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到宽版
北斗六星!·百事通·查看新帖·设为首页·手机版

北斗六星网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楼主: 令箭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复制链接]

421
发表于 2016-1-31 17:50 |只看该作者
【夏】

    外面不时刮起的季风把窗户吹得吱扭作响。这声音最终使她醒了。房间里很阴凉,可她躺在床上,身上还是出了汗。女孩睁开双眼,在床上翻了个身,躺着的身体看起来更显单薄。
    她的眼睛很大,瞳人又黑,这反而使她的目光中呈现出一片虚无,她盯着窗口的方向,眨了眨眼。窗台上摆着一个坏了的保温杯,一小瓶花露水和一筒海鸥牌洗头膏(它总是能散发出淡蓝色的味道)。洪大的风起声能听得很清晰。风很大,但是窗户很结实,腻子把玻璃牢牢固定在木制窗框上,不用担心玻璃会被损坏。窗框被漆成了绿色的,而腻子是土黄色的。过长时间不受打扰的睡眠,使她感到体内积存已久的疲倦被释放出来。她感到头疼,而这头疼却让她觉得舒服,正如那窗户的响声反而使人感到沉静。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女孩想。
    在她醒后不久,刚出的那层薄汗就从身体上消散了。她反复地揉了揉眼睛,然后从床上坐起身来,这床对她来说有点硬。她穿着一件松垮的大背心,有些过短了的睡裤下露出她的一截小腿,两只薄软而苍白的脚丫正在寻找并试图套进拖鞋里去。她凌乱的短发看起来非常黑,她过去常常漂染头发。她低头的时候耳边的头发就垂下来,发梢挡出她的两颊。
    她平静地坐在床沿上,用手指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去。她慢慢端起摆在床头柜上的大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水里有淡淡的咸味。她站起来走到窗口旁,从书桌上拿起那面带不锈钢支架的圆镜子,举在面前审视自己。她依然年轻、脸部的线条仍然俊俏,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她把镜子重新摆回到桌子上,又拿起台钟看了一眼——因为昨晚忘记拧发条,台钟已经停了下来,指针停在五点三十五分的位置。
    她推开屋门,来到外面。蓝天和公路上所反射出的光线,使她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虽然她站在凉棚下,还是皱起眉头来。风弄乱了她的头发。她用一只手搭在眼帘上,向远处望了望。这条公路沿着平缓弯曲的海岸线延伸到远方,这会儿路面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也没有自行车和汽车。她不晓得是渔船还是拖拉机的马达声从她看不到的地方时远时近地传过来。她猜测这会儿应该已经是正午了。公路另一边的平静的海面上,呈现出一种暗淡的波光泛滥的绿色。
    这栋房子建在海滩公路的道边。房屋门口上用木棍和竹竿搭了一个简易的凉棚,一些藤蔓植物缠绕着它们生长,一直覆盖到凉棚顶上。阳光透过这些植物枝叶的空隙在地面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女孩进到屋后的厨房里。她拧开液化器罐的阀门,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炉灶,烧上一小锅水,然后洗净了一根黄瓜,在案板上用刀慢慢把它切成很薄的片。她把扣在盘子里的两张馅饼放在平锅上用小火烤。她站在一边静静等着,等饼渐渐烤热了,就用铲子小心地把饼翻过另一面烤,这时那种面粉加热后的味道散发出来。

使用道具 举报

422
发表于 2016-1-31 17:51 |只看该作者
    锅里的水沸腾了,她把切好的黄瓜片和作料放进锅里,然后又打进一个鸡蛋。她用汤勺在锅里搅了搅,把鸡蛋搅散开。蛋花在滚开的热水中翻滚,黄瓜的香味很快飘出来。她又取了一些虾米皮丢在汤里,再撒上味精和盐。好了,现在汤里还需要淋一点点香油。她蹲下来打开餐橱找香油。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并不熟练,但却很认真。她用勺子尝了尝汤,又加了点盐,然后关掉灶火。
    她从餐橱里拿出碗,给自己盛了一碗鸡蛋黄瓜汤,蛋花打得难看,可这并不影响汤的味道。然后她把小火烤着的馅饼又翻一次个,这时饼已经热透了,也变软了,有一点薄油渗出来在平锅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让人感觉到饿。她用筷子夹出一张馅饼盛在碟子里,然后坐在灶台一旁的小桌边,慢慢吃起来。
    馅饼仍有新鲜韭菜的香味,爽口,一点也不腻,饼心儿里热透了,第一口咬下去就很香。她低着头,慢慢地咀嚼着。她一边吃,一边看着搪瓷碟子上印的边际模糊的花朵。她吃了多半块馅饼就停住了,她用手指抹了一下嘴角,然后拿起汤匙,把碗里的汤一点点喝净。
    她又盛了些汤,端着碗走到厨房的纱门边。
    外面,阳光把砖墙和凉棚边的地面切割成了几个明暗不同的部分,让人舒服的,暖洋洋的,明亮的锐角或者钝角。
    透过纱门,午后的空气闻起来很清澄,而在阳光直接照射到的地方,那清澄又仿佛带着一点焦糊的香味儿。
    好久没有尝过这么新鲜的黄瓜了,她用勺子把汤里面的黄瓜片捞起来吃。她把碗举起来到嘴边,停了一会儿才喝下第一口汤。碗底的一只小虾皮在汤里游荡。
    汤。
    大海。
    飞行器。
    青色丝瓜。
    半埋在沙滩里被潮水冲没的旧电视显像管。

使用道具 举报

423
发表于 2016-1-31 17:51 |只看该作者
    她听到有人进到院子里的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过一会儿,一个男青年从前屋出来,走向厨房。他中等身材,偏瘦,戴着一副平淡无奇的金属框眼镜,手里提着一个尼龙网兜,网兜里塞着几瓶汽水,还有两本书。他好象是那种每天从一醒来就在微笑的男人,每次当她看到他时,他都在冲她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推开厨房的纱门,“莉莉!”
    “表哥。”
    “你在这儿啊,没睡午觉啊?”
    “我刚起。你吃午饭了么?”
    “吃了,在学校吃过回来的。”他用力提起胳臂,把网兜放在餐橱上(“咚”),然后把里面的汽水一瓶瓶拿出来,他看到小桌上的碗碟,“你怎么才吃饭?”
    “家里的表停了。”
    “喝个汽水吧?”男青年递过来一瓶汽水,女孩接过来,放在餐桌上。那汽水是透明的,没有颜色,但是喝起来甜丝丝的,是当地产的汽水,她曾喝过。
    “你如果没吃,还有昨天剩的馅饼,我做了点黄瓜汤。”女孩说。
    “好,我吃过了。”
    “现在几点了?”
    “快两点了。莉莉,你再睡会儿吧。”
    “你回来我就不睡了。”
    “我看你晚上休息不是很好,白天也要多睡睡。”男青年讲普通话总带着点口音。
    “那我不是变成猪了?整天睡。”

使用道具 举报

424
发表于 2016-1-31 17:51 |只看该作者
    男青年冲她呵呵笑着。他去水池边洗了洗手,又拿起水壶给自己的茶缸里倒了些水,站着喝干了,然后在小桌边坐下,“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多养养。下礼拜六,有条船要出海,302号。船上的大副是我的朋友,我和他说好了,让他带你去海上玩玩。你不是一直想体验体验坐船到海上的感受么?跟坐汽车和坐飞机感觉都不一样的。”
    “你不去?”她问,一边站起来把盘子拿到水池边。
    “我当然去,和你一起去。”男青年走过来,“你不用洗,放在这里吧。我来洗,我来!你是客人呦。”
    女孩冲他笑笑,站到一边,男青年继续说:“哎你应该见过那个大副,他姓张,上一次你来……”她看到网兜里的那两本书摆在餐橱边,就顺手拿起来。
    第一本书好象是本小说,《海上的女人》,书名下用小字印着作者的名字:(苏)诸维柯夫·普,汤真译;另一本书名叫《杨度传》,著作者有两个:何汉文、杜迈之。她翻了翻,看到两本书扉页上都盖着学校图书馆模糊的红戳。
    “……你对这个人应该还有印象吧?”他最后问道。
    “好象有。”她把书放下,离开厨房,回到前屋里。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出神,直到男青年进来。
    她看到这个总是冲着她笑的男人,突然有种想要抽支烟的欲望。
    她捋了下头发,望着他把书桌上的台钟拿起来,对了一下自己的手表,然后拧动台钟的发条。那是一台上海产的蓝色圆形台钟,表盘前的玻璃蒙圆鼓鼓的。天黑下来后,表盘上的指针和数字会发出淡淡的荧光。
    “在这里住,都还习惯么?”他又打开抽屉,在里面翻着什么,又转过头看着她,“我得想办法让你胖起来,要不我怎么跟你家人交差啊。”他拿出装墨水的盒子,然后坐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他的两支钢笔摆弄起来。
    他穿着灰色的衬衣,袖子挽了两折(左手腕上的金属带手表),衬衣的下摆塞在棕色长裤的裤腰里。腰带已经很旧了,铝制的皮带扣被磨得发白。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皮凉鞋,露出里面浅灰色的尼龙丝袜子。

使用道具 举报

425
发表于 2016-1-31 17:52 |只看该作者
   她听到他用笔在纸上快速划动时发出的沙沙的声音。然而他是可信赖的。她想。她觉得小腹右下侧有点隐痛,就像以前曾经有过的那样。于是她又躺在床上。她侧身躺着,看着他。他坐在桌边,双手在桌上翻开着一本书,脸却朝着她这边微笑,他的姿势看起来好象是准备拍报纸上的那种劳模照片。
    想到这个,她也笑了,有一缕头发垂下来搭到她鼻子和嘴唇之间。
    “又困了吧?”他说。他觉得,在她躺下后,眼睛下的黑晕好象变明显了。
    她眨着眼睛,又好象并没有在看他。
    “再多睡会儿吧。下午我还要出去一趟,到我妈那里。哦对了,她不让你住在这儿,她想让你住到她身边去……”
    她用手抚着床单,床单上印着一道道色浅而宽的条纹。
    “……晚上我给你烧带鱼吃。”
    “你会做么?”她仍望着床单。
    “有什么不会。再说,不会,我今天不是有的是时间去学么?你没看见我正在读烹饪书?”
    她看他一眼,“瞎说!”
    “反正,现在学不会,下午回来还可以学。下午学不会,还有晚上。过了这个晚上(一定是个天空晴朗的晚上,她想),还有明天……”
    明天上午,还有明天下午,还有后天的上午,大后天的下午。还有很多很多上午和下午。还有很多很多可以让我安静地度过的日子,不再想到任何事。不再有任何的烦恼。到了夜里,天空就会晴朗。而白天,季风使天气永远都不会太热。早晨,太阳从灰色的海平面上升起,晚上,月光又会倒映在那一大块蓝水晶一样的港湾里……没有海鸥,没有汽车,没有行人,也没有船,等到了有雾的日子,这些全都看不到了,连海鸥也打盹了,到那时,我就要光着脚,一步一步地,悄悄地,沿着公路走到大桥的那一边去(而表哥像猫一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鼻孔里冒出一个大大的气泡)。我要让我自己消失在那漫天的大雾中,我要像跳房子那样向前走!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在桥的另一边,一定是那个奇怪的俄国大城堡,它的墙是白的而顶是绿的。那里也都被淡白色的雾气浸满了!那里一定有很多快乐的事,有用奶油球和水果装饰皇冠的国王。有王子,和穿着苏打饼干一样外套的守门人。什么都有,真的什么都有……

使用道具 举报

426
发表于 2016-1-31 17:52 |只看该作者
    她睡熟了。刚刚她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话,可现在睡熟了,略蜷着身子,像个小动物。男青年坐在书桌边,拿着那本新借来的书,读了几页,这当中他有两次放下书看看她。风吹在窗户上,窗户合叶处发出吱吱的响声,只有当房间安静下来才能关注到这声音。他动了动胳臂想要站起来,可并没站起来。他就坐在那里,端详着那女孩睡着后的面容。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翻开的书已经自己合上了,但是没有关系,这本书刚看了个开头,很容易能找到他读到的那一页。现在的他没有笑。他平静地望着她,像一个细心的人在观察一株刚开花的水仙。他想起自己并没有坐过飞机,却告诉她坐船和坐飞机感受不同。对,那当然是不同的。这是个绝无相同的世界。绝无相同。虽然并不冷,他还是打算把毛巾被给她盖好,她的胳臂和腿都露在被子外面了。

    蓝色。很淡很淡的,像是用洗过好多好多遍都洗旧了的淡蓝色。
    然后是红色。穿过一个巨大的西红柿,能听到它的心跳。
    绿色。呵它也是很淡的,整个全是。先是很宽的一道,两道,然后扩展到全部。
    现在是黄色了,鲜澄澄的明黄,又变成雏菊花瓣的黄色,又变成橘黄。很暖的很暖的橘黄色。透过薄薄的棚子照下来。照得全身都暖洋洋的,都飘起来了……
    她先是眯着眼睛。她任由那些色彩变化,不做任何选择。可是一旦她决定睁开眼了,就只能看到淡蓝色的天空,而不会看到橘黄色,是淡蓝色,像是被海水冲刷了无数遍的淡蓝色。她抿了抿嘴。
    “哥,”她一叫他他立刻侧过头看她,“你会滑冰么?”
    他笑着说不会。
    “你就住在海边,冬天也不去滑冰么?”
    “呵呵,海水是不结冰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出海,晚上睡在船上,是什么感觉?”

使用道具 举报

427
发表于 2016-1-31 17:55 |只看该作者
紫葡萄》
  他趴在那里,在几片叶子的间隙中,看着院墙外那个女的让人摁在坡底破土洞里。葡萄蔓子探上窑顶,把蒿草拦腰扯住,使劲往低处拽。它们纠缠在一起的样子,跟他刚才看到的情形差不多。他就伏在那些葡萄蔓子和蒿草里面,蜷缩着,像一只蛹,枝条顶端那几根嫩绿的细须,几乎把他的耳朵当成攀附物了。一架双翼机从另一孔窑的灰砖墙头上忽然压过来,轰一声擦过头顶,覆在他身上的葡萄叶子被风带动,反转过来,露出灰白色背面,彩色纸片纷纷扬扬从飞机上飘落下来,和复尔又绿的叶片搅在一起。
  破土洞那个乡下男人站起来,探头朝天上看了一眼,伸手够住一片纸,摊在手掌里,看了看,咳出一口痰,吐在红纸片上,丢在一边,转过身,对脸冲下趴在黄绵土上那女人后背笑了下,弯腰拾起方才蹬脱的一只鞋,那只鞋脚拇指那里有个破洞,穿好后背着手走开了。
  土洞里,女人翻了下身,朝亮处挪了挪,仰面朝天躺着不动了。阳光只能照到她脖颈以上,其它都被隐在土洞的黑影里。他趴在窑顶有一节语文课的时间了,那女人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连气也没叹过一口。他也在叶子下面翻了个身,曲起腿,伸手抱住膝盖。一张粉色纸片从枝条上落下来,贴在嘴上,他吹了一下,没掉。又吹了口气,纸片飘起来盖住右眼。他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没理那片纸,干脆闭上左眼,粉颜色上面爬满了黑蚂蚁,猜也能猜出来那十来只蚂蚁是些什么意思的字。一只黄嘴唇麻雀要往头顶的枝条上落,蔓子太嫩,被折断,小鸟拍了几下翅膀,把糊在他眼上粉色纸片给扇掉了。小鸟飞了。左邻那边有人低声说话,一男一女。他晓得这俩人是谁,懒得侧过脸看他们一眼。
  双翼机又飞过来了,比上次高了好多,轻飘飘地,它肚子里大概没货了,把纸片撒在小城所有窑顶上那些蒿草里面后,洋洋自得地晃着翅膀回家去了。土洞里那女人不见了。她在里面只留下几滴血,和绵土掺在一起,已经发紫,结成几个熟葡萄大小的硬痂了。
  左邻有人喊他,让他从蒿草里面钻出来。她仰脸笑着,站在槐树下面对他说,我同学他走了,你可以出来了,我早就看到你光脚丫子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顶着一片绿叶站起来,揉揉眼,也笑了。他跳下窑顶,从院墙翻到左邻那边。她把他摁在槐树荫下竹躺椅上,给他拣去粘在头顶的草屑。你妈又跟那帮人跑到市里游行去了?她问他。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其实,这会儿他啥都没想,也啥都没听到。槐花早在半个月前就开过了,可他还是能闻到一院子的香味。他知道它打哪儿来。所以,就闭上眼,不管她问啥,他都嗯一声给她听。她也不说话了,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抱住他一只胳膊搂进怀里。<br/>  “你爸老也不回来看你。”她说。
  “嗯。”
  “你想他吗?”她又问。
  他仰起脸,看着树稍的喜鹊,没说话。
  初夏的天空,并没有因为双翼机飞过而留下污痕,五年级男孩子头顶的树叶上面,依旧镶嵌着几年前的蓝天。半蹲在身边的邻家姐姐,摇着他胳膊轻声说,我俩刚才那是排练,排练一个反映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节目,过几天就要演出了。她把他的胳膊搂紧,腾出一只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又说,到时候让你坐在第一排看。好不好?他嗯了一声,说好,那就第一排。

使用道具 举报

428
发表于 2016-1-31 17:5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7:58 编辑



   他双脚摸索着找到两个石头缝,蹬住抠紧,手扒在墙顶上,屁股冲着自家的院子,看着姐姐收拾槐树下的东西。姐姐收拾一件就仰脸对他笑一下,他也回笑一下。还没等姐姐把竹躺椅折叠起来,他让人从墙上给放到一个很宽的肩头上,脚没沾地,就坐到自家葡萄架下的荫凉地儿了。乡下四舅一手提着一只猪后腿,一手扶住肩膀上的外甥,把他端到挂着一串串青果的葡萄架下面了。四舅给奶奶说了很多事,说他不准备种庄稼了,把种子都喂鸡了,又把鸡给杀得吃了,还把羊啊猪啊全都给宰啦,四舅还说他在毛驴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让它跑进后山放野,就连老镢头都丢进前畔的山水渠里了。
  “不种稻黍了?”奶奶舀了一勺子粉条,又在菜盆里拣出几块厚肉,扣进米饭碗里,递给四舅说:“你把猪屁股吃完后,打算喝西北风去呀?”
  “我以后见天吃这个,”四舅拔拉了几口饭,咬住一块肥肉说:“玉米茬子太粗了,难咽得很。”
  “看这样子,我亲家终于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
  “婶子,县革委把我选上了,让我参加贫宣队。”四舅转过脸,朝葡萄根底擤了一滩鼻涕,手在鞋底子上蹭了蹭,那只鞋也有个破洞,在另一只脚上。四舅操了一筷子粉条,使劲吸了一口,有根长粉条啪一家伙贴在四舅腮帮子上,在耳朵上缠了一圈,四舅滋滋吸了好一气,才把它顺进嘴里,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四舅说:“他们还叫我当组长呢,管几百号人,明儿就上任。”说完,把脸从大老碗上抬起来,看了看左邻那堵墙。
  姐姐的长辫子在墙头上甩了一下,扫落几瓣嫩绿的瓦松,掉下来在石板上跳了几跳。<br/>  奶奶递给他一碗饭,指了指那堵墙。  他接过来,用筷子挑出肉放回盆里,又在里面翻出几根绿菜操进碗里。他先把碗举过头顶,搁到墙头上,端了个高凳子站上去,就见姐姐背靠着槐树冲他笑。
  那顿猪肉炖粉条的晚饭他一口都没吃。看到四舅把那只猪脚脖子用刀子通了个眼,系了一根麻绳提在手中,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吃长脚的东西了。
  那条土跑道很长,夯得很瓷实,两边长着矮草。为了验证飞机降下来时,几个轮子会不会被颠掉,他平伏在跑道的尽头,把脸贴在黄土上,看它是否平展。还好,夕阳在上面栽了一层很细的黄绒毛,跟铺了条毯子一样。那架双翼机就停在那头。他认得它。因为它像蝈蝈一样的肚皮底下,草绿色不知被啥给刮掉很大一块,露出灰白色的铝皮底子。这个记号,他趴在葡萄蔓子里面时,就确定了。他拨开带刺的铁丝网钻进去,踩在那层黄绒上,很长的影子走在他前面,像大人一样高,他伸展双臂,踏起碎步,或左或右倾斜着身体,朝那边奔过去。两架飞机碰头后,他小了很多,影子没它长,也没它粗,跳起来也不行。机舱大敞着,舱门下架了一副只有四阶踏步的铁梯,进去后,他发现,原来这东西里面也敢这么破,就跟钻进一付骆驼的骨头架子里差不多。他有些沮丧。坐在那排木头长条椅子上,他看到对面舷窗边有根罗丝和别的不太一样,突出来很长一截。原来它松动了。在机舱里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一个趁手的家伙。他要把它拧回去,拧到位。可是不行,指头摁一下它就缩进去了,一放手,它又滑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干脆连根拔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好一阵子,也没个好放处,只好揣进书包里。舱里乱糟糟地,好几个瘪麻袋扔在那里。他用脚把麻袋归拢到一起,拣了几张传单,趴在椅子上,叠了五架飞机,总共四种颜色,黄的、红的、白的和绿的。折了两架绿的。他喜欢这颜色。他走到舱门前,先把其它颜色的放飞掉,它们没飞多远就栽跟头了,有一架还可以,勉强转个圈,没够到罗旋桨就落地了。他把希望全放在绿的上了。还算争气,一架绕了个圈,原旧飞回机舱了,另一架,飞出去老远,还像真的一样晃了好几下翅膀。他拣起飞回来那架,捋平后装进书包,让它同那枚罗丝呆在一起。
  “我认得你,”他在空中蹬踏着,舞动双手,拽住那人衣襟,扯紧,将悬在半空的身体调整好,转过身,仰起脸,瞄准那人泛着青光的下巴喊道:“放开我呀。”
  “我没见过你。小子,这可不是你呆的地方。”那人提着他的脖领子,走下舷梯。<br/>  “你在我家窑顶上撒过传单。”双脚落地后,他说:“真的不骗你。”
  “嗯,那倒不假。我在很多家窑顶上都撒过。”那人松开手说道。
  “我从来不骗人。”他将衣服下摆拽平,盖住刚才露在外面的肚皮,转身就要走。

使用道具 举报

429
发表于 2016-1-31 17:5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01 编辑



    “哈,”那人又攥住他的领子,蹲下身对他说:“你这就想走,啊?”
  “还有别的事?再晚就找不到我妈了。”他说:“早知道里面那么烂,我才不来看它呢。根本就没有战斗机的派头嘛。”他把手放到书包上。
  “哈,哈哈。它烂吗?”那人松开领子问道:“你妈?她是谁?”
  “烂,真烂。”
  那人踢了一脚飞机轮子也说烂,是很烂。
  “我妈叫……”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一个名字。
  “啊……”那人从飞机底下钻出来,摸着他的头说:“你还别说,我们真认识,还是一派的。”
  “噢,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你家不是在米县吗?怎么跑到市里来了?就你一人?”那人问他。
  “嗯。”说完他又要走。
  “别走,乱哄哄的。咱先吃饭去,我再叫人把你送给你妈。”
  他只吃了一只苹果、两颗煮鸡蛋、一小盘炒土豆丝、一大碟子醋溜西葫芦,还有三个白馍馍。吃完后他说饱了。
  “你撒得传单不准,全部落到蒿草里头了。”
  “随它去,飘哪儿算哪儿,不就那几个字嘛。”那人笑了笑,低声对他说。
  “哦,你不去撒了?”他问。
  “不去了,”那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最近几天可能有雨,我想到毛乌素给沙漠撒草籽去。那种草叫沙打旺,长起来后,整个沙漠就变成绿洲了。”
  “那就算啦。”他拍了拍书包。
  “不撒就算了,反正你也撒不准,撒不到我家院子里去嘛。”他又拍了拍书包,对那人说。
  那人给他书包里塞进去两个苹果,很大,还有几个馍馍。“你妈很忙,不一定顾得上招护你。”那人说:“咱走吧,我喊人送你去。”
  市里所有临街的墙面上,都让人贴上了红纸白纸。那家买豆腐的,用老木料做的窗子档板,也被糊住了,那老汉小心翼翼地用切豆腐的薄刀片,捅进木头缝,谨慎地割开写满毛笔字的白纸,卸下那几块板子立在一边。灯光和豆香味,一下子就从里面飘出来了。他拍了拍肚皮,懊悔多吃了机场食堂的一个白馍馍。
  卖豆腐的老汉让他去莲花池,说里面有个亭子,常常有人在椅子上过夜。他就去了。不过,里面围了不少人,在一盏昏暗的吊灯下大声吵叫着,争论什么事情。他躺在长条椅子上,头下枕着书包。馍馍很软,有四个吧?他坐起来,把馍馍们匀在一个角上,再次枕上后就更舒服了。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双手支住下巴,啪哒啪哒往下掉眼泪,说她怕。他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团,弄展后递给小女孩。她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他说,脏,上面肯定有你的鼻涕。只一小会儿她就不哭了,靠在他背上说,我妈就在那边,她不理我了。
  “你妈也不理你了?”她问道。
  “没有,我才不去找她呢。”他说。
  “嗯。”
  “嗯。”
  小女孩不蹭他的背了。她好像睡着了。他侧过身,慢慢扶住她的背,拉过书包,让她枕上。她睡得很甜。不过,眼角上挂着两滴泪,还没来得及流下来。他双手在小女孩的脸上面挥舞着,驱赶那些让人打心底里厌烦的大蚊子。

使用道具 举报

430
发表于 2016-1-31 18:0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04 编辑


    那群人突然间安静了,池塘里有只青蛙却叫开了。可是,还没等到第四只青蛙开始叫的时候,他们又嚷嚷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小女孩还那样躺着。他扶住她的头,慢慢抽出书包,想了想,掏出一颗苹果放到她头顶边上,转身要走。可是,衣角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小女孩睁着大眼,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又开始往下淌眼泪了。她说太大了,吃不了。他从书包里取出铅笔刀,从中间分开,递给她一半苹果。他比小女孩吃得快,吃完后,就从书包里取出那架飞机,向黑夜中投去。飞机在有灯的电线杆子半中腰绕了个圈,滑进池塘里了。
  “你叫他们不要吵架了嘛。”小女孩说。
  “唉,他们在讲道理呀。”他拉住她的手,朝那两群人走过去,朝小女孩的妈妈走去。
  第四个白馍馍吃光后,他基本逛遍了市里的主要街道。商店柜台上摆的几样东西,不比县城里多。有几样姐姐能用上,可他没钱,连五分钱的钢嘣儿也没有,书包里头能发出点儿响声的,只有那枚罗丝和铅笔刀。其间,在那个老汉的窗口前,他曾经两次想掏出一个馍馍换块热豆腐吃。奶奶说起过,说市里的水好,是沙漠里澄出来的,做出来的豆腐能挂在秤钩子上卖,才下笼屉的热豆腐,蘸上漂着香油花儿的蒜泥和白醋汁……他还是没舍得那样做,奶奶还说,粮食里头,就数白馍馍最顶饱了。
  他没再去莲花池过夜。第二天傍晚,跟个红卫兵,混进一群乱糟糟的学生队伍里,在一家剧院的舞台上找到一面红旗,把自个儿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站在一个角角上,看他们演出,看了一小会儿就厌烦了,在表演唱中直犯困。散场后,他没走,埋在一大堆红旗下面躲着。后来,反而睡不着了,使劲睡也没能睡着。他拉亮灯光,在后面的一个破箱子里,挑拣出几件古时候人穿的长袍马褂,过一会儿换一套,把木头做成的长矛和大刀举在手中,学着老戏的样子,衣呆、衣呆、衣呆呆,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天亮后,他来到机场,命令那人说:“把梯子给我端过来。”
  “里面比上次还乱啊。”那人说。
  “那也得上去,我有当紧事。”他抱住梯子,想把它架到舱门下。没搬动。
  “怎么,你不会让我飞到你家窑顶上,把你也给撒下去吧?呵呵。”
  “谁跟你开玩笑了?”他拍了拍书包。
  “哦……我真不能让你上去,机舱里有很重要的东西。”那人很严肃地对他说。
  “嗯,那算了,我就信你一回。”他从包里掏出那枚罗丝,递给那人说:“装上去吧。你不知道,这两天可把我给担心坏了,老害怕你从天上掉下来。还好……”
  “你别说,我还真从上面掉下来过。”
  “你骗人。我不信。”
  “哦……”那人点了一根烟,靠在梯子上,仰脸看着蓝天,好久没说话。
  抽了两根烟,那人才说:“他们没让我撒草籽去,又派我去撒传单了……嗨,我说小伙子,你都出来两天了,也该回家去了。”
  “好吧,市里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从书包里取出算术本,撕下最后一页,在那人曲起的膝盖上折了一架飞机,送给那人说:“你给我打听个顺车去。”
  他家院子地势高,在坡顶头。在窑顶上面,他能看到正在发生这个小县城里更多的事情。情况远比去市里那会儿糟糕。街上的大人们不像以往那样老实了,见面也不打招呼了。老城墙向阳处,整天晒胡子的那几个老汉也不见了。
  他看太阳,看云彩,看西边很远的天。一般会在傍晚。那时候的太阳很大很圆,好像能把老远处的,被黄土山阻挡住的,天那边的一些东西拉到眼皮底下来。虽然那架烂飞机肚皮底下蹭掉一大块油漆,如果装满油后,认准西面那个方向开下去,就一定能降落在一个很平坦的地方。他梦见过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沙丘,大片大片不太平展灰颜色的地,上面全是些碎石子,不长一棵草。
  姐姐那边的排练时断时续,常常间歇在沉静中。葡萄还吃不成,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又酸又涩,有几串快要挨到窑顶上的土了,他找了两根小木棍,用布条把蔓子系住,撑起来。这样,他就能坐到里面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人再也没有把飞机开过窑顶。为了等待,他在街上的游行队伍里,用铅笔刀偷偷割了好几面红旗的角,凑成一个三角形,绑在小棍上,好等双翼机飞过头顶时,挥舞起来,让那人看到他发出的信号。

使用道具 举报

431
发表于 2016-1-31 18:0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06 编辑


    “肯定撒草籽去了!”他对姐姐说:“其实他很笨,市里到咱县才五六十里,降落时把圈子转大点,多绕点儿路,不就拐到窑顶上了嘛。唉,他太笨了!”
  他没能坐在第一排看姐姐表演的节目。县城里唯一的舞台被人给砸得不像个样子了。姐姐说,算啦,就在院子里演。<br/>  “等秋后再说吧,到时候我专门给你演,打上粉彩,姐跳给你看。”
  “好,我不给别人说。”
  “我跳别的,”姐姐双手环过头顶,朝四周的墙头看了看,然后扬起下巴,把胸脯挺起来,对他说:“在电影里偷偷学的。”
  “是挑起脚尖那种跳法吧?”
  “对呀。”
  “嗯,那最好了。”
  四舅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蹲在一把大椅子上,头上系了一条白羊肚子毛巾,穿戴倒不太特别,上面是对襟疙瘩扣粗布衣服,下面是条肥胖的大裆裤,在腰间褶了好几下,不知为啥,簇新的衣服,却缝了几块大补丁。也有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只露出大拇指的布鞋不见了,换了双高腰军用黄胶鞋。
 “我想到图书馆看书去。”他说。
  “好啊,一句话的事,”四舅说:“我说了算。”
  他也吃了一小碗四舅端来的土豆块烩粉条。
  “我想回乡下种地去。”四舅吃着说。
  “嗯。”
 “我以为天天能吃上肉,谁晓得两个来月了,一滴油花儿也没捞上。唉,可惜我那些牲口们了。”四舅蹲在大椅子旁边,擤出一把鼻涕,把它甩在墙角,手指在办公桌光滑的边棱上搓了搓说。
  四舅说他想那头毛驴了。“它的眼睛很大,最听我指挥了。”四舅叹了口气说:“会不会让人把腿给打折了?”
  “《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那本书真好看。”他说:“你看过《列宁在十月》那个电影吧?看过?嗯,书和电影是一国的。”
  “你不能去。”四舅把大老碗撂到窗台上,对他说:“我想起了,他们说,那些书里撒了敌敌畏,学校的图书馆早就贴上纸条子封住了。”
  “有毒啊。”四舅又说。
  “我才看了三分之一啊。”他说。
  “不行。”
  “那就算啦,”他说:“反正后年我就到这里来上学了。”
  “谁和谁的故事?他们咋啦?”
  “不给你说。”
  少年离开了再过一年,将要天天迈进去的大门,朝无定河畔走去。正是发洪水的季节,浑浊黄稠的泥水中,翻滚着上游漂来的柴草和大树,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土腥味。
  那里,潮湿的大柳树下,有几头蛐蛐藏在石头底下起劲叫唤。
  入秋后,葡萄藤子相互纠缠在一起,牵扯住窑顶几蓬枯草,像奶奶的头发。里面藏不住人了。他站在秋风中,不时有发黄的槐叶贴在脸上。
 街面商店,在人最少时,才偷偷开一小会儿。县城里最红火的地方,就数南河桥头那家铁匠铺了,每天都有人把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送给打铁的父子俩,连晚上都有人去。那些人让父子俩打大刀片子,打长矛,打匕首。有个瘸子,在火红的熔炉前,倾斜着身子,立正了一个下午,等候父子俩把一根很长的,卡车车箱上撑帆布的空心铁杆,煅打成齐眉短棍,打好后,还没冷切,瘸子就左右倒手替换着,嘴里丝丝地吸着气,把它拿走了。
  有一天,农具厂那边,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以往的喧闹声。他从窑顶上跳下去,跑过去,挤进人群。
  “我宣布,”一个手上长满老茧的大汉,手里举着一杆长枪,大声说道:“我们打镢头的小厂子,也能造大枪了。”大汉拉了一下枪栓,把枪口对准人群。人群哗一下散了。大汉又拉了一下枪栓,装进去一颗子弹,有几个人,立马趴到地下了。大汉把枪口冲向天空,笑着说:“这可是杆真正的半自动步枪啊。不信?我打给你们看。”大汉抠了一下板机。没响。大汉又拉了一下栓,退出子弹,重新装好,又抠。还没响。人们哄一声给笑了。大汉急了,又拉又装。仍然没响。人们说笑着散了。
 没走多远,他听到很响的一声。回过头看时,大汉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往出冒血的左脚,痛得嗷嗷叫唤。

使用道具 举报

432
发表于 2016-1-31 18:0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09 编辑


    “啊呀,走火了,他挨了自己一枪。快快快,咱几个把他送到医院去吧。”有人跑过去,扶住大汉嚷道。
  他静悄悄坐在最高处的阁楼上,身边落满了厚厚的细灰尘。有只燕子,绕梁飞梭。
   这是文圣庙,依山势层层修建,总共十五个斋院。中学的食堂在一斋,图书馆在十五斋,四舅和他的副校长,还有老师们分散在二、三斋。语文老师说起过,再过一年,你们要从四斋起,读到高三时,秋季,大约就在十二三斋那些殿堂里毕业了。
  他一大早就翻墙进去了。他在墙上的石缝里掏过鸟窝,熟知能够攀爬、翻越进十五斋里每一道石缝。而且,那堵墙还很隐蔽,夹在很窄的过道里,估计没有别人能看到。没上算术课,书包里装了一张烙饼,还有一块黄萝卜酱菜。他在落满尘土的书堆里,在一摞子书最上面,找到那本书,从木楼梯爬上阁楼,回头往下看了看,又退下来,在门后找了一块薄木板,把落在文圣人头顶和肩上的灰尘扇去,伸手摸了一把塑像的胡须,转身上楼,认准一个墙角,半蹲着朝地板挥动那本书,还吹了好几口气,直到地板露出发黄的本色,才靠墙跟坐下。他翻开书,找到原来折好的那页,读起来。他声音很低朗读着,学语文老师的念法,腔调很婉转。读了一会儿,他把书放到膝盖上,一只胳膊压在上面,看着山墙上那个小圆窗。那只燕子,项间一点艳红,站在窗台上一声不响,仰起脖子朝天上张望。
  吃完烙饼,他才读了不到十页。来时,阳光穿过小圆窗,投射在对面墙上的光斑很圆,吃烙饼时却落到木地板上了,变成小细牙儿,读到第十三页时,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不过,阁楼里还行,不算太暗。所以,又读了几页,读到那个叫卓娅的苏联女孩子,被德国法西斯宪兵扒光衣服,捆住后丢到雪地里时,合上书站起来,走到小圆窗下,看着老远处的天空,他低声说,“唉,她应该让弟弟开坦克车去,就开装着大炮和机关机那种,追上去狠狠扫射一气,再碾碎那些德国鬼子。要不,就去开飞机,像撒传单一样,把大炸弹全部撂进鬼子的司令部里。他们可太坏了。”他又看了看天空,什么也没有,就连一只麻雀都没飞过来。
  对面的一些山,被阳光染成金黄色。已经下午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脱下上衣甩了好几下,确定背后干净了,没墙灰了,才重新穿好。
  他没走成。十三斋,十二斋,还有学校的操场上,大门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聚集了很多的人。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阁楼对面那个顶上有亭子的小庙里,有几个人大声说着话。
  在小圆窗里,他看到,四舅率领一队人,从十二斋往上冲,想带头砸开十三斋大门。四舅穿戴变样了,换成一身军装,除过领章帽徽以外,走路像个兵。但是不行,上面丢下来很多砖头瓦块,四舅只好领着那队人撤下去,躲到一间教室里。看来四舅急了,冲出教室,抽出腰间的皮带,在头顶上挥舞着。不行,反复几次,就是冲不上来。过了一会儿,那间教室里忽然顶出来一张桌子,下面半蹲着两个人,十三斋丢下去的砖头,砸在桌子上咣咣直响。等那个桌子挪到院子当中后,教室里又出来一张桌子,很快和第一张合拼在一起,桌子底下伸出个长凳子,四腿朝上,前面的两条腿绑了一整根自行车内胎。四舅让人做了一付大号弹弓。有两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冒着砖头击中的危险,拣了小孩拳头大一块砖,包在大弹弓包皮里,合伙拉起来,拉了很长一截,快要绷断了才放手。十三斋上面咚地响了下,有人大叫了一声。就这样,四舅领人冲上十三斋了。
  事先没准备用,书包里光有弹弓,没石子,阁楼上也找不到子弹。他在小圆窗上两块砖的间隙里,用弹弓的铁柄,抠出一蛋儿石灰,准备拿它当子弹用。他右手举起弹弓,左手捏紧包皮,然后拉开,闭上左眼,将目标跟定四舅周围,只要谁敢对四舅做手脚,就射谁一弹弓。
  冲在最前面的四舅,突然被斜冲出来的一名学生给打倒了。他在小圆窗里看到,那名学生手里,提着一杆田径比赛时才用的标枪,低伏着身子,像猫一样跑得飞快,扑到四舅跟前时,还好,没有用标枪铁尖子扎,学生蹲下去,抡起标枪,朝四舅小腿横扫过去,四舅的踝骨响了一声,很脆。它大概被敲碎了。四舅哼了下,仰面躺倒了,让几个人架起来,撤下去了。
  那蛋儿石灰太轻,在空中没按预算好的弧线飞,乱飘一气,不知落到哪儿去了。他没射中那个抡标枪的学生。
  他在阁楼里呆了一夜。只能听到无定河的水,掏空原本种庄稼那些地畔的黄土,和草籽、稻黍种子一起,卷进浑泥里流走的声音。虽然细碎,他还是听到了。四舅说他想那头大眼睛黑毛驴的时候,他就听到了。
  傍晚那会儿,在小圆窗上,还能看到自家的窑顶,和那几根葡萄蔓子。入夜后就看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一片漆黑,城里半星儿灯光也没亮起来。他从小圆窗里探出头,仰脸看天。天上有黑云,找了好一阵,才在天边看到三四颗星星,或隐或现,稀稀拉拉眨着眼。他又转身向下面望去,黑呼呼地,离地面很高,根本不能够确定,底下那团东西是树梢还是房顶。他就那样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落雨了,脸上凉嗖嗖地被砸了好几下。只一会儿,雨就下大了,很大的雨滴,砸到阁楼顶上嘭嘭响。他离开小圆窗,原旧坐回那个墙角,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大雨在小圆窗前蒙了一个水帘子,在闪电中发出光亮。憩在梁上那只燕子叫了声,很微弱,像有口气在喉管被堵了一下那样,可还是被他听到了。


使用道具 举报

433
发表于 2016-1-31 18:2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31 编辑



       天刚亮,他就被对面小亭子顶上的高音喇叭给吵醒了。
  在晨曦中,他从墙角站起来,又来到小圆窗底下。十二斋的院子里,摆放了很多个四腿朝天的长凳子。
  “守不住了,十三斋的人守不住了,他们要吃大亏了!”他心疼地数着:“总共五十条长凳子,要拆掉二十五辆自行车,才能绑成这么多弹弓啊。”
  太阳那一小细牙光斑离开地板时,下面的人冲到十四斋了。他们把上面的人,全部围困在十五斋里了。有人想破开下面的门,躲进来。可是,那扇门被他用一根棍子给别住了,推了好几下,他们就跑到别的庙里藏起来了。亭子木柱上的高音喇叭,叫喊了一个上午,这会儿,突然嗡嗡响了几声,不叫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喇叭又响了。是姐姐。她没叫喊,也没说话,哼起了歌。她唱得那几首歌他全都听过,也会唱,两年前就会了。他坐在墙角,双手抱住膝盖,静静听姐姐唱歌。他站起来,又一次走到小圆窗下面,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倒很蓝,但什么也没有,只在西边飘着一两朵白云彩。远处,无定河的水又浅又浑。他还看到,有个人站在他家窑顶上,葡萄树老藤子一样细瘦的身材。
  忽然,亭子下面轰地响了一声,姐姐的歌声停住了。这种响声他听过,在乡下听到过,很沉闷,是土枪,四舅带他打山鸡野鸽时,就发出这样的轰响。
  他又站在窑顶上了。奶奶坐在葡萄架下,在紫颜色斑驳的阳光中,仰脸望着他。
  这段日子,他做了一件事情。花费了四五天课外时间,在窑顶搭了一个了望台。他分好几次抱上来一摞旧砖,垒了四根五块砖高的柱子,放上去一块老门板。站上去后,几乎就是全城的制高点了。所有能看见的地方,已经找不到大块儿,连在一起的绿色了。
  在院子里时,他就听到西边传过来的动静了。他知道那是啥。因为,四周的空气,穿过熟透的葡萄串,甜咝咝地颤抖在院子上面。终于让他给等来了。双翼机飞得很低。他站在窑顶的了望台上面,使劲挥动小红旗。那人在他头顶上转了好几个圈子,撒下来不少传单。那人一定在头顶上认出他了,把飞机开到很远的山那边,调过头,正对他开过来。他没躲,把小旗举过头顶摇晃着,对飞机笑。那人从他右边飞过去了。他伸出双手,好像要从天上接个人下来一样。他看到那人在窗口里冲他笑了笑,还摆摆手。
  飞机爬得老高,在他的前方,在无定河上空,翻起了跟头。那人先把飞机头对准左边的山,像爬一道陡坡一样,慢慢往云里开,直到飞机的胖身子,跟火电厂的烟囱一样,笔直笔直地竖在天上。忽然,机头朝下一冲,反过来对准河川地,一头栽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知道那人会把飞机处理好。双翼机翻了好几个跟头,又在他前面飞过去一回。这回,那人晃了好几下翅膀。
  双翼机向西边桔黄色的太阳开去,跟老鹰一样。
  “会不会被烧得什么也剩不下了?”他叹了口气,从上面跳下来。
  每家窑顶的烟囱都往出冒烟。黑的,深灰,浅灰的,还有奶白色的炭烟,飘到他头顶不太高的半空停住了,不再往上升了,搅在一起,罩在小城天空上。他从那层灰色看出去,西边太阳一点儿也不晃眼。山的颜色也比以往灰了许多.
  这时,一个比葡萄大不了多少的黑点,钻进那团灰云,出来后就变大了。接着,那种熟悉的,能在心底里嗡嗡作响的声音,又让四周空气颤抖在一片柔和的温暖中。双翼机掉过头,从西边又飞回来了。
  冲着迎面而来的飞机,他高声喊到:“没骗我,你真开过战斗机呀。呵呵,真过瘾啊!”
  双翼机滑过他的头顶,朝东边飞去。他挥动小旗,跳上了望台大声笑着,叫着跳着。
  快到那座大山跟前了,那人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胖肚皮扫断几根树梢,眼看就开到大山上了。他急了,在门板上跳起来,朝那人大声喊道:“快往天上开呀,快啊……你这个大笨蛋呀,啊,老天呀……”那人不听他话,把飞机的头一低,朝山顶石崖撞去,溅起来很大一团白尘,随后,轰一声着火了。
  他在窑顶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山头上那朵紫颜色蘑菇云升起来,散开,又聚成一团浅灰的薄雾。
  跳下窑顶,回到院子里,他挑起脚尖拽了一串葡萄,翻过院墙,靠在大槐树上,叫了声“姐姐”。他叫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高。槐树梢的两只喜鹊被吓跑了。他走过去,到房檐底下取来那把竹躺椅,撑开后支在槐树下,又搬来小方桌,吹走上面厚厚的一层灰,放到旁边,把那串葡萄掰成三四粒一枝的小串,摆到桌面上。没进屋去,尽管他看到,那把钥匙就搁在房门上面的那个窗格子里。那房子很旧了,窗子不太大,挂在里头的帘子,是紫格子浅蓝色底的,窗子上镶了两块玻璃,一边贴了一幅剪纸,贴在玻璃的外面,左边是个男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右边是女的,腰身很细,辫子很长,垂到腰眼以下还露出一大截,她挑起脚尖,在跳那种舞。
  他躺在椅子里,掌心两粒葡萄被他捏破了,淌出紫色的汁子,滴进黄土中。几片枯黄的槐树叶子,转着圈飘下来。他闭上双眼,吹开落在脸上的叶片,嘴唇动了几下,叫了声爸爸。忽然他站起来,翻过院墙,在柴火堆旁边扛了把大号铁锨,奶奶叫他也没管,打开后院的小门,跑到窑顶对面那个破土洞顶上,铲起连带着茅草根的黄土,一锨接着一锨,把土往洞口前面填。他飞快地挥舞着铁锨,一歇也没歇。

使用道具 举报

434
发表于 2016-1-31 18:32 |只看该作者
over

使用道具 举报

435
发表于 2016-1-31 18:3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35 编辑

《大河》

       如果卢争钢还在的话,新来的同学就不会跟他同桌了。新同学老低个头,老师布置作业时也那样。他把凳子往中间挪了挪,拿胳膊肘拐了新同学一下,趁老师不注意时,还做了个舒展的扩胸动作。下课后,他在本子上撕了一页就跑进厕所了。等用到时才发现,是做好的几道算术作业。他记得新同学好像一直跟在后面,就冲外面喊了几声。等了好一阵子,墙头上才飞进来个纸团。
  “你咋不进去呢?就不急尿?”出来后,他问新同学。
     新同学低着头不说话.
  “那你跟在我后面干吗?上课时,你连书包都没打开过。你叫啥?”
  “陶……”新同学笔直地站着。
    “哈哈,我又没让你立正。”
    “我叫陶格斯。”
  “咋不姓恩呢?你爸肯定是个老红军。”他走过去,把胳膊搭在陶格斯的肩上。陶格斯搬开他的手,从他胳肢窝下面钻出来,低声说:“你没洗手。”
  “洗手干嘛?”他又把胳膊搭上去,夹着陶格斯朝大操场跑去。
  地理课上,老师的教杆从公鸡下蛋那个部位划起,拐了好多个弯才停在一个地方:“我们县城,”她用那根一点儿也不直的枣木棍子,在一个很小的黑点点上敲了几下,又顺着那条绿线条往下划了不到一铅笔头:“大瀑布,”教杆在空中画了一个弧,老师说很美,美极了。“彩虹!”他听到陶格斯低声说。“明明是黄泥糊子嘛,为什么非要把它画成绿的呢?”他碰了碰陶格斯的腿说。陶格斯没理他,侧身在本子上记着地名。他把卢争钢原先规定好的那条蓝铅印抹去,用三角板量了量桌子的边长,却忘了记数了。第二遍量完后,他在乘以二的位置上重新作了个记号。“这样你就宽松多了。”他用胳膊肘拐了陶格斯一下。上自习时,他拉起上衣拱着光脊背对陶格斯说:“看到没有?晒的!耍水时太阳给晒的。”他抹起陶格斯的长袖:“那像你,白得像张纸!”陶格斯打掉他的手,整了整红领巾。
    他老觉得头顶有东西,手摸上去湿呼呼地,闻闻没啥怪味。他仰起脸,柳树枝上歇着一对鸟,路灯照在它们身上斑斑点点。他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把书包顶在头上。整整守候两个钟头了,林业局大门里一出来人,他心跳得就会比原来快。不过,大多数时间,他的呼吸平缓允称,他的眼珠子,像落在河面上的两颗星星。不远处十字街口,早已聚集了一些人,他们一句话也不说,静悄悄地站在路灯底下。过了一阵,西边那条街又走过来几个人,和先来的合并在一起。他们开始说话了,声音很低。大约八点多时,东边也来了一群。他掰着指头数了一下,这些人中间,至少有四到五名熟人:北街照像馆画布景的、西街口镶牙的、缝纫社的、理发铺的,另外几个不敢确认,因为他们把帽沿得很低。他不明白这些人准备干什么,看他们一脸正经的样子,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他看见有个人从小巷子里骑出来一辆三轮车,上面放了一面牛皮鼓,车子后头还用铁链拴了条大狗,那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见谁就往身上扑,铁链子拽得哗哗响。三轮车停下后,那人转身朝大狗吆喝了一声,那家伙就老实了,往正中间石头路面上一蹲,足有大人的胸脯子那么高,黑着个脸,巡视着南来北去的行人,没过三分钟,它又沉不住气了,向绕着走过去的男男女女叫个不停。他去过那人家里几回,那狗认得他,因为他每次都会把那人卖给他的猪肉撕下一块,准确地撂进大狗的嘴里。林业局院子里又有人出来了。他问过好几个走出林业局大门的人,没人知道他要打听的人。这回也一样。他很有耐心,把书包垫在树杆上,头枕在上面,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静静等待着。又出来个人,个子不高,走路像支笔杆子。但这人也走进那群人里了。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后面的土,背上书包,叹了一口气,朝十字街走去。他在人群中穿行,项间戴着红领巾。他走到大狗跟前,在它脑门上拍了几下。狗不叫了。牛皮大鼓却让人擂响了。
  “稀饭在锅里,火还没熄。”奶奶在后炕上说。
  “嗯,奶奶你睡吧。”
  第二天早操后,他挡住陶格斯,照准胸膛想打一拳:“你小子,骗人!”
  陶格斯闪了一下,躲过去后问他:“怎么,你跟踪我了?”
  “想跟,没跟住,你一闪身就不见了。”他脱下陶格斯的帽子,在光头上拍了好几下。拍了一手汗珠子。陶格斯的光头,在太阳底下青翠明亮,他几乎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把掌心翻过来,端着,让晨风吹干汗珠。
  “呵呵。不骗你,我小姨是在林业局呀。”陶格斯把帽子正了正,走到操场边,从小树上摘下书包递给他,弯腰系好鞋带。
  他把掌心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和面盐差不多,均允细碎,但没那么咸。
  他站在石崖嘴上,后退了几步,提了提短裤,觉得还是脱了好,免得跳下去时被激流给卷进水中。他吸了口气,低下头,瞄准漩涡上漂晃的太阳。他感到身后有双眼睛。在崖边刹住脚,他回头看,什么也没有。他走过去,拨开几蓬蒿草,朝四处张望。他了解这个山嘴子每一处的植物,包括山鸡野兔出没的行径。酸枣刺在他身上扎了好几下,有一根可能刺进大腿跟那里了,他顾不得拔出那些木针,悄悄向那道土坎猫过去。他甚至听到呼吸声了。他直起腰,一家伙就从坎上跳下去了:“哈哈,陶……”一只兔子没命地钻进坡上面的草丛里了。他股了一个中午的劲,一下子给泄了。回到崖顶,穿好短裤,看着漩涡在下面打转转。忽然,他觉得应该去一个地方。他抬起头,朝上游河神庙那道条山梁子望去。那道漫坡底下,河川里,有一片不大的翠绿,镶嵌在满眼的灰黄色中间。“苗圃,归林业局管呀,我真是个大笨蛋,山鸡娃子都比我灵醒啊。哈哈。”他挥舞着手上的背心,比那只跳起来跑的兔子还快。他朝苗圃那个方向奔去。

使用道具 举报

436
发表于 2016-1-31 18:35 |只看该作者


       为了找到卢争钢划过的痕迹,他侧脸伏在桌子上。那两条红蓝铅笔双重描过的线段,在晨光中隐隐约约浮现出来。他从书包里掏出铅笔,重新描粗那根界线。他坐过去,坐到相对窄的那边。想了想,又坐回来。他拉起袖管,使劲擦去所有的铅笔印。他擦了好几遍,桌面上的油漆,在夏日的早晨,闪耀着不同以往的光泽。他主动举手,朗读地理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从海拔高程5214米的雅拉达泽峰背诵起,扎陵湖、鄂陵湖,经过青海的大草原流到四川,大河忽然掉了个头,转身向北了……他背出来一个地名,身后的双手就屈回手掌心一个指头。在第五个指头被搬倒的时候,他顿住了。同学们嘘声四起,认为他背不出来了。他笑了笑,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跪下去,跪到手心里:“内蒙古,乌兰布和沙漠……”他的声音很响亮,比平时高出一倍。他看了看身边的陶格斯,扬起头接着往下背:“咱们县城……”“下面呢?”老师问他。“大瀑布!”“非常好,坐下。”坐下后,他重新系了一遍红领巾,挺直胸膛,转动着眼珠子,用斜光打探陶格斯的动静。陶格斯一动不动坐着。太阳透过玻璃照进教室,油漆桌面上早晨八点钟的色彩,把陶格斯,还有他罩进一片光明之中。下课后,他随手撕了一张纸,跑进厕所,蹲下后他就叫:“陶……”可他叫了一个字就噎住了。女厕所那边有几个女同学低笑了。“喂……谁家掏大粪啦……”其中一个用假嗓子喊。他急了,站起来想把尿射到墙那头去。可是没办到,那股温水跌了几个跟头就落下来了,把鞋帮子都溅湿了。
  陶格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粘人。他常常快走几步停下来,背对着陶格斯说:“你比我小不了几天嘛,咋像个幼儿班的娃娃?别老缠着我。”但每次他都会转过身,朝陶格斯晃晃手:“唉,算了,跟我走吧,咱俩去掏鸟窝,就在大河边的草棵子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三五颗野鸭蛋呢。”“我吃过,”陶格斯说:“不太好吃,有股子味道。”“那是你小姨不会做。我一攒到十颗以上,奶奶就淹起来,好吃得很。唉,可惜呀,你来以前我就吃光了。”他一看到大河,一听到水声,就有股子冲动,

使用道具 举报

437
发表于 2016-1-31 18:3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39 编辑



       好像大河的水直往他的体内流,要不就是他身上装满了大河水,反正老想尿。
       可他走哪儿,陶格斯就跟哪儿。他只好骗陶格斯:“你守这边,我到那头林子去,说不定能逮住一窝小山鸡呢。”和以往不同,尿过他就去洗手了,用大河边的湿沙子搓了好几遍,直至把掌心搓得通红。
  上语文课时,教室里冲进一帮高年级学生,他们撒了很多纸片,花花绿绿随着电扇的风在同学们的头顶上飘。老师被他们哄出教室了。第二天上算术课时,又来了一批,好像不是那些人了,没见过,是外校或者干脆是外县的吧。谁晓得呢?他们亮出红袖箍,给同学们介绍那是红卫兵,说低年级学生只能当小兵,红小兵。那些人跟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一下子就把教杆顶在膝盖上给折断了。几个校长被他们吓着了,跑得不见踪影了。一夜间,十字街头出现了不少陌生人,百分之六十以上他都不认得。以前可不这样,他背着书包走过时,老要躲避伸向他头顶的很多只手。尤其卖肉的那条油呼呼的胳膊。“这人的手老翻猪肠子,还不脏死人?”以前,一见卖肉的拉着那条狗锵啷锵啷走过来,他就紧走几步,离得远远的,回过头才对狗笑一笑。陶格斯说小姨要做的事情很多,得帮忙去,暂时不能和他在一起玩了。他觉得自己也有事情要做,好多件呢。去年暑假应承表弟的山鸡笼子该动手了,编这东西可得些日子:砍柳条,挑剔抽皮,荫凉地晾干,编前还得浸一次水。琐碎着呢。他觉得,这些细活做起来,自己要比卢争钢拿手多了,那家伙心粗,光有把子蛮力气。接下来还有家里的一些事。
  “奶奶,我得挖炉灰,好长时间没掏了,把烟道给堵严实了。”
  “把竹帘子给拆了,奶奶,我要重编一次。”
  他比上次更谨慎了。苗圃的院墙,是一圈长了好几年的柠条,它们正在开花,白的。他寻到了原来蹲过的地方。这丛比较茂盛,无论如何也不会暴露。这丛开的花不一样,是野鸭蛋心那种颜色。有只野蜂飞过来,歇在他肩头。小东西不太大,身体瘦长,纤细苗条,肚子上有几道黄色的圈子,在太阳底下闪闪亮。他摒住气,一动也不敢动,侧脸盯着这家伙一探一探的尾巴,生怕伸出来根黑针攮一勾子。好在它沉不住气,飞到柠条花上了,他朝那朵花吹了口气,把它撵走了。他觉得脊背被太阳烤得生痛,就往那棵老桑树荫影下面挪了挪。
  在树枝搭成的凉棚下面,陶格斯被小姨搂进怀里,坐在小凳上,静静地望着大河上游北方的天空。他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在卢争钢嘴里,大河不过就是个吃物:裤带面,掺了稻黍粉的一根宽面条子!他可没这感觉,受不了那股子味道,就像挖甘草秧子时,不小心刨断一只比脚拇指还要粗的那种软体虫子,直往腔子里冲的土腥,就得捏鼻子。可今天他没闻到。他迎住风头嗅了嗅,除过柠条花香和艾蒿叶子的清爽,大河飘过来的,竟然是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陌生。远方,大河拐弯处的山势,陡崖那边看不见的上游,逆水,反顺序,倒背如流的地名,在这根黄色的绿线条上串联起一些什么?他抓起一把沙子举过头顶,细碎的颗粒在五指尖漏下来,形成几条长长的灰带子,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里面。有风吹过,和沙子一起跌落的灰尘扬起来,扑在脸上热呼呼地。“它们就是从上游一口气被带下来的,绝对是的!”肯定以后,他的心情舒畅多了。他吐了口口水,唾出落在牙缝里的细沙。凉棚那边有了一些动静。陶格斯从小姨怀里站起来,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好像提不动,又倒回井里一些。小姨只穿了个小背心,她解开长发,弯下腰,让陶格斯舀了一瓢水从头顶浇下去。小姨啊了一声,打了几个冷战,笑着叫陶格斯再浇一瓢水。她湿透了,小背心根本起不到遮挡阳光的作用。陶格斯把第二半桶水提回去后,原旧坐到小凳上,让小姨帮着脱衣服。全脱了。当小姨手中的水,像银链一样倾泻下来后,陶格斯跳起来了,甩掉光头上的水珠子,扬起脸大声笑着,在凉棚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和上次看到的情景相比较,他没发现新的差别,就连眉毛,她和小姨长得都一样。他觉得后背又有些烤了,就往桑树影子中间挪去。  
       “我再也不想装了。这阵子累死人了,得找个茬子,当着陶格斯的面,非把这事给挑明了不可。”他猫着腰,向大河畔那边撤去。爬上石崖,他才松了口气。
  陶格斯从书包里取出一条围巾,递在奶奶面前,说是羊毛的,送给奶奶天冷的时候用。奶奶接过来,凑到亮处看了好一阵。“你娘俩的手一样巧。”奶奶说。“她是我小姨。”“对对对。呵呵,我老糊涂了,是你姨。”
  “那天在石崖上,你咋不往下跳呢?可把我给吓坏了。”陶格斯问他。
  “我我我……”他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喝。
  “走吧。”她过来拉住他的手说。
  “去哪儿呀,学校早就没人了。”他挣开她的手,端起那杯水,又送进她的手里。
  “呵呵,你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爱喝水了。”她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胸口贴在他后背上说:“我一直没对你说,小姨暂时分到苗圃了。她说,从今天起,咱俩的课由她教。”
  他感到脊背上搁了两颗野鸭蛋。他动也不敢动,生怕把它们给挤碎了。肩膊上挂着陶格斯,他仍然坚持着朝门口的方向撤退过去。“那好,我跟你走。”在门背后摘下书包,他终于找到一个理由,把她的胳膊从肩头上拿下来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啥意思吗?”走在大河边,她手里挥舞着一根猫咪草问道。
  “马、恩、列、斯、毛,里头的恩格斯啊。没人不知道。”
  “不是的。”
  “不是?才怪!”他走进路旁的草丛里,找了几朵打碗碗花,编成一个小圆圈,戴在她的手腕上。
  “才不戴呢,我……我又不是个女的!”她摘下那几朵花,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勾在右手的食指上,晃着小圈,走在他前面。
  他在小姨身上闻到很多种草的味道。他确定其中一种长得比她还要高,能编炕席,能包棕子,奶奶说有水它叫芦苇,没水它叫坚草。
  “听说你比陶格斯大几个月?”小姨问他。
  “是大。”
  “陶格斯说你常常照顾他。”
  “嗯。”
  “怎样,陶格斯老实吗,他是个好弟弟吧?”
  “是啊,她……她是我的好兄弟。”他掏出书本,对陶格斯说:“我看,咱还是先学地理吧。”
  他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小桌上放了两杯水。喝吧,陶格斯指了指杯子说,凉的。他端起一杯,放在手心晃了晃,淡黄的颜色,尝了一口有点苦。他一口气就喝完了。我小姨是林大毕业的,她用草根泡制的,好喝吧?他咂咂嘴说,尝出来了。陶格斯说着举起另一杯,也喝了一口。小姨走过来问他记住了没有,“我让你俩背的那段课文?”
  “啊……记住了,记住了。”他朝小姨笑了笑。
  小姨走后,陶格斯用膝盖顶了他一下:“真的记住了?呵呵,我看你根本就没听进去。
  “我要上厕所。”他站起来,朝房子后面走去。出来后,他连手都没洗,挂上书包说该家回去了。
  “没一点儿意思。为什么她要装成个男的呢?”他把书包挂到门后,低声说。
  “像沙子一样,把这事沉到河底。听到没有?”奶奶站在背后说。
  “啊?”他抬起头看着奶奶:“为什么?”
  奶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从锅里舀了一碗饭,递到他面前。
  “不想吃。”他爬上炕,拉过被子蒙住头,在里面说:“她也流血了,不比小姨的少。”
  乡下的舅舅把半麻袋洋芋倒进地窖,抹了一把汗说,够你们一老一少吃上小半年了。他不像往年那样,急忙趴到舅舅那头拴在大门外毛驴的背上,赶一鞭子,让它在巷子里美美跑几个来回。他懒洋洋地坐在大太阳下面,舅舅进来他连眼皮都没往起抬。奶奶说他舅,在外面跟人吵架了,你别理他。中午,他端起奶奶专门做的好饭,看了好一气碗里的粉条,原旧放回桌子上,推到舅舅面前。
  “舅舅,我要跟你去乡下。咱下午就走!”他挑起竹帘出去了。
  “不准去,你……”奶奶呛了一口饭。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啊?院墙掉下来那几块砖我泥上去了,漏雨的瓦换过了,院子当中翘起来的砖头也弄平整了,这个学期的算术语文政治地理,我把作业都做过好几遍了,为什么我不能去?我就要去,奶奶,我非去不可!”
  他听到奶奶说,他舅,就让他跟你去吧。

使用道具 举报

438
发表于 2016-1-31 18:4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42 编辑



       他走出大门,在黑亮的毛驴屁股上拍了几巴掌,对它说:“唉,还是和卢争钢同桌好。”
    他领着舅舅家的表弟,着了魔一样,天不明就往山里钻。不到三天时间,他跟在表弟的屁股后面,转遍了周围所有的山梁子。对付四条腿的,他那一套就用不上了。他常常先于表弟从土坎底下探出头,先于表弟把兔子和田鼠吓跑。这点上,他比不过表弟,沉不住气,没表弟稳当,做事老冒头。在随后套山鸡的比赛中,他才勉强和表弟打了个平手。这事他可不在话下。“只要是长翅膀的,一律飞不出我的手掌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野鸭蛋,递到表弟面前:“送给你,我家里多的是。”不过,一拿起书本,他就牛气了。他让表弟随便翻一页,随便指出某行,他都能一字不漏地念出来。他甚至能在舅舅家窑洞里,把筷子翻过来,让它头冲窑顶,在黄土地面上划出那条绿线的大致走向,还能准确地在某个拐弯处,顿上一个点,标出相应的地名,尤其在大河坚定地向南流淌出好长一截直线的那部分。在那部分绿线条两边,他可以在一个宽泛的区域内,用筷子跟,点出很多个点点,随后在点与点之间,再描绘出一些更细的线段,和大河连接起来。他告诉表弟:这些都是大河的支流,它们都是黄颜色的.
  “为什么是黄的呢?”
  “因为有泥。”
  “我知道了,泥是黄的。”
  “嗯,泥在水面,沙子澄到河心了。”
  那个头上戴着黄帽子,腰间扎着牛皮带的男人,站在对面山上那棵杏树下面,唱了三天三夜歌才住口。男人离开当天,表姐的腿被舅舅打瘸了。他和表弟在黄土夯实的院子里,跟着那些调子试过,基本上都是正步走的节奏,尽管那男人反复唱了不下二三十首歌。其中几首被他学会了。那首唱远方大雁的,他觉得非常好听,自己和表弟躺在窑顶上,看着星星学唱时,真好像有很多对翅膀在空中鼓动。表弟老记不全词,大部分歌,能跟着他唱出大半句就不错了。但有一句表弟却记得很清楚,而且调子哼得也准,听得他心里直想笑:呵呵,你家门前那条小河沟,一步我就跨过去了,怎能荡起双桨呢?在秋天,他和表弟唱着歌,熟悉了很多生长在黄土山卯上的草,直立的,平贴在黄土地面的,它们的叶子,种子,根,色差,味觉,白的,甜的,但大都是灰的,苦的。表姐怕是伤到哪根筋了,老也好不了,见有人过来,她就站定不走了,怕给别人留下受过伤残的印象。不过,下山挑水时却看不出来她腿上落过毛病,因为坡太陡,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得瘸着走。表姐让他和表弟一边一个,站在小水潭两面的山坡上看人。他背过身吹口哨,吹那首大雁歌。“嘿嘿,我又不是没见过,陶格斯的比你的好看多了,根本就没法比嘛。”他瞄准一只蚂蚱,踢出去一块小石子。石子在山坡上打了几个滚,跳进水潭里,溅起鸽子蛋大小个水花。表姐伏在水里,头发水藻一样漂在在水面上。他看到水潭里有一团绛红从水底慢慢浮上来,在水面扩展开,荡了几圈后聚在潭口,从石缝中流出来,顺着小河淌下去,像一股细长的丝带。
  当夜空中自北而南,传来一串雁鸣时,在黑暗的窑洞里,他躺在土炕上,忽然记起了陶格斯的生日。
  “我得回去,奶奶想我了。”他对表弟说。
  离开舅舅家那天,他骑在驴背上,看到表姐瘸腿爬上那座山,在杏叶飘落的北风中,伸长脖子,向远方张望。她站在那里,像一只掉队的孤雁。
  “她可能不知道,那就是大河的方向。”他想。
  在那些人里,他情愿相信卖肉的。从那条狗低着头,夹紧尾巴走过十字街时的神态,就能看出来,它和主人一样,没有说谎的必要了。他询问过所有人,包括林业局看门的,没人能给出一个让他信服的说法。“你说那事啊?当时人多,乱哄哄的,没看清啊,不晓得谁都干了些啥。”“你问那谁去,他家的店铺就在当街口,那人可能知道得多些。”“我腿上也让人给敲了一棍子,至今我还打着石膏呢。我从没做过亏心事啊。”“别问了,你小子想干啥?”大人们显得口齿不清,失去了先前说话时的灵性。
  那面鼓更不值得一提了。它八面透风,像个破筛子,被卖肉的和狗弃在十字街头,稀稀拉拉的行人绕开它走。
  相比之下,卖肉的反倒来得痛快些:“美美干了一仗,”卖肉的手臂上缠着白布,抚摸着狗头,对他说:“过瘾得很啊。”
  “为啥呀。”
  “为啥?哈哈,为了阶级仇啊。我把以前欠了二年以上肉钱的那几个人给狠狠揍了一顿。痛快极了,打得他狗日的鼻子嘴里直往出冒血。”
  “你就不怕那些人反攻倒算?”
  “球!我一个杀猪的,算我个球。”卖肉的蹲下,把狗头搂进怀里对它说:“咱俩过河去,找个山沟钻进去,喂牲口去,养它一圈白毛猪。”<br/>  他从奶奶的神色中感觉到,事态没那么简单,决非二斤猪肉钱就能把问题给抹平了。奶奶本来就看不太清楚事物的眼睛,彻底给失明了,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了。看起来,从奶奶嘴里,别指望得到更详细的解释。
  他选择了一条旱路,就这几天动身,只给自己三天时间。他认为有两天赶路就足够了:用一整天时间走到目的地,到达后看具体情况再说,最起码得歇一夜,实在累得不行就多住一天,缓缓劲;第三天无论如何得一口气往回赶,否则奶奶就不好安顿了。这是条直线,近道,他了解这种走法,很多地方没有路,也可能遇不到水源。不过没关系,卢争钢说他走过,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大河拐弯处打了个往返。他比照在舅舅家收秋时体力活的强度,给自己预备了五份干粮,粗细搭配,有稠有稀,还跟同学借了个军用水壶。他从柜子里取出陶格斯送给奶奶的羊毛围脖,把它系在军用水壶的背带上。他认为卢争钢所以能在两天内走完全程,主要是口粮问题,他爸在粮食局扛过大包,肯定在装麦子的麻袋上捅过漏眼儿,常常能往那个和书包差不多大小的上衣口袋里,溜进去不少细粮。肯定那样干过。有一件事他感到的确是个问题,卢争钢开春走,而他却在初冬,比较起来,衣服多,他的累赘就大。就这点,他觉得把握性不太大。不过,他选择的这条路线,很可能比卢争钢还要直端,那家伙地理课上的一塌糊涂,根本分不清哪几颗是北斗,哪几颗是牛郎和织女,还有挑在肩上两只筐子里的一双儿女。按照卢争钢的说法,假如傍晚时分就能赶到的话,剩下似的事就好办了。第二天一定要起个大早,实在累得起不来也不要紧,反正多计划了一天口粮,第三天非赶在太阳出山前醒来不可,这是大事……不管怎么说,返程的道路走起来应该是快乐的,那种可靠、实在、具体的感觉,比躺在黑夜的炕上,凭空想象大雁扇动翅膀滑过天际更有力量,能使他在黄土山峦中抖飕出百倍精神,飞一般出没在无数个土崖沟壑中,才不管踏踩出的那一股灰尘,惊飞藏匿在草棵中一窝过冬的山鸡。

使用道具 举报

439
发表于 2016-1-31 18:4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8:44 编辑



       那天下午,他去了趟苗圃。柠条在寒风中摇动着光亮的白杆子,那些带刺的枝条,那一圈围墙,早就被兔子,或者是山羊啃出几个大窟隆,钻个人进去绰绰有余。但他没进院子里去,站在老桑树下,像一根准备过冬的藤条。凉棚顶上的柳枝,被刮过川道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几间房子的门窗,可能让人给拆了扛回他们家了,黑洞洞地像几张人脸。而那只桶,却完好无损,挂在井边的木杆子上,在风中低沉空洞地鸣叫着。
  卖肉的提着两根猪肋条,在冬日夕阳的余辉中走进家门,他感到奶奶笑着眯起的眼前,大约会闪烁着一条夏天的彩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闻到肉香了。“嗯,有这两根骨头,还愁两天赶不回来?这东西可比麦子还要瓷实抗硬啊!”他觉得那两根肋骨仿佛已经长到自个儿身上了。
  “我把最后一头瘦猪给宰了,”卖肉的摸着立在门板下喘气的狗头说:“我要出门了,出趟远门。”
  “你要去哪儿呀?”他问道。
  “南边,去我侄子家。”
  “去那里杀猪?”
  “不杀了,我再也不动刀子了。”
  “噢,不杀了好。那你还会干啥?”
  “会……”卖肉的扯开缠在手臂上的白布,看了看伤口说好了,彻底好了,“我会得多了。我侄子他们单位缺人手,要我去帮忙,说干好了就留下当成正式干部了。”
  “那是个啥单位呀?”
  “具体不太清楚,听说是个大学,让我去管学生,上千号人呢。”入夜后的寒冷从大河的方向袭来。他躺在被窝里,隐约感觉到,窗户玻璃上正在凝结起一层薄冰。他双手搂住膝盖,在棉被里蜷屈成一团,仍然感到肩膀两面有风钻进来。他跳下炕,从挂在门后的水壶带上解下羊毛围脖,返回被窝,将围脖系好,再绕一圈,在胸脯上把多余的两头捋平展,覆盖至肚脐眼儿那个位置。身体忽一下就暖了,不再那么僵硬了。
       天快亮时,他醒了。他感到炕皮在微微颤抖。他抬起头,捕捉朦胧的晨曦中,从远方传来的某种响动。它由远而近,比卖肉的那面牛皮大鼓响,响几十倍上千倍。但不一样,里面还裹挟另一些声音。他知道,是冰凌来了,比往年来得要早。他绷紧浑身的关节,感觉从河心滚向岸边,又涌至脊背下面的阵阵弹跳。他觉得,那些正方形三角形的冰块拥挤着,撞击着,在体内发出清脆响亮的爆裂声。他舒展四臂,张开嘴,品尝从房梁上洒落下来的细碎的尘土。

使用道具 举报

440
发表于 2016-1-31 18:44 |只看该作者
over

使用道具 举报

441
发表于 2016-1-31 18:4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9:03 编辑


       灵谷寺这边的房子便宜些,两年前在南京,我住城市的另一头,那里都是外地来打工仔。每每下班时间,人像弹落在地上的烟灰一样多。我和同事们租住在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女同事六个,住在稍微大的房间。我们四个男的住一间小的。炒菜时房子里到处飘着油烟味,呛得所有人都咳嗽。后来大家只下面,因为没有油烟味,又比较省钱。  现在我一个人住个单间。房间找得很大,但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再没其他家具。我买了张草席铺开来放在墙边,把换洗衣服摊在上面。地板很简陋,房东舍不得用水泥,只用木头板子隔着一二楼。有一次我洗完脸水不小心泼到地上,渗到楼下的老板娘床上。好在老板娘还算客气:她长得胖胖的,很有些和善。她在楼下扯着大嗓门喊:水不要泼到地上啊,都滴到我家床上啦。第二天我好心帮她家洗被套床单,被老板娘赶走了,她丈夫,一个小老头,在一边阴阳怪气的说着方言,似在咒我。
  灵谷寺路往里走就到中山陵,据说里面很漂亮,我从来都没进去过。每天早晨起床出去上厕所(出租屋里没有上厕所的地方),走上一个小土坡就可以望见那个高高的陵墓,路旁都是很高很粗的梧桐,很美,又让我感到有点阴森。我总是站在那个小土坡背后撒尿、大便,眼睛就朝高高的陵墓看去。
  我隔壁住着两个男青年。每天凌晨四五点才回,在木头地板上走来走去,出去倒水洗脸,洗漱完毕俩人睡在床上聊天。我是个睡觉必须一点声音都不能听到的人,总失眠。我希望他们说话的声调不要压得那么低,让我既听得见也听得清楚,而不是像现在,嗡嗡的模糊的人声。我房间空荡荡的,还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回声。有时他俩其中的一个用拳头打墙,不知是为什么事痛苦了,还是练拳头。咚咚的响。一楼的三间房租给三个考了两年研的学生。一个学生老咳嗽,并把痰呕出来吐在地上,用脚来回在地上擦拭。
  这几天明显感觉到冷,睡觉时必须把外套和毛衣搭在毯子上才睡得着。半夜冻醒了,隔壁的青年人刚回来,吵闹,拿拳头擂墙。我只能爬起床到街上慢跑,热了再回去睡。这郊区的夜里有无数的星星,天似仍湛蓝一片,路灯亮着一根根延伸出去,亮光上蒙着一层雾气。平时看得寻常,今夜看着却生了一丝的凄凉,孤独的夜里,我一个人为了取暖在这路上走来走去,我父母知道了是要心酸的。脚下慢下来,呼了几口寒气,回房去睡。上楼梯的时候学生又在咳痰出来,我低声用家乡话骂了他。把被角掖紧还是冷,我决定第二天一定去买被褥和垫絮。
  超市的被子很贵,七斤的被子要一百多块钱,一个枕头都要三十多。我被这价吓回来了,以前不是自己购置,不知道这么贵的。又不好空着手出超市,买了罐可乐,排队时看见后面一个瘦小的女孩推着一车东西过来,我仔细看了看推车,里面全是吃的。看她的长相可以感觉到她是个很容易到手又很能体贴人的女孩。我注意地盯着收银员,看她皱不皱眉,她面无表情的给可乐消磁,把票和钱找给我。出超市前我望了望正在把食物往台上摆的女孩,要不要等等她呢,可能她需要我帮她提东西。我朝她一笑,走了。
  还是小店的商品便宜。有一种薄被褥,一捏就知道是黑心棉,没有什么棉花这么滑,这么轻。我问他多少钱,看他到底会不会骗我。他直接说,这床被子啊,不是卖给你这类人的,十块钱一床你要吗?我快活地说,要哇,给我来两床。他楞了一下。另外有种被褥块钱一斤,四十块卖了床七斤的。我抱着三床被褥往家里走。临走前他嘱咐我那床厚被褥最好是垫在床下压两天再盖。
  回到家,我仔仔细细牵着被角,把被子铺开。想到小时候母亲缝被套,我在缎子面的被套上轻轻的躺下,看她一针一线的缝好,两人一边聊天,她说着笑话逗我。把厚被子也铺在床上,在床上滚来滚去压平它。夜晚睡觉的时候感觉好多了,睡在床上如睡在云朵里。快睡着的时候我起身把搭在被子上的毛毯撤下来,它得留到天更冷一些的时候再用               





  夜里除了去网吧打打游戏,我也会到学校里面去走走。离开校园已久,学生的心却褪不去似的,总怀疑自己还在学校。沿着栽满梧桐的小路向前,路边的小店里有时候会庆祝某个人的生日,把啤酒瓶碰得很响。在树萌里走,像是在个棚子里行走,暗暗的树影夹杂着路灯,树叶在地上摇曳。学校的左侧有一个小广场,是我来学校必去的地方。我喜欢在里面坐到夜深人静。偶尔,里面会有情侣的接吻可看,我斜着眼望着他们吻在一起,再分开。圆型小广场的中央有一台石钟,大概正确的称呼是“日晷”。它的周围围着一层鹅卵石。在小广场的外面,是一层层如草芥般的参天大树。我走得累了,会在石阶上坐一坐,抽支烟,喝罐可乐。两年前在南京时,常就是在外面买包烟,买瓶可乐,一共花七块钱,在外面看看女孩,也看看地摊上有什么便宜的东西可买
  小广场的人渐随气温降低而稀少。人多了,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有时候我会在黑暗里哭,心里反复想我为什么在这里呢?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曾有个管理员角色的人来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先说我是学校的学生,他问我什么系的,我答不上来,就求情说我是附近工作的,晚上无处可去,在学校来坐坐。他怜悯地看了我几眼,用暖和的声调说别坐得太晚,着了凉不好。也就是那一天,我感觉到冬日的临近。
  前天发了几十封电子邮件出去,七八家回信婉拒了我。有三家想聘用我,薪水开得特别高,我怀疑是传销,没答复他们。至于人才市场,早不去了。每次去我都迷失在人海里,看着别人有的信心满满,有的一脸沮丧。大家都想找一份好工作,有个光明灿烂的未来,这似乎好难。尽管他们手里拿着很厚的简历,我知道,大部分人和我一样,什么都不会找到。最后一次去人才市场,我漫无目的的在人堆里穿梭、浏览。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把我叫住。她的脸瘦切,我了解这种脸相,它装满了渴望性欲的爱。她说:“你要找什么工作?你的简历呢?”
  我说:“我没带简历。”她问我会做什么。我苦笑着说:“我什么都不会做。”她有点不信,看了看我的眼睛,又信了,很失望的小声叹了口气。我对她道了声谢谢。我记得我是道了谢的,又似乎没有说就走了。
  电子邮件大概也没什么戏,我关了信箱看旁边的人玩网络游戏,一边听歌,出网吧时天快黑了,我在路边买了六个烧饼,三个现在吃。我的银行卡里只剩下四十多块钱,免不了又要向家里要钱。我实在是不能再张口问家里要钱了,他们很不容易。我旅行箱里的应急银行卡里还有二百多块──我总想把忘掉这张卡里还有钱,等到我山穷水尽才想起来。看来还是得取出来。


                三


  我不想呆在这间宽阔空旷的屋子里,也不想再去找工作。假如我不找,工作不会找上门。可我不想去找了。我的状态不好,很不好,我必须把这段低潮度过再去好好找工作,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一点。我的精神很不好,隔壁的两个人依旧很晚回,影响了我的睡眠。我和胖房东提了意见,也没得到改善。这几天天天吃面条,在面馆里我尽量坐久一点,那儿有台电视,可以看看,消磨点时间。有一次在那里坐了两个多小时,把一个放了很久的综艺节目看完,老板娘不停的在身边骂她的女儿,以此来赶我走。白天的时候我也到学校里走走,看到活泼的大学生们嬉笑着经过,心里有恨意,又羡慕。
  今天出门到网吧看电影,忘记把家里的“热得快”从暖瓶里拔出来,晚上回来看到“热得快”和瓶口已经死死结在一起,水流了一地。水渍围着水瓶圆圆的散开,像个扁头的娃娃。本是渴了才想起回家烧水喝,现在水瓶和“热得快”都不能用了。我要不要出去再买一套来?买是迟早要买的,早买早用,晚买了吃亏的是自己。
  灵谷寺路往西就到孝陵卫,它是这一片商业比较集中的地方。梧桐树叶残落在地上,风刮过来,只听枯叶在地上被风拖得刷刷响。不远处紫金山带着日暮消沉的暗淡,路灯像一根手指上亮着的灯。早些时候还围着路灯打转的秋虫没了踪影,灯火再无半点暖意。空旷的马路,几个等公共汽车的人。,个女孩把衣服上的帽子套在头上,跺跺脚。黄昏的孝陵卫人总是很多,走几步就要往旁边让一让,有时候还不小心踏到盲道上。虽然离真正的冷天还有些日子,然而也很能够使人感到冬天的悲凉的一个晚上就要来了。
  走进五金店,我把刚在地上拣的一盘老磁带放在柜台玻璃上,喊老板给我拿个暖瓶。女老板走过来问我要大的还是小的。我说小的。
  “咿,不是四块吗?我又不是第一次买。”我说。
  “上次,好多东西上次买都会便宜。到冬天了,有些东西再卖要贵些啦。”
  我本还想与她争辩几句。我说不要了,走到门口,她在后面喊:“哎哎,好好好,卖给你了,真是急性子,”没等我说话,她接着说,“就做个关门生意吧,四块就四块。你还要什么?你刚刚说还要‘热得快’?五块钱一个。”
  我说:“不了不了,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事,我明天来买好吧。”
    “好嘛,‘热得块’也算你四块,我这是亏本了,真是亏本了。”
  我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不买,是真想起来有事,我明天一定来买好吗?”
  “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这样,价都谈好了人又要走,亏本价都说给你了,这么冷的天还守在店里,今天下午我还没开张呢。你到隔壁店里去最低也是这个价,你不用到处看了。”
  我连声道歉,老板娘却不理睬,将暖瓶和热得快塞在一个塑料袋里,还有那盘有《花好月圆》、《九九女儿红》这些老歌的磁带也塞进去,一齐放在柜台上。她看着我。
  “真的老板,不是我不买啊,我是真想起来有事。都说好价了我怎么会不买呢?只是我去办事,提着东西不方便。我是说真的,这东西你帮我存起来,我明天中午一定来拿。好不好?”
                四


  走到浴室门口又转了回来,现在进去还早了些。我扭转身朝附近的学校走去。
  坐在学校里的小广场上,我低着头,在广场上的鹅卵石路上转圈走着。一个老太太拎着个很重的塑料口袋在我身边看了四五分钟,过来和我说走这个路要脱鞋才有治疗作用用的。我就脱了鞋,走几步,疼得受不了,脚也冷。
  找了个石阶坐下。口里有点寡淡,往地上吐口水,很不想抽烟,可不点一支烟,在黑洞洞的深夜里又显得孤单。我看着燃烧的烟头,烟灰慢慢把红红的烟头包裹起来,那我轻轻点一点烟蒂,那火从烟灰里蹦出来;烟头快灭了,那我吸一口。看了一会儿眼睛有点花,那我望一望沉沉的夜、广场旁边高大挺拔的树影。远处楼房里有一盏灯被关,像是在我的注视下不得不关上,那我把视线收回来,把烟头踩灭,再点上一根。
  拿烟的手露在外面有些冷,那我站起来走走,一站,头就晕了。站了好一会儿,眼前逐渐亮了起来。走到树丛里,四周拣了把枯叶点着烧起来,把手放在上面烤。我们在天台上拣些木柴打算烤鸡蛋,结果鸡蛋炸开了,滚烫汁液溅得我们一脸,我们几个都坐在地上大哭,,把脸上的鸡蛋花抠下来塞进嘴里。
  “嘿!你在干什么呢!这里不许生火不知道吗?快灭了!”这是那个管理员的声音。我赶忙用脚把火踩灭两腿连迈几下跳过石阶撒腿向学校外面跑去。快出大门我才慢慢走起来,否则真会被人当小偷抓住了。那个管理员一定知道是我,除了我还有谁那么晚在小广场上呆着。出去的时候保安又看我一眼,还是没说什么。路边的宵夜摊有人说:霜冻了,昨天夜里毛巾都变硬喽。路总这么短,一下子就走完。仍不情愿就进浴室,我在几个烧烤摊前转悠了一会儿
  进浴室时就感觉到暖和了,眼镜片上马上蒙上水气,似把这屋的暖意都用眼睛看见。我把眼镜拿下来在毛衣上擦净水气,仔细看了看洗澡的价目表。“洗澡到这里来换鞋。”柜台那儿的姑娘喊我
  我点点头,向她走去。她身边的小伙子把一双拖鞋放在柜台上。“换个鞋吧,出门的时候才结帐的。”我哦哦的答应着,把钱包塞回到口袋里  “你这儿过夜怎么算钱的?”我站在柜台边换鞋,差点摔倒了,一把扶住柜台。
  姑娘忍住笑说:“浴资十块,过夜加十块钱。”
  “哦,可以睡到什么时候?”我把自己的鞋在柜台上。
  “明天晚上两点半之前离开都可以的。”她说。
  走进男浴室,脱了衣服,服务员帮我锁上柜子。我走到镜子边,看了一眼赤裸的自己。这样的瘦,只一副骨架,皮包骨头。我看到我还有鲜红的嘴唇这才平静了些,这大概是我区别那些病痨鬼的唯一标准。我提了提气,朝浴室里走去。走到门口,一个服务员问我要不要毛巾。我担心要收钱。以前不就是这样么,要了条毛巾就加收十块钱,但这个小浴室不一定会收钱吧。还是不用毛巾,出来的时候擦就是了。
  没戴眼镜,模糊地光着身子淋浴的赤裸的人,在浴池里迎面走来的赤裸的人,在浴池里只露出脑袋的赤裸的人。哪儿还发出一声进入热水中舒服的呻吟,听上去很享受。我在池边试了试水温,似乎有些烫。我一下子全身浸在热水里,全身痉挛了一下,好了。就这样吧,如死了一般,在这热水里躺着。 
  我闭上眼睛,全身浸泡在这高温的热水里,眼里几乎被滚烫的水逼出泪来。我长长的出一口气。突然我连忙制止脑海里出现了一些画面。我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能在这水里坐着就好了。
  我在水里几乎要静止了,水很烫,身体稍微动一下就重新感觉到高温。我闭上眼睛,在水里坐着。旁人舀水的声音回荡在浴室里,回声很大。偶尔天花板上的水蒸气结成的水珠掉下来,有一滴冰凉的水滴到我头上。
  渐渐的感觉到自己身体发热,越来越热,在水里一刻也不能多呆,一刻也不能忍受。这热气腾腾的水让我想大喊大叫。又很想把头也埋到这水中。最后,我弹起来,坐到浴池边上喘气,肉都被烫红了。我搓着身上的污垢。
  浴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有多少人到夜里十二点还在外面洗澡不回家。正搓着,一个光头男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几乎是跳进了池子里。他手里拿着条毛巾,在身上、脸上擦来擦去,动作很快,一边擦脸一边把粗气吐在毛巾上。他起身的时候看到他背上纹了一条青龙,还没看清楚,他已跳出水池,直奔浴室外。他只在水里呆了五分钟不到,大概只把身体泡热就离开了。
  我慢慢腾的又溜进水里躺着,又慢腾腾爬起来在池边斜坐着,索性躺下。还有一夜等着我过。闭着眼睛躺在池边,等汗出来。在这样享受的时刻,我到底是想一些事情好,还是什么都不想好?我想着。最后只想到一个男人赤裸裸平躺在热气腾腾的浴池边沿,一双鹅黄色的拖鞋在地上,上面有些许水珠,裸男喘着气,又尽量想让气息舒缓平坦,他全身通红。我想着,假如这个时候我的那儿硬起来,该多尴尬,假如还有个人进来,看见,那就更尴尬了。越这样,那玩意儿更有硬起来的想法,且脑袋里开始想些淫秽的事,越想越淫秽,一些恶心刺激的场景也出现了。一个粗野的声音忽然问擦不擦背,吓我一跳,慌忙跳进水里。
                五


  随着服务员的指引,往浴室里走,毛巾是不收钱的。穿着滑稽的浴袍,在镜子前梳了梳头。穿过走廊进休息大厅时温度开始降低,一个女孩推开休息大厅吱吱呷呷响的这扇门,穿着白色的短裙,绿色的小背心,迎面走来。我侧身让她走过去,顺便大力吸一口气,她身上是比较香的,又马上想到“庸姿俗粉”这个词。做这行的能用多好的化妆品,又或许是洗面奶,而不是香水的味道。
  出乎意料之外,休息大厅里还有一些人。这里到处都像是阴暗的角落,大厅的另一头摆着两台大电视。小床里,有的人在聊天。有的已经打起了呼噜。有的人在看电视。在最靠近吧台这一排的带靠背的单人床上,还有些亮光,越往里越是暗。当眼睛适应这暗光后,我立即选择了最里面那一排。朝那儿走去,担心那靠墙的位置被人占了。还好,只邻了四个床位的地方有个人,已经睡着。我脱鞋,猫了腰,慢慢爬到床上,把可乐、香烟、打火机、薯片轻轻摆在旁边的小桌上。面前的大电视在放一部很老的香港喜剧片,我大概是看过,觉得场景熟悉。把可乐打开灌几口,把烟点着抽,撕薯片袋子时劈啪响了一阵子,一个人起身往我这边看几眼,嘀咕了什么又躺下去。吧台服务员走过来,我让他把电视声音弄小点。他看看周围,啪的把我这边这台电视关掉。
  我在黑暗里抽着烟,刚坐在另两位客人那边的女孩起身走了过来。把淡粉色短裙稍稍向上拎了拎,曲起膝盖跪在床边,先跪左腿,在这漆黑臭哄哄的大厅里,她膝盖雪白。把另一只腿也跪上来。她双膝跪着向我的上身挪行。到我身边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一只手放在她并起的两腿之间,另一只撑在我肩膀上,很用力,像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我身上,仿佛没有我的支撑她就会倒下,那么大的力气。我略垂下头。看她有一道很深的乳沟。她再靠近些,我微微低下头,她又凑过来一点,仍把乳沟放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先生,要不要敲个背?”她说。她声音很轻,很轻,在这么安静的休息大厅,她的声音轻的……只送到我的耳内。我还没来得及先礼貌的微笑,就开始摇头。她眼睛确实很大,竟有些假,眼睛里像是有水。颧骨也有点高。她跪在床边,哀哀地看着我,这眼神必是习惯的。她如果在照片里,看久了,会双眼湿润,像想起什么悲凉的事。瞳仁很黑,密密的头发,有些刘海,刘海的位置,像情书送给了该送的人。圆型的小嫩脸,嘴角上翘,似微微的笑,又把人推向不怀好意的地方。很年轻啊,我想做她这一行的大多数都很年轻。她的声音脆脆的,不柔软,也不强硬。我温柔地说:“今天不了,坐一下就睡了。”
  “那好,先生好好休息。”她的声音还像刚才一样亲切。她手撑在床上向后退了几步,脚放到床下,这才反过身,坐在床上把鞋穿好,也没有回头,走了。她回到刚才她坐着的那张床上,轻声和他们交谈起来。我一句都听不到。
  我也不想听到,别人的好事别人自己成全。我把薯片拿出来放在嘴里,小声音嚼起来。再喝口可乐,想着喝多了晚上可能睡不着,就丢到一边。不过冰凉的碳酸饮料倒进肚子里去,滋味是不错的。
  人似乎被这冰凉的液体弄得有点清醒,一直出的汗停下来,倦意上来了,却又睡不着。旁边的人的磨牙声真可怕,似乎是把牙全拿下来在一大片玻璃上不停的磨。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他身体矮小,蜷缩成一团,在毯子里,却又把头露在外边,朝向我。他时而磨时而停,断断续续的更显得无法停止。我要换个地方睡。
  把可乐、香烟、打火机、薯片重新轻轻摆在旁边的小桌上,这个地方唯一不好的是离吧台太近,假如我靠着,会有灯光扑在我脸上。我半靠在床上,望着电视里的镜头一一闪过。今年我的近视更厉害了,根本看不清楚电视里的字幕。我把烟塞向烟灰缸,想掐掉,半途又缩回来抽上一口。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哎哎,连掐灭一支烟都会改变主意,你真的是……忽然电视剧结束,女歌手唱着听不清楚的片尾曲,隐约地把歌子送到耳朵里,唱歌是件多欢快的事情啊,可我能唱什么歌呢?我这样的人,大概是唱什么歌都会可怜自己的。我又吸口烟,快烧到烟蒂了。忽然那个女孩在身边出现,她把手撑在床的靠背上,俯身看着我,她轻轻笑着,曼声细语地说:“小帅哥,在想什么呢?”
  她这种突然袭击让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次在灯光中的她,尽管有点逆光,容貌看得清楚。她更显清秀,头发的鬓角垂下来。她的乳沟也能看得更清楚,我侧着身,从她的脸快速瞄向她的胸,很漂亮的胸啊。这胸,要是捏在手中把玩,或是用手轻轻像甩人耳光一样抽打她的乳房,该多好?乳头挺立,手指在上面摩挲,划着圈。不要想了,想了又怎么样呢,你能和她做多久?没准插进去你就射了。她手臂抵在乳房下面。乳沟很深嘛,就是只把手指放进去也是好的。“小帅哥,在想什么呢?”她问。
     “呃,在想点心事。”
  “那你慢慢想哦,早点休息。”她又笑一下,双手一用力,从我身后走了过去,坐在另一侧的床上,加过道的距离大概和我隔了八个床位。另外三个女孩睡得死死的。她半躺在床边盖着毯子,一个男服务员搭在床头,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俩人眼睛都盯着电视。隐约从他们口中听到“成龙……少林寺……好看,还是李小龙最……李亚鹏……谢娜……舞……舞……舞。”
  还是没睡意,男服务员忽然从她那儿离开,到一个客人跟前,说了几句什么,朝吧台走来。我想叫住他,又担心会引得她看向我这边,以为我要做什么。我只看着他,看他能不能看见我在看着他,我眼睛随着他移动着。
  他果然朝我这边看一眼,我连忙招招手。他弯下腰问先生什么事。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要这么做。我说:“按背多少钱。”
  “这个,嗯……”
  我说:“啊啊,不是敲背,我的背不舒服,想按一下。”
  他说:“哦哦我知道我知道。“
  我说:“块钱能按多长时间。”
  “好象是……我也不大清楚,我去问一下吧,您等一下。”
  我说:“好的。”
  “先生,大概是十五分钟左右。”他弯下腰告诉我。
  我点头说好的,他就直起身向大厅另一边挥挥手,一个穿白褂子的人走过来。“先生,你趴着好吗。”
  我趴在床上,他说,不是这样的,床比较短,你横着趴。我也懒得坐起来转,以肚子为圆心,划了个半圆。
  他开始捏我肩膀。很舒服,时不时听到肩膀里面的什么东西响一下。我闭上眼,静静享受着。他按的力道刚刚好。时间太短,十五分钟。喀嗒,他开始按我的脊椎,也是有响声,很舒服。
  “哎呀,你的身体怎么搞成这样!”他低低的声音说,但语气里充满了责备,似我弄坏的是他的身体。
  “嗯?是不是很厉害了?”
  “对啊。你的肩膀……你的颈椎、脊椎都有很大的毛病。”
  “嗯,我知道的。”我不再接他的话,心里有句话没说给他,我想反问他:“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把头埋进毯子里,等着时间到他走开。只是希望时间过得再慢点,只是希望他的手在我背上再多按一会儿。他也没再说话,手不停的用那几种指法在我背上按着。
  他比规定时间多按了一些,似乎是可怜我的身体,按了许久,最后用手重重在我背上拍三下,说,先生好了。我说谢谢。他说不客气。他走后,我坐起身,转转脖子,又听到里面咯咯的响。耸耸肩膀,做几个扩胸运动,把毯子蒙头睡下去。磨牙的声音还是听得到,现在小声些,遥远些。快入睡时又听到按摩的技师在离电视很近的地方说:“啊,你的脚气很重啊,我给你……”
  “这讨厌的按摩的人,嘴里总是说人有病的,也就是为多赚几个钱罢了,又何必把别人的病都说的那么严重。难道被你说过他就一定会加钱做什么项目吗?”
  “我这身子大概真就这样了,应该早些起床的,去跑跑步,不是很多人都在跑吗?你就是懒,勤快了身体就健康。”<
  “那个电视剧叫什么来着?《天下粮仓》,名字倒好听的很……”
  总是有人在身边说话,起先醒了是以为是在叫我,后来完全是被吵醒的,朦胧中还听到我妈妈在喊我的乳名,一声声的慢慢喊。床太短,即使两张床拼起来也只能在对角线上睡着,否则脚就要悬在外面。我缩缩脚,想起了家里的小床,尽管小,也是够一整个人直躺着的。睡不着还可以开台灯读几张报纸。又睡过去,不知几点被冻醒了,半坐起身睡眼惺忪地向周围看了看,旁边床上还有一床毯子,赶忙拉过来盖上。那个女孩,侧身面向我睡着,她的肩膀裸露在外面,雪白雪白地睡着了。
  这次睡下就很好了,真正沉沉睡过去,毯子够厚。我醒来后还想继续睡一会儿,只是睡得塌实,再也没有睡意。我坐起身,喝一口昨晚服务员给我倒的水,漱一漱吐到杯子里。回头准备拿香烟抽时发现那女孩也醒了。她背靠在床边,朝着过道,也是面朝着我,长发垂下来遮住脸颊。一双腿白白的,直直的,裸露在我眼前。她穿的短裙睡过一夜翻来覆去的压着,显得更短。这回,连脚踝也看得清清楚楚,细细的,脚尖微微踮着。她似乎没有睡醒,头垂得很低,眼睛大概是闭着的,靠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座雕像。我穿上鞋,系了系浴袍,趿拉着拖鞋朝休息大厅的门走去。她也不关心,没有抬头,低着脑袋像在打瞌睡。经过她时,她还是没抬头,我走到她面前,用双手把她的脸抬起来,快速的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沾到她软软的唇,一点甜味。紧接着,我逃一般快速离开休息大厅。

使用道具 举报

442
发表于 2016-1-31 19:0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9:10 编辑

迷影

       那天天一亮就开始下大暴雨,雨大得出奇,似乎是在一瞬间从地下涌出来,想把我卷到街上去。城市另一端的一个朋友发短信给我,说每当雨水多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见我,她还煽情地说,房子建在水上,就只有一生漂流了。       不过,我是该去见见她了。
       几个月以来,我都躲在这个绝少人知道的地方,摆弄一些玻璃做的罐子管子,同时收发食物和信件。那些在我眼前晃动的人影,跟我隔了层玻璃似的有些隔阂,他们从不正眼看我,也许还觉得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家伙,也罢,反正贴了太阳膜的窗子,更适合偷窥,我液晶屏上闪动的光,比太阳光更能长久地让我凝视。
       几个月前,她在海洋世界有玻璃顶篷的走道里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告诫过我,不要以为自己是在洞彻中幽居,不要以为别人都像这里的鱼,你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你,其实,你看见的不过只是暴露狂们并不在场的表演,而别人对你的窥淫癖也许根本就不介意。
       那夜四次,我们进进出出。开始是海洋世界人工岛上的灌木迷宫,然后才是我们的身体。她说,根据走出这个经常迷失孩子的迷宫的攻略,不论路直路弯,每走四百步,就要向左转一次。我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因为很明显我们都不是被魔鬼追杀的小孩子,我即便是倒退着走结果又能怎样呢,就真的走出不去吗?她抱怨我,道理这么简单,我为什么就是不听她的话呢。她甚至还假装自责地提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说都怪刚才还不够四百下,她就心软让我从她身体里逃了出来,她原本想好了默数到四百下的时候,才放开我,据说,如果那样的话,女人就可以把她身上的这个男人变成听话的孩子。
       我躲起来,不全是因为害怕变成孩子。
       作为一个还没有什么成就的实验科学家,我需要时不时地消失一下,干点别人现在还不理解,将来一旦理解了就有可能欣喜若狂的事情。从本质上说,我憎恨斗室中的浮士德博士,但是每当我躲起来的时候,这种日子我过得比他还有滋味。
       就在几天前,为了光线射入房间能有一个更好的反射角度,我把那些原本在我安心工作时就会吱吱嘎嘎脱落的老式墙纸全部换掉,换成了纯白色的,还装了好几面镜子。那些旧墙纸的背面胶水早已老化,油腻腻的,还沾满了虫子的尸体,我把它们仍在卫生间里,分了好多次,一把火一把火地在马桶里烧掉,灰烬随着排泄物冲走。
       我还设计了一个特殊的装置,当房间里最明亮的那一面墙的亮度也达不到八个流明的时候,感光开关就会被激活并连动一个输出功率高达三马力的液压机械设备,随后屋顶的滑轮和地板上的滚轴转动起来,一面由坚硬轻巧的复合材料制成的墙就会从屋顶上迷幻地渐垂渐低,把原本就不大的房间再分成两半。这种时候,我就会从我的工作台这边穿墙而过,坐在更幽暗的那一边的矮沙发上,随便地听上一张名为“门”或者“墙”的唱片,休息一下。当然,这只是正事之余的小把戏,我要做的事情远比这个要复杂。不过谁能够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人们怎么说来着,凡门都是墙?还是凡墙都是门?不管是哪一个吧,我想那意思都是说:自己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的关系就是那么回事,虽然艰苦的事情可能永远都没法结束,但也不能总是工作,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
       我是要去见见她了,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一下。

使用道具 举报

443
发表于 2016-1-31 19:1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9:13 编辑



       雨刷和雾灯都还能用,全景天窗也没有渗水下来。好多天没有人管,又淋了这么大的雨,它还能有如此表现,真是难为它了。想当初我从一个戏剧学院女孩手里搭救这辆“迷你”的时候,满目疮痍的它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我一锤子一锤子的敲打、一砂纸一砂纸的抚摸地让它获得了新生。那时候,我正和上一个女友如胶似漆,它没少偷窥我们的罗曼史,还装得如同一个饱经风尘却依然羞涩的少女似的,时不时地因为醋意撒点脾气。后来女友离我而去,我就开始了这样的生活:我总是先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穿梭,寻找和搬运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然后蛰居数日,如此反复;“迷你”总是先被当作苦力,然后又被冷落得如怨妇一般。这么长时间了,在一些关键的问题上,我还没有实质性的突破;我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不是因为我不够努力,只是时机还不成熟。       女友离开那一年的河流,水漫过堤坝,我注视着整个城市的倒影,之后,我就迷上了现在的事情。
       雨小了些,像是雾升起来,从挡风玻璃看出去,雾中的风景若隐若现。我猜想北三环现在一定是水泄不通了,我可以摇开车窗,用手轻轻一挥,就让眼前的雨雾散去,但那些满脸横肉的铁家伙我的“迷你”怎么能够赶得开呢?那是一条循规蹈矩的路,如果前方就是车祸现场甚至还有血迹呢?在无休止的等待中精疲力尽的滋味可不好受。我还是应该早点换一部功能的手机,以免出门的时候永远记不住装导航仪,我约略地记得应该有另一条可以直达目的地的路,但是这样的天气,那里可能隐藏着我并不能预料的风险。
       其实,一开出辅路我就在犹豫走哪条路好,幸亏我把那个小木箱随身带着了;我想,少一点后顾之忧,我也许更愿意冒险一试。
       水中驱车,如同陆上行舟,不能停怠,也不能冒进,这需要适度的忍耐和巨大的耐心。有那么一小段,一位套着雨靴撑着伞的大姐和我等速并行,她敲我的车窗,问我要不要来份地图,我没要也没开窗,她竟然不依不饶地问我要不要把雨伞——即便这样我都没有发火,我需要保持适度的忍耐和巨大的耐心。
       从前面的立交桥下穿过,就离开大路,我凭着记忆这样决定。我还记得,桥洞下时常有些流浪艺人出没,五毛钱一段的吉他弹唱、给不给钱都行的洞箫横吹,还有撂地撒把式画圈逗闷子的,不一而足。我注意过:他们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是瞎子,实际上不仅看得见而且还能凝视;他们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是侏儒,实际上侏儒也能干大事,他们个个都是大力士;他们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是男人,实际上那话儿可能只有一英寸,只是我不知道那是由易装癖还是同性恋所致;他们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是人,实际上不是人……哈哈,有一次深夜路过那里,远远听见桥下有人在唱歌,我才忍不住这么想。
       看见不准掉头的路标,觉得那像是一个讽刺——我即便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积水进了排气管,“迷你”在桥下换上了比基尼。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路边高地上赤着脚、肩扛铁管手提绳索的那帮人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他们高挽裤腿一拥而上,乐呵呵地把水搅浑。我认得出,他们就是那帮艺人装扮的,看天吃饭的道理,叫我永远不要低估水面以下的事物,而孤立无援的境地让我只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我坐在车里,开始犹如待在水底一般压抑,我挂着空档,心里空荡荡的。“迷你”被扎得像个“死夜恶”女郎,四角套在铁管上,随着那帮人口中有节奏的“哼哧哼哧”劳动号子,艰难地向前蠕动。随着车外水位的下降,我的内心感到了一丝愉悦,后来竟然还被一会浮在水上一会又接触到地面的机械运动弄得荡漾了起来,在快要到达高潮的时候,我猛踩了一脚油门,“迷你”呻吟着吐了两大口水,然后嘶鸣着尖叫了起来,真像个娘儿们。
       他们大汗淋漓地从我手中接过钞票,恨不能把钱挤出水来,因为一时间分配不均,领头的行吟歌手竟然还想向我多要一点。原本我不是不可以满足他们,只是想到这样的天气,一路上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事情,得留点以备不时之需,我才像一个审慎的资产阶级那般言词委婉地拒绝了他们。
       卸下绳索和铁管的当口,他们中的一个西洋景艺人发现了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小木箱,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就伸手去拿,我一把推开了他,把车门关紧。那群人围上来,我们差一点扭打在一起。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态度的突然变化,行吟歌手猜出了小木箱对我的重要性,趁着我和别人争执,他让侏儒兄弟爬进了“迷你”。当我转过身来,它已经在他的手中了。
       在要么给他们展示一下小木箱是干什么用的,要么拿一笔钱赎回它的选择中,我选择了后者。他们有些诧异,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小木箱在关键的时刻能够用且仅能使用一次,为了那一次也许一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不知是否能有收获的使用,我就要付出几个月的辛苦,我怎么可能为了钱而放弃它呢。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在你们面前使用它的,到时候,我要让你们为了它而放弃钱,即便那些钱并不源于敲诈,即便那些钱是你们沿街卖艺而来。

使用道具 举报

444
发表于 2016-1-31 19: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9:16 编辑




       我脑海中始终有一种想法挥之不去:穿过诺大一个被雨水冲刷的城市,赶赴女人之约,但我似乎根本又不是为她而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像没有喜悦和痛苦,而这个城市似乎什么都有,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他们想要的。就像现在,当旅途散发出晨练老人身上一般无聊气息的时候,我希望得到一个同路人;有个人说说话就行,完全不需要是一场艳遇。那个站在加油站边上四处张望的带红帽子的女人,希望得到的可能正是一辆像我这样的开往城市另一端的过路车。我礼貌地随着她的手势停了车,小心地不让路边的积水溅起来。我们各自满足了对方的要求,相互露出善意的微笑。女人夸我的车真漂亮,她还说,这样的天气,原本能拦到一车就不错了,没想到还有坐“迷你”的福气。在上车前,女人主动提出要帮我把油箱加满,条件是能不能带上她的朋友——欲望要得到过度满足,我没有理由拒绝。
       女人挥挥手,我看见一个穿灰条西装的男人从加油站里走出来,他双肩背着个大旅行包,小跑了几步过来,在车边向我欠了欠身。
       女人坐在我的身边,男人和他的包在我身后。直到他们离我而去,我们都保持着这样的空间关系。老实说,我从后视镜时不时地瞥他几眼,是因为我心存芥蒂。女人的态度温和,只是语速很快,不停地跟我聊那些关于汽车、天气、城市、股票、旅游目的地、未来还有理想的话题,而他一上车就斜靠在后座上,把外衣向上拽起挡住半个脑袋,像是要睡觉,又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我没有去打听他们的身份,他们约好了在雨天私奔,还是女人主动告诉我的。说这话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带着炫耀的羞涩凑到我的耳边。她说她离开了她那坐在轮椅上的丈夫,和这个一个月以前才来到加油站打工的男人一起远走高飞,她说她过够了原来的生活,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迈出现在的这一步。我问她不会因为这样的决定后悔吧。她坚定地说不会,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就像是专门为他而造的神秘透镜,只有看见他的时候,那些光才能透过来,才能聚焦,而她才能把那些令人激动的影像映射到她的脑子里,她会长久地兴奋,似乎没有他,她什么都看不见,而其他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去往另一个城市的高速公路,因为大雨封闭。我原本想把他们留在路边的咖啡店里等候下一辆过路车,可我没想到那却成了我自己的境遇。我说就在这里说再见吧,女人说好的,与此同时一个硬家伙抵住了我的头,不用从后视镜里看,我也明白那是握在男人手里的一把枪。女人笑容可掬地谢我送他们一程,她说他们会记得我,就像我不会忘了他们一样。她拉起手刹,让我不要着急,仔细地收拾一下东西,下车时不要落下什么。
       他们显然看见了我的小木箱,不过,丝毫没有拿走它的意思。女人这个时候才想起问我这一路要去哪里,我说去见一个朋友。她还问男人还是女人,我说是女人。她说如果不是担心她丈夫追来,她原本是可以把我带到目的地的,我想说算了但竟说了声谢谢。
       “迷你”还没有离开我的视线就又折了回来,女人在驾驶座摇下车窗,向我示意。我走过去,她把一个像首饰盒一样的东西交给我,她说她知道这东西不值车价,但她还是想把它送给我,可以当作礼物送给别的女人,不送也可以,也许什么时候我还能用上它。
       我向“迷你”行注目礼,他们向我挥手告别。“迷你”绕过路障,加速开上了高速路。它就这样离开我,谁知道它今后的日子会怎样,只希望那对男女不要太亏待它也就行了,不过,也许漂泊远方,四处驰骋,原本正是它所希望的,它会不会也如那个带红帽子的女人一般,早已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才找了这样的机会私奔而去呢。
       女人留给我的是一块水晶,打磨得如钻石一般晶莹剔透。虽说,晶莹的东西是崇高的,但天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

使用道具 举报

445
发表于 2016-1-31 19: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9:20 编辑



       辗转了很久,挤了好几站的公交车,还叫了一辆出租,我才来到这里。可是她怎么能不在呢?       我拨通了电话,还是只有彩铃在响,没有人接。在公交车上,我曾收到过她的一个短信,询问我快到了没有,而我,忙着看车里的热闹没注意也就没有回复。当时,在我面前,两个穿着水兵服把帽子别在左肩上的年轻人,同时从座位上窜起来,只一下就干净利落地把另一个男人撂倒,他们把他的上衣掀过头顶,露出他的健壮的胸背,衣服如同绳索在他的手臂上缠绕。三个男人扭在一起的场景让车厢里围观的人们异常兴奋,他们叫嚷着,要把这个扒手送到警察局里去,我却在这时觉察出一丝色情的味道。看得出,他们是在有意折磨他,他们在把他从车厢地板上拉起来,一个水兵在他的小腹上又狠狠地来了一拳,问还敢不敢这么干了。扒手口角有血流出来,开始求饶,车进隧道之前,他们才叫司机开了车门,一脚把他揣了下去。在我要离开之前,车厢里开始有掌声响起,水兵们如同返场谢幕的演员一样,矜持地夸耀着说,如果不是要在集合号响起之前赶回港口,即便是这种雾天,他们也饶不了他。
       我问那个年长的出租车司机,到达目的地还需要多久。他说,如果我只是随便问问,他可以告诉我,不久。而如果我真的想知道,确切的答案是四分三十三秒。与他所说的相比,我更惊异于他的语言方式。他显然是注意到了我的疑惑,竟向我解释说以他三十年来每天都在测量着这个城市的职业经验,请相信他的判断没错。
       我拨了她的电话,只有彩铃在响,没有人接。
       他说,年轻人,弄清楚了地方就行,找不到要来接我的那个人不要紧,等一会儿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不是问题。只有那些没有确切时间和地点的等待才是让人最心烦的,就像他,如果不是在三十年前的战争中积累了巨大的耐心,这三十年来,他怎么都不可能熬过来。我没想到,他会说起战争,三十年前,我刚刚出生,不可能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他说在所谓的自卫反击中,他弄伤了他的右腿,以至于,每逢这样的天气,当它在油门和刹车间移动的时候,他就像是从一个阵地向另一个阵地冲锋。
       那就歇了吧,最起码在这样的天气。
       他说他没法停下来,一停下来,他就睡不好觉,老梦见走在街上撞见自己的灵车;躺在黑色棺木里,他的面容安详,而站在外面的他却心事重重。他说,就在几天前,他去参加了最后一位幸存下来的老战友的葬礼,他从他躺在那里的神态中看得出,什么叫作寂寞。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不是死于衰老或者失败,而是死于无人理睬。
       我站在那里不断地拨她的电话,她还是不理我。
       大雨重来,犹如从我的眼底背面。失落和愤怒在很短的时间里纠集在了一起。是她哀求着诱惑我来到这里,而现在她却像个躲在幕后的操纵者,肆意地享受着手中提线木偶的表演;我可不受女人的摆布。
       她说她等不到我,就去海边了。如果我能够在正午前赶到那里,一定能够见到她。她说带着你的小木箱来海边找钥匙吧,她在老地方喝啤酒,老得比醉得更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当时我更年轻,更喜欢无目的的闲逛,我记得,那天直到嗅出一丝大海和女人在近处的气息,我才抬头发现自己面对着大海,也才注意到她提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赤脚站在不远处的船甲板上。后来我知道,那是她丈夫的船,一有空他就会带她来这个游艇俱乐部,享受生活,我也曾经多次登上这艘船,哈哈,在他丈夫不在的时候,享受生活。
       她提到我的小木箱,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它的秘密,我的小木箱也根本就没有钥匙。正是这种疑惑驱使着我来到了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她在那里等我,但她并不是一个人。我一走进船舱,就看见她坐在圆桌前向我微笑,与此同时,另外两个女人也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啤酒、咖啡和香烟的混合气味弥漫在那里,我还没有来得及表达我的疑问,她们就邀请我放下行李,先玩几圈麻将再说,还说,三缺一,这让她们几乎等了我她们的一生。
       当着她们的面,我无法质问她为什么跑来这里,也无法唐突地打听她们是谁。她们似乎早已看穿了我的心事,不时地相互露出同谋者的表情,分享着我的尴尬和焦虑。
       直到我抓了一手好牌,赢了她们,她们才肯向我吐露心声。
       她们其中的一个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完全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她还记得我,而她几乎没有变,我为什么反而把她给遗忘了呢?我仔细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们中的另一个娇嗔地叹着气,她说家乡的葡萄园薄雾的清晨多么美妙,她和我曾经在那里紧紧拥抱,如同静卧着的堕落天使,她还听过我那纯洁的呼吸时起时伏。我注意到说这些话时,她的胸部颤动得厉害。
       她说她们并没有骗我,不信,她可以让她们证明给我看。
       第一个女人解开衣襟,她说你不要看我的脸,你看看我的乳房,你还记得它们吗?一种奇怪的味道从我口中升起,有些熟悉但又很不真实。她说,当我快满十岁的时候,每当在夜晚看到月亮升起,我就会在黑夜中出走,去寻找她的乳房,然后把它们含在嘴里吸吮,甚至还要轻轻地咬着它们,才能安静地睡去。
       第二个女人站起身,高高地掀起了裙摆。她说你不要盯着我的胸部,你看看这里。我感到我的脸有些发烫,她说,当我快要二十岁的时候,却还像个淘气的孩子,执著而又懦弱地徘徊在它的周围。我偷走过她的内裤,或在她洗澡的时候故意闯进来,想尽一切办法寻找进入那里的通行证,而当她真的让它向我敞开的时候,我却犹豫地迈着碎步惊恐地跑开。
       我争辩着说,我不知道事实是否真的如她们所说,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不可能是一个像她们所说的那样的恋物癖者。
       她说,她在我快三十岁的时候认识我,我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红色的高跟鞋上,我怎么可能不是一个恋物癖者?而且,她神秘地笑了笑接着说,如果我不是一个恋物癖者,我怎么解释小木箱,怎么解释长久以来我在做的那些事情?
       她终于提到了小木箱,我也终于找到机会问她钥匙是什么意思。
       越来越浓的咖啡与香烟的混合气味萦绕在我们身边,隐喻着欲望和欲望的消亡,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又言不由衷,我知道实际上我们无法互相欺骗,因为当我们分离,我们各自的生活本身就会变成谎言。

使用道具 举报

446
发表于 2016-1-31 19:2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9:22 编辑




       她说很明显并没有什么真的钥匙,她让我来这里,其实就是想告诉我,即便是我自己意识不到,她们三个也是我生命的前三十年中意义最为重大的女人,最起码比那些我随便结交的女友重要得多。她知道我并不是为了她们而来,但是我在这里见到的她们,可能正是我想带着小木箱见到的东西在我生命的不同阶段上的投影,或者反过来说,我带着小木箱一路寻找的可能正是一个像她们一样,只是比她们更永恒的女人。她说,她想让我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这就是她和她们一起想要交给我的钥匙。       她的手机响了,她催促着让我赶紧离开。我听得出,那是她丈夫的电话,她说他已经到了游艇码头,我现在上岸,只会发生一场战争。我说我并不怕他,我可以像上次一样,用她的红色高跟鞋染红他的脑袋。她说她不想看到那样的情景,何况,这一次,他可能随身带着手枪。她让我穿上潜水服,又给了我一个密封罐,让我把小木箱放进去。涉水而去吧,她说这片海域连通着市郊的公共游泳池,只要我按照她告诉我的路线走,我就可以从那里出来,在天黑前顺利地返回家去。
       从底舱离开前,她们把一把刀交到我手中说,在水中,刀比什么都好用。她们并排站在那里为我送行,从我的潜水镜里看出去,如同孪生姐妹。
       从大海里游过来,我从来没有奢望能在下水道里碰上美人鱼,即便是鱼头人身的那一种。
       我知道,每年的这个时节,只有那些丑陋的大嘴鲑鱼成群结队地从大海中逆水而来,它们交配产卵,然后在它们父母第一次做爱的水域腐烂死去,同时让孩子们接过他们手中的枪,开始新一轮生命的轮回。我想,这是一个人世的象征,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我从水面以下三米的地方找到了下水道的出口,而这应该就是来前我被告知通往公共游泳池的入口。我随着鲑鱼群一起躲闪着迎面而来的湍急水流,游出不长的一段,我就可以起身行走了,而那些鲑鱼在我身旁跃起,时而溅起明亮的水花。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城市中和大海相连的河流已经干涸,只有污水在下水道里流淌,人们再也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只能按照自己的欲望幻想着它们的味道和样子——食色,性也;德州,巴黎;鱼子酱和美人鱼。
       我仿佛看见她在前面透进更多光线的转角处扭动了一下尾巴,然后把飘散的长发和我的凝视抛在了脑后。我背离了预定的路线,想证明幻想的事物是否就真的不存在。
       下水道的拓扑结构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它们四通八达,如同一个巨大的章鱼在地下伸展着触手,只一会儿工夫,我就迷路了。四周浓黑,我想我的手机准是没电了,屏幕不亮,我没法像一个迟到的观众那样用它照亮脚下的路,甚至我想通过它知道现在的时间,也是不可能的。
       黑暗中的跋涉艰苦而又劳累,有一瞬间,我几乎都要崩溃了,我甚至忍不住想,只要现在能让我见光,死又何妨。我靠在弧形的下水道壁上几乎睡去,身体弯成一把弓。然而我不敢睡去,我想如果睡梦中我终于找到了出口,爬到大雪覆盖的山巅呼喊,如石头一般尖叫,而醒过来的时候,我却依然还在这里,那样的绝望真的会让我但求速死的。我的小木箱还在,我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想象死亡。
       前面有光斑在墙壁上跳动,我走上前一些,它就朝着更远一些的地方移动,我跟着它左拐过不知道多少个弯,推开了面前的一扇木门。一个灯火通明的世界,瞬间让我雪盲,眼前的景物一下子淡成白,然后才在我眼中渐渐恢复它本来的面目:我看见一大群人在一个巨大的有如地下城市的空间里各行其事,并没有注意到我这个闯入者,而在中央的一块空地上矗立一个巨大的盛满了水的玻璃盒子,那里面游动的正是她。她尾巴上的鳞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再经过水和玻璃的折射,更让人心醉。玻璃外面,有几个男人正注视着她的表演,就像海洋世界里的参观者。
       我决定不论她是否愿意,我都要让她回到大海里去。我做到了,而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那正是她想要的。
       我手握那把刀大叫着突然冲了过去,使劲地扎向玻璃,玻璃碎了,水从里面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在那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卷着她和我奔腾而去。她把我托离水面,告诉我爬上面前的这段梯子,然后打开头上的窨井盖,我就可以离开下水道了。告别的时候,她拿我的那把刀,在水中刮下了一些她下半身上的鳞片,交到我的面前,她说,她也没有什么作为答谢,就把它们送给我吧。
       需要的时候,对着它们说,要有光,她摆动尾巴离去前回过头对我点点头说,于是便会有光。

使用道具 举报

447
发表于 2016-1-31 19:2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31 19:28 编辑




       在下水道和地面之间,隔着一层地铁。       我探出头来,正好是地铁狂欢节的落幕表演在我头顶上演,我穿着潜水服,斜挎背包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所以围观的人群一定把我当作了彩排中就预先埋伏在那里的小丑了。我爬起来,跟在队伍最后,为了不让人们失望,我还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和人们打招呼。
       我看见行吟歌手和他的那帮兄弟也在队伍中,只不到一天的时间,他们竟然出落得如明星一般。我担心现在脱下衣服,他们一定会认出我,但我又热又渴,所以我溜进一段没有人的人行隧道中,躲在拐角处。
       我该如何表述接下去的事情呢?
       从表面上看,事情是这样的:我看见一个穿黑色风衣的中年男子,尾随她来到了隧道中,突然间,他掏出刀子的同时也掏出阳具,他的威胁让她呼救,很快又开始哭泣。他用力把她推倒,用手捂住她的嘴,趴在她的身上开始有所动作,还不断地说着脏话,低沉得如同腹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冲了过去,在与那个家伙的搏斗中,他用刀挑破了我一侧的鼻翼,而我用刀扎进了他的下体。
       不过,事实的真相是:她说她在这里等了我好长时间,要把她手中那一卷东西交给我,我接过一个厚度大约毫米的小铁盒子,发现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她还说,还有十五分钟,最后一班地铁就要进站,而我要在站台时钟的正下方把铁盒子里的东西装进我的小木箱,她特别强调这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使用这个小木箱最好的机会。她说,告诉我这些是她应该干的,而作为对我搭救行为的报答,她还可以额外多告诉我一点。她说,随车而来的,可能有我最想见到的人。如果她来了,那我一定可以见到她;而如果她并没有来,那么我的小木箱即便是用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地铁呼啸而来,然后呼啸而去,那短暂的一分钟,并不为我停留。我尽力去注意任何一个从小木箱前闪过的女人,但我又似乎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她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铁车站一下子从地面上消失,然后又在任何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刻瞬间从地下冒出来:她来了,她看见了,她走了,一切似乎都在偶然中发生,一切又在每天按部就班地精确上演。她们中的一些人,表面上柳媚花娇,实际上可能并非荡女;她们中的一些人,表面上在夜归时手持蔷薇,实际上可能内心空如白昼,更适于蔷薇的葬礼;她们中的一些人表面上离我那么近,实际上却跨越真实和想象,直奔象征的世界远去。
       她们要我等的那个人是谁?而谁又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我?
       那天天完全黑下来之前,雨还在下。
       从这个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在它的上方和下方穿行,当我回到那间房子,饥饿和疲惫倒在其次,首要的问题是,我忙碌了一整天,终于用了只能使用一次的小木箱,而它是否真的派上了用场,我没法确定。我甚至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证明这一点。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在我每一处的神经末梢上聚集,我在皮肤上涂上防风油,想让这种不妙的感觉有所缓解。很长一段时间了,作为一个还没有什么成就的实验科学家,我都习惯于寻找事物的确定性,难道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倒在靠墙的矮沙发上,开始猜想自己是否是某种神秘之声一瞬间的对应物……人造墙慢慢地降了下来,看来,窗外已经没有什么光线再能射进来。我不想开灯,这让我想起她留给我的鳞片。我把它们装到一个玻璃瓶子里,架在沙发的靠背上。我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要有光,淡黄色的光就如雨雾一般弥漫开来,照亮了四壁;它的亮度,足以把人造墙穿透。我小心翼翼地把小木箱摆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我从房间另一半的工作台上取来了工具,我原先怎么装配的它,我现在就怎么把它拆开。她给我的那毫米的东西还在那里,只不过已经在小木箱的滚轴上从这一头卷到了那一头。我把它拉直,对着亮光想把它看清楚一些,突然之间让我惊奇的事情出现了,漫射的光线透过半透明的材料,竟然把地铁车厢的影子投射到了我的人造墙上,我被惊得送松开了手,在它在边掉落边重新卷起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人造墙上的影子动了起来,地铁在滑行,人在走动,只不过它们缠绕叠映在一起,扭曲变形,如一幅立体主义或未来主义绘画。
       兴奋让我的思维变得活跃起来,根据多年以来在这个机械复制时代积累的专业知识,我知道,只要调整光源的位置和角度,控制好滚轴转动的速度和节奏,那些影像就一定会清晰起来。我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实验科学家,这些事情难不倒我。
       我把她留给我的那卷东西放回我的小木箱里,又用黑布遮住了装有她留给我的发光鳞片的玻璃瓶,让光更集中地朝着人造墙这一个方向射过来,接下去,我把她留给我的那块水晶立在前两者之间,用于折射光线,我耐心地调整着他们的空间关系,直到我找准虚实两个焦点。那卷东西在小箱子里以每次的速度转动,它来源于真实的事物,所以我把它放在实焦点上;我要创造的正是那些虚幻的影子,它们只应该出现的人造墙壁的虚焦点上。
       做完了这一切,一个长达一分钟的“地铁进站”的影像就这样在我面前诞生了。我没有兄弟,长达数年一个人默默的努力在这一天终于就要有了结果,我禁不住有些激动。但一个念头闪过,我的欣喜甚至还还没有来得及释放,就又陷入了新的疑惑当中:地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虽然我听不见它的声音;人们在地铁车厢中进进出出,可是我怎么还是看不见她的身影。
       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如果这些东西有用,那说明她一定来过,而如果她没有来,我又怎么可能把那些场景通过眼前的影像复现出来呢?现在,那个永恒的女人一定就在那里,在那个虚拟的世界的某个角落注视着我。
       我反复凝视,从各个角度,甚至走到墙壁的反面;我仔细寻找,一格一格地重复,在跳动的光点和那些或明或暗的景物间游弋,我甚至通过改变焦距,不断放大那些影像,让自己在夸张的巨大事物中沉溺,只为寻找她的身影。
       在三十岁的年龄,我要学会保持适度的忍耐和巨大的耐心,一切也许就会变得好起来。终于,在景深的最深处,在接近影没点的那个地方,我看见一个女人走出最后一节地铁车厢,对着我微笑。我看不清她微笑的样子,也没法判断她的年龄和身份,甚至连猜想她是否正朝我走来都不可能,但一种强烈的认同感让我相信,那就是她,毫无疑问,经过了这么多事情,那就是她,我为之而来的那个永恒的女人。在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地老天荒的情感在幽暗的房间里荡漾,这让我热泪盈眶。我的心跳随着光影跳动,多么让人激动,当时我就在其中,生命经过每秒次的消逝,我像是死去多年重获新生,一种幸福的虚弱感充满了全身。我知道,从今往后,在这个如此发达又如此落后、如此清洁又如此污秽的城市里,就多了一种神圣的创造物——它与上帝无关,它是她的影子,却凭我而生;我迷恋的那些影子,其实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我,等待凭我而生。

使用道具 举报

448
发表于 2016-1-31 19:28 |只看该作者
over

使用道具 举报

449
发表于 2016-2-1 20:15 |只看该作者
《涓汇》


      它一共洗了三遍脸,期间,蛾子的一部分戳破蚕蛹,直至全身零件都逐渐曝露在微波炉的橘光下。第一遍使用某外省制药公司自主研制的淡绿色皂片,每片约含百分之零点二的茶树油,用以消炎杀菌,余下两遍使用存放在橡胶薄套里的海藻溶液,饱满的套身盈握在手时就像是一大条果冻。洗毕,它打开第一个抽屉,在纸盒里取出黑色发圈,然后将套顶的豁口扎紧,再重新插进梳筒里。凝结在天花板上的液滴就像它脸上密密麻麻的粉刺,居间是四盏圆型浴霸灯具,只有三盏亮着。它站在喷薄的水柱和缭绕的蒸气里发了一小会儿愣,并且从茶壶状的生殖器中撒出一泡炙手可热的尿,接着通过浴室的门缝将手臂从内向外挤伸,因为间隙实在太窄了,它痛得呲牙咧嘴才摸到放在烤箱里的那只毛茸茸,热烘烘的物体,它拽住物体的长耳朵往回缩,在千辛万苦地挤过门缝的瞬间,一堆大小,形状各异的器官从物体身上纷纷松落下来,趁着它喘息的空档儿立即在洁白无暇的磁砖地上洒满了,就像玩具礼盒被淘气的儿童撕开,几颗貌似眼球的东西一直滚至排水渠,被夹在两根钢筋中间,上面粘着滚动时在地面沾取的毛发。它揉了揉眼睛,关水,将烤至三分熟的物体贴在额头上,然后从上至下用力擦拭,粉刺全都绽裂开来,清纯短促的血迹迅速在脸的各个部分干涸,它关上灯,将物体随意地挂在毛巾架上,一边竭力避免看镜子一边朝卧室蹦去,脚上的水在地板上不断发出极富节律的啪啪声。
       卧室一隅安装着节能,保健两用的小型日光灯管,光线亮度随时间推移不断增强,它对这种有利于视觉明适应的功能设计深感满意,毕竟,从浴室到卧室需要穿过客厅,而这个家的客厅又那么辽阔非凡,特别在这种深夜,不论高低个头,家具们都集体隐形了的时刻。被吞没了,它想,然后用枕头下的遥控打开电视,床的另一半上散落着两沓A4打印纸,分别是一本名为《对不起,我想,今天大家与魔法无缘。》的评职称论文和几篇被钉在一起的恐怖小说。这张床一百块,为了节省空间紧贴墙壁放着,墙壁的上半部分有一扇对开窗户,铝合金窗棂,一条真丝长裙悬挂着作为窗帘,裙子很宽敞,绝不仅仅只能塞下一副身体的样子,并且径直拖曳至它耳侧,裙摆处沾灰却依旧妖娆的墨蓝色平绒花纹使之看上去似动非动。窗外的卫星锅内盛着些许清澈的雨水,此刻正在灼热的壁温里沽着泡泡朵,第一朵盛开后是第二朵。干净的小昆虫低垂着颈舔天线上的冰淇淋吃。

使用道具 举报

450
发表于 2016-2-1 20:16 |只看该作者


       电视机打开后是第四频道,正在播放华贵的珠宝专题纪录片,钻石切面上折射的璀璨华彩呈现在它的瞳孔里,仿佛那是一双已经爆裂的眼球。它将电视遥控埋进被单,贴着自己的一条腿,然后不假思索地在那两沓打印纸间拾起恐怖小说,它粗略地将纸翻了翻,一共有四篇小说,两篇年代上较新,另外两篇则写于十七或十八世纪以前。
      它开始默读第一篇,这篇小说的题目只有一个字,副标题却占据了半页,且标点符号的使用极为缺乏必要的章法,故很不好理解,于是它翻开第二页,同时心里感到一丝意兴阑珊,可只看了起始七个字,它又重翻回到第一页。它没有办法不强迫自己这么做。它开始以中等音量诵读副标题的第一个字,同时将电视调换到另一个安静些的频道,屏幕上有一架白色的秋千,以及一个穿白裙的女童。
       它花了足足四分钟才结束副标题的诵读工作,虽然还是没搞清楚副标题特殊的断句及其功能,但仍感到如释负重,于是将第一页掀起,在这个过程中,电视机始终以低音量传送着一些破碎的旋律,和人物角色含混,吃力的窃窃丝语,仿佛有湿且重的棉花死死地压住他们的脸。偶尔会有气象的声音,例如雨水洒在锅碗瓢盆上,风吹动低矮的灌木丛及滚落其间的森森白骨。在开始默读正文前它将小说稿放下,伸了个懒腰,忽然看见自己硕大得出奇的脑袋影映在墙壁上,环起的手臂正恰如执行绞刑时的绳索,它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头,觉得有一点陌生,这时电视屏幕上的一个女人使它成功地转移注意力。女人留中分式长发,棕色,个头中等偏矮,穿平底凉鞋,她背对着它,一动不动,凸出的肩胛骨令它联想到住在对面街区的一个女人,前不久为了她下葬的殡礼,它还收到一张邀请函,因为担心供应的食品都是馊的,它打了一通客客气气的谢绝电话,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当日的宴会上提供了最为新鲜的鸡鸭鱼禽,全部是现杀的,宾客们寝皮食肉,若想试吃熟食可凭兴致自行煮炸蒸煎,这样的社交活动是划算的,每位客人都打着响亮的饱嗝,满面血浆的回到家中。
       忽然想起这件憾事令它感到不安,它将视线从僵尸般笔挺的女人身上收回继续阅读小说,正文开头是关于一处场景的描写,其中有刷得噌亮的锅碗瓢盆,风从厨房经过,然后借由小说家的笔吹向窗外清新的草坪和湖水,并微微拂起岸边苍绿的灌木,两三具形状怪异的骨骸显露出来,接着小说家摊开自己的手,穿白裙的女童从纹路错综的掌心走到小说里。喔,喔,它呢喃道,意识到了什么,并立刻望向电视,白色秋千兀自在夜色中前后摇晃着,女童消失了,不再有洁白的裙尾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飘荡,湖水隐秘地泛漾着,树的枝条像古世纪动物的骨骼标本般悬浮在屏幕的上半部分。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北斗六星文学网所有文字仅代表作者个人言论,本站不对其内容承负任何责任。

Copyright ©2011 bdlxbbs.cn All Right Reserved.  Powered by Discuz! 

本站信息均由会员发表,不代表本网站立场,如侵犯了您的权利请发帖投诉   

平平安安
TO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