菜刀似乎悬浮在女人颈部的右上方,一轮残月被裹缚在飘散,纠结的长发里,借着薄薄的一层光辉它才注意到握住刀柄的瘦削的手。这时,一团白白的东西穿过客厅敞开的窗户飞了进来,白东西长着一双丰满的翅膀,飞掠时上下翻弄浓绸的夜色,数秒后沿墙根滑入卧室。这是一只鹤,翅尖不断向下缓慢飘落萃取出夜色的羽毛。
       啊……哈!它默诵小说中的下一个句子,同时轻声说出一些诸如此类的叹词逗弄自己,因为不安,正如它总要不安,它稍微向上坐正了些,但小木床被牵动时发出的吱咖声加重了它的不安。实际上,当它将视线再度从电视屏幕转移至文稿时,多少已分辨不清小说究竟进展至何处,它方才意识到耳朵一直听见种种声音,如此凌乱,仿佛是叠成堆的大量物体被毫无秩序地翻拨,挑拣,彼此相互施予各类生化刺激。这些声音大部分来自电视机,另有一些来自房子外面某些物体群伤心的哽咽。被刷新了,它想。
       小说新的唐突的叙事节奏绑住了它,就像一段松弛无度的五线谱,金和其女各执一端,坐在和电视机里一模一样的白色小秋千上,素净的脸冲他安定并满足地微笑。为了摆脱这般灾气深重的交错感,它决心去只看电视,然而屏幕上却涌现出更多曾经被阅读过的意象,例如金女的布娃娃,强烈的雷射灯垂直地照在黑白色的全家合照上,仿佛鱼的眼睛穿透黑且深的海水,像手电一般射在几具死人的面容上,还有座落在草坪里的巨型雕塑,所有这些都激活了它大脑皮层中小范围的神经网路,它还清晰地记得小说家是如何描述这尊雕塑的,那儿写着,雕塑很大,不是人,却长着人的眼睛。在金平静却不祥的生活中,它甚至捕捉到解释小说开头那冗长晦涩的副标题的可能性,其后果是它又去翻看小说,再看电视,在愈发变得空旷,孤寂的声音背景下周而复始地往返于图象与文字之间,否则便仿佛有只机械兽正在其颅腔内刨着连汤带水的那点儿东西,使它很痛,却又痒得厉害。于是,它笑了起来,咯咯铃,咯咯铃,仿佛是杆插在坟前的带铃铛的风车。
        当它几乎笑得将要窒息时,电视广告片适时出现,解决了它的生理冲突,且因此使它获得拯救。与此同时,从客厅的方向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并与阴郁的大提琴广告曲相得益彰地盘旋在房子里,就像是一匹在夜空中展开的鹅黄色丝绸上连续不断地有蚕卵迸裂。它的母亲出现在卧室门口,手里提着一筐物体。它的脸因为方才笑得太激动仍显绯红。
       母亲将物体一件件投掷进身后的黑暗里,最初有几次物体被湿哒哒地在墙壁上砸得稀烂的声音响起,接着又听见抽屉自行打开,两三样东西被不偏不倚地扔进其里,尔后屉子重又闭合,母亲褪下第一层皮,整齐地折叠成极小的一块,放进筐里,最终神色果决地将篮子也掷出手外,就像没有明天。
       母亲卷着身体,从另一侧上床,开始随意抚摩它细幼的头发,因为它的头太大,这费去不少时间,好半天,母亲的手方掠过它粉红色的颈来到后背,问:“噫,骨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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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2
发表于 2016-2-1 20:2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2-1 20:23 编辑

小说《三脑》
第一脑)

       水泥楼梯整个儿喟叹着,仿佛染上重疾的垂死者,嘴里咳着灰,躯干即将变得彻底僵直。这幢楼足有三十余层高,和别的楼一样,每层朝外的阳台都被条状栗色金属横竖交错地封锁起来以防病人闯祸。墙壁外侧上宽阔梗直的几何形阴影看上去也似乎正在清澈,柔和的日辉下瑟瑟发颤,仿佛是几块随时都将被微风掀起的黑色幔帐。可以预料,在另外一些气候同样晴朗的盛大节日里,汉觯路码头的阳光能够穿透江水径直照射进最深处,几艘体积硕大的遇难客轮如同僵尸般在鳞动的水纹中虚弱地摆弄自己。楼下的操场上,环卫工人高举着大镜子站在明晃夺目的反光里,面部几乎所有器官都被笼罩在发酵的光晕中,只剩下少许边角余料斜逸出来,例如左端唇角,仿佛正在诉说着他的身份。
       “仿佛”也许并不是展开一个分句的最好手法,试试别的。
       在我们前方,一缕风过后是第二缕风。穿过樟树树叶和天鹅绒,最后在我们的鞋子上空盘旋,就像有人正在一边转圈一边打喷嚏。前面的男青年从裤囊内取出一条格子手帕,在鼻尖上飞快地拭了一把,那块布看上去软极了,那是皆已调亡的众多细菌的温床,如果爱一个人,会渴求对方的细菌么?就像总要把对方喝过的矿泉水瓶收集在干燥的劣质床板下。另外,没人留意到他下颚的油渍。六楼小平台顶端的正方形窗格从下向上看似乎被压扁了,就像儿童画册里那头被倒立剪贴的大象,每当它踱动起那粗壮结实的四条腿时,臀部及耳扇内隙的皮就蒙太奇般的松了一层。我们迈步,胳膊肘蹭着胳膊肘,居间两人是正在大声交谈的教师和医生,就像一个长句子里必不可少的标点符号,一个是惊叹号(!)另一个仅仅是逗点(,)。
       “就像”也许同样不是展开一个分句的最好手法,你试试别的。
       很久没听到过电钻在墙壁上打洞的声音,完全可以想象出温热的石灰沫从绽开的表面向外飞纵的慢镜头,如果有质性优良的摄像器材就可以考虑去表现它们。病人们站在厕所门口排着十二三个人的队伍,他们身上的病服不是过于宽敞就是过于狭窄。他们的手,有的苍白肥大,有的蜡黄瘦削,不论这些手各自握在哪里,例如水阀开关或者生殖器,温柔细小的水流都沿着白色的棉布袖口溢出,向下滴淌,并且从屏幕下方约四分之一处的某点开始逐渐模糊整个场景,我摘下眼镜,抵在外套的表层材料即聚脂纤维上,并且左右擦拭,再重又戴上时眼前展开的是一间明媚的,三面带窗的活动室,窗外万里无云,没有丝毫阴霾的迹象,右面墙角处摆放着一只弧度优美的细颈玻璃瓶,三至四厘米深的彩色小石子铺洒其中,一朵尚未开放的紫鹃插在里面。房间正前方悬挂着一台二十九英寸松下牌彩色电视机,一部三年前制作的金融题材电视剧正在播放其片尾曲,这是一首从未流行过的粤语歌。十几秒钟后电视屏幕上切换成婴幼儿奶粉广告,一支两年来已授权在各地主要卫星频道晚黄金时段滚动播放,真人结合动画特技的老牌广告,总时长一百零一秒。后面这些是剧本创作的必要考虑,纵使它们浪费了小说本身的资源。
       另外需要交待的是,正中央的三列白杉木台桌上有些许细节,例如一架塑料制黄色吊车玩具,在其延伸出去的手柄与主控制台接合处缠着几圈透明胶布;例如一块供普通初学者使用的素描画板,上面画着一把匕首,从外行的角度看来画得还算不错。这几张桌子的主材质是纯白色磨沙亚克力,站在门口望去桌面维持得异常清洁,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这所精神病医院的电梯与其它地方的电梯迥然有别,证据是,黝黑的锁链袒露在外,外表刷着某种程度的绿油漆,比墨绿浅四分,比草绿暗两分,除了电影荧幕,你最好别期待还能在其它地方看见这种迷人的色泽。上升,停止,敞开,(废话!)没有人进出。无数钢铸菱形和嵌置在暗处的粗弹簧将我们与电梯分隔开来,但依旧能看见锁链上下滑行时牵动的关节,以及在圆柱型金属撑杆上不断被挤压成横置问号,尔后又松弛开来的弧线。在七楼扶手内侧,有一间巨大宽敞的配电室,外观与我所居住的社区里的别无二致,在风力一至二级,湿度偏高的黄昏,我曾无数次漫步于人造湖泊周围,并在那橙红色的路灯前驻足观望,许多时候,我的灯心绒外套口袋里没有装移动电话。坐在配电室里面的那个人,那个陌生人,那个穿卡其色工装裤,棕色纯羊毛套头衫,阴茎硕大的陌生人正在运用自己的核电云室仪捕射正穿行于天空上的往来短信。《对假科学说“不”》第九十页里记载了这样一条坊间传说:“多年以后,这个人被关进了该被关进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我疑心还会碰着他,就算医生也不能完全否认这种可能性,此刻他正在取钥匙,接着伸出强悍有力的胳膊推开双面阀门,将那些菱形向一边集体压缩。
       第一位进入者戴着一副黑胶眼镜,镜片呈标准长方形,单镜片的面积大小约等于三点五平方厘米,她有一顶棒球帽。她一直保持着相当低的眨眼频率。第二位进入者的靴子对她来说似乎太大了,也太旧太尖了,据说这是一位宗教学博士,我是从她眼皮夹层里贴着的两枚蓝紫色标签得知这一讯息的,别不信。第三位进入者看上去就像位发了霉的演艺界人士,他穿着闪闪发亮的银色盔甲和一副黑色太阳眼镜,除此之外我不想过多描述他的穿着。不想,就是不想。第四位进入者是个侏儒,请原谅我使用这一极易引起质疑的名词,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明黄色的光彩,包括他的近视眼镜和健康柔软的嘴唇,这是一位班干部,根据其活跃的手势和与长辈得体的交谈语调看来,毫无疑问,他基本称职。第五位进入者很高,说实话他的长相本可以使他成为一个令人喜欢的人,或者这么说,如果你只和他匆匆见过一面,然后被告知这是个可爱的人,你会相信的,我的意思是你没办法想象他其实有多么令人讨厌。
       剩下的第六位,第七位,一直到第三十几位进入者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你要是想知道更多,不妨去照照镜子。
       如若必要,为不经允许便将你引入“第一脑”致歉。
       夜里,Quu在奔跑。她的四面都是高楼,夜风稀释了弥漫在医院内外的药味,不论是装在大型货车集装箱里等待凌晨被集体销毁的深棕色玻璃瓶,还是刚刚在流血的肛门中融化的栓剂,它们都散发出味道,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体感,为了杜绝比喻的滥用,在此我只能说那些味道是平菇色的。Quu穿着不是白色的衣服,或者有所选择地裸着一部分身体,可以肯定的是她穿着一双尺码大得过分的鞋子,鞋底被汗渍浸润得略微有些粘腻,奔跑时略为前倾的那几只脚趾总是被不断地甩掷到鞋顶内侧,我们不是她,也不知道她是否因此感到痛楚。在东面大楼的侧面矗立着一口铁皮垃圾箱,标准长方体,虽然底部装有滑轮但目前呈静止状态。紧挨着垃圾箱的是一列自行车架,它的各个组成部分,例如金属空心柱,以及像梳子一般的锯齿状隔壁门,这些东西在低矮稀疏的草丛间若隐若现,最左侧的一些部分构成了两个组合在一起的三角形。车棚看上去很旧,边缘处黏着七,八缕絮状物,当在夜色中工作的视神经刚刚开始感到吃力时,它们就像被风完全吹散了一样。棚顶从左至右平行排列着整齐,黑暗的几十道沟壑,少许皮肤碎片散落其中。
       夜的幕布悬挂在所有沉睡的水泥,玻璃后面,它也为楼内巧克力色的百子柜及果冻般剔透的电椅提供了一匹无比蓬松而又浓密的天鹅绒,等待黎明像魔术师般再次将其揭起,为人们展示那些会自己哄笑得发颤的老旧器物。从某个角度看起来大楼显得不像白天那样直了,楼与楼之间的空间就像个极为窄细的倒梯形,不断向上扩张,直至天边那些略微透露出幽蓝色的地方。
       Quu在奔跑,而绝大多数窗户都紧闭着。一个个朦胧的,留着齐耳短发的月亮依次出现在一扇扇窗玻璃上,她们的神情宛若刚刚醒来,此刻正继续冥想着入睡前遇到的心理统计题。空中偶尔会有宽敞并布满褶皱的旧塑料雨蓬飞过,仿佛刚包裹过煤球那么脏,忽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听上去很爽的被舒展开的声音。每幢楼房的一楼门廊里都设有两三扇小门,末端通向电梯间的拐角处可以收纳一些近期闲置的物品,南面有一罐煤气坛,北面什么也没有,西面有四副担架和一架小梯子。操场上,地面并不平坦,有无数个延绵不绝的凸起,弯曲耸立的表面就像有脓汁早晚要从地下冒出来,毕竟这间医院已经足足有二十余年历史了,不论建筑,还是路面都从未翻新过。两辆面包车停靠在铁门那里,铁门外是马路,一辆白色,一辆古铜色,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灯笼,风筝被绑在月桂树上,或者扔在下水道旁的淤泥里。
        Quu的衣服不是白色的,鞋也不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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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3
发表于 2016-2-1 20:2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2-1 20:27 编辑

(第二脑)

       他是一棵狂乱的树,长着花白的枝桠。教解剖学的教师在电话里称呼他为老李,而通常我们叫他李医生。我记得念三年级时班上那名衣着简朴,学习勤奋却无论怎么抬举思路也绝称不上半点儿矫捷的男团体委员喊过一次李师傅,那一刻,如果我现在脑子没有因为注射过多利眠宁而发昏的话,我敢说他正从一个单肩背的水泥色大帆布包里拿出一台拍照,摄像功能兼备的淡金色机器。当时我右手拎着二十斤洗得冰冷发白的大肠穿行在两排空荡荡的病房中间,班上其他四十多名同学在前方攒聚一团,就像潮汐过后的沙滩般在班驳难辩的视线里缓慢下沉,我远远的落在后面,像往常一样形单影只,看着从圆形顶灯发出的白光就像浴室里浓重的水蒸汽,又像雨季刚刚结束后的薄云披挂在每个人的发稍,双肩上。室温适宜,过道看上去宛如一架可承载多人的传送带,而目的地会是某个手术室。
       那是一段绝不能被看作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干眼症每个周末我都得拿着烫金印浆已掉得所剩无己的十六开本病历去校医院领取贝复舒眼液和用滚筒纸包起来的几十粒维生素B1,走过被风吹得纷纷掉下樟树壳的小树林和没完没了的上坡路之后任凭谁也没心情仰头观赏天边蝴蝶翅脉般的云丛和飞机驶过时留下的尾迹烟,不过这份儿沉闷当然得除去每隔几天总有戏可看这件快活事儿。本地汉剧,外地代表团的昆曲,越剧,湖南花鼓戏还有少许与之相比无足轻重的外省话剧,改编自莎士比亚或契柯夫的海外华侨音乐剧,演出一般总在晚上七点半开始,去食堂吃过基本没什么肉的晚餐后再步行个大约半小时就能看见省剧院的水泥天台和淡紫色的艺术节宣传海报,上面写着主打剧目“芳宦乙”的名字。从校门口通往公车站的那条小马路上总有数不清的卤食摊位,和外国留学生交往的年轻女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贩卖糖炒栗子的商铺前面,手要么正拨弄挂在胸前的音乐播放器要么就是捋平呢子短裙上的褶子,她们的白人男朋友站在后面,提着装着炮仗和家用沐浴露的塑料袋,眼神天真的打量着脚下睡眼惺忪的流浪狗以及满面红光骑自行车赶着去上课的大胖子。
       每次,在即将准备告别污水粼粼的柏油小径的转角处,在即将准备迎接宽阔的十字路口那成群等候绿灯的车流与远方高耸入云的手臂型直交机器人时,有那么一些悄悄流溢出的橙色纤露,圆润温暖的坠落在眼睫上,于是眼前骤然间敞开的是一天中最为优美的部分:街道仿佛都被暮色浸透了,霞光轻泻,就连那站在百货公司地下停车场前派发瑜伽课传单的青年们的眉目也变得润泽起来,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那么令人忧惧。
       初次知道这个城市有李医生这号人物是在那年冬季即将来临的某周四下午,天气还不太冷,我穿着一双三十八码红色方头皮鞋,时至今日这双鞋依旧放在书桌下的大塑料箱子里着实是件令人安全感陡增的事,我是说一般情况下,不像我的几位婶婶,我对旧物并不算留恋。那天我们六名三年级学生就像蚂蚁般慢吞吞的徘徊在校行政楼门前的大桂树下,等待和低年级的学生一道去参观座落于江另一边的精神病院。在我的北边是面大湖,湖面上悬浮着少许像瓢虫的外壳般呈扇形绽开的花苞,越靠近湖心水色越浓,然而倚靠着假汉白玉围栏向下眺望,湖水内部又仿佛分为了高低清浊两层,让人觉得有架隐形过滤器嵌置其中。一切都很静。阳光充盈,从万里无云的天穹喷薄而出,使得湖泊四周那些古建筑的影子在波光鳞动中也呈现出半透明的液态。另有一些枯燥的柳树懒洋洋的弯垂着,最低矮的枝条绵延进湖水里,看上去影影绰绰。行政楼后方是面小树林,临近湖畔的石凳上坐了两名正在一边吸烟一边照相的少女,她们都穿着紫绿色呢绒格子大衣,其中个子略高一些的鬓发被修剪得极其整齐,紧贴在精细白净的耳廓旁边。我忍不住朝她们多看了几眼,有些想听清楚她们在细声谈论什么,有时我对别人的聊天内容感到好奇,有时则完全不,然而在包裹着她俩羞涩的笑颜的那道光晕里,笼罩着一层比清净美好的少女本身更为安宁的气氛,从石凳两旁低垂的树枝缝隙间流溢出许多鲜亮的色泽,微风掠过,从我站的地方看去,少女们身后从上至下浮游着许多闪烁着月白色光辉的弯弧,玲珑,小巧,勾织在一起宛若珍珠教经文中描绘的帘帐,所有细碎的谈话声从唇齿间一经发出便仿佛全被眼前幽深的湖水给吞没了。我一直喜欢濒水的地方,虽然并不见得有水便处处都像那天般令人顿生美妙轻松之感。念高中时,学校正门外有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各种垃圾在里面长年累月的发酵,被泡肿了如同西兰花般一颗颗浮出水面,又仿佛被虫蛛了的绿菜薹般在万籁俱静的夜里与蟾蜍的黏液搅混在一起。
       我们几个人等了约莫半小时始终不见校车和一年级学生的踪影,我问班上那名土豆圆脸,穿浅灰色皮衣的高个子男生是不是弄错了地方,他左边嘴角微微向上一撇,“肯定不会的。Quu。”,可后来模样又迟疑了起来,推了推近视眼镜,他的嘴唇红扑扑的,就像是在水中浸了半刻又取出放在窗沿上晒干的对联,就是那种颜色。这会儿我想起他的脸并不是标准土豆型,也就是说不能认为他的脸有那么圆,在颧骨与下颚连通的地方有两三处不十分显著的蜿蜒,个头好像也称不上高,微风扬起时,一片被吹落的桂树叶子从他鬓际滑过,他立刻耸了耸肩膀,又抬起手在脖子上拍了拍,模样很滑稽,仿佛在打蚊子。说起来我已经有快一年没和他碰上过面了,这人读到二年级时转去社会系,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蛮好,因为他才走没多久我们班也从医科部门来了名转学生,某天晚课时就坐在走的那人以前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右手第三排第二个座位。
       我们又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看见装满了学生的大校车从主干道上颤颤巍巍的驶了过来,那是一辆蓝白相间的老机器,数十扇小窗户里蹿动着拥挤的人头,锈迹斑斑的折叠门半掩着,我跺跺脚抖去鞋侧的泥,然后看见新上任不久的学生部长从那门里像条被冻僵的大鲶鱼般抖落下来,他向我们小跑过来的姿势仿佛左右脚底板下各装了根弹簧,我向上捋了捋耷拉在眼皮上的刘海,希望自己看上去能精神些,这时坐在湖畔的那两名少女站了起来,将烟头在石凳上摁灭,又用几根手指轻轻拂了两下,似乎是想抹去残留的烟渍,虽然显然没什么效果,但她们还是各自露出温和,镇定并且耐人寻味的一种微笑,然后几乎以同一节奏双双把手插进呢绒大衣宽敞的口袋里,我简直快看入迷了,直到同学用手肘碰了碰我才回过神来往主干道快步走去,那种感觉就像是钓鱼人线饵上的鱼咬钩了却又突然游遁。
       那年冬天来得迟,十二月的某天,我提着一个能使自己看上去更有架势的塑料太空杯去校文理分部图书馆,那会儿艺术节已经结束将近一个月,看戏变得不那么容易,所以当需要对公寓气氛有所规避,银行卡又不剩多少钱可供消费时只得靠在阅览室或热气腾腾的快餐店里打发时间,总之像每个平常的日子一样我在校门前的车站下车,穿过狭窄的铁侧门迈进两旁全是树木的主干道,身着制服表情像田径运动员的保安坐在小屋子里修理一块方形手表。距离学校入口最近的一张公园式铁椅上坐着两位老人,他们都穿着墨绿色的宽敞棉袄,看样子像是夫妻,女人肩部罩着一张大红色披巾,两人都不瘦,眼神略微有些浑浊但仍可见几许儿童式的清澈。我径直向前走,通向图书馆的拐口被隐蔽在几棵苍劲的大树下。行至中段时,一辆白色中型面包车忽然出现在主干道另一边,外壳不太干净,车龄大概总有个两三年,它飞快沿着大操场旁边的灰色水泥砖路疾驰,停下,紧接着几个手提长木棍的男人推开车门逐一跳了下来,之后又是另外几个,他们都提着一模一样的木棍,垂丧着胳膊,移动时木棍的末端紧贴路面划过。这些男人一共分为三批从车里先后蹿出,总数大概有十三到十五个的样子,身躯健硕,几乎清一色理着刚直的平头,大部分穿着譬如黑色西装领皮夹克那样的过时外套。我看见道路那端两位分别穿着红色与紫色涤纶棉袄的过路女人也被这番景象吸引,她们手里举着冰淇淋甜筒在大操场与跆拳馆之间的小径间放慢了脚步。这些手持木棍的男人们下车后首先以面包车为中心小范围四下探视了一番,有那么两三个人沿着操场跑道走进篮球架附近,显然他们正在寻找某个目标,我不禁回头张望了一下校门前的保安室,丝毫没有什么动静,只是那端的天空仿佛比方才进来时更苍白干净了些,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忽然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在那边!”,他的声音使人联想到在音响设备不够好的音乐演出时听见的鼓声,有力但不十分清冽。男人们立刻离开面包车向着我这边疾步走来,径直迈下草垛铺成的斜坡,在他们前方是宽阔青绿的草坪和第七教学楼的部分演讲海报支架。
        我停下了本已愈益缓慢的脚步,然后又听见周围有人轻声说:“打狗。”,我匆忙四下张望,但只看见四周散落着那么多拿长棍子的男人,似乎并不只有十几个了。我背过身面向草坪以及正在那儿晒太阳的学生们,大约十秒钟后一条黄色中型狗忽然出现在斜坡下方的草丛里,它低垂着脖子,身体看上去不脏,也似乎并不苍老,正站在斜坡上的一个男人果决地将手中木棍向狗砸去,不中,狗立即朝北面跑去,逃出了我的视线,率先占领草坪的那七八个男人开始朝同一方向移动,另有几个人从我身后跑过,脚步声踩在水泥地上噌噌作响。
       我也跟着向前跑动起来,边跑边又看见那只狗的身影在草坪中央左右回旋,始终将木棍以垂直于地面的方式握在手里的男人们开始从四面八方向狗突围,这时保安赫然出现在通往图书馆的拐口上,他的米黄色毛衣圆领从制服衣领上露出,大盖帽子歪歪斜斜的扣在脑门上,脸上泛漾着田径运动员得胜归来的表情,之后几秒钟我才发觉他手上也握着一根那样的长木棍,并且他也像那些男人一样使木棍的另一端在地面上轻轻划过。又有一个男人悄悄说道:“失败了。”,声音从右耳传来,带着本地口音。台阶上两位年青学生正在猜拳,接着我看见一块矩形木板撑立在图书馆玻璃推门中间,上面写着两个枣红色楷体字:闭馆。手持木棍的男人们脚步凌乱,走进图书馆左侧的林荫小道里,那儿的树影稀疏且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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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
发表于 2016-2-1 20:2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2-1 20:29 编辑

(第三脑)

       农场也已经被南瓜炸毁了,这不只是像爆发超级大洪水那样简单,不只是你或我不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玩牌或下棋那样简单。虽然垂钓还是可行的。海豚,龙虾,螃蟹,乌龟,海星,各种鱼还在二楼管理员爷爷的扇形沙发上。除了海星以外,在它们的嘴部还能看见那些小圆铁片,薄薄的,一丁点儿也没生锈,这些铁片全部是用钉子钉上的,它们那伙中没有一名成员因为被如此野蛮的对待而掉眼泪,事实也许是,当蓬松如泡沫般的漏斗云从晚霞背后冉冉升起,当系着白色铝围裙,坐在自家小院门口的铁匠小痣斯基掷下锤头的那一霎那,海豚就永远只能那样嘟着嘴了,螃蟹也就永远只能那样鼓起腮帮子了,但这一切最起码足以表明,它们有头脑,对将要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并不感到满意,不过很难从海星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它被足足钉了四个钉子。轻轻移开电视柜上的独臂机器人,它拎着一个装腔作势的公文包,里面塞着一个体型更小一些的机器人,两岁时,川上帕帕,一名过路的旅商把这个便宜货送给我,于是当我又一次感到需要毁坏点儿什么时不必再在饲料房与阳台之间满怀焦虑地跑动,或者吃自己的手直到上瘾,直到一点儿咸味也没有,手指头也因被唾液浸润过久而变得白白的,并且浮肿起来。在机器人下面是红绿相接的小鱼杆,那只当年伴我四处兴风作浪的菁菁虫的一条腿依旧被捆在鱼线上,看上去它大概已经死了,甲壳却依旧坚实,发光。在远离磁石的那一端刻着我的大名:小痣斯基,那是用改装玩具的小斧子刻上去的。
       离开农场后我一直在搬家,从南方到北方,再从北方回来,从地上到地下,最后在北纬三十七度的地下被两条独眼龙逮捕,他们把我关进医院。我在地下本来生活得很好,每天无忧无虑地刨坑,捏泥。地下长年累月地聚居着一批隐形人,他们从不干涉我,我想一部分原因是我看不见他们,另一部分原因永远只能是个猜测,没准他们怕我,他们是一群患有小痣斯基惊恐障碍的科学家,他们每天通过互相发送超音波秘密商谈,商谈主题是,如何才能干干净静地消灭那名胖小孩,而我只能通过陌生的脚印辨认出他们的存在。独眼龙不仅抓走了我,还彻底捣毁了我的半成品储藏室,那里面放着半个母亲,千分之一个父亲,以及尚未造好门窗的农场微缩模型。独眼龙姿态神武,举止文雅地把一切摧毁后便把我丢进了医院里某个放满了石英钟的病房里,从此,我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觉,到处都是滴答滴答声,我曾经试图将那些钟一个个拆卸,但很快发现这招不顶事,因为新的钟总会从墙壁,地板上生长出来,就像在潮湿的石板上,蘑菇总要探出头来一样。为此,长久以来,我不得不忍受疑心床板下有一行人正在走动的折磨。这是多么叫人忧惧的日子啊。
       我被关进医院后,时间开始走得很慢,走廊和手术室里都换上了新日历,过去的两周就像是几年那样漫长,也许实际情形还不只是这样。每到新的一天,当我佩带着两盏乌黑的眼圈走到病房外去呼吸新鲜的药水味时,总能吃惊地发现人们在我的头顶上用粗皮筋和汽车壳造飞行器,且并不总是病人,大部分病人都在明亮的娱乐室里摆动彩色弹簧,颠来倒去地玩沙漏,或是将毛毛虫切成一片片的。我知道他们肯定有一个计划,大计划。
       第二周的星期四,谜底被揭开,医院爆炸了。好多好多白色的东西在空中幻灭,水管一边粗重地擤鼻涕一边爆破,水溅在护士小姐的卷发上,她们仓皇失措地躲在楼梯间里吸烟,脱下制服,露出宝蓝色的石榴裙。厕所里,有人试图钻进马桶里求生,在这些人里,有几位漂亮的年轻男人佩带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黑眼圈,我认识其中某位,他总是坐在悠长且金碧辉煌的黄昏里看漫画,有时似乎也自己动手画些东西,但没人愿意接近他。我的主治医师,满头华发,据说全部都是人工移植上去的,他坐在自己的豪华办公室里,周围是堆积成山的冰淇淋甜筒,身后的嵌入式保险柜因密码系统失控而不断发出电子鸣叫声。
       过去,总有人说我天生不走运,迟早会带来灾难,这些话他们从不当面说,但我还是能听见,也许用极差的视力能换来的就是过人的听觉,现在,我的两只眼睛近视度数相差已近一千。
       那时农场里的人曾经饲养过一只狗,大概六岁,比我现在年轻不了多少,但当时起码矮我两个头,或许是因为某种舞蹈症的关系,在几个刚刚破晓的清晨,我的叔叔曾经看见它服帖在地面上行动,四条腿向左右滑步,柔软得就像水母一样。当它年满五岁之后,只要从旁经过的人有意无意地吐出两句脏话,它就会兴奋得流涎。它没有名字。狗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从未想过还能见到你。”,死里逃生后,我对狗说。
        狗说:“我们没办法在废墟上重建一切了。”,葡萄般的眼球里影映着一派狼藉,却永远五彩缤纷的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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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5
发表于 2016-2-1 20:31 |只看该作者

       她们带着鲜花的气息,人从门里进,香气从窗口飘来。我还未起床,坐在床头,开着台灯,点着烟。她拉开门轻轻地说,嘿,还没起床。我抽着烟笑着,看着她,想多看几眼。但她合上门,在门外她又说,你赶快起来,我们带来了好吃的。
  她们在屋外谈笑,移动水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是和玻璃在舞蹈。她们慢吞吞地喝水,玻璃茶几上放着她们带来的酒。若是有人胆敢问她们为什么要来,就遭致惩罚,比如把花瓶里的水倒在床上。
  更早的时候我在门前写下悲伤的话,那来自我沮丧而时常提醒自己要安静的心,她们依次轻轻地念着这些话。有些小纸条我贴在高高的墙上,她们就站在椅子上看,小花裙高高飘扬。
  水烧好了。她冲咖啡给我。她把热水倒一点进玻璃杯,透明的水,透明的玻璃杯,一会儿杯热了,她把咖啡一小勺一小勺的放进去。关于小勺子的正面和背面,她讲了一个法国的吝啬鬼的笑话。你清晨起来,一定要喝一点微微能清醒的液体。茶也行。其实醒来的一刻我最清醒。我捂着水杯,天很冷,她的小花裙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直到手心被滚烫的水捂得发烫。我索性爬起来,赤裸着上身,她不在乎,还笑话我的体形并不康健,要做运动。我走到窗前,推开窗,那香气扑面而来并久久在脸颊停留,似她又一次到来。
  我低下头。她走过来,搂着我说,不要伤心了。
  喝口水,也许是咖啡,或者是茶,里面顿时有些热。只好又喝一口。但寒冷来得更加猛烈,主要在里面。她离开了,到沙发上坐着,拆开一袋一袋的食物。全部打开!省得这些饿了的男人以为自己吃的东西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
  她们还带来了许多虾,包裹在注射了气体的密封塑料袋中。虾在灰色的塑料袋里时而弹跳一下,我看不见虾在跳,听到扑扑作响,感觉像忽然想起从未用过的一个词。
  今天又要喝虾粥了,你们开心吗?开心,真开心,虾很贵。女孩们已经把拆开的食物全部拆开,倒进一个大盘子里。全部吃掉,否则大吵大闹。
  洗脸的时候她从身后抱住我,场面感人极了。可我很久没被人这样抱过了,偏偏她又聪明又善解人意。手的长度刚刚好,力度刚刚好,手指缠绕在我因伤心而垂下眼睛刚好看得见的地方。如果你伤心的时候出现一双缠绕着你的手呢。
  天天都来,竟不产生厌倦,必定其中有小秘密未解开啊。她们欢笑着上楼,即使是最瞌睡的邻居都要醒来,悄悄开一丝门,放她们从眼前经过。只看到眼前一花人就过去了,楼道里的灯都亮着,如果不亮她们就停在那一层楼,拼命打呼哨,尖叫,说法国吝啬鬼笑话,还可能坐下来拆食物进行小规模聚餐。蹊跷的是那盏灯总是亮了,脚步声一来就亮,哪怕像猫一轻,一样阴影着行走,也要亮。若是在我家,她说亮,所有的灯马上就亮,否则我们就得去拨开关。
  我又喝了杯咖啡,这杯本是她留给自己的。这是因为你从起床到现在有些累了,不如一边喝一边把桌上的食物吃一点点吧。被忘记的虾子还在跳词,等再没有新鲜词从脑子里蹦出来就可以吃了。我开始吃东西了,刷完牙洗完脸。洗脸多美妙呢?我情愿洗十回脸,她总是在趁你背对着她时缠绕着你,纷乱又多的不知明的小情感,多么似这雨中的小心情。带“小”字的让人觉得简单轻浮,带“大”字的又太无中生有。
  她在我这个房间的门上写着:谁也无法合上被愚蠢的人打开的门。她要是这次又看透了我的心,就在墙上写──直接拿笔写,而不是拣些什么小纸条贴上去那么繁琐。悲伤来临时你不能不说它站得不直。我在下面补了一句:悲伤是一面墙。她气呼呼地又添了一句:悲观者是一面墙。我只好坐下来老老实实吃东西。否则就一块儿听跳虾。
  中午很快就到,几乎说来就来,才把窗户关上──不能总让她们从窗口跑进来──中午就来了。她们有些累,在黑暗里走得太久,走得有些疲惫,再加上又拆了那么多食物袋。不在黑暗里多走走,怎么到我家呢?我劝她们鼓起勇气把中午过完。她摇摇头,把小花裙往膝盖下拉一拉,躺在我肩上睡了。你别动,一动我就忘记了,就醒了,就要过中午了,就要和你一起过中午了。我就僵硬地坐在那儿,食物满满堆在桌上,她就这么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醒来时一定晃晃脑袋品尝食物般的说,肩膀有点硬,太瘦了。
  我僵直地坐着,中午像黄沙炒板栗那样噼里啪啦过着,她在我肩膀上,像长上去的一样。刚好这时候我不厌烦。刚好她知道只有中午我才稍微好一点,才能在肩膀上呆一小会儿。
  中午有些什么呢?上下楼的脚步声,广场上喷泉盛开的水珠,中国结大红的缨须微微动着,小孩踢着西瓜皮前进,鱼儿喝了一口水,进藏的人期待磕头虫降临。说了让你别动,你却想这想那的。她醒了。真倒霉。
  她穿着好看的袜子醒来,手上湿漉漉的,大概在梦里玩了水。我只好喊她的名字,将她彻底叫醒,我不想在中午的尾声下水救她。
  如果是明天来,就没有咖啡喝了。这些小淘气,抢走了我的茶具,在门口大喝功夫茶,旁边放一碟有蒜蓉的白醋。牛肉!她喊。我切我切。按牛肉的正规纹路切成一片片的,否则怎么会像在吃巧克力。我默默想着心事,把牛肉慢慢切好,她走过来,为了吓我一跳,没有搂住我。别担心,我故意的,下次不会了。她照顾我的情绪,生怕我为她没搂着我而伤心。是的,我伤心了,为她故意的遗忘。假如是不经意的,或许效果更好点。她抢了一小块牛肉去吃,瞒着别人,你不许说出去。
  叶子落得很快,我有点担心,没有眼泪,没有僵硬的身体,没有无名指上过长的指甲,幸好她们天天都来,才没让落叶长得更快。你知道哪怕我有一点心火烧了这堆枯叶,也不会如此担心。又得她们叫我起床,临睡前我这么想,更多的怕是慰藉吧。至少她们会来喊我起床,而不是晨曦里的公鸡,不是下午的一点阳光斜斜在玻璃窗反射茶几透过玻璃杯折在我眼睛里,也不是谁打开我房间的门而不关上,也不是这盏台灯,不是一只烟,不是从床上掉落在地的书,不是粗暴的查水表电工,而是她们。今天她打开门问我,你猜我们并没有你家的钥匙,又没有人给我们开门,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呢?窗户。
  窗户?她们在客厅哈哈大笑,一点淑女形象都不要了,都在毛茸茸的白毛衣里笑,毛衣已经拖在膝盖那儿了,更别说每个袖口里藏着的五位小姑娘。窗户?她们还在笑。我真是笨,这都猜不到,居然会从她们的香味那儿着手。我微颤颤从床上坐起来,问她们今天我们该吃什么。
  她们呆在我家的时间或长或短,谁也说不准,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下午,有时候天未亮就来了,有时候只是拉上窗帘就不期而遇。来就来吧,还带一些小礼物,吃的喝的,都带来了。有时候她们坐在身边也在想着她们,想着昨天来的她们。嗓子里居然还能发出奇怪的前所未有的“嗯”的一声,像是短暂的女孩低泣时的一声前奏。很多时候我不想表现得这样,像这样沉默地呆着,没有表情,也没有什么风停在我脸上,这样抽着烟,一个人低声说一些话,一个人想她们,心里的悲伤不能测量。我想快活一点儿,像饿了的人总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那样。我抽烟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呆着,有时候就点着了烟让它自己烧自己熄灭。我说冷,她就抱紧我。可又必须松开手。
  哪有什么永远,只不过天天来罢了。她们又开始在墙上乱写乱涂了,今天带来画架,非得画一幅随身携带的小花瓶不可。要不她就在我肩膀上睡着,醒来时给我来一幅静止的我的画像。画像里的我像极了我,头发长长的,胡须有的地方浓密有的时候稚嫩,眼睛斜斜地看着某个地方,像阳光折射了好几个物体。你在看哪里呢?她望着画像发呆,这不像在看我,你烦躁的时候也并非如此。她把画像到处摆,企图发现我当时在看什么。我必须发现你忧伤的来源。
  可我看向哪里呢?除非我自问,但我很久不这么傻了。
  最后她把我的自画像对着镜子心里才稍微安稳了点。这样,这个傻瓜就不会再有一些傻念头了。真长,我是说夜晚。醒来时她们在身边。醒来时她们不在身边而在敲门或使我们闻到香味知道她们来了。有时候不知道她们要来又可以突然来。从此我避免谈论夜晚,但不可绝它们,否则夜晚来晚了些,明天就更短暂了。
  又穿裙子来,幸亏这是冬天,要是别的什么季节不冷死她们。知道我喜欢看穿裙子的她们,再配上好看的袜子,男人就是这么老下去的,因为太心甘情愿啦。她握住我冰冷的手,又去测量我膝盖的温度。膝盖冷就全身冷,你的还好,温度还好,湿度还好。嗯,嗯,像香烟,烟头烫,别的地方慢慢烧。
  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把所有通往客厅的门关上,为了亲我一下而这么做,可以接受。蜜蜂那样亲我一下也行吧,送来一个飞吻,爬到高高的墙壁上跳下来的砸在我脸上的吻,无理由的吻,从楼道一路狂奔笨拙的亲吻又飞快离开我的家。我更喜欢她轻轻的抱着我,我感觉这样更安全,不会让我难过,不会让我想起昨天的吻──昨天的拥抱是可以想起的。她牵着我的手,在我的家里散着步,客厅呀,厨房呀,卫生间呀,浴池呀,电视机上啊,桌布呀,取下的樽盖呀,房间1房间2房间3房间4房间5,我们在镜前静止──把它当作照相机呀,这样就留不下什么深深的痕迹,固定的影象,省得看着伤感。我去倒杯水,暖和一下我的手,手牵得太久了,其他的地方又开始一片冰冷。她在帮我倒水的地方留下一片剪影,停留在三天。直到第四天她们又来了,这片固定的剪影才消失。其他地方大多雷同。
  阳光真好,要出去走走吗?我摇摇头。她拿梳子帮我梳理睡得凌乱的头发,拿剪子剪我的头发。你要是不这么容易感伤该多好。她羡慕地瞧了瞧窗外,仿佛那儿站着个不伤感的我。
       你别伤心,明天我们就来了……你别伤心,再坐一会儿我们就走了。好象我就那么容易伤感,好象我就那么容易忧郁,好象我就是灰色的。你信不信我马上就走出去晒太阳,还不带着你一起晒,你信不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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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6
发表于 2016-2-1 20:34 |只看该作者
赖声川版的《绝不付账》里,两个女演员不断重复一句话“鼻云时嘴哦地,妮以钉邀泛智”,听了好多遍才知道是“避孕是罪恶的,你一定要繁殖”。最近看了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发现这个资产阶级酷家伙也是同样的观点,当然只有前半句,他的主张是避孕是的不要,繁殖的也不要。在我们的时代里,这听起来好像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把一些东西按照主观意愿丢来丢去的,而在这种情况下,不采用避孕的措施,基本上对于繁殖这件事来讲,是很危险的。这就暴露出我们和马尔萨斯的一个本质区别。马尔萨斯不主张禁欲,更不主张纵欲,他只是想通过建立一个全新的性秩序,来约束人的性行为,以达到控制人口的目的,同时也把乳房、大腿从男人们的脑子里清除出去,换成锄头、机器。换句话说,就是以生育为要挟,来限制人们性生活的次数。我对性史没有多少了解,但我觉得在十八世纪的欧洲,人们应该懂得安全期的测算,不然这个这个秩序应该是很难建立起来的。按照这个思路,马尔萨斯的性秩序大概就是以女人的生理周期来实现的,于是一个家庭的性行为,就被限制在固定的时间范围以内,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说我国某煤矿素有打老婆的习俗,每天惨叫声此起彼伏,后来忽然有规定,打老婆要罚款,村子里一下就冷清下来了,只有到了发工资的时候,村里的女子才会集体惨叫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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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7
发表于 2016-2-1 20:3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2-1 20:37 编辑


      母马之屁这个名字并不是唯一的,它还可以叫做裸体小姐、抽动的睾丸、猎狗之尿、光屁股、大便巾、尿壶什么的,尿壶就是我们熟悉的蒲公英,因为它利尿。在18世纪的欧洲,很多人就是这么称呼一些植物的,听起来很亲切,但是这种亲切往往上不了台面,上台面,就一定要搞得严肃、傻乎乎才行,就像我们所看到的绝大部分教材,在里面发现有趣绝对是对编者的最大侮辱。所以后来这些名字就被和谐了,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
        当年人们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发现林奈的作品里居然也充斥着各种人体器官,让他们差点翻到封面,看是不是错拿了一本人体学。在林奈的作品里,经常会出现什么阴蒂属、性交属、外阴属的字样,他喜欢用人体器官来区分植物,并且还喜欢用一些拟人化的词汇,让它们“淫荡”起来,很有名的一句话是:爱情来到了植物中间。从这点看,我们基本上可以认为,这是个有趣的家伙,不仅有趣,而且天才,他能够如此准确的描述一个物种的特点,这是很多严肃的家伙们永远也办不到的。在林奈之前,人们对植物的分类时很随意的,甚至随意到了有用和没有、好看和不好看的地步。林奈开始按照植物的生理特征对植物进行分类,并且把它作毕生的事业来做,对于这个庞大的学科,我想,除了专业、执着是远远不够的,肯定还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和厚实的语言基础,谁知道他当时是不是把这件事当成小说来干的.
        对了,忘了说,林奈是瑞典杰出的植物学家、冒险家。然而,对于他的贡献,杰出一词是不能完全概括的,至少林奈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面对这个词他感到很扭捏,因为他觉得,夸得还不够。所以他花大部分时间来为自己制作肖像,并且提出在他的墓志铭上用到“植物王子”这个词。这是这个家伙的另一可爱之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天才的小狭隘,而绝不是大家贵族的盛气凌人。后来,瑞典政府先后建立了林奈博物馆、林奈植物园等,并于1917年成立了瑞典林奈学会,基本上可以满足老先生的心理需求,但我们仍然不知道墓碑上是不是出现了“植物王子”的字样。不过,我还是愿意记住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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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8
发表于 2016-2-1 20:38 |只看该作者

       在应该下雨的天气,雨还没来,天色黯淡,这是一种毁灭性的颜色,我管它叫混蛋灰。当然,混蛋灰也不算最有杀伤力的,前面那座楼房就比它厉害,斑驳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造型,太旧,太容易让人坠入回忆。社会要发展,生活要进步,旧了就要拆,一切旧的都是危险的。要不是有楼挡着,恐怕也早拆了,那倒是好了,看现在这状况估计也快倒闭了,不如趁早把地卖了大伙都省心。
       瞧上去一楼是厂房,高高大大,除了过道所有都藏在里面。二楼窗子很多,玻璃很少,唯一一面完整的,一眼就知道是澡堂子,模糊糊的沾满水气,透出来惨黄的灯光,杀伤力五个星星。我真恨不得把玻璃砸了,让光亮堂点,可是哪敢呢,跟前的过道就坐着俩值班的,小背心大裤衩马轧子,让人不寒而栗。
       想起跟老张在山上的日子,隔五天一见,一见就又是五天。就俩人,除了机器就是山,一有动静,俩人抢着往外跑,回来时候垂头丧气。我知道老张他们家存折在哪,有多少钱,密码多少,他老婆生日,他老婆生日就是密码。没人逼着说,只有逼着听,我也一样,强不到哪去。能说的话全说了,没辄了再说一遍,最后都说恶心了,吃饭的时候不能出声,怕吐。有一回我跟老张说,为什么鱼老是不停游呢?因为据说它们的记忆力超差,差不多也就几秒,过后就忘了,所以鱼缸跟大海也差不多。老张一听崩溃了,伸脑袋就往鱼缸里扎。俩人没话干瞪眼,要多腻歪有多腻歪,盼下班,回家五天玩命学磨新鲜事,街上见面躲着走,回来省着说。有次老张擦猎枪,我说老张我要是偷了你们家存折或者干脆偷了你老婆,你能不能一枪打死我?老张正擦枪管,一只眼睛管中窥我说,那固定不能,打死你我咋办。我拍案而起,捂着肚子往厕所跑,擦屁股纸全用着抹眼泪了。
       在山上那两年没碰上过一回小偷,老张疯了似的在屋里跳脚骂,这鸡吧地方连贼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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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9
发表于 2016-2-1 20:39 |只看该作者

       麦当劳里跟商场之间有一道门,现在关闭了,还挂了块牌子,但并不醒目。很明显,这道门以前是开放的,关闭是很近的事情,因为不断有人走过来试图经过,有老人,孩子,时髦的和不时髦的年轻人,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抱小孩的妇女。有些人是走到很近了才看见牌子,这更足以证实刚才的推断。他们经常光顾这里,凭他们的经验,这道门是可以通过的,这就足够了,至于上面挂了什么,并不重要,况且,挂着的东西,要到跟前才能看清。大部分人,在看清牌子之后就走了,个别人会走上去试一下,一共有三个人这样做了,分别是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一个穿工作服的修理工,和一个穿着白领套装,表情淡漠的女人。前者很可能是跟视力有关系,维修工别较匆忙,甚至跟本就没注意那块牌子,他没调整速度,只是提前伸出手去推门,没推动,他显得有点被动,赶紧停下脚步,整个身体猛然间定住了。门的关闭让这个维修工很恼火,这可能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他必须像其他人一样绕上一个圈,对他而言可能是很多个圈,这影响了他的效率和节奏,以及心情。他粗鲁地晃了几下门,转身走了,边走边骂。第三个人,大部分是出于人生经验,眼见不一定为实,她要亲自验证一下。还没到穿裙子的季节,她穿着裙子,连丝袜都没穿,高跟鞋的鞋跟细长,走路的时候,不知是哪里跟哪里的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
       君太商场大门口,很多人从螺旋楼梯上天桥,从我坐着的地方看过去,有点像理发馆门口的标志,当然更像跑转轮的小白鼠,但我不原意这么比喻。现在有点下雨,我坐在露天的地方,淋一淋挺舒服。大理石座位有点潮,我坐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但还是站起来了,拿一本书垫在下面,这本书的名字叫电影剧本写作基础,比较有价值,掂过屁股会更有价值。我还有另外一本书,叫电影语言,是刚才在中友买的,我只买了这两样东西,所以一会同事肯定要问,我准备回答是给朋友带的,我坐在这就是等他们从商场里出来,问我。有一个姑娘站在对面没有雨的地方,看上去也在等人,一只胳膊横在胸前,另一只自然下垂,表情很恒定,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心里是焦急,甚至是愤怒的。雨小一点以后,她走过来站在不远的空地上,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很好看。后来,她居然走过来坐在我边上。座椅是圆的,所以我们不在一条直线,我看不到她的坐姿,但是能感觉到她可能平静多了,不知道她的两条胳膊是不是还保持着那样的搭配,如果是的话,那条下垂的手臂一定会有一定程度的弯曲,看上去就变的十分悠闲,但实际上,她仍然在等。我的同事们还没有出来,本来已经有一个已经出来了,和我在一起等,两个人等总比一个人等更有希望,但是不久她接到一个电话,又疯狂的跑了进去,就这么着又剩我一个人了,我感到很失败,我感觉到被等永远比等待需要智慧,可能吧,被等的人永远都是胜利者,这能赖谁呢?完全是没法预料的,有谁会在一开始就能想到自己会沦为一个等待的人呢?就像我和我身边的美女,还包括周围的人,我敢肯定他们都在等待,只有等待的人才是具体的,被等的人永远神秘,就像未来,他们就是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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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
发表于 2016-2-1 20:41 |只看该作者

       当初人类是为了进一步解放肢体而发明语言和文字的,现在,我们的嘴巴和眼睛同样需要解放,那么,语言和文字很可能还会被其他交流方式所替代,这符合人类进化的一般规律。按照这个需求来看,人类交流的终极形式极有可能是脑电波互感。这很便利,也让很多人省去了麻烦,比如说聋哑人、表达障碍者,这些不再是被视为人类的缺陷。从另一方面来看,一切表达方式都是存在衰减的,比如文字,就很难对付,一方面需要去组织,另一方面需要体力与耐力,所以会有写手和作家,他们要做的就是减少语言对思维本身的伤害,摆脱语言对人类的束缚,但是目前看来效果并不理想,很多人越陷越深。鉴于这些,适当开展腹语写作运动是有前瞻性的。
  据说,在北半球的有这样一个很小的圈子,他们是用脑电波交流的,说不清他们是不是拥有特异功能,更没法获取他们的名单,因为他们从不集会,我们甚至不能肯定他们是不是集中在北半球,之所以这么说,是在那里发现过类似的信号。开始,以为是外星传来的,但很快人们发现,那是一篇人类的小说。这个圈子至今仍然是是神秘的,从未公开,但我们仍能感知他们在频繁活动,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些绝妙的书,互相欣赏,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特吕弗导演的电影《华氏451度》的结尾,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大家相互阅读,当然,本质上还是不同的,电影里的交流还是依靠语言,而且书也是用文字语言写成的。当年被截获的那段文字的破译工作,有很多人参加,尽管他们现在闭口不谈。有人披露,最终的结论,是由一些文学家确定的,他们惊讶了很久,甚至决定把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他,尽管那只是一段文字,尽管已经被破译的不成样子。当然最终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谁,更不知道它来自哪里,诺贝尔文学奖不可以颁给一段电波,更不可以颁给外星人,与其那样不如颁给中国作家。
  在最新截获的一段信息中,人们看到在那个圈子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闹了一些小矛盾,原因是一个广受大家喜爱的人,准备把他的一本小说制作成文字,他需要一笔钱。这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对,要知道他们是如此喜欢这部小说,他们不希望看到小说被毁掉。但他的确很需要这笔钱,最终,没办法,大家只有筹了一笔钱给那个人,算是买下了这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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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1
发表于 2016-2-1 20:4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2-1 20:48 编辑

夜行

      夜里,汽车疾驰在湖南境内。这一带的公路上车辆稀少。车厢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车厢里没有声音,夜色浓重将一切裹挟其中,没有睡着的人随着单调的汽车的行进沉入了思绪,思绪潺潺,不知它们从何涌现,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去的去了,来的继续来,而当你回过神来,窗外漆黑,你贴着车窗探看,只有在碰到这车的车灯光之外的亮光时(车灯光只能照见前方的一小段公路),才能看到公路一旁静卧黝黑的群山。群山一路蜿蜒。亮光来自路灯、反光标志以及后面、另一边车道上偶尔的来车,或是附近山坡上的一盏灯泡——挂在一间门户紧闭的房子的门楣,使这惟一的房屋自山中凸现,它暗黄的光线照着躺卧在门前的一片地面,在它所能照见的物体的边缘是树木黑乎乎的轮廓,然后夜色彻底占据了上风。这孤零的照亮突然出现、转瞬即逝,被汽车抛在了身后广大的黑夜和群山中。而那一片清冷的地面在你的脑海中将一再显现。
       或是——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也许我只睡了一会,也许睡很长时间了),当我醒来,一束摩托车的大灯光出现在附近的山岙中。仿佛由于刚醒来的人都会“心事重重”地把脸贴向车窗(感受得到玻璃的寒意),这时正好看到了摩托灯光,于是,目光——目光总得有个着落吧——便随同这光亮行进在山间小道。看不清楚摩托车上带没带人,或许带着一个小孩。如果是这样,夜里和父亲一起穿行山中会是一种难忘的经历。我想起,小时候,和父亲走夜路回家,夜深沉,我——说是“他”也许更为恰当——他认真地用父亲让他拿着的手电筒照着身前的路,只是偶尔,才向远处或上方扫一下(光柱在夜色中抵达不了多远,黑矗矗的树挂挺吓人);有时,一只蹲在路中央的青蛙出现在手电筒光下,顿时,小孩向后缩了一缩,随即恢复了常态,想到有父亲在身旁,他感到踏实,何况,这不过是只青蛙(小青蛙),就要经过它时,他向它伸出脚去。
       不料,仿佛猜到他的意图,小青蛙高高越起,划出一条弧线,跳去了路边。自它身后洒落一串水滴状的东西(正是它们形成了可见的弧线),有一些标到了他的手上,他觉得这可能是有毒的。
        在我刚看到摩托车时,它位于我们前头,此刻,就在汽车和它平行而行时,它背向我们开去了。等我回头去看,山中光亮犹如游移的烛光。
        已经九点多了。差不多二个小时前,汽车在山中的一个加油站停过一会,加了点油。当时天就已经很黑了。我们都下了车,在加油站外面的公路边上抽烟,小便。山风浩荡,大家都不怎么说话,烟头在风中明灭,小便的淅沥声很清楚。后来,有人说了一句:牛尿啊。大伙便笑着碾灭烟蒂,回了车子。
       油加得怎么样?上车时,有人问司机。司机已经坐在了驾驶席上。
       司机告诉我们只能加二百块。不过,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了,“加了这二百块,开到天亮也没有问题”。大家都很欣慰,想不到在这深山小站中能加到油。这一路上为能加到油几乎每到一个加油站我们都要停下来问一问:有油没有。直到这一家,除一家外,都说没有。那一家有是有,然而乱收费(每加一百块油得付小费二十元),司机不出气,就没有加。司机骂骂咧咧,司机骂得是方言,不难听明白他在骂什么,骂人的话容易懂,也挺动听,只是我们不无担忧,如果油不够,夜里就得露宿荒野。我们要他多少加一点,加一百是一百。司机叫我们放心,说下面会有的。司机是本地人,情况自然比我们清楚,他说下面加得到,应该不会有错,同事们就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想来,露宿荒野似乎不坏,我当时大概有所展望。
       自那加油站上车后,车厢里热闹了一阵,加油站里加油的小年青引起了老关的关注,老关年青的时候干过类似的工作,他说他那会也是一个人呆在山里面,呆了将近十年,有人插话:有没有女的。“什么女的,没有的,乱说”。“那,老关,你呆了这么多年,那个事情怎么解决,啊?哈”。大家也都笑了。
       你们现在的后生晓得个什么,你们有什么苦头吃过?就晓得一张嘴巴乱说。
       说完,老关自己也笑了笑,为他刻意使用的老气横秋的调子。
       老关,那阿巧呢,那个时候你还没认识阿巧啊?
       嗯,那会还没认识。
       哦。
       不过,话也讲回来,那个时候,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心里倒也没什么不平衡。
       关老师,那你一个人呆在山里面,怕不怕?
       一开始当然是有点怕的了,哪会不怕呢,慢慢,也就习惯了。
       夜里狼有吗?
       有啊,半夜里经常听到狼叫的。   
       真害怕。   
       小金,关老师骗骗你的,你这也会相信。
       呵呵,狼好像是没有看到过,野猪、貛狗确实是有的,貛狗晓得吗?   
      是不是豺狗啊?   
      老关,那你那地方人怎么会这么少了?    事情也凑巧,本来,区委说好了是要派两个人去的,两个人多少有个照应,走之前呢,另外一个被抽调到造林验收工作队去了,上面要我先进山,说是随后会给我派搭班的人来的,我就一个人先去了,那个时候人听话,年纪也轻……
       我听着他们说话,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进入了我耳中。我置身于谈话的圈子之外,仿佛因此,在大家欢笑时,我没有笑出声来是恰当的。汽车正在拐一个弯,弯很大,灯光连绵照见公路两边黄色的反光标志,汽车有如穿梭在迷宫之中,又仿佛是电子游戏里的场景。我似乎专注于观看,然而耳朵并没有错过车厢里的动静。为了使谈话不至于陷入冷场,老鲍及时讲起了一个笑话。笑话仍然好笑,不过,大家的反应已不像刚出城那会那么热烈了,笑估计也只是含笑、暗中会心一笑(像我一样),似乎呵哈有声是对窗外普遍的黑暗的冒犯。有人说了一句:鲍老师的笑话真多。有人应了她一句:鲍老师,笑话大王。老鲍“呵呵”了两下。
       “从前,有个老头,七十多岁了,生了个儿子……”。老鲍一贯地又直接开讲了一个笑话。等他讲完,有人打着呵欠说这个笑话他听过的。“过去的人劲道怎么会这么足,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生,老关,你现在还吃得消吗?”“我吃不消了”,老关说。“老了,东西一样一样都派不上用场了”,老鲍感叹了一句。没有人搭腔。老鲍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刚才打呵欠的那个人说:睡觉了。有如命令,车厢里就此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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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2
发表于 2016-2-1 20:4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2-1 20:53 编辑

       车灯光在黑暗中开辟着道路,引领着其后的车体不断向前。不知什么时候,我睡了过去。
       我们这天下午五点出的城。即将落山的桔黄的太阳浮游空中。我注意到它时,它就将被大桥西面的高楼掩去,随即出现在了两排高楼的空当,宛如画面,然后它移出高楼,(在它移出的一瞬那,夕光打在了墙角的玻璃上,折射数道光芒),临照在一片低矮的瓦房之上,再过去是田野了,汽车奔驰着,它悬浮在那一片空旷之上。
       冬天,暮色带来了寒霜,田野落日有一种寂寥。我们一路往南,桥面很长。落日静静地临照,它的光线越益柔和,它暗淡了下去。后来,车子转向西去,它出现在了南面灰蒙的群山上,此时,它就像是清晨我们看到的月亮,似有若无,几不可见。
       群山静默。车厢里,老鲍的一个笑话引起了众人的哈哈大笑。“老鲍啊老鲍”,此人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老鲍趁热打铁又讲了一个。老鲍一讲完,自己就已在“呵呵”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笑话的效果,笑声又四起。(此前经过一个加油站,加油的汽车一直排到外面马路上,司机犹豫了一下,嘟哝了一句,意思大概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便飞快地开了过去)。“我也给你们讲一个”,坐老鲍后面的黄解元不甘示后,“有一个大夫,买了鱼回家,半路被一个妇女拦住,请到家中,给她十八岁的女儿看病,鱼放在楼下,大夫不放心,问小姑娘:下面有猫吗?小姑娘脸红,羞而不答。母亲说:是病不瞒医。女儿答:寥寥数根”。众人大笑(不排除也有人反应不过来,在跟着笑)。黄解元不是我们单位的,这次随同我们出来,就算他的笑话不好笑,应酬起见,大家估计也会笑一下,而这笑话确实好笑,黄解元讲得也好笑(此前两天,他已经证明了他有这个能力)。《金瓶梅》里有很多笑话。有人肯定。建灿兄,你《金瓶梅》看过?黄解元问。我看过的。 怪不得建灿兄人这么下流。黄解元快速地说。  大家便又笑开了。小金导游,你发动一下,每个人轮流讲一个笑话。你和老鲍讲好了,有了你们两个,我们还怕没有笑话听。有人说。 呵呵,这倒也是,那我再讲一个?  你讲嘛。黄解元又讲了一个,大家又大笑,黄解元委实是个有趣人物。黄解元,你这个笑话好笑是好笑,就是有一个不足。鲍老师,那你讲讲看有什么不足。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那多少可惜了。鲍老师,你这话就不对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是鲜花的福气,没有牛粪,鲜花能长得这么漂亮吗?你的意思是,一泡牛粪被鲜花给插了。   对的,鲍老师,我就是这个意思。 黄解元和鲍老师一搭一唱,使得车厢里笑声连连。 这两个人搭是搭得真好。有人这么评价。    你们可以去讲相声了。   呵,鲍老师,关于牛粪你还有什么话讲。  现在的情况是,牛粪很吃香,鲜花想插也插不到,是不是这样,黄解元,呵呵。   鲍老师你讲的一点也没错,鲍老师对牛粪很有研究嘛。 哈哈哈哈。 “鲍老师是牛粪专家”,此话一出,我估计大家又会一通大笑。但我无意将此说出,我只是这么想了一下。而就是这么一下的功夫,说出它的时机便已过去,再说,就不会有那种效果了    想不到,一泡牛粪就这么被鲜花给插了。(老鲍想必对这句话很满意,并且对这句话的效果也很有把握)。   (如他所料),众人果然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鲍什么时候对牛粪也这么有研究了,呵呵。  鲍老师样样精通的,孙领导,你不相信问问他《金瓶梅》有没有看过,他肯定也看过的。 老鲍,呵,那你老实交待,《金瓶梅》有没有看过?《金瓶梅》阿,看我是没看过,怎么回事那我是有数的,终究那点花头,呵呵。 哈哈哈。窗外,暮色沉沉,起了雾,不远处山脚下的一个村庄灯光点点,黑山高耸其上。人似乎应该庆幸此刻他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经过此处,而不是生活其中;不能设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会是何等的孤寂清冷,仿佛你曾经生活过,那种感受梦魇般地又触及你。而车厢里谈笑风生,这样欢乐的时光无疑将延续,但不可能一直延续——似乎我留恋于此,似乎我不无操心它终将过去、但愿它一直这样下去。
       下起雨来。依稀可见落在一旁车窗上的雨点。雨不大,但是细密。不久,雨水(无声地)沿着车窗淌出了数条细线。虽然身处开着空调的车厢,还是感觉到外面更冷了。那是十二月侵入肌骨的阴冷。
       下雨了。有人说,又像是在问,声音带着睡意。    早上气象预报就说夜里要下雨的。有人接上。好像他没有睡着过,就等着前者这么说。
       再过两天看样子要下雪了。    嗯,今年冬天天气会很冷。    他们的声音低低的,听上去似乎遥远,不真实。也正因此使人侧耳去听,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你又很难集中注意力,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声音更低了,低到了即便能凝神去听也听不清楚的地步——他们确实还在说着什么。
       我又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
       我溺水不见了,另一个我跳下水去挽救。我摸到了一具身体,我把他拖上岸来,但那不是我。我再次潜入水中,我又摸到了一具,我又把他拖到岸上,仍不是我。我又潜下水去,我一次次潜下水去,我已摸起了无数具溺水的身体,他们都不是我。时光流逝,我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我是多么着急。这时,我又抓到了一具,然而下体平坦,我深感绝望。我把那女身放到岸上,我已筋疲力尽,如果再下水,就有可能把这个我的性命也搭进去。可我还是下了水。我是多么爱惜自己啊,我一定要把他找到。终于,我找到了他,我拖着他匆匆上了岸。怀着可怕的预见(我避免自己深入这预见)、不安的心情,我等在简易抢救室的外面,一挂布帘隔开了我们,我本可以进去,但我不敢进去。医生出来了,我已经死了。不胜悲怆,我趔趄着走在阳光炙烤的街头。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后来,天上下起雪来,雪花飞旋,落在我的头皮上,凉凉的。自梦中醒来,我感到非常地难过,明知道做了个梦,我还是难过。梦中的情绪延伸到了梦外,萦绕不去,我一时没法从中摆脱,我大概也不想摆脱。
       仿佛睡着之前的那两个人没有停止过说话、一直说到了现在,车厢里回响两个人低低说话的声音,可能还有第三人,其中一人的声音相对突出,是老关的声音,老关正娓娓道来,显然老关已完全清醒。大概半个小时后,车子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黄花机场。之前二十分钟的样子,车厢里热闹了起来。先是有人问:到哪里了?说着,他“呀”的一长声,似乎伸了个懒腰。<br />马上要到了。老关回答了小张。下雨了?你不晓得?你猪啊,睡这么熟。就听见小张的呼噜声,呵呵。老鲍呢老鲍,老鲍,黄解元,你们又好发挥了。谁在叫我?黄解元说。好几个人“呵呵”有声(其中有老鲍)。看来不少人已醒来。大家睡着、醒来的时间似乎都差不多。
       随后,歌声响起:司机配合地打开了车载电视。大伙抬头去看,但并没有因此就不再说话,相反,歌声和歌手表演的画面勾起了大家对于热闹气氛的向往,很快,车厢里便洋溢了欢声笑语。而外面已亮堂许多,沿途亮着路灯。马路湿漉漉的,泛着路灯的光。路标显示车子行驰在专门通往机场的路上。这一路上就不独只有我们一辆车子了,不时有车辆超过。不久,灯碧辉煌的机场已在望。
       灯碧辉煌的机场在周围的黑暗的烘托下,像是一艘即将离地而去的外星飞船。不过,直到我们抵达,它也没有飞离。
       车子在候机大厅外放下我们。雨已经停了。我们和司机道别。有同事问司机,夜里还回不回去?司机说要回去的。大家往候机大厅走去,感叹着做司机真是辛苦。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玻璃门,看得到大厅里人来人往。自动门打开时,人声嘈杂以及暖气扑面而来。这是可想而知的,但还是让人不无意外。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有如白昼,温暖如春,因而使人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走错了地方,不敢相信不久前还身处黑暗以及雨中的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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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3
发表于 2016-2-1 20:54 |只看该作者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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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
发表于 2016-2-20 20:31 |只看该作者
小说:[断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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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5
发表于 2016-2-20 20:31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在天空位置上的变化肉眼看不出来,但肉眼能罗网到逐渐强烈的日光。当抛物线滑过最高点,便到了下午。这时,日光再持久,也终难再提升能量,只是那么一阵子,日落的余晖便撒满了每家每户的窗台,傍晚到了。于是,家长们开始做饭,孩子们饿得拼命喝水;等到一家人吃完晚饭,女性将碗,盘,筷子收拾干净,星星这时已像灯泡似的挂满了树梢,所以现在是夜晚。

       鹦鹉说着人话,它的爪子像微型鸡爪一般牢牢扣在横棍上,粗壮强大的筋把浅黄色的皮组织表面拱起一道又一道圈儿;狗坐在地上,脖子伸向脑袋,它一动也不动,和那种狗长得很像(有的商店门口会摆一头坐在地上的假狗,牙齿上还挂着“欢迎光临”的牌子);金鱼A不停追逐着金鱼B的尾巴,金鱼C的头被水面划为两半,分界线上时不时泛动一个个透明的小气泡;乌龟趴在翠绿色塑料泡沫上跳新疆舞,它的脖子就像被肉化的龟壳,浆绿的色泽和横竖交错的纹道都看不出区别来,只不过整段脖子在活动时,经常出现肉挤着肉的情况,这才知道这是脖子,那是壳。这会儿金鱼A忽然停了下来,眼鼓下端呈现向上翻动的样子,原来是被水面上的龟脖子分散了注意力,乘着这空档儿,金鱼B立刻拼命摇摆肚皮后的尾巴,一溜便隐没在水底一个用七彩棒搭建的小房间里;养在水桶里的几百只螺丝正在为被拿去做了菜的同胞举行集体悼念,有几只试图吸在桶壁上,反反复复向上浮游了好几次,当伸出黑乎乎的肉体,在水中静悄悄的展开,却像漏了气的塑料吸盘,一贴上没多久便掉了下去,砸在同伴的外壳上,声波在水下遁出个几厘米的样子,便也消失了,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度热望自己的哪一位朋友;苍蝇盘旋在垃圾篓上空,里面满盛着拌有浆汁的螺丝壳,在暗色的映衬下,苍蝇们的眼睛绿得更加厉害,简直发出光来,这种光并不令人觉得碧绿,碧应该去掉,只是绿,或许还有点荧光粉的效果,就像是港产鬼片喜欢用的那种颜色;两只大腹便便的菁菁虫啄在正在晒干的西瓜皮上,它是认得它的,因为它在伸出两只前腿趴在西瓜皮上的同时,一对后腿蹬在另一只的屁股上,菁菁虫的屁股很尖,绝大多数昆虫的屁股都是狭长的,这样尖的屁股很少见,简直令人诧异,在夜幕当中,像是某位身着黑衣的喜剧演员的正在玩着和针有关的把戏;蟑螂在起飞,它拉开翅膀,然后急急的飞动了,这姿势很不好看,缺乏飞在一般人心中留下的美好感,蟑螂在飞起时腿还在地上像刨地一样抓了几下,然后猛的一登,仿佛运动员在赛跑前的助跑一样。小蟑螂崽子顺着大理石的边角线走路,所以它的身子不得不侧着,崽子的颜色比成人蟑螂浅许多,灰白中显出几抹黑来,身体圆圆的,两只翅膀之间撒得很开。在贴近墙壁时,蟑螂崽子的头不停左右晃动,仿佛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继续往下走。蟑螂是一种越老越丑的动物;蚂蚁的数量比早一年前都少多了,非常肮脏的地方才有,又或者掉了饭在地上就会惹蚂蚁,蚂蚁的样子没什么特别,它不过是走啊走,三三两两的围住食物,似乎在吃,可一粒饭掉下去是什么样,隔半小时去看还是什么样,而蚂蚁们还是围在那儿,用触角顶着,用肢体扶着,也不见得在身体的哪节上看出成长来;大部分蚊子在什么时候看都是纤瘦的,即便是它喝饱了血时,但当它不小心撞在蜘蛛网上时,身体便立即被细密的白丝缠绕起来,身体像在变色之后又果断的膨胀了许多倍。蜘蛛是带着餐具出生的动物,它的爪子在空中挥舞时仿佛战场的兵器,它在进食前张开嘴唇更像一位欢乐而威武的人,拥有令人胆怯而神秘的身份,也许他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在这儿的意思是在社会普遍水平下,拿较低薪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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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6
发表于 2016-2-20 20:32 |只看该作者


       最后是一位踩在白云上的老鼠。有关白云的解释是,一块织有白云图案的蓝色毛毯。兴许是因为它已经睡了一整天,老鼠的眼皮子总是自动的把眼睛盖上,它四肢不稳,脚步虚浮,俗语里称这种情况为睡绵了头。从体格上看这老鼠刚刚迈入青年没多久,有人告诉我这是只母老鼠,甚至还有个名字:翘翘。翘翘与一般和她年龄相当的母老鼠相比,毛明显要长些,可是不如她们的浓密,翘翘身上的毛长而稀疏,灰色之中透着丁点儿褐色,让人想起黄眼睛的外国人。可翘翘的皮却顶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不受自然光的影响而看见一长抹明显的光斑。这样一来,在明亮肤色的对衬下,翘翘的毛显得更加稀疏而长。也许她并不止青年,或许已经是中年甚至更老,只是由于体格销售而骨骼却突出,于是显得像个精悍的年轻人。露出真相就是在这一刻,每当翘翘感到需要进食时,怎么看她都怎么像个糟老太婆。感觉的得来并不是由于任何一件肢体在形式上的表现不同,而恰恰相反,按照理性分析,翘翘在饥饿时所展露出每一种与平时动作顺序与幅度排列的不同,正好代表了某种类似童年的稚气。可,实际情况却告诉我们的眼睛,翘翘很可能已经是个老老鼠。

       忽然一只红艳的苹果砸在白云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并且将白云撞击得弹出一两丝儿云沫来,在低空中悠扬几个来回后落在翘翘的尾巴上,也许视觉此时会发生一些细微的误差,那云沫儿最终准确的降落在了哪儿并不一定。但讲述一幅画面就是这个样子,只能怪我总无法做到专心和安定。苹果的红艳即便在周围寂静的黑色中也难掩其光辉,仿佛带着音符,仿佛脱离了“物”,而换成另外一种奇异的存在形态。苹果不大也不小,因为颜色较深,也许实际大小比眼见到的要大些,不过苹果的个头并不重要;苹果很圆,月光投在表皮上的光斑滑溜溜,旋转得幅度之强让视线跟着其转弯,不过苹果的形状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颜色``` ```还有香味。翘翘被它们吸引,当然首先是因为她饿了,否则也许她不会这么容易被吸引。她像个真正的老太婆一样颠着碎步哆嗦到苹果旁边,用鼻尖冲着食物拼命嗅了嗅,这种行为的产生就是因为太饿了以至于等不急张口去吃,而先用气味犒慰一下自己。这之后便开始吃。画面第一次发出具有实际意义的声音,吱吱吱,扑哧扑哧,啾啾啾,喔喔喔喔,翘翘吃苹果当中发出各种各种奇怪的声音,所谓奇怪即常理之下不该是老鼠发出的,但它们确实一块儿来了,盘旋在画面的上空,外围,逐渐由吃所发出的声音,在效果上转变为独立于吃而产生,专为吃配乐。

        不一会儿,翘翘腮帮子旁的毛湿了,是被苹果汁打湿的,几簇几簇的粘在一起。换个角度看仿佛从头顶往下留了很多汗。伴随着苹果的投影,毛毯上也出现一小粒苹果肉和渗入毛毯的苹果水。又一些时候过去了,毛毯上苹果的影子已像一张向内拉满的弯弓,另外一边是翘翘的影子站在那儿,姿势有点像一个“卡”字。但这个字忽略了她的嘴巴,那简直是一个迷你音箱,拉近之后再拉近看在两瓣嘴唇活动的幅度看即便是看不出与其他老鼠进食时的区别,也

       稍微能瞧出那么一点儿不一样的端倪来,似乎出现的不仅仅是字母“O”,还有正方型以及其他几何形状。不过这或许只是人类的心理作用罢了。
有一个人想把这只老鼠送到动物园去,他的妻子却不同意,她的提议是送去马戏团。“我看还是直接送到马戏团好了,送到动物园,非但收不到钱,而且可能那里的人等我们一走就转手卖给马戏团了。”“你想要那个钱吗?起码我不想要,我只是想让更多人听到这只老鼠的各种声音。他们到了节假日是会去逛动物园的,还有许多外地的游客,他们会募名前来,听我们的老鼠。”“你要我说多少遍才明白,即便我是送去动物园,他们接受了也会卖给马戏团,国家是不管这栏子事的,最多有地方的电视台派几个记者来拍拍照片,然后走人。动物园现在的效益不好,个个灰头土脸,当他们看到这只老鼠,听见它的声音,会立即在脸上露出金子一样明媚的笑容,噢,等等``` ```。”“既然是这样,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们不会自己留下它用来挣门票钱,而是一口气卖给什么马戏团呢?难道长远的利益打算不比贪一时之财来得划算吗?”“总之,我有百分九十的把握,他们会将它再卖到马戏团里去。呆在一个地方,总终归会没人看的,人们会厌倦它,噢,只不过是一只在苹果时会发出奇怪噪音的耗子,而在马戏团,他们可以带着它去各式各样的地方,甚至,没准能出国。如果我是动物园的,我就会那么干,把老鼠卖给一家有声望的马戏团,并且乘机索要大批钞票。”“我宁可相信那百分之十。这是市里的骄傲,如果市长知道了,他也不会允许动物园把这只老鼠卖出去。”“你又错了。市长如果知道这件事,顶多只会带着老婆孩子,买几张票进马戏团看一场表演,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请你不要使用我又错了这种句式好不好,我真搞不懂,我可不认为现在有什么事实蹦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先生,你做错了,你不该如何如何。”“噢,亲爱的,你看为了这只小耗子,你已经神志不清了。”“别叫我亲爱的!我不是你的亲爱的!”“亲爱的,为什么不把它卖到马戏团里去,你也说了,你想让更多人听这只耗子,我敢保证,去参加马戏团比进动物园更能让这只小老鼠见大场面,到时恐怕它都要吓坏了。”“噢,你说得对,可我们为什么不把这只老鼠干脆留在家里算了呢。这样我们可以永远免费听它叫。”“你疯了吗?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根本就是为了这个,进动物园,你还可以买票进去看,而送去马戏团,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它了,是不是?如果那时你要见它,你就得满世界跑,和无数游客在拥挤的队伍里推推搡搡,你当然不甘心,因为,噢,这是你的老鼠,它是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好,我承认,你说对了,这只老鼠是我活到三十九岁见过最神奇的东西,我不想失去它,这有什么可值得非议的。”“噢,对,最神奇的,你这个臭卖矿泉水的,你在二十年前欺骗我,说你家是大户,然后让我嫁给我。可是,二十年过去了,你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在超市里卖矿泉水的。唯一值得骄傲的是那还是家规模比较大的超市,还有这只耗子,它用各种声音对你歌功颂德,庆祝你这无聊而卑贱的一生。”“难道当时你不是因为爱我而嫁给我的吗?我当时并不是存心欺骗你,那只是我们建立在对彼此了解的默契上,我开的一个玩笑而已。现在只不过为了这件事,我不肯拿耗子去换钱,你居然这样侮辱我的人格。”“只不过为了这件事,你瞧你,把事情说得多么轻巧啊,不知是谁为了这只耗子在这儿大呼小叫,惟恐自己的妻子不够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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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7
发表于 2016-2-20 20:33 |只看该作者

       妻子说完这句,竟折弯了脖子,右手托住下巴,嘤嘤哭泣起来。他的丈夫在经过一场持续时间并不短暂的争吵后,对于是非的认知已丧失了判别能力。何况,这个时候其实并不需要过多理性上的东西,妻子哭了,做丈夫只能去哄。哄着哄着,妻子也不哭了,把丈夫丢在原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丈夫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伸手把房门拉得更开,对着空空如也的楼梯大声喊道:“你上哪儿去?晚上不回来睡觉吗?”
       夜晚才是非人类的世界,各式昆虫和动物此时比沉睡的人类更加具备“活物”的感觉。孩子们用双脚反复将床单掀起,被子不时被腾空架起;女人们紧闭双眼,口里却念念有词:“这件绿色的还可以,然后就快有个灯,有个灯好看多了。”;男人的两只胳膊将毛毯死死的箍在怀里,仿佛惟恐它溜走一搬,鼻孔向外发出换气的声音,这时的男人是不能碰的,一旦碰了,他们也会加入到说梦话的队伍中间,只是态度比女人们凶上无数倍,“坏蛋!你是个坏蛋!”。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对白天生活的告别,这连留恋也称不上。人类在夜晚睡觉的动作越多,反应越大,只能越加显现出人类生活的空洞和无谓。死寂并没有被破坏,只不过在死寂之外增添了一些嘈杂的东西。

       而这个时间对动物,就完全不一样了。狗趴在地上,身体伸得比白天任何一个时间都要长,也都要平整,让皮肉透过被拉伸稀疏的毛露出粉红的颜色来。而它的耳朵会因为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而竖起,体味也是在这个时刻浓烈的从各个毛孔由内向外散发。看着它明显因为换气而蠕动的肚子,手指远在十数米之外也仿佛能触及到温热的脾脏;乌龟的眼睛在白天完全没有神采,像是两颗假玻璃,而此时却射发出只有真石才具备的光彩,每一下轻微的转动,都能带来颜色和亮泽上的变化,使其充满了灵气。月光静静的附着在龟壳上,皎洁的颜色淡化了龟壳上的纹路,却彰显出龟壳本身的墨绿色,墨绿依旧是墨绿,却比白天更光洁,同时月光也赋予这坚硬的东西以活物的柔和感;金鱼浮在水里,身体的一侧贴着玻璃钢壁,三条鱼儿,各睡在缸子的一边,组成几何里的三角形。有时一阵风吹来,沉睡的身体会跟着水纹上下摆动,白天水是生存环境,夜晚水是承载体,水托住金鱼。而在这种表象底下,金鱼在沉睡时到底是施展了什么生理机能才能在水中既不上浮也不下落呢?当夜幕渗进水里时,水就被搅黑了,金鱼的身体上不再有一览无遗的颜色,可,在偶尔翻动的一瞬间,当水被挑起,常常有一簇金光冲破黑色的包围射了出来,就像是一把金黄色的箭头在黑夜里穿梭,随即又凭空被黑色溶解。塑料桶里的螺丝就更不待说,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黑夜里睡眠,当厕所窗外有哪一户人家亮起一盏黄色的灯时,埋在一团的螺丝们走会在集体形状上变化那么一小下,仿佛他们在窗户外面安装了一双眼睛一样。所有生活在水里的动物都具备一件共通的特性,即在夜晚它们总是把作为生物的意义毫不吝啬的给予水,水不再只是供给它们生存必需品的养体,水是它们的一部分,水是鱼,是螺丝,是螃蟹,是海藻。一旦脱离了水而在夜晚单独看它们,便变得没有滋味,便是脱离了人类观赏的心理习惯。水在夜晚让它们更活了。干涸的西瓜皮上已不再有菁菁虫啄在上面,只留下虫子的粪便,一小粒一小粒的结壳,耙在上面。任凭谁见着了,都会皱起个眉头,嘟囔着说:“这儿有菁菁虫。”人们无法像把水和鱼连在一起一样将粪便和西瓜皮混为一物,这粪便始终诉说着菁菁虫的痕迹,它此时在与不在已经影响不了其活动的事实;苍蝇和蟑螂粘在屋顶上,这在某个角度上使人联想到蝙蝠。夜晚总要以人类无法办到的方式歇息在房屋的一角。它们在屋顶上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但它们是机警的昆虫,一旦有什么动静令其感到威胁,便会立即振翅飞翔,仿佛它们并没有睡着一样。这之后待危险远去,苍蝇和蟑螂们会另寻屋顶的一角,恢复原来的姿势,顽固,丝毫也不动弹。昆虫大脑内某块坚硬的秉性在夜晚表现得犹为淋漓尽致。蚁后夜晚是不睡觉的,它负责在宫殿内交配,随从们在旁走来走去,另有一些蚂蚁东倒西歪的睡在宫殿的角落里。此情此景充满了比艺术更戏剧化的生活感。蚁巢内各种功能性的建筑在此时也最能发挥其功用,例如床,例如楼梯。秋天的夜晚少有蚊子出没,勤劳的蜘蛛变在夜晚加紧织网,蜘蛛是不会满足的动物。谁能想到,在万籁俱静的夜晚,会有无数只蜘蛛正绵绵不断的从口里吐出白丝,它们吞吐的嘴唇,收缩的腹部一刻也不间断的为第二天做准备。

       老鼠最终还是被决定卖给马戏团。那天下午六点,他们拐过一家大型百货公司,走过一口卷闸门半垂着的停车场,卷闸门刷着红色油漆。他俩不约而同朝着漆黑的门内瞥了一眼后走上一条窄窄的巷子。巷子两侧筑的不是墙,丈夫身旁是一列汽车:轿车,面包车,小型卡车。车列再向外是一座很低矮的人行桥道,安着高高的琉璃扶手,直通往一座白色建筑的顶层。妻子的身旁是一些条件不怎么样的小饭馆和理发店。只有妻子旁边才有人,一眼望去像尽是一些穿宽大,花哨丝绸的胖妇女,仔细看还有几个男的,统一穿着白色棉布体恤,带领子那种,黄色的西装裤,白色的圆头皮鞋,板寸头,面狭消瘦,个子都不是很高,七二七三左右。妻子觉得很厌恶这些人像,不觉加快了步伐,丈夫跟在后面,脸上缺乏表情。

       巷子并不深,从走进去那一刻便能见底:一条同样窄小的马路撒在那儿。他们很快来到目的地的门口,妻子走了进去,丈夫跟在身后。他们走进的是一家名为六朝松的小食馆。店面并不气派,但一看就是花了心思做的,赶上了中式与西式结合快餐的潮流。店的三面都安装着大幅落地玻璃。玻璃台上整齐的放着一把把老式扇子,扇面用黄色油钵纸做成,上面画着红花,木头把手。店里的长方体柱子上挂了几副剪纸画,或者水墨画,镶在木头镜框里。柱子下面,在地上放着白色塑料杂志架,尽是一些白领或者大众艺术类杂志,诸如江南画报,摄影世界,以及视觉21之类的。厨房不是不可见的,就设置在店的最后一边,一道两米高的吧台拦在外面。吧台的右面墙上贴着菜谱和价目表。店里的服务员都是年轻姑娘,统一穿着中式小礼裙,腰尖系着红色围裙,围裙上印着六朝松的名字。客人点过餐后,她们便在吧台外对着里面的师傅喊一声。店里的座位和桌子都是红木坐的,最起码看起来像是红木,长方形的拼凑成两三条,围绕墙是另外一些单独的大桌子。所以这儿不像大饭店,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很有可能并不是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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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34 |只看该作者

       六朝松生意很好,遇缝吃饭的钟点,时常会没有座位。他们那天比较幸运,店还比较空,他们进去后在碰见的第二张桌子上坐下了。他们没有面对面坐下,而是并排坐着。只过了一两秒钟,一个穿黑连衣裙,头发盘在后面的女孩坐在了妻子对面,她一坐下便开始摆弄手机。服务员走了上来,把一张包有三双筷子的餐巾纸放在桌子上。女孩立刻喊了起来“不是一起的,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这也是这儿的规矩,一位顾客只给一双筷子和一张餐巾纸。假如是结伴而来,人数却又不是太多,也是这样。服务员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连忙陪着歉意说:“噢,我再给你们拿张纸来。”不一会儿纸拿来了,女孩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望着服务员急切的说:“一碗鸭血粉。”服务员点点头,接着问道:“要香菜吗?”女孩点点头。服务员然后看着妻子,然后又看着丈夫,之后又看着妻子。妻子说:“和她一样。”服务员笑了,然后快步走到吧台,对着里面喊道:“三碗鸭血粉,都要香菜。”

       六朝松最出名的就是鸭血粉。出名的意思就是这个城市如果有个A对B说:“晚饭去吃六朝松吧!”那么这句话透露的首要含义是,他们今晚将会吃鸭血粉。不过这样一家小食店不可能只卖鸭血粉,还有卤蛋,红豆粥等,以及像水果沙拉,罗宋汤这样听过去带外国感觉的快餐。但人们最卖帐的还是鸭血粉。里面的汤真好喝,经常会有人在挑干净最后一根粉丝,咽下最后一块鸭血时,还要双手举起玩,将汤连灌十几口,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两个人都很爱吃这儿的鸭血粉,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迷恋了。以前这座城市的各个排挡都做猪血粉,可现在直到有了这家店。他们才知道鸭血的味道比猪血竟然美味这么多。同是常见的动物,它们血液的滋味怎么会相差这么大呢。从颜色上看是差不多的,入口后从柔滑的程度上,舌头也分辨不出什么来。但鸭子的血却能使人类的味觉得到极大满足。只要一想到那一片片酱红色的血,便立即感到胃里似乎装上一只大吸盘,饥饿感化做一条长蛇一只通向喉咙,不得不咽几口唾沫才能稍微缓解一些。

       也许有一个女性,苦于住处离六朝松太远,曾经尝试自己在家做鸭血粉吧。在菜场上挑选肥嫩的鸭子,买回家,杀头放血,用一只脸盆装着。鸭子叫了几声后便断气了,女性急切的将尸体扔在厕所的地上,几丝残留的血染红地面的瓷砖,顺着水流滑进厕坑。然后把冷水注入鸭血中,看着被冻成块。

       半分钟不到,一碗冒着热气的鸭血粉便放在还在玩弄手机的女孩面前。妻子看着她,女孩的长相和穿着都很普通,不过脖子白皙,透出好看来,再加上那儿还带了一条黑水晶(也许是吧)项链。妻子再多看几眼后,服务员便将他们的鸭血粉也放在了桌子上。

        "你想好了吗?老鼠怎么处理?”“听你的,卖给马戏团。”“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了?”“你不能改,当然只有我改了。”“还是很不情愿是不是?如果你真那么舍不得那只耗子,就留在家里好了。”“我什么时候说要放在家里,我是说,说的是拿去给动物园收着吧。”“你怎么这么不诚实,我还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挺不诚实的。”“还有谁不诚实?”“没有,没有谁。你是不是真的决定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想开了,这点小事根本不用想开,无所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那就卖给马戏团吧。”“诶,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昨天还大声凶我,说要留在家里。”“昨天晚上你到哪儿过夜去了?”“这你不用管吧。我说就留在家里,要么给动物园也成,不然你还得说我有多么贪财呢。”“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从来不觉得你是那样的人。”“我也不觉得你是坏人,虽然你有些脾性会令女人无法忍受。”“没谁让你忍受。”“你又想吵架是不是?”“不是,不是说谈老鼠的事吗?我的决定是卖给马戏团,我听你的。”“我求你,别这么善变好不好,我已经说了,可以放在家里。我并不是单纯为你着想,迁就你。我也喜欢那只老鼠。我一直是喜欢小动物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它,就送它走吧。”“我只希望你开心,如果这只老鼠比我更能带给你快乐,我愿意把她留在家里,好吗?”“一只小动物怎么能和女人比,卖掉,我也希望有点钱,可以去做生意,不用再干在大超市卖矿泉水的。”“你在生我气是不是,你知道我不会因为没钱而讨厌你,只是你有些脾气不大好。”“那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再问我了。”“你要你说。”“我说卖给马戏团。”“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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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36 |只看该作者


       他们喝干净碗里的鸭血汤后,店里想起喧闹的声音。丈夫回头看去,两个年轻小伙一人手里抓着只鸭子正往厨房去。在这样一个快入夜的时候,坐在这样一个密封严实的小店里。巷子里的风竟吹得呼呼叫,让人听见。

       结过帐后,他们走出六朝松。妻子从皮包里拿出钥匙放进丈夫的上衣口袋里,说道:“单位里有个同事的女儿过生日,我得去一趟,可能晚点回来,你不用等我门。”。“那我们一起走到马路那儿去吧,你要搭车吧。”

       当他们迎着风走到站台时,夜晚彻底来了。丈夫站了一会儿,一辆五路公交车开过又走了。妻子已经坐在第一个位置上离去。在第四站她得下车,她的情夫正在那儿等她。那是一个爱穿黄衬衫,长得像熊的男人。

       发光的衣服,各种会特殊才艺的动物,这些构成了一般人心目中对马戏团的印象。而对于那些曾经亲临现场,坐在观众席上观看过一场真正的马戏团表演的人来说,他们的脑海中还会留下五彩缤纷的灯光,高耸入云的铁架子,长发女郎,沸腾的人声,刺目的照相机闪光灯,各种颜色的木球,各种形状的小道具,袍子``` ```但,毫无疑问,令人类印象最为深刻的,具备足够能量永驻人类心田的是动物,动物那些令人嗔目结舌的表演,动物的气味。就算现场多么沸腾,人与人之间摩擦后再增加怎样多的汗水,动物的气味不可能被埋没,它像被煮在一口热锅里的菜,时间越久,散发的气味越加浓厚。

       而评定一家马戏团是否大牌,是否是得民心的,当然通过检验它的收益情况,门票是否卖得好是关键因素。这儿便隐藏着一项关于马戏团内部的质量问题。人们要去看这场表演,而不是另外一场,必然是因为这场更有看头,马戏团所能赋予观众看头的集中力量便在动物身上,即动物是招揽人类的决定性武器。这其中暗地里比赛着动物的种类,你有猴子?我有五条腿的猴子;动物的技能,你的熊猫会吸烟?我的熊猫会把烟含在口腔里吸;甚至动物的数目,这样能在相近面积的表演场地上显得更加有派头。当然市民有时也会在吃饭后围在一起讨论些别的话题,诸如里四马戏团新来了个驯虎的姑娘长得不错;也次马戏团里那根供鸭子攀登的云梯早该换把新的了,上面绣得简直不成样子``` ```

       那个时候,全国最负盛名的马戏团是BDL马戏团,投资方是西方人,所以取了一个字母名字,但实际上是现任团长卜嘟噜中文名的字母缩写。因为BDL马戏团有海外关系,所以团里还养着不少本领强大的外国动物,比如一头能随着非洲曲调载歌载舞的非洲象,一般大象的皮肤都是水泥色的,但这头取名为辘辘的非洲象则不同,它两只耳朵后面,背部,臀部,以及两条后腿上都长着一层奇怪的红颜色的皮,皱得很厉害,仿佛随时能捅破撕下来。但真用手去拨弄时却发现这红皮和其他不同颜色的皮组织连接得异常紧密,并不容易被扯掉;比如一匹长着七彩鬃毛和尾巴的美州马劈劈,如果只是这样,人们兴许会怀疑各种颜色是人工染上去的。令人窒息的是夜晚当表演馆内的灯全部观上时,劈劈的鬃毛和尾巴会发七彩光,那光明亮却又清澈,坐在前排的观众可以将一根根犹如透明的毛发看得清清楚楚,像是装有发光燃料的玻璃线一样丝丝分明。劈劈是匹公马,异常爱美的性格常常逗得马戏团里的人类高兴起来,比方当它路过镜子时便要停住,脖子上下摇动,蹄子向后退两步,目的是全方位观察自己。干完这些后才肯跟着人走;比如一头天天扎领结的英国猪欧欧,它的本领是跳踢踏舞。它拥有数百个领结,尽是格子图案,但颜色搭配却没有一对是重复的,有白色和蓝色的,粉红和嫩黄的,黑白紫的``` ```;比如一头爱吃草莓的老虎恰恰,它爱的不是草莓肉,也不是草莓汁,而是一粒粒尖脆的草莓籽,恰恰在咀嚼它们时会发出人类磕瓜子似的声音。恰恰是只刚刚迈入老年的公老虎,从未交配过,它的目光有着异常的神情,不是神采,是神情,像是在对你说什么,可实际上,最后你会发现你什么也没获得,只是被一对眼珠纯粹的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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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37 |只看该作者


       他把大衣脱下,转身拎着领口将其挂在窗户侧面的钩子上。她的妻子站在那儿,背靠在绿色铁柱上向他挥挥手,火车便开动了。他也举起手,左右晃了晃。这时他看见一个推销地图的小贩走进妻子,妻子低下头,一束原本拦在右耳后的头发垂了下来,不觉他的手指弯了下来,随后是他的身体也弯了下来,像一盆凋谢的植物一样瘫在座位上。无数根绿色铁柱在眼前出现,只是妻子消失了。

       也许有人正在打量他,和他怀中被装进笼子里的老鼠。可他什么也不知道,昨晚没睡着的他疲倦得只想闭上眼睛,但车窗外的红砖墙和绿植物却令他始终没合眼,他并没有在看什么,他的疲倦也并没有消逝,只不过这些平常的景物自动增添在他的外面,他用目光将二者联系起来。困住老鼠的是一个白色圆筒状塑料笼,这是他和妻子昨天傍晚一同在市场上买的,形状是他提议的,“我觉得圆筒状的好些。”妻子自然也不会无聊到连这也争辩。翘翘窝在笼子里,因为笼底是碗型的,她不得不把四肢都往毛里缩一些。陌生的环境令翘翘一下子就感觉到无数"疑问“,“厌恶”“好奇”“胆怯”“快乐”(这出自一个大眼睛,颧骨突出的孩子),但因为和他的熟悉,使它具有足够勇气去漠视这些陌生,她黑色的尾巴甚至不时在空中竖起,放下,但她并不敢伸出笼外,毕竟翘翘只是只老鼠。有时,她会佯装无意的伸出双手向笼子上方爬,爬至顶端后又撒手让身体重新掉回笼底,使得他握住笼子的手也在空气里轻微的震了两下。翘翘做这些故意吸引人们目光的事件又令人觉得她是只少年鼠,因为自己被看做一个问题或引起其他人兴趣,通常会令少年自我感觉良好。翘翘的年龄始终是个疑问,也许只有卜嘟噜能解开这个谜底。

       已是深秋,车厢里开放了暖气,这列车比较空,经常有几双套着蓝丝袜的男人的脚搭在座位上。安置于车顶的喇叭正在播放轻柔的古筝曲,这舒适的环境无法按捺住一条条猎奇中的神经,反倒使他们的观察更为仔细和富于耐心。可翘翘在许多次招揽目光的活动后不觉有了睡意,它的双眼逐渐无法看清面前的铁餐盘,西装口袋,红塑料,女人的头发,黄帽子,行李架``` ```直到几声老鼠叫传进她的耳朵里,翘翘立刻坐了起来,身体直立着,前肢搭在胸前。声音逐渐由远及近,一个推小车的列车员走了过来,他也摆脱了恍惚的情绪,看见在车上有一只玩具老鼠正在原地倒转,它的眼睛内安装着小型灯泡,使它发出两点黄光。而吱吱吱吱的老鼠叫声正是这玩具老鼠的另一功能。他下意识的朝怀里的翘翘望去,她也正看着他。列车员将玩具老鼠放在他面前餐桌上的铁盘内,老鼠围着一点碧绿的芹菜转个不休,眼睛冒黄光,吱吱吱吱叫个不停。“这是市机械玩具研究所新开发出来的玩具鼠,有兴趣的家长可以买一只给自己的孩子了。”列车员面带微笑,目光环顾着四周的旅客。她也许已经发现了笼子里的翘翘,但她并没有说什么,也许假装没看见,也许只要一点牵涉到推销工作的事情都会令她没有把握。顿时车厢内异常安静,仿佛成了一张白纸,只有玩具老鼠的叫声像一把把剪刀在纸上划破一道又一道痕迹,但却无损于纸的洁白。列车员把笑脸收好,之后又重新绽开,并且同时将玩具老鼠放回推车内,然后缓缓,用一种镇定非常的步伐推开下一节车厢的大门。他看见列车员一直面带笑容,仿佛有什么事情惹她发笑,可他却不禁有些同情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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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1
发表于 2016-2-20 20:38 |只看该作者
       卜嘟噜将左手按在左眉毛上后,将呼吸速度调慢,过了一会儿他又将手放了下来。他遇见了奇怪的事,从昨天下午开始,卜嘟噜的左眼皮子便开始跳个不停,发展到今天跳动的范围居然上升到了眉毛。他掏出手机,给一位并不太熟悉的同性发了条短信:左眼跳灾还是福?。一分钟不到,对方便回答了他:财呀,右眼跳灾。

       财?说实话,卜嘟噜并不喜欢这个结果,起先他便记得是财与灾,但在发信息时他把财换成了福。福多好啊,他想,福就代表了运气好,运气好就是想要什么有什么,不想要什么去什么。财却只有钱,况且财的应验很快,而运气的应验却能给人长时间的希望。卜嘟噜正在想着这些即微且玄的事情沫子,手机又振动起来,“阅读短信息”---OK键----,那位同性问卜嘟噜:你在团里哪?卜嘟噜的右手拇指迅速按着手机键:是啊,无聊着呢。发送成功后,卜嘟噜把背倒在沙发上,将手机揣进裤子口袋。这次揣在具体动作上很有些扔的意思,仿佛他已经不再等待同性的信息。大腿上的肉很快又被振动起来,卜嘟噜拿出手机,“阅读短信息”--OK键---,“我每天以看偶像剧度日。”卜嘟噜立即按了回复键,大拇指随便搁在了一位键上,他还没想到回什么。转瞬之间他又觉得不应该再回什么,首先他与他并不熟悉,其次他是同性。但他还是按了起来,这回卜嘟噜说:“最糟糕的是我肥了。”。信息发出后,卜嘟噜将手机握在手里,他讨厌身体上哪块肉忽然被震动的感觉。几分钟过去了,对方并没有回信息过来。卜嘟噜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处理手机,好在还是来了。“阅读短信息”---OK键---,“游戏啊,我每天都游戏。嘿嘿。”卜嘟噜在上网或者手机短信这类不见面聊天时,很少用诸如“呵呵”“哈哈”“嘻嘻”“嘿嘿”之类的拟声词,因为他认为选择这些词中的一个是非常困难的,这些形容笑声的词当被打出来之后,在表达喜悦的意思之外立刻自动包裹了一层外皮,而这外皮令人难以琢磨。假如使用不当,很容易令对方对你的情绪产生不恰当的理解。

       卜嘟噜长时间的盯着手机屏幕发呆。游戏?什么游戏?打什么游戏一定能减肥吗?忽然他想到同性的女朋友来,自然而然随后联想到那栏子事。卜嘟噜觉得无聊,便把手机退回到屏保页,之后将模式由振动更改为响铃。这时团里一位干事碎步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只青瓷大碗,语速很快的说道:“蛇和人都来了。”卜嘟噜高兴起来,“他们在哪里?”干事用手向前指了指,“就在接待厅。”卜嘟噜一把用自己的手掌抓住干事的手腕,“走,我们一起去看看去。”

       姑娘长得还不错,握手的时候卜嘟噜心想。松开手后卜嘟噜又朝姑娘的脸瞄了几眼。粉白的皮肤,眼睛圆圆的,比较大;鼻子颇为奇怪,鼻梁有些挺,鼻头稍微往上翘,也是圆乎乎的;嘴巴棱角分明,色泽较浅。总之不是很漂亮,却有令人一下子注意到她的吸引力。

       原以为和表演有关的头发会很长,起码过腰,但没想到蓬蓬松松的一把只稍微过了肩膀一点儿。姑娘个子比较高,大概一米六七,六八的样子。上身穿着紧身黑毛衣,下身穿着管子很肥的绒毛运动裤。“蛇呢?”卜嘟噜望着姑娘问道,没有笑容,当然也并不严肃。姑娘没有回话,用脚踢了踢放在地上的一口大坛子。那是一口宝石红的坛子,圆滚滚的个头并不算小,“有多少条?”卜嘟噜接着问,“一百二十五。”噢,这是第一次听见这位年轻女访客的声音,也许待会等看过表演后,她将会长时间的留在团里,那么以后吃饭,收拾后台,都可能要和她对话,她将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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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39 |只看该作者

        “可以开始表演了吗?”干事询问卜嘟噜,他还端着那只青瓷碗。卜嘟噜要点头,手中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卜嘟噜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接起电话:“喂,你好,噢,你现在在哪儿?好,我会去接你,现在就去,不,不,我亲自去。如果老鼠管用,能排出好节目,我还得感谢你呢,好,好,我一会就到,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走开,恩,一会见。”
       卜嘟噜把手机放进裤兜,先看了一眼姑娘,然后再环顾了一下四方,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今天真是贵人不断啊。去帮我把车开到大门口来,待会团里还要来一只据说具有神奇本领的老鼠。”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牙齿显得特别白,也许是由于他从不抽烟的缘故。说完后卜嘟噜举步离去,站在门槛中央时,他回头盯着那宝石红的坛子说:“蛇暂时不要表演,等我把老鼠带回来了再一起表演。”不一会儿他的身影便隐没在一堵墙的后面。还留在接待厅的人们只听见团长兴冲冲的脚步声。

       挨得近,也不一定就一样。他嘀咕到,用手理了理大衣的领子。在他们那儿火车站总是一派没有风的样子,只是有很多人分成几流走来走去。虽然隔壁马路跑动的声音总是停不下来,但火车站的画面依然像一档彩色默片,无数人踩在胶片上。而在这座临近的城市,火车站居然没多少人,兜售地图和小型玩具的小贩,站在餐馆门槛上不住吆喝的姑娘,这些捞钱人的数目远远抵不上他们城市,而来往的应该背着大包的人也只偶尔从眼面前一晃而过。最要命的就是风,他刚下火车时便立刻与一股强劲的西北风相遇,那一刻他忽然知道自己在外地了,嘴巴汩汩吞下几口风后,胃和心都被涨得满满的,泄不下劲来。可风,却一直未离开过他,他抱着老鼠笼走下通往出口的楼梯,风缠绕住他的双足,仿佛要使他向上;他抱着老鼠笼走在地下通道内,往下看时翘翘的毛被层层掀起,看不见她的眼睛;他抱着老鼠笼把票递给穿蓝制服的女性,女性把票卡过后递还给他时票忽然在他们两人手之间悬浮在空气里,他赶紧伸长胳膊将其捏在手中。

       他起先站在出口处的门边,打量着每一个不断流出的人,男性和女性的目光都在笼内老鼠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匆匆涣散开来,只有儿童较为持久,几乎是驻留。不久这些人都将在豪华的表演厅内再次看到它,听见它神奇的发出他们意想不到的声音,那时他们包准会想起今天的火车站来,兴许,唔,还会回忆起我。这样一想,他又不愿意再站在离出口这么近的地方了。因为他觉得现在不必给他们看太多,那么在表演厅内激发的群体兴奋会更大。于是他迈开双腿向前走去,走过两家银行,几个饭馆,最后停在一排铁筑围栏的前面。他犹豫了会儿,然后跨到围栏的另一边,然后面对马路坐了下来。这样面前很少有行人,大多数都是飞奔而去的汽车。他掏出手机给卜嘟噜打电话,告知自己的位置,对方答应立刻过来接他。卜嘟噜的声音充满了线条感,并且都是横横竖竖的直线条,与在报章杂志上看见的相片很不相符的感觉。卜嘟噜出现在纸张上时显得像堆泥巴,并不难看,只是脸型和五官的形状都很模糊,边界感也不强,但并不丑,也不像坏人,事业上的成功能从上扬的嘴角窥探出来。

       笼里的老鼠没什么动静,也许是饿了吧。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看老鼠的肚子,越发觉得其软绵绵,用手指轻轻一按便可以凹起来。忽然有个提水桶的青年潺潺微微的从他身边走过,一小注水泼洒出来,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掉在老鼠的尾巴上。老鼠立刻跳了起来,黑的眼睛和黑的尾巴这时都发出光来。他有点不知该做什么,诚然这并不至于发生什么,但老鼠此刻的不安也牵动了他的心,他把鼠笼轻轻搁在自己的两条大腿上,似乎期望通过自己布料以下的身体给老鼠带去安慰。老鼠跳了几下后,头朝下扎在笼底,嘴巴透过笼杆的缝隙贴在他的裤子上。大腿上的肉感觉老鼠的嘴巴在动,他心里有点发痒,又有点害怕。他这是头一回对这只老鼠感到害怕,在这就快要分别的时候。老鼠的嘴即像在咬布,又像只是来回磨蹭。它的尾巴像狗尾一样卷起并且高高扬着,他正犹豫是否将笼子换个位置,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喊声夹在风里一同灌进他的双耳,他抬头一看,正是卜嘟噜:脸比纸张上胖,身子比纸张上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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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3
发表于 2016-2-20 20:40 |只看该作者
       他最恨拉窗帘的声音:卡啦--呲啦---不管用笔怎么写,都很难听,令人害怕。恐惧感直接由脑神经发出,迅速覆盖你的两只胳膊,使你做起什么事来都像隔着一层心理障碍。所以当卜嘟噜拉开房间里的一扇窗帘时,他立刻厌恶的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并没有理由责怪卜嘟噜拉窗帘前不提醒一声,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生起气来,并且这红色的绒布窗帘令人立即联想起马戏,伯爵之类的场景,但又只是空有场景之味,头脑一时半会尚勾勒不出场景之事,只有拉窗帘的声音刮在两片耳朵边上,神经颤栗将心虚的情绪传递给胳膊,使得他端着鼠笼的手臂的存在感和身体其他部分明显不同,用颜色来说明就是其他地方都是实色,而两条手臂是虚的,是半透明的颜色。好在这种感觉持续时间很短,待他过去之后便是心烦,一种毫无目的性的心烦,毫无目的性换个说法就是毫无被解救性。
      卜嘟噜当然没看到这么多,事实上,从他到达火车站接人时,他注入全部心思的目光便始终有意识的尽力落在老鼠身上。他基本没什么掩饰性的行为令丈夫在汽车上躁动起来,丈夫告诉自己,我并不是对老鼠的长相没有自信,本来嘛,翘翘是只长得不错的老鼠,最起码与其他老鼠相比,并不丑,它的长处在它那把好嗓子,而不在外型。它的外貌和其他老鼠没什么两样,基本上并不至于令人过于生厌,一个人第一眼看它是看不出它与其他那些只会搞破坏的耗子有什么区别,嗬,问题就在这里。按理说一个身负绝迹的老鼠在外型上也应该与其他普通老鼠不同,只是我们不干专家的看不出来,卜嘟噜他应该看得出来吧。就像一个会特异功能的人,他肯定在面貌,身材上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只不过不容易被轻易发现,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和一般人长得一样,只不过是长得像一般人。翘翘和这是同一个道理,它只不过是长得像一般老鼠,但绝不会是一样的,它在面部的某个器官上一定散发着非凡的气质。想到这儿,丈夫低垂的眼帘向右上方使劲打开,保持头部位置不变,他窥见卜嘟噜还在望着笼中的老鼠,他的目光不像两柱,而像一张网套在整个老鼠身上。丈夫不禁懊丧起来,心里埋怨自己年轻时怎么不去多看一些动物方面的书,那样没准现在就能看出翘翘外型上的特殊来。
       “这只老鼠有名字了吗?”他抬起头,看见卜嘟噜在笑,露出当中几颗洁白的牙齿。“翘翘”他回答道,“是我太太取的。”。“翘翘。”卜嘟噜在嘴里将这个名字咀嚼了一遍后问道:“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你太太的名字。”。对于卜嘟噜准确的猜测结果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而对于会产生这次猜测更是没想到的事,在思绪稍有些混乱的情况下,他盲目的点了点头。卜嘟噜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恩,你太太的名字不错。她一定是个娇女人。”卜嘟噜忽然做这种男人之间象征亲密的动作令他再吃下一惊,而对于他说的话本身也不知道该如何做答,想说谢谢吧又自觉有点蠢,他从来不熟悉用娇来形容女人,不明白涵盖了些什么意思。他总是一派混谔的模样令卜嘟噜发生了兴趣,但他不是女人,卜嘟噜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法子来衍生兴趣,但卜嘟噜十分想说话,他顿了顿,又问道:“知道这耗子公母了吗?”他的称谓忽然由老鼠更改为耗子,并且语气里也有了几分轻佻的滋味,做丈夫的他变得有些不稳定起来,他张口急急的回答说:“说是母的,只等你看一下,然后等它表演,如果马戏团愿意买,我收了钱就走人。”这话里不悦的成分远远高于不安,卜嘟噜当下也明白过来面前的这个人并不好玩儿,实在无趣得很,便重新展露出客气的笑容,并不是很戏剧化但多少也有些戏剧意味的伸出左胳膊,“请往这边走,团里的干部都在接待厅里等着。”卜嘟噜的忽然正经令他更加烦躁和反感,他甚至想自顾自向前走就是,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等卜嘟噜开始移动脚步后跟在其身后。
       卜嘟噜走进接待厅后立刻发现除了那耍蛇的姑娘,人数比离开之前少了近一倍,当着那木头疙瘩的面他不想发火,便用手势唤来一名干部。抱着鼠笼的他看见干部的一对小眼睛一直在老鼠身上滴溜溜转,但并不是什么歹意的目光,是成人的那类好奇。卜嘟噜嘱咐那干部去把其他干部都叫来,然后微笑着朝他看去。做丈夫的这个时候忽然觉得头有些晕眩,脑子里发出奇怪的情绪,但却没有任何奇怪的想法,好半天,才有了一个疑问:卜嘟噜是先微笑然后再转过脸望着自己;还是先转过脸然后再微笑的?他木呐的看着卜嘟噜,忽然有了一种与恐惧很想象的感觉,这感觉透过他的双眼吐露出来,倒吓着了卜嘟噜。卜嘟噜起先并没有任何异常感,只到了后来,眼前这个抱老鼠的男人在他眼里居然成了尸体一样的东西,不像活物,却拥有与死亡搭边的一些神秘和令人心惊的力量。他的目光像一支系着毁灭感的慢箭一点一点向卜嘟噜靠近。此时两个人都被恐怖所笼罩,笼里的老鼠倒成了此时最有生机的东西。
       老鼠的动是动,老鼠的静也成了动。这是一种难以被量化的多主角空间变化形式。老鼠不连贯的动作被记录时仿佛是连绵不绝的,就像不停变幻的光影。老鼠哈腰,老鼠伸尾巴,老鼠放尾巴,老鼠眨巴眼睛,老鼠用嘴理毛,老鼠背部的毛被风吹起,老鼠转动脑袋,老鼠向后把脑袋缩起,老鼠的腹部向里缩,老鼠的腹部向外放,老鼠的爪子挪动位置``` ```
        “可以让我的蛇开始表演了吗?”姑娘在他二人之外问道。卜嘟噜扭过头去看着那大坛子,率先拉破了网,慢半拍的丈夫才回过神来轻声说着:“有蛇吗?”卜嘟噜的精神再一次以倍数振作,向姑娘走进一步半,然后点点头:“可以,可以,开始吧。”说完脸上绽开笑容。丈夫发觉卜嘟噜笑起来的样子颇为好看。“这表演有名字吗?”卜嘟噜保持着笑容问道。“叫,蛇扎辫子。”噢?当下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好奇起来。只见姑娘把脖子向后仰去,让大部分头发散落在空气里,另有一些稍短的拥贴在脖子上。然后她反手将脚边坛子的盖摘下放在桌子上。不过十几秒钟坛口已伸出数十条小蛇来,它们在坛口将自己的头扭动了十几个回合后,纷纷爬向姑娘的小腿,待这一拨集体离去后新的一群又出现在坛口。到了小腿上的蛇们以非常快的速度向上前进,爬过姑娘的大腿,腰肢,背部,这时人们的眼睛才看清楚蛇想要干什么,它们将姑娘散落的头发聚在一起,扎成一个马尾辫。第二组的蛇很快也参加进来,它们的身体拧在一起,越来越细,辫子也越扎越紧。姑娘这时将头抬起来,带着表演者的笑容看着周围目瞪口呆的观众。丈夫将鼠笼放在地上,拍起手掌来,在他记忆里这是最奇异的动物表演,他简直有些按捺不住,手掌越拍越响,越拍越快,等他两只手掌已感到微微疼痛时,卜嘟噜也鼓起掌,然后是所有人。姑娘转了个圈,以便让所有人更清楚的看见,蛇的脑袋被隐没,扎起辫子的仿佛就是几条发光发亮的粗绳子,开始在扎时绳子的每一节还会动,可现在完全固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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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4
发表于 2016-2-20 20:42 |只看该作者
       姑娘的目光瞥过每个人的面庞,心里便明白自己的表演已征服所有人。这时她忽然想起那个男人抱来的老鼠,她朝地上望去,只见老鼠仿佛也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姑娘更高兴了,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像里子似的圆物扔进坛中,一道沉闷的响声过去之后,姑娘的辫子开始松散,蛇们开始活动身体,几股油亮的细绳缓缓转动,摩擦,然后是十几个蛇头昂起在姑娘的头发上,仿佛正待喂食的小鸟。当辫子依然蓬松的垂下后,第一批蛇的脑袋出先在姑娘的肩膀上,而那些将蛇头竖起的原来是在给同类的活动腾出空间;第一批蛇的数量和第一批向上爬的差不多,几十条的样子,但向下与向上在视觉上却截然不同,向上时蛇身因为奋力前进而扭动的幅度,皮子的皱纹都很符合蛇本身在人们心中的印象。而向下时的轻松,并且不必看到辛苦的蛇头,假如你肯转换思维,完全可以视之为一群不知种类的条状小动物,用“可爱”也许有些牵强,但它们或而踉跄,或而驻足的形态却拥有麻痹你目光的作用,你只知道看着,也想不到太多了。第二批蛇才出发,它们移动的速度明显比第一批快,简直带着冲锋的劲儿,兴许是因为头昂起时血液上充,脑袋发昏只知道向下落吧。黑绿色的一条条飞快的向下走,个别几条是直接落下了,丈夫注意到单单有一条它起初是所有蛇里下滑得最谨慎最慢的,可在来到姑娘腰部时,它的身体忽然首尾绕成个圈,并且迅速开始滚动,一直到姑娘的大腿的地方忽然飞了起来,蛇轮在空气里划过一道短弧线便落进坛口内。丈夫探长脖子还想看那小蛇如何舒展身体,无奈坛中蛇的数目太多,只看见一面活动的黑绿色的墙,还到哪儿去寻那独一条去。
       姑娘开始鞠躬向全场答谢时,几位干事的眼中还流露出疑惑和惊恐的神色,他们不能够使自己相信姑娘身上已经一条蛇也没有。但姑娘脸上自然而骄傲的笑容使卜嘟噜和丈夫相信,他们再次鼓起了手掌,团长带头鼓掌,其余人毕竟不敢马虎,也拍起手来。只不过这掌声中所互斥的两颁过于明显,就像两朵互相挤兑的云,无论如何却也无法汇成一团。待两团云都消散后,卜嘟噜因为面子的关系不免有些生气,他用严肃的目光环视着大厅内的干事,尔后过了大概三四分钟,“现在我们看这只名为“翘翘”的老鼠表演。”他说这话时必须活泼一点,卜嘟噜也确实有些活泼起来,毕竟他是爱动物的。“这个表演有名字吗?”“像音箱一样的老鼠”,丈夫迅速回答,实际上当卜嘟噜询问姑娘演出名时,他便开始盘算。在他报出节目名后,在场的包括卜嘟噜在内所有人均面面相觑,一半也确是被这名字吸引,一半因为这名字不知是哪出的问题,总让人听着觉得不顺,字和字仿佛是打着架儿闯进耳洞似的。
       丈夫也并没理会这么多,与外部做应对本不就是他所擅长的。他将地上的鼠笼拾起放在木桌上,抬眼时看见那坛口处伸出个蛇脑袋来,当下都小吓了一跳,微笑着与那姑娘说道:“麻烦您把那坛子盖上吧。”姑娘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肩膀左右一抖,迅速将坛盖盖上,然后使自己的目光避开他落在翘翘身上。丈夫也没管所有人,伸出右手向大衣口袋探去,不多时拿出一只苹果,手指间还夹了根装电池用的那种迷你麦克。卜嘟噜的目光这时便得很轻柔,他心里欢喜,他喜欢这个男人就这样将必须的东西带来。丈夫又伸出左手插进另一边的口袋,这次拿出柄水果刀来。他将手里的三样东西放在木桌上,依次是麦克,刀,苹果。苹果离鼠笼最远。之后他又拿起麦克,推上开关,对着嘴巴喂了几声,听音量和音质麦克的质量明显不错。麦克的脖子可以自由扭动,丈夫将其来回绕了好几圈,拧到很低然后才伸进笼子缝,正好与老鼠嘴平行。翘翘立刻扑了上去,两只前爪打在上面发出扑扑的响声。丈夫这时以开始切苹果,他切了三片,然后取中间的穿过笼逢递给翘翘,翘翘立刻拖了进来,苹果最后固定的位置正好就在麦克的一边。不一会儿,场内便响起吱吱哑哑的声音,犹如破旧的胡琴在尘封多年后忽然被弹奏,但在这样的场合内,即便是几亿年前的东西破茧而出,恐怕在诱人惊奇之外也很难发挥别的复古作用。人们只是惊奇着,身体除了两只耳朵外一律静止,仿佛一排兵,只有叫耳朵的那个人开着小差。之后变幻出的各种声音再无法用比喻去篆刻,除了头一把胡琴,再无法形容这些声音为“像``` ```”,何况声音形状的变更又是如此之快,快得足以剥夺耳朵的记忆功能,唯有接收。
       所以当那片苹果被吃得一干二净后,人们的掌声来得既迟且轻。迟是因为他们得有一定的时间将闲置了半天的神经指挥机能重新投入使用,轻是因为人通常对于长时间被动的不甘心。
       丈夫想不到那么多,他心里念的是,也许这只耗子得带回家去了。他又想到她(他的妻子)正在做什么。记忆里已经发生过的事变成一张张画片出现在他脑海中,只不过这些画片多少还是因为记忆的模糊凭添了几抹虚构的成分。妻子梳头:妻子穿着一袭大红色的丝绸袍子,对着椭圆型的木边镜正在梳头。她的头发油黑发亮,长长的直垂在腰间,还有一股子就像古人一样堆在头顶。妻子右手拿梳子,从头颅右侧斜插进头发,胳膊弯着,腰肢也因为手臂的拉伸而微微有些弯曲。镜面上看不到妻子,只看见黄色的光,强弱不一,房间里也是这样的黄色,四面墙都是密封的。天花板上也没有灯,镜子有了灯的作用,所以到处都是黄色的。除了妻子身上的红和头发的黑。总不见妻子将梳子梳下来,看那长长的河流般的头发应该已经很顺滑了,也许自己的情绪已来晚了一步吧;妻子吃饭:妻子独自坐在餐桌边吃饭。家里的餐桌是椭圆型的,妻子正坐在“圆”的那个地方,她的身后是一扇像窗户似的门,说它像窗户是因为越过妻子的头顶可以看见镂空的木纹花朵,白光从外向里伸,说它是门却因为这个房子视线覆盖之处再找不着别的看来可用做门的东西。妻子只有一盘菜吃,是盘青菜,分量与一个女人的食量相宜,菜叶上闪动着点点油光,确实像星星甚至是星星的眼睛。妻子的饭碗和盘子都是白搪瓷制品,柔软的嘴唇按在碗沿上,舌头悄悄的取走一团饭。房间亮;妻子睡觉:妻子平躺在橘红色的沙发上,身上搭着一张色彩缤纷的小毛巾毯,毯子不是揉成一团胡乱盖着的,而是将其面积铺开到最大无比顺整的平铺开来,可即便这样妻子的一双脚还是露了出来。沙发不够长,那脚不但没有东西盖着保暖而且架在比沙发面高出六七厘米的扶手上。妻子有一双大脚,糙得像混进许多坚豆石子的黄面儿。脚便是将使黄面塑型牢固而成。妻子双眼闭着,脑袋枕在另一头的扶手上微微向外侧了一些。嘴唇上的口红还没擦,衬得嘴角上的皮肤黄,而面颊部却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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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5
发表于 2016-2-20 20:43 |只看该作者
       他想这些,速度都是很快的,大脑里的眼睛将这些画面匆匆掠过两眼便完事。他这样迅速的心理习惯是早就有的,仿佛有什么事情正赶着他。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个慌乱的人,相反他总是在一些常人会不安的情况下格外平静。这会儿他的双手已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他将麦克和刀子放回口袋,然后像变戏法似的掏出口红塑料袋,把剩余的苹果放进袋中。然后快速把塑料袋打上三四个结,之后做了一个大功告成似的呼气,最后把塑料袋也送入口袋。于是站住不动了。
       丈夫保持相对静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使他疑心自己站的姿势是否表现出令人耻笑的怯生生来。这实在是没有必要的,他还在对自己说着话。卜嘟噜和他的那些干事们都是他不放在眼里的人,所以按道理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自成一体,安静的等待对表演的裁决。只有那个姑娘稍微令其有惊奇之感,是回家后向他人叙述这段短途旅行的主要内容,可偏偏她是无权决定是否将老鼠留下的人。可,不,也许有一场竞争吗?或许马戏团只想留下一项表演。思维的茎长到这里,丈夫总算有些兴奋起来,像在身体里有液体的地方流进一脉新鲜的物质。他想知道姑娘现在的站姿和表情,她是否与自己有相同的感觉。但他并没有使眼珠转向她,他认为不去看她更刺激些。
       最后的胜利给了他。当卜嘟噜用平和的语调说:“这两项表演都很出人意料,在小场面动物表演中是十分出色的。我们难以取舍,但最终只能留下一个。我个人选择了可爱的老鼠翘翘。既然说出了抉择当然也说明一下原因,那就是对表演的包装和舞台设计上,老鼠音箱比蛇扎辫子更容易些,见效更快。”他说得是那样从容不迫,胜利的奖杯像一位稳重的老人举起胳膊拥抱住丈夫。但丈夫的心这时是纷乱的,比任何一场战争还要纷乱。这时房间外面忽然响起气球爆炸的声音,音量并不大但足以令他在不安的情绪下再吃一惊。丈夫此刻恨不得将所有形式统统拒于心门之外,只接受一个结果便可以。那就是留下鼠笼和关在里面的老鼠,立即灰溜溜的回家去。这里值得补充说明一下的便是,丈夫的纷乱里是包含着喜悦的,因为他毕竟获得了胜利两个字。外面又有几个气球接二连三的被踩破。
       这时他意识到可以看姑娘了,眼神里系着胜利者的卑谦。姑娘厌恶的撇过头去,丈夫发现一切终于结束了。他看见姑娘原来是挑染了几缕头发的,灰褐色有别于满大街的黄色,但这已经无关重要了。他即刻获得了一个新的开始,丈夫迫不及待的向卜嘟噜表明离去的愿望,他仿佛觉得只有立刻坐上回程的火车坐垫才能更加清晰的验证新生活。在卜嘟噜沉默的那一瞬间,丈夫才忽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重要事项----要钱。所以当卜嘟噜告知已安排午宴时,他几乎是不加思索的答应了,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的不假思索呵,只不过作为一名普通人,在猛然发现的状态下对第二桩新鲜事物很难有周到的考虑。
       马戏团设宴的地方之宽阔完全符合它的身份,但即便是所有菜全部上桌后,整个场面的热闹也完全是由人头的个数撑出来的。鱼头火锅是金黄色的,油麦菜非但增添绿甚至提供层层油光,还有多种黄色,做好的菜总是黄色居多,一盘盘聚在桌子上,仿佛它们才是宴会的主人。可惜在这四面刷白的墙壁之内,依然给人没有丝毫亮色点缀的感觉。在座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漂亮的,半晌过后,他的筷子落在一片蔬菜上,他想夹住其梗然后将菜送入口中,让油极快而在细节上又缓慢的渗进舌头。可丈夫迟迟不改变手势和力道,甚至在思维里他已经把菜摩擦过嗓子,直至更下面。在座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漂亮的,他再次思忖道,他无法辩明这个现象究竟是普通还是异常。但令其略感诧异的是自己居然关心起女性这个问题来了,是因为菜不好吃吗?那倒也不是的,虽然花色平庸,但口味还是能烧菜好的妈妈们比上一比,都是家常风味。渐渐丈夫明白了事实真相,他的目光轻柔的,像扔丝线一样掠过每个女人的脸庞,心中想着耍蛇的姑娘。嘿嘿,他不禁笑了起来,几颗又黄又白的牙齿暴露在外面。他笑不是因为已经看见她,而是为自己莫名的想念感到羞愧,于是尴尬的笑。其实并没有人会发现他的心思,他笑是对自己掩饰自己,丈夫的性格在此种方式的显现下有些可笑。他仿佛真的可以把自己瞒住似的,维持着笑容,目光继续在人群中漫游,此处绝不能用穿梭,视线的速度和拐弯的柔和都不允许用穿梭这个词,这自然又是他对自己撒谎的另一个表现。他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自然,仿佛牛奶和蜜糖直接从心房流了出来。卜嘟噜掂量不出他究竟为哪件事这么高兴。小老鼠有了归宿?可以得到一笔钱?菜好吃?被场面感染?卜嘟噜在脑海里将自己的角色定位于丈夫,可结果仍旧是:我有什么事可值得如此高兴的呢?哎呀,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姑娘终于出现在房间里,犹如一支流动的影象飘进人群,右手端着一叠西瓜。丈夫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当然他爱自己的妻子,不可能这么快就爱上别人。他的心跳源于丢失的东西突然出现。
       忽然觉得有点热,她想吹吹电风扇。早知道吃饭的地方开了暖气,她就应该从带来的绿箱子里换上那件绿袖子。她知道自己的脸现在肯定有点红,就像扑了层胭脂。这样自以为着,心里又高兴起来。从小到大,镜子一直告诉她,自己红脸要比平常好看许多,但她从不去主动买胭脂花粉,我是个苯手苯脚的女人,她对自己说。她的皮肤是白的,可没有什么血色。这样的肤色适合穿亮色的衣服,她是在女性的爱美意识彻底苏醒后才对此意识到的。之前她就爱穿颜色晦暗的衣服,呢子外套,深紫色棉布长裤``` ```,款式也尽挑那老气的。可是青春无敌,镜子里的她并没有因为服装的暮气而显老,在别人看来她只不过是个苍白的小姑娘,而在她自己看来,她已将自己没有血色的皮肤和深沉的衣服组合构建成某类审美观,她偏执的商场里挑选妇女的大衣,对同龄女孩青睐的彩妆产品不屑一顾。蕾丝,流苏,珍珠,吊须,花边,镂网``` 等等这些曾在少女服饰里红极一时的材料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不过,她倒有件皮草,是件金黄色的小貂。
        15岁的春节,姑娘用全部的压岁钱买了一件价格不菲的貂皮大衣。旁边的妇女也看中了黄黑相间的小貂,但因为资金不足只能将就买了件猫皮的。姑娘现在还记得妇女提着购物袋离去时盯着她那奇怪的眼神。
        自从她穿上那件小貂后,身高便开始急速增长。
       “我会找你倾诉,”姑娘看着他,“是想让你知道不只你孤单一个人。”她这种热情的话语像平静的河流缓慢缠绕住脑肠,过后几分钟激动人心的力量才鄹然发生起来。可仍然是那条河流,即便浪流破裂在高空成为碎石;即便水的方向变得难以捉摸,依然是这条风景怡人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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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6
发表于 2016-2-20 20:44 |只看该作者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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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7
发表于 2016-2-20 20:55 |只看该作者
再见,观众


1

  感觉到夏天的中午有风,旧报纸就翻个身,但未能够,仅就是要折起的纸角被轻轻带动,就足够团风正街中午所有的人关上电扇享受一番。没有风。在团风正街,似乎所有的期待都能落空。旧报纸在街中央安静的躺着,收废品的一个星期才到这条街上来一趟。没有风。一切趋于静止。在冬天,团风正街绝对是合适的决斗场地:无人的长街,北风追着落叶一阵一阵的低啸,高高的路灯在午夜亮起,两个黑衣人握着兵器远远且缓缓迎来,在生死一线之际,开始助跑。
  现在是夏天,像是灯光充足的舞台,偶尔演员出将入相,却缺乏观众。团风正街每一束照进漆黑的门洞的光,光与雨冲刷褪去窗框喜气的红油漆,叫不应的店门边残留的旧日春联的红与黑剩个泛白的“春”,这些都轻描淡写地示意着这是条几乎被遗忘的老街。
  只有街坊之间偶尔串门的走动表示这条街还住着人,那也仅限于,一个身影从一个狭窄的屋檐阴影中迅速跳进另一个屋檐阴影,仿佛对向阳的一面缺乏信心。一个小孩攥着钱,丝毫没有对烈日的畏惧在太阳里,向小卖部走去,在团风正街每个中午的饭前时间里,似乎有一个小孩,永远在中午的时候拿钱去小卖部买酱油,又总是“吃饭”这件事打破世界的安静和孤独。
  团风电影院孤零零关着门。电影院售票点里没有人,只有地上一堆撕碎的积灰里的票根、旧报纸、蜘蛛网和倒在地上的破板凳。售票的女孩好几年前就改行,在团风城北跟了师傅学美容美发。沿街栽种的小树,在电影院门口跳开七八米后继续向前移动在这条几乎废弃了的街道。
  团风正街曾经热闹非凡、人声鼎沸,集聚着团风县所有有头有脸的人,还有逛街的、恋爱的情侣、水手、痞子流氓和来团风缫丝厂出差的人。五金店、百货公司、电影院、粮站、航运站、缫丝厂,这些名词曾与每一个团风人息息相关……今天这些曾显赫一时的店门口,都由一棵弱不禁风的小树寄托哀思。除了隔三差五的小树,正街的水泥路隔几步就有一个小坑洼,或是一道长长的裂痕,像在岁月里摸爬滚打不得不留下的刀疤,一条被砍翻在地的胳膊。下了雨,这里更是不要提,一辆从临江开回的运土车就能把这条路毁了。道路的尽头,是一道堤,堤的另一面,是长江。
  离江堤近些的仍在坚持营业的红旗旅社的门口湿漉漉的,一个中年女人──早就不是到团风县公干出差的人了,正把一盆水泼到台阶下面,从旅社楼下经过的人一定要小心。每个旅客都把水泼到正街上,这一块的路面似乎一万年都是湿的,而这里的旅客,一万年似乎都没有离开,他们是原来商业公司的员工,和一些长期廉价租住的外地客。
  一家南昌炒货,开着门,山东老板庞叔和他的女儿正在一包包装满了瓜子、花生、蚕豆的大透明塑料袋后面端着大碗吃饭,米饭上堆满青菜。
  五金店也开着门,里面散发着机油的清香,店堂中间不伦不类放着几台童车、自行车,那台从来没移动过位置的收音机放在玻璃柜台上,现在的音乐是《执着》,老板老曹正端着一盘红烧鲫鱼从里屋走出来,诅咒自己粗心大意的同时关掉电扇电源。他把菜放在桌上,又回厨房装来了饭,到小桌前把竹躺椅拖近一点,打开电扇开关。刚准备吃,仿佛想起来什么,站起来去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
  离得电影院远远的,比红旗旅社离江堤更近,有一家理发店,白天不开门,到了夜晚,才把灯亮起来。让理发店硬生生扛到现在的,就是夜晚才亮起的灯。理发店的女老板曾经给这条街的很多人剪过头发,手艺不错,后来才变了模样。这家店几乎脱离了团风正街,正派人绕开这一侧,宁愿走红旗旅社那条容易滑倒的路。深夜里去理发的人们几乎都是沿着江堤而来,又这样离去。说它属于团风正街完全是因为正街上的这些人都还去她那里理发,一如多年以前,而正街上的女人们居然从无意见。
  尽管团风正街的盛况已经凋零,尽管这样的午后没有车、没有人,但这条街还是显得那么热闹。团风电影院对面的新建录像厅门前悬挂的大喇叭里播放着录像,此刻正是一部老功夫片《蛇形刁手》。在午后的录像厅播放一部老电影其中包含几个意思:此时看录像的人太过无所事事;此时看录像的人不在乎放的是什么片子又或是这部片子他们还没看过。又或是,在等待更精彩的镜头来临前,他们愿意忍受。
  录像声音里,拳头和拳头的碰撞、身体和身体的撞击、侠士和流氓们随着打斗发出的喝斥声,或响亮而带有正义感的宣言、或邪恶带着狞笑的威胁。声音统治着团风正街,有它们在,团风正街永不会消沉,而且,永远充满正义的结局。
在录像厅的打斗声中,伴随着录像里的声音去看团风正街上的人,就像是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配音。

  刚才老曹在杀鱼时,他看着鱼,鱼嘴一动一动。录像厅里的声音说:“我为了向各位师祖谢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虽然必死,但还有继承人。蛇形门你灭不了。”
  周师傅好奇似的也学着鱼嘴一动一动:“我知道,还有你师伯白长天和你儿子赵齐之。”
  “不错,只要我师伯在世一天,蛇形门一定会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哼,我先杀你,再杀白长天。”

  红旗旅馆门口也是如此,中年妇女正把水泼向门外,差点泼到串门的人。
  被泼的人看着女人,他们互相看了几眼,被泼水的人一言不发的走了。
  “你还用水泼我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擦干净。”
  “去你妈的蛋,滚开。”

  当一盘录像带播放完毕,会发现团风正街如此安静,安静得像录像带里常被人说起的:“这里太安静了……小心暗器!”只有录像的声音重新响起时,这一切才正常。所以,当新建录像厅换录像带时,住在这里,习惯了这个声音的人会下意识的停下手上的活计,整个人放空了似的,只等着声音重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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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8
发表于 2016-2-20 20:55 |只看该作者
2

  新建录像厅曾经是大户人家四合院的四分之一,把四合院开在团风最繁华的街上说明这里曾经主人的地位。四合院的其他部分已经拆除,放映厅后门的天井也只剩四分之一,在角落建了个厕所。这厕所应该叫茅坑──两块木板架着,下面放一个大水缸。小峰的表哥曾经猜测茅坑底下藏着外婆藏着的金条怂恿小峰去撅厕,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表哥没有首先行动,可能嫌那里太臭。
  新建录像厅的前身是团风最有名的商店:新建商店,团风的第一台冰淇淋机、第一台游戏机都来自这里。录像厅老板小峰爸酒后有时会把这所房子荣耀的前世夸赞一番,接着扯到自己和四合院的主人沾亲带故。他的朋友就笑话他是黑五类。然后他说:“我不是黑五类,我是娶了个黑五类。”小峰妈就走过来对着他的背“啪”的响响地拍上一巴掌。
  走进新建录像厅,看到右边有一排游戏机,机器上面缠绕着蜘蛛网和电线,挂几个没用处的灭火器。新建商店过去的时髦的石棉防火吊顶还在,缺乏修缮的天花板多了一个又一个的窟窿,露出耗子们的通道──一根根木头横梁,每天晚上它们都穿梭在主人的头顶,由于害怕老鼠和灰尘从房顶落下,在石棉吊顶下面挂着几层塑料膜,像住在蔬菜大棚里。录像厅的大门被五十公分宽的石梁分成两等份,即便分开了,每一扇通往录像厅的门都很宽敞。
  午后几乎都关了电源的街机,只有“街头霸王”还开着,无人投币的“红疯子”和“野兽”一次次在游戏中百无聊赖的相遇,他们仍在认真表演,期待那些愚蠢的投币者来送死。宽敞的大厅右边是一排到底的游戏机,左边从门口到底分割成三个部分,一个小卖部和两个卧室。
  进门左边的小卖部用木头垫高了地板,在上面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通过玻璃看得到小卖部里卖的东西杂乱无章,从肥皂到瓜子方便面到酱油,小峰永远能准确地把街坊们想要的东西抓到手。他的房间就在小卖部的后面,没有门,平时用窗帘布拉起来与大厅隔绝。如果小峰还在睡懒觉,邵亮是会掀开窗帘进来抓他的,邵明则会隔着窗帘喊他的名字。这两个双胞胎很早就在其他人面前故意显露不同的个性。从小峰的“房间”可以通往他爸妈的卧室,一个更为狭小的空间,但小峰很羡慕,至少那间卧室有一扇门,一把锁。
  穿过大厅往里走,通道左边是一间黑黢黢的厨房,里面厨具应有尽有,在这种黑黢黢油光满面的厨房里,很容易找到或丢失一个人的食欲。右边地上是脚盆、水龙头和浸泡着的衣物,头顶的晾衣绳上挂着男人女人的内裤。再向前走一步,到放映厅门口,会闻到年久失修的木料味和潮湿泥土的气息,同时还有厚重的烟味和脚臭。这是录象厅里的味道。小峰记得有一次停电时,有个戴眼镜显得有知识的人想进来看录像,就是在厨房这个位置停下了脚步,他说:“人味太重了。”说完就迅速离开。到现在,小峰都想问清楚,“人味”到底是什么味。
  放映厅的地面黏糊糊,小峰妈先是坚持一天拖一次,后来放弃了,只是每天结束营业后扫扫地。放映厅放着一排排长椅,是公园里常见的靠背椅,只是比那更长些,一排挤挤能坐九个人。面朝录像厅门口,俯瞰着所有观众的,是一台够大的电视机高高在上。

  小峰低头从黑暗的放映厅快步走出,伴随着赌神亮出底牌。他边走边把汗衫从运动裤里扯出来,靠在录像厅的门口,偷偷向街上打量,探出一点脑袋。很快他收到了讯息。他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搁着备用录像机的桌前,打开电源,把录像带塞进去,快退,暂停。小峰在功放机的后面捣鼓了一下。街上这时有短暂的安静。按下“播放”键,他慢慢把录像机的音量扭大,录像厅外高悬的大喇叭开始冒出音乐声,团风正街放心地重新回到热闹之中。
  小峰搬了把椅子坐在正对着大门中央的位置,望着录像厅的大门外,就像在看一部录像,只是屏幕的中间有一根水泥柱挡住了一部分视线。在音乐声中,一个女孩从屏幕中的左边,抱着漂亮的小书袋,姗姗而来。在音乐声中,她从屏幕的左边走到被遮挡处,又走到录像厅的另一扇门里。如同忧伤的音乐一样的忧伤的女孩,在突然出现的音乐面前不侧目不张望,头发与行走时的带起的风争夺着她美丽的面颊。接着她消失在镜头里。小峰起身慢慢走向门口,靠在门边,眯起眼睛,享受空旷而吵闹的正街抵达前的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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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5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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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边三轮摩托轰隆隆开过来,在录像厅门口转了个圈,并没有熄火。骑摩托的邵亮很急的喊他的名字,“小峰!小峰!”
  小峰跑出来,坐到摩托车上,突突突开走了。只不过拐了个弯,世界大不同,这是一条团风刚建好没几年的水泥路,普济大道,这条路才是如今团风的繁华所在。以前团风人说,去街上,说的是团风正街,现在说“去街上”就是普济路。无论如何,团风只允许有一条繁华的路,有两条,人们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去哪里才好。即便成为团风的主干道,普济路也没能如团风正街昔年之光景,普济路的另一个末端,团风汽车站10分钟一趟通往黄州,还有去武汉、广州和深圳的。普济路,或说团风的一部分热闹就被这样一车车带走。
  花花世界里,从普济路与团风正街交汇处往前30米开始,有一整排的游戏机室,所有的游戏机都开着电源,不论机器前是否有人玩。再往前,普济路上是各种商店,烟草大楼,新华书店,远近闻名的重点高中,还有技校、各类卖衣服的小店,据说明年真维斯要开到团风来。
  摩托车载着小峰就开了一分钟,停下来,熄火。他们俩走进一家游戏机室,裴敏正和一个人在街头霸王里厮杀,小峰看了看裴敏的个人得分,分值尾数是裴敏的投币数,4个。看到小峰,裴敏把操纵杆让给他。
  “搞死他!”
  小峰单手推着两格残血的红疯子前进,任对方击打,裴敏把烟塞到小峰嘴巴里,给他点上火,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原先的对手。
  小峰说:“你投多少币,我只要输一局就把你投的货全部还给你,不给是你孙子。敢玩吗。”
  那人喊了五块钱的游戏币,老板亲自帮他投进去,很多人围过来。

  他们四人坐在门前吃着雪糕,更多的时候他们眼睛里空荡荡,任雪糕水滴到地上,小峰觉得生命就像是浪费在这一滴滴甜水中,被大地汲取,被阳光蒸发,不留一点到达过人间的痕迹。他把雪糕提起来,塞进嘴里,咬下去一大块。
  邵明说:“我爸说,要走,我们两个只能出去一个。我比他就早出生半个小时,所以我要呆在屋里。”除去发型和穿着,他和他的弟弟邵亮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放屁,我妈说让你出去,我呆在屋里。”邵亮回应。
  裴敏说:“算了,你们两个出去都一样的。邵明出去就说自己叫邵亮,邵亮出去,就说自己叫邵明。”
  “你去跟我妈说咯。”邵亮说。
  小峰问他们要去哪,邵亮说自己想去深圳,邵明说自己想去广州。总之,只要不让他们呆在团风就行,他们几个比赛看谁把雪糕棍儿甩得远。裴敏说他哪都不想去,他说团风需要他,就像铜锣湾需要陈浩南。“团风都没征服,去那么远做什么?”
  谈论他们自己的未来总是可以快速结束,好像因为没几种出乎意料的结果而与自己毫不相干,话题总归要落到小峰身上。他们鼓励小峰,让他好好考个大学,考个重点大学,他们兴高采烈地说起小峰头一天还赌20块钱一局的桌球,第二天继续考试都能考到二中,这种天才人物一定能人头地什么的。小峰一点都不想听,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了。未来是什么样的,他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他回忆起那天晚上,外地佬放言团风没人桌球打得过他,从下午打到晚上没输过,双胞胎骑着摩托车过来接他。很多人都来看那场比赛,现场很多人都给小峰喊“加油”、“搞死他”什么的。小峰爸也来了,远远的。赢下10局外地佬就不敢打了。他当场给了他爸爸五十,给裴敏和双胞胎和其他几个兄弟一百。小峰爸还笑着说,小鸡巴捣的,你老子还不如你几个兄弟。也就是那一晚的加油声激励他第二天超常发挥,比分数线多一分进了团风中学高中部,上寨中学那一届就三十七个人考上,他们那帮钻游戏室的,就他一个。之后小峰再也没碰过桌球,高一时的体育老师邀请过他,被拒绝了。想起这些东西,还有那些远去的加油声,小峰开始烦躁起来。
  他站起身,向马路中央走去,直愣愣地穿过马路,眼睛直视,也不看车,在精确计算内让一辆摩托车和自己贴面而过,摩托车手放开油门,刹车,回头,刚想骂几句,看到游戏机室门口那三个光着膀子的愣头青早就立起身朝这边走过来,旋开油门走了。
  在杂货铺搭起的遮阳篷下,小峰掏出一块钱,递给那个沿街卖瓜子兼收破烂的老婆婆。老婆婆把瓜子装在用纸叠成漏斗状的纸包里,很大一包,给小峰。双胞胎和裴敏走过来,杂货铺老板疑惑地辨认了一下:“诶,这是团风街上的那对瘪头吧。”双胞胎没好气地说:“是啊。”他们最讨厌别人叫他们“瘪头”,出生时头是扁的,“大瘪头小瘪头”跟了他们很多年。
  老婆婆看到双胞胎,笑了起来,用手去抓两大把瓜子,让双胞胎来接。双胞胎很乖地蹲下来把瓜子双手捧了,大声和老婆婆说话,并用手势比划着,再把瓜子放回去。双胞胎是团风街上唯一的一对双胞胎,小时候人人都抱过亲过,满街都是认识的人,打架少不了他们,挨打的时候却总有人来扯。
  “去游泳吧。”
  双胞胎和裴敏都为小峰这个提议哈哈大笑。小峰不会游泳,邵亮曾经说过,水里的小峰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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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0
发表于 2016-2-20 20:5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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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三轮风驰电掣的,一路灰尘,时不时打个招呼,或慢下来和路边的人说几句,熟悉点的还问问要不要去细河游泳。在这个县城里,到处都是熟人,他们还要停下来,问一些人要烟抽,话说得极不客气,“怎么,看到我们连烟都不发一根啊。”非要对方一边笑一边拿烟出来发才满足。碰到大哥级的人物,也要停车,喊声哥,发根烟还要客气地说“差烟”,并老实告诉对方自己的近况、今天的行踪。如果遇见女孩,统一的放慢车速,跟几步以表示自己对她的欣赏,然后再一扭油门,冲出去。整条普济路是最浪费时间的,把一条走完简直要花光满满一天的时间,但也是与自己的朋友和仇家见面的主要场所。
  细河就是小河,没有真正的名字,长江支流。每年夏天,他们都在这里来游泳,一个个晒得漆黑透露,有的时候会被赶来的大人拿鞭子抽回家。有的安全回家也没用,大人拿指甲在皮肤上一划,就知道去没去游泳。大人担心是因为每年的细河里都会淹死几个人,大人说这是水鬼找替身,每年有名额。“就在那,他一个人先跳进去,游到中间,突然叫了一声潜下去,我们都以为是闹着玩的,再找,人就没了。可惜了啊,打架又好,人又义气又帅。”裴敏说的是金哥,洪秋生的金牌打手。
  “你说奇怪吗?大家都说每年细河里都有指标,人死之前吧,我们都下水玩,死了一两个之后指标满了,我们又都不去了。说明我们下水就像是去完成指标一样。”小峰说。
  “快把指标送了吧你。废话那么多。”邵亮一个猛子。
  小峰站在水里,水刚没过他的胸口。其他三个人都在河中央玩着各种花式,邵明游回来,说,给你个龙虾玩玩。把手从水里拿出来,一团烂泥,用手一挤,又游去水中间,离得小峰远远的。
  小峰闭上眼睛,胸膛在水里一起一伏。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在这个世界,没有读书的负担,没有在这个小县城的束缚,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闭上眼睛前那水面的波纹,一层层荡漾来荡漾去,渐渐模糊。什么都没有。又从这什么都没有的虚幻里钻出一个女孩,走在录像厅的门前,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
  他又睁开眼,下意识向左望去,离河岸不远的地方,是那个女孩,挎着书袋。此刻却并没有到放学时间。女孩正沿着河岸走着,也望了望他们这边,但没有停下来看的意思。她不一定看得到小峰。
  小峰站起来,并走到岸上,尽量不去看那个女孩,但他站起来时,他知道那个女孩看到他了。他大喊一声,跳到河里,并奋力向其他三个人游去。他确实可以在水里扑腾几下,大概埋着头游了三四米。再想在水里站起来,已经到了水深的地方,他向下沉去。在水下,他尝试睁开的眼中满是浑浊的水,还有水草和带起来的一小块泥土,他忽然有一种孤单感,自己人突然到了水面上空,环顾四周,他的三个兄弟都不见了。只能靠他自己。他开始挣扎。
  裴敏第一个游到他身边,抱着他要提出水面。小峰不停的挣扎,一点都不像岸上的他那样冷静,甚至已经快要把裴敏也拉到水底去了。裴敏急了,在水下狠狠的朝小峰的脑袋弄了两下,小峰这才安静些,顺利的被拉出水面,慢慢游向岸边。
  他们坐在岸边喘气,裴敏生气的骂他,说他差点去交了指标。
  “老子才不要会交指标,交指标的都是会游泳的,你们三个小鸡巴捣的才应该小心。”
  “你是为那个女孩子跳下来的吧?”邵明不怀好意的问他。
  “没有,我只是那一刹那觉得自己会游泳了。”
  “放屁。”
  “走吧!回家吧。”
  “才过来呢,鸭子和黄哲他们马上就到了。”
  “走咯,他是要追过去看那个女孩,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赶回去给那个女孩放音乐。”
  摩托车又突突突开在路上,他们光着上身,让太阳把水晒干,小峰把衣服搭在肩膀上。经过那个女孩身边,他假装不去看那个女孩。裴敏慢下来,小峰推了他一把,把刚响起来的口哨推没了。车子又快起来。
  “她像谁?”
  “米雪!”
  “周海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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