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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楼主: 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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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复制链接]

271
发表于 2016-1-15 17:39 |只看该作者
听了这话,连长沉默了。指导员从车上跳下来,就陪着吴大旺去了师长家。从师部大门口,到首长小院的大门口,说来也就二百米,这段路上的灯光,要比营院主马路上的灯光亮许多,能看清吴大旺的脸上是一种浅青色,看得出有一股怨气飘在那脸上,不知那怨气是对着刚才连长的喝斥,还是刘莲所给预他的浑杂的爱情。指导员和他并着肩,边走边小声做着他那细腻如春雨飘落般的思想工作,说我总是在会上给大家说空话和大话,套话与虚话,今天你吴大旺要离开部队了,我必须给你说几句实在话。说道一千,说一万,人生在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每个当兵的人,是工人家庭出身的,想把工人家庭变成干部家庭;是普通干部家庭出身的,想把普通的干部家庭变成中层干部或高级干部家庭;是农民家庭出身的,自然想把自己和家里的亲人都变成城里人。指导员说也许这种理想不符合做一个大公无私的革命军人的标准,但却切合实际,实事求是。说对一个人来说,这些人生目标并不大,可有时要努力实现时,却要负出毕生的精力。说我说小吴呀,部队解散已迫在眉睫了,据说留下来的是少数,要解散回家的是多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军营里百分之八十的干部没实现的目标已经没有机会实现了,可你却在三朝两日之内,全都实现了。仅凭这一点,到了师长家里你就应该彬彬有礼,说话温和,最后给刘莲留个好印像。说山不转水转,多少年以后,也许你又有了困难,还需要师长和刘莲帮忙解决呢。

  指导员说,喂,听见没?我说的话。

  吴大旺说,听见了,你放心,指导员。

  这就到了首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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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
发表于 2016-1-15 17:40 |只看该作者
站哨的士兵给他们敬了礼,他们共同还了礼后,不一会就到了一号院前了。首长院里是不需要按时熄灯的,营院的各连都早已关灯睡觉,既是睡不着,也要貌似梦乡。而这儿的院落里,家家都还灯光明亮,有收音机的唱声从谁家的楼里飘出来。听着那唱声,他们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号院的铁门前,吴大旺看见秋时的葡萄架,还有一半的黄叶卷在藤架上,花花打打的浅色月光,从葡萄架上落下来,一片连着一片,像被人撕破的白绸落在楼前边。不必说,熟葡萄早已不在,可还有一股微酸微甜的葡萄味儿从那架上扩散着。吴大旺闻到了那味道,他有些贪恋地吸了一鼻子,这时候,正要去推铁门上没有锁的小门时,指导员一把拉住了吴大旺,说小吴,我有件事想最后求你帮个忙。

  月光里,吴大旺看着指导员的脸,那脸上是一层难以启齿的僵硬和尴尬。

  吴大旺说,你说吧,指导员。

  指导员说,你一定得帮这个忙。

  吴大旺问,我能帮你啥忙儿?

  指导员说,这忙只有你能帮得上。

  吴大旺说,只要能帮上。


     指导员说,我看出来刘莲和你的关系不一般。你该走了,最后给刘莲说一声,让她给长说一下,说我今天听到消息说,组织上已经安排我转业了,请刘莲给师长说个情,我没犯什么错,年年都被评为模范指导员,优秀的思想政治工作者,不说让师长给我提一级,调到关里,至少也让我在部队多干一、二年,如果警务连解散了,就把我调到别的连队去。说到明年底我就有十五年军龄了,就是熬不到副营,老婆也可以随军了。指导员说,实说了吧我老婆他爹是公社书记哩,人家就是看上我有可能把他女儿随军安排工作,才让女儿嫁给我的。我娶人家女儿时,给人家写过保证书,说无论如何要让人家女儿随军呢。说小吴呀,你和刘莲关系不一般,你就让她给师长说一声。

  吴大旺便有些为难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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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
发表于 2016-1-15 17:40 |只看该作者
指导员也就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知道这时候不该让你说这话,可你要走了,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又说,走,进去见机行事呗,如果师长家里还有别人你就什么也别说;没有别人了,你就给刘莲说一声。他们就推门进了院落里,穿过葡萄架时,吴大旺朝边上的花地瞅了瞅,见那些该剪的花棵都还在那儿,想有些花棵秋时是要剪去的,比如菊花,这时候就该从根上剪了去,以利于储养过冬,明年春来再发。可现在,那些菊花、勺药都还在那儿,有几分秋荒的模样儿。他很想把这养花的基本常识给指导员说一说,让他转告新的公务员,可是未及说出口,就到了楼屋前,指导员已经先自上前一步,把吴大旺挡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唤了两声报告,听见刘莲在楼上问了一声谁。指导员说是我,警务连的指导员。刘莲的脚步便柔软地从那木楼梯上咯吱咯吱地下来了。


     很显然,师长不在家,只有刘莲一人在这楼屋里。指导员说到底他是指导员,心细腻,知情理,做事得体识时,宛若及时雨总能落在干旱的土地上。他朝后退了退,把吴大旺朝前边拉了拉,然后自己就站在了一片黑影里。


     门开了,刘莲穿了一套像大衣那样鲜红的针织保暖睡衣出现在了门口上。也许她压根儿没有想到吴大旺会在这临走之前的最后时刻来看她,她的头发有些乱,脸上有些黄,好像有几分疲倦那么样。最为重要的,是她怀孕了,肚子已经鲜明地隆起来。当意识到自己隆着肚子站在吴大旺面前的不合时宜时,她不悦地看了一眼吴大旺身后的指导员,指导员却装着没有看见她的目光样,望着楼外的哪。就这么,有那么一瞬间,她和吴大旺都那么僵僵硬硬、板着情绪,立在门口的灯光下,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沉默着,好像都在等着对方首先说话那样儿。吴大旺是首先看到她隆起的肚子的,那意外像走路时撞在了墙上样,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那么木呆在屋门口,直到指导员在他身后用指头捅了他一下,他才多少有些从懵懂中醒过来,轻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她说我知道,十二点半的火车嘛。


     他就说走前最后来看你一眼,便把手里的一包油光纸包的东西递过去,像递一件她丢了他又找回的东西样。可她却没有立刻接,而是瞅着那包东西问,什么呀?他说是松籽,我专门从老家带来的。她就接过那松籽看了看,还打开拿出一粒尝了尝,边吃边转身,不说话就上了二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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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
发表于 2016-1-15 17:42 |只看该作者
正是这包松籽打破了他们的僵局,使故事得以沿着预设的方向朝前一趋一步地延伸与发展,使故事的尾声,有了新的意味。借着她上楼的天赐良机,吴大旺进了一楼的客厅里,粗粗看了客厅里的摆设和布局,还和他在时没二样,只是楼梯口原来那块玻璃镜框中的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语录牌被他们摔了后,现在那儿挂的镜框还是那么大,内容成了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了。吴大旺还要走进厨房看一看,那是他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是他人生一切的转折和起点。他尤其想看一眼套在大客厅一边的餐厅里,想看看那餐桌上有什么变化没,那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还在不在,若还在,他想请求刘莲把那木牌送给他。没有什么别的含意,仅仅是一个人生纪念而已。可他正要往厨房和餐厅走去时,刘莲却很快从楼上下来了。


  刘莲手里拿了一样红绸布包着的东西,半寸厚,几寸宽,有一尺二寸那么长,她过来把那东西默默地递给吴大旺,吴大旺说是啥?她说,你想要的东西。他就抖开一角看了看,脸上立刻有了浅润的红,忙又包起来,抬起头,两眼放光地瞅住刘莲的脸,轻声亲呢、声音中含着颤抖的磁性,哆嗦着嘴唇叫了她一声刘姐。她便朝门外看一眼,拿手在他脸上摸一下,说你们指导员陪你来找我,是不是托你向我求情把他留在部队的事?吴大旺朝刘莲点了一头,刘莲的眼圈便红了,说路上给你们指导员和连长道个歉,就说我刘莲对不起他们了,我没有能力帮他们,上边已经批准了师长最后的报告,同意留在营院的部队全部解散,一个不留,每一个军人都必须脱掉军装,各回各家去工作。

  刘莲说,我对不起你们连队了,快走吧,让连长和指导员转业后有事来找我。

  刘莲说,走吧,小吴,师长快从办公室里回来了。

  吴大旺站在那儿没有动,脸上是一层茫然的苍白色。

  刘莲说,快走吧你,有事了以后来找我。


     吴大旺仍然没有动,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刘莲就对着他苦笑一下子,用手去他的嘴上擦了血,又拿起他的手在她隆起的肚上摸了摸,催着说,快走吧。便对着楼外站在黑影里的指导员大声地唤,指导员,你们抓紧都走吧,别误了火车的点。

  于是,也就不能不走了。

  就走了。


     她送他到一号院的大门口,站在那儿,她身上依然有一股熟透的苹果的味道在月光下面朝营院散发着,如同一股从未简断的浓郁的香味自始自终都贯穿在一个故事里。


     三天后,这个师被宣布解散了,那些知道吴大旺和刘莲的xing爱故事者,全都走掉了。不知道的,也全部走掉了。一个秘密被深埋在了大家的遗忘里,就像一块黄金被扔在了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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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
发表于 2016-1-15 17:43 |只看该作者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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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
发表于 2016-1-16 11:59 |只看该作者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李清照《漱玉词》鹧鸪天

    漱玉不是动作,是一个名字,应该属于一个女人。
    这样染着香气的表字,叫芳名。她可以姓江,可以姓林,当然这里就姑且姓李吧。
    用这样一个名字来自署书斋或题写书名的女子,最早,也顶多只能生于晚唐,和杜牧一辈中的谁谁有过寒夜的一次小酌。最晚,也只可以活到民国的三四十年代,陪张爱玲品过英式午茶。之后,酒冷茶凉,便香消玉殒了。
    我偶尔怀疑,这样一个名字,是否真的一度存在。但翻检几页前朝轶书,又确确乎隐约见到了那些从容澹定的足迹。像雪野孤雁的爪痕,轻浅却也清晰。在一些半醉半醒的时分,我恍惚看见那一袭陈旧而不失清丽的华衣,仍旧笼着一道残阳,在阶前扫叶,在炉上煮茶。秋已秋得很深了,茶却仍是明前雨前的茶,从青转黄,仿佛季候,亦仿佛颜色。
    想象中的她,生于江南某个小镇,中等人家。在临水照影的温软日子里长大,吟得诗词,鼓得丝弦,还懂得书画。笑是轻浅的,像茶,却不常有。多数的时候只静静的成长,落花般散去一冬一夏。
    天妒红颜,这样的女子不是有命无运,就是时乖岁蹇。后来或遇人不淑,或遭逢乱离。暮去朝来,萧然一身了,只剩下这祖传的一套紫砂,在蓬屋的尘烟中,隐隐保持着一分遥远的尊贵。偶尔在青灯下取出,像抚摸一段岁月。之后燃起泥炉,在殷殷如血的枯炭火上,听泉水被灼伤的呜咽。又从蜡封的陶瓶中撮起一勺香片,隐约取出一个偷偷储存的春天,置入壶中,看这些洁身自守的叶芽,在沸水的滋润下渐次开放,慌如青春再现而一夜舒展。一壶茶在她清瘦的掌中所完成的隐喻,骤然使其生出一种旧伤的残痛,她原本镇定的目光忽然被一盅茶汤浸湿,霖霖欲雨……
    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造像。在黄昏的茶肆中,我为内心所构思的一个前朝女子的形象而怅然若失。我仿佛看见一个孤独的背影,在洗净铅华的岁月深处渐行渐远。
    一个独自煮茶的女人,一个清夜品茗的女人,在浮华世界的背后,寻找到这种神奇的液体并从此引为知音,且唇齿相依地度尽余生。只有她,才真正懂得了茶的精神,才在茶中品出了身世词章的况味。
    我已无法在我所处的世界,与这位姑且名为“漱玉”的女子邂逅于坊肆灯火之中了。在这个城市,我看见成双结对的女人川流不息于酒吧和超市,无所事事的显得奔忙倦怠。我已无法想象她们坐在茶边该是如何的不谐。烹茶,这一简单的生活竟如远古的冶铁术一样,似乎失传已久,再也无从追索了。
    于是,我只能在这样一个茶醉的薄暮,从宋词的断简残编中,向壁虚构这样一位异代知己,温在心中默默的忆念。

野夫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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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
发表于 2016-1-16 12:01 |只看该作者
江上的母亲
                                   ——母亲失踪十年祭

野夫


这是一篇萦怀于心而又一直不敢动笔的文章。是心中绷得太紧以至于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却又恍若巨石在喉, 耿耿于无数个不眠之夜, 在黑暗中撕心裂肺, 似乎只须默默一念, 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尘世这一点点虚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飞霜的时节了, 秋水生凉, 寒气渐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 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踪的母亲, 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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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
发表于 2016-1-16 12:02 |只看该作者

       从母亲到晚年仍保持的决绝个性里,我相信她成为“右派”是一件必然的事。这样说并非基于纯粹的宿命观,而是指她诞生之初,血质里就被刻上了她父亲的烙印。她一生都在努力企图剪断她与那个“国军”将领的血缘联系,却终归徒劳无获。
我外祖母是江汉平原的大家闺秀,其父在民初留学扶桑八年,归国赴任甘肃省高法院长前,决定与天门望族刘家结为姻亲——那时的刘家三少爷[我外祖父]正成为黄埔八期的士官生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在可能存在过的短暂幸福之后,作为战祸频仍年代的军人之妻,外祖母便带着我的母亲步入了她的孤独一生。

       抗战爆发,外祖父侍卫蒋公撤退西南。刘家太爷故世,大宅日见凋敝。该地区又是日寇国军和共军拉锯争夺之地,无论哪一部短暂占领,徒具虚名的刘宅便成了搜刮粮饷的目标。外祖母带着我少年的母亲东躲西藏,饱受乱离之苦。最后因怕女儿受辱,外婆只好托乡里客商将我母亲带到湘西伯父家避祸。母亲在那识尽炎凉,像一个女仆般做工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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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
发表于 2016-1-16 12:04 |只看该作者

       日本投降当年,母亲独自踏上还乡寻母的艰难路程,当她找到捡棉花纺线度日的外婆时,劫后重逢的泪水湿透了她们的褴褛衣裳。次年,乡人传言外祖父衣锦还乡,授衔少将驻节武汉。母亲来到省城寻父,等待她的却是晴天霹雳——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还能侥幸存活,已经重新娶妻生子了。而且他隐瞒了婚史因此不敢相认。
       悲愤的母亲闯进了他父亲的一场盛大酒会,一时舆论大哗,外祖父回乡逼迫外婆离婚,从此父女反目,我母亲坚决改名换姓以示恩断义绝。
       天道往还,1948年,节节败退的外祖父奉命移师恩施,赴任途中被伏击,流弹洞穿了他壮年的胸脯——而最后为他扶柩理丧的竟是我终身寡居的外婆。
       武汉次年易帜,“革大”招生,母亲投考,结业后竟又鬼使神差地被分往恩施剿匪土改——踏上了她父亲送命的路程。在这条充满险恶的山路上,她与我父亲邂逅相逢。一个平原遗弃的将门孤女,一个山中破落的土司遗孑,在那个伟大动荡的时代,偶然而又必然的结合了并从此扎根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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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
发表于 2016-1-16 12:05 |只看该作者

       外婆早已原谅了她的丈夫,母亲却永远在仇恨她的父亲。她无法在现实中去惩罚他,便极力在精神上去满足一种虚构的报复——改名换姓,不承认有此父亲,甚至不允许外婆去原谅。
       然而这种背叛只能停留在自我泄愤的地步,因为这个政党一向在意个人的血统以研究其阶级属性。在她报考革命大学那天起,她就要面对无数张表格。她总是试图说明她是她父亲那个阶级的弃婴,她和她母亲属于苦难平民。然而表格却限制了她的声辩,同时还作为一张早有预谋的标签贴上了她的面庞。
       上个世纪流行一个充满杀机的词叫“历史不清”,母亲被这个语词压迫得痛不欲生。当任何一个批判她的人诘问——你是不是军阀女儿,她就仿佛陷入一个悖论。她比别人还恨她的父亲,却又偏被他们视为同一个敌人。她觉得这个父亲不仅在生前遗弃了她,还在死后长久地陷害着她,她完全无力跳出这一血缘的魔沼。
       1957年的母亲正当而立之年,这个来自遥远省城的女人,试图把她的教养植入那个土家山寨。其直率和刚烈却往往好心换来敌意,她对党的意见和她的出身被联系一起时,只能戴上右派的高帽接受工人的监督改造。20年后终于彻底平反时,母亲已老去,所有曾经蒙受的屈辱和伤害不知向谁讨还。划处和平反都是一张纸,她深感前者重如泰山而后者却轻于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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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
发表于 2016-1-16 12:06 |只看该作者

      文革开始时,父亲作为矿长很快被打倒,母亲微薄的工资要维持全家的生活,那时她是小镇供销社可以双手打算盘的会计。外婆陪着失学的大姐重返平原插队务农,二姐当了矿工,父亲病危在武汉住院,十岁的我也肺结核穿孔而命若悬丝,我们家一分四处进入了生命中最艰危的岁月。攻击母亲的大字报依旧贴满门窗,频繁的抄家连缝纫机头也被拎走,母亲带着我忍辱负重地在小镇访医求药,她不能垮,她要拉扯着这个破碎的家一个不少地走进那渺茫的明天。
       一次她带我到县城看病,回来时求熟人找了个便车,司机走出城后竟威逼我们从车厢下来,一生不低头的母亲为了我哀婉乞求,她看着扬尘而去的汽车悲愤难耐,又不愿让儿子看到一个母亲的窘迫和尴尬,只好将泪水默默吞下。她永远不理解人世间的恶竟至如此,人性何以被一个时代扭曲得如此不堪。
       我小学毕业后,学校又以我有传染病为由不录我上初中,我开始了短暂的少年樵夫岁月。当我在夕阳下挑着柴火蹒跚而归时,多能远远看见下班后又来接我的母亲,那时她已见憔悴了,乱发在风中飘飞,有谁曾知她的高贵?两个姐姐都已失学,她再不能让我沉沦泥涂,她不得不去求文教站站长,终于使我得以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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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
发表于 2016-1-16 12:08 |只看该作者

       母亲终于带着全家迎来了1978年。父亲升迁,她获平反,大姐招工,我考上大学,外婆又回到我们身边。这时的母亲总算有了笑颜,她相信善良总有好报。即使那些迫害过他们的人也来我家走动,她依旧不假辞色。
       1983年外婆辞世,85年父母离休,87年父亲患癌,89年我辞去警职,随后入狱,母亲又开始了她的忧患余生。
       父亲总想等到儿子重见天日,因此而不得不承受每年动一至二次手术的巨大痛苦。他身上的器官被一点点割去,只有那求生的意志仍在顽强茁生。真正苦的更是母亲,她不断拖着她的衰朽残年,陪父亲去省城求医。父亲在病床上辗转,六十多岁的母亲却在病床下铺一张席子陪护着艰难的日日夜夜。只要稍能走动,母亲就要扶着父亲来探监,三人每每在铁门话别的悲惨画面,连狱警往往也感动含泪。每一次挥手仿佛就是永诀,两个为共和国效命一生的佝偻老人,却不得不在最后的日子里,因我而去不断面对高墙电网的屈辱。
       我们在不能见面的岁月里保持着频繁通信,母亲总是还要在父亲的厚厚笺纸外另外再写几页。我在那时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既希望父子今生相见,又想要动员父亲放弃生命。他的挣扎太苦了,连带我的母亲而入万劫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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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
发表于 2016-1-16 12:09 |只看该作者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时,只有母亲还在空空的房里收拾着断线碎布。那时父亲刚刚离去半年,他在楼顶奇迹般地种植的一棵花椒树,正盛开着无数只眼睛一如死不瞑目的悬望。
       母亲依然如往昔我的飘流归来一样,为我炒好酸菜鸡杂。拿出一大坛药酒说你喝吧,这是你爸为你泡的劳伤药。她怎知儿子的伤原在心深处,却冀望一副古老的药方来疗慰。
       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安顿好后,就接我过去吧,家里太空了,一个人竟觉得害怕。我突然发现母亲已经衰老了,她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竟至一下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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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
发表于 2016-1-16 12:1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6 12:12 编辑


        我用朋友借的一点钱租了一所肮脏的房子,几件歪斜的家具也算撑起了一个家。母亲带着一个单开门的冰箱来了,我见上面许多修补的漆痕,心中无限酸楚——这就是两老一生节俭唯一值钱点的遗产了,无常的灾难耗尽了他们的一切,我又怎生才能报答。
       母亲在阴暗的房里一点一点拆她的毛衣,漂洗那些弯曲的毛线,然后又一针一针为我编织出一条毛裤。她说这过去的纯羊毛,现在不好买了,你穿着会暖和些。
       她拿出一大本装订好的信纸给我,说这是她这些年来写的她的家族的回忆,我看见密密麻麻的几十万字,几乎页页漫漶着泪痕。她的手颤颤巍巍,哽咽着说这就算是留给你们三姊弟的纪念了。
        向来给我作饭的母亲突然不做了,每天要等着我回去做才吃。她又说这房子白天好阴冷,她感到恐惧。我带母亲到居委会去打麻将,她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说她和那些老人没有话说。我知道清高的母亲一生不苟时俗,向来也不会娱乐。
       我那时和几个朋友凑了点钱编书想卖,每天回去母亲就要问有钱赚吗,我说生意没有这么快,她就又感叹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然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拖累,她真想找我的父亲去。我每天在这个冷漠的世界疲于奔命,我求朋友的妻子给她免费的药,她心脏开始不适,我说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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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
发表于 2016-1-16 12:1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6 12:14 编辑


       陪我住了十几天后,母亲要求到大姐那里去住。大姐在同城的另一个区,在长江的边上有一套狭窄的居室。大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想也许能给母亲多一些欢乐和安慰,就让大姐来接走了她。
       我依旧在人海挣扎,在没有电话的时代也疏于问候。根本在于我忽略了母亲的所有暗示,我不知道那时她去意已决,她已在暗自料理后事,在与我们姐弟委婉话别。
       1995年的深秋午后,大姐打电话给我朋友找到我说,母亲早上出门现在未回,他们四处找也未能找到,大姐的语气有些惊恐。我还说,不会有事的,你们再找找吧。傍晚大姐在电话那端痛哭——她找到母亲的遗书了。
       我带着几个弟兄赶去,大姐交给我从被褥里翻出的母亲的两封信和一串钥匙,匙链上还挂着父亲当年给她的一个韭叶金戒指,我的心顿时如沉冰海。
母亲平静地写道——我知道我病了,我梦见我的母亲在叫我,我把你们的父亲送走了,又把平儿等回来了,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的。你们三姊妹要互相帮助,父母没能力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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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
发表于 2016-1-16 12:1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6 12:16 编辑


       我们连夜沿江寻找,多么希望母亲还徘徊在生死边上,给我们最后一线机会。
       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示,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的跟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整个国家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码头工人见多识广,他们说武汉下游的阳逻镇是长江的回水处,水上死者都会在那里漂浮回旋,你可以去那找到你的母亲。
       我只身来到那个码头赁居,先找当地派出所求助。他们客气地说,你看这墙上挂着多少寻人启示,我们根本顾不过来,这里每天都有浮尸。以前我们还每具100元请农民捞起来埋上,我们登记个特征。现在经费包干,我们也没闲钱管了,你自己租条小舟去找吧。
       我只好请了个胆大的渔民每天划着他的扁舟,陪我在此江湾逡巡。江面上果然每天都有浮尸,我都得靠近查看是否我的母亲。有的被浪花卷到了沙滩上,在阳光下发胀腐烂,堆满了苍蝇,远远就散发出恶臭。我生怕错过我的母亲,总要一一去翻看。许多天了,渔民也厌了,码头工人感于我的孝情,劝我别找了,根据他们的经验,武汉下水的这时早该在此出现了,要没见到,一定是被沿江的船锚挂在水底了,又或者被漩流带出了江湾,那就永远找不到了。我最后还是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汉,母亲终于仍是一去无迹。而两个姐姐则同时找遍了所有的亲友寺庙,我们终于彻底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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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7
发表于 2016-1-16 12:17 |只看该作者
十一
       整整十年过去了,秋水长天,物换星移,我们姐弟的隐痛和歉疚却从未平复。我们在一起相聚时,基本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谁都知道心上的创口还在暗夜渗血。
       两个平民姐姐多少还有些迷信,早几年听说哪个神人,总要去花钱请教母亲的下落,并按所谓的高人指点去再做徒劳的追寻。又或者听某位故旧传言,在某处曾见疑似母亲的老人,便又要去打听,然后牵出万千余痛。只有我相信母亲真的去了,她一生的刚烈决绝,一生对我们的挚爱,在那个艰难勉强的时刻,她绝对会选择尊严而从容的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一个68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尽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象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她艰难的一跃轰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惨烈的涟漪却至今荡漾在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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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8
发表于 2016-1-16 12:1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1-16 12:20 编辑

      1995年的冬天,我为母亲砌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边上同时安埋下外婆的骨殖和父亲的灰烬,然后我只身踏上了漫游的不归路。
      1996年我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祈祷》,他不断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时,我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仿佛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奔泻,我似乎也看见了我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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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9
发表于 2016-1-16 12:2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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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
发表于 2016-1-16 12:28 |只看该作者
1980年代的爱情
野夫


0.
  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
  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她的关心是那种若有若无的问句——你看上去很疲惫,也很阴郁?
  我也显得无精打采——嗯,刚从老家山里回来。
  她似乎有所暗示,也有些期待地说:这么正式地……约我,有什么事吗?
  我欲言又止,嗫嚅着说我想拍一部电影,想请你……帮忙。
  她像是听了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莞尔云:你不会也想泡明星了吧?
  我苦笑道:这回,咱们正经点,别这么轻浮,好么?
  她强装肃然地问:你一个开武馆的,没事拍什么电影啊?这不明摆着居心不良吗?
  我有些愠怒,喝口茶忍了下去。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四十多年的生命,仿佛顿悟而开了天眼。我隐约看见那些曾经的日子,像电影胶片那样一格一格地回放。我的胸腔发出一种不像是我的声音,低沉,但是似乎斩钉截铁,既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她听——
  我想纪念20世纪——唯一一个美好的年代。那段时光留在每个过来人心底里的,是久禁复苏的浪漫人性和绝美的纯情。我们那时在初初开禁的阳光下,去学着真诚善良地相爱,去激情燃烧地争夺我们渴望的生活……最后,那一切,在成长的某个黎明,被辗为尘泥!
  如今,在回望的眸中,那曾经存在过的理想和激情,像童话般虚幻而又美丽,像一轮永远无法洇干的泪痕,充满了感伤和怀旧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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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
发表于 2016-1-16 12:30 |只看该作者
1.
  80年代初,山中的乡镇公路像是结绳记事的麻索,疙疙瘩瘩地蜿蜒在山谷之间。一辆三十八座的旧客车,近乎是一个浑身叮当作响的货郎,费力而又间歇着行走在那山路上。
  下坡的尽头,是一棵古树,古树的后面隐约看见一些瓦脊——通常这就是一个街口,街身则埋伏在那些曲折的土坡岩石之后。
  客车沿坡冲下来,很早就开始踩刹车,发出吱呀的怪叫。甚至刹车片被摩擦出黑烟,像一个打屁虫似的连滚带爬地滑下,很臭地弥漫在山路上。但它仍旧准确地停靠在了小街头,最后停稳前一刻的晃动,把车上所有人都摇醒了。
  我怀抱吉他最先下车,在路边放下吉他。同行的乡民和街头的闲散老少,都好奇地盯着这个奇怪的乐器打量。我从车后爬上车顶的货架,掀开网绳拎起行李跳下来,一脸迷惘地问路,然后迟疑地走向乡公所。沿街的皮匠铺、理发店和端着碗吃饭的大人小孩,都古怪地看着我这个形貌时尚的外乡人。
  那是1982年的秋天,大学毕业的我,就这样被分配到了一个名叫公母寨的乡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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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
发表于 2016-1-16 12:30 |只看该作者
2.
  公母寨是鄂西利川县最偏远的一个土家族乡镇。
  镇子被铁桶般的高山围住,一条来历不明的河流,嘻嘻哈哈地迤逦在街边。临河的房屋,都是土家人典型的吊脚楼——看上去似乎一半的木楼,都被几个柱子斜撑在河面的石础上。这些老屋年久失修,次第层叠的瓦顶,俯瞰多是歪歪斜斜的,仿佛一群戴着斗笠的醉汉,依偎在一起取暖似的。感觉如果抽掉其中哪一个房子,也许整条街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地连串倒塌。
  作为“文革”结束之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应届生,毕业之后却从城里分配到这样一个穷愁潦倒的乡野,我的内心不免郁闷至极。我看见那时的我,扛着和整个乡镇完全不和谐的行李,一副明珠暗投的负气模样,趾高气扬地找到了乡公所——这个画面令我惭愧至今。
  乡公所在上街的一个老院子里,除了门口挂着几块木牌,注明了这是基层政府之外,基本看不出来这还是曾经的土司衙门。只有门口蹲着的两个傻大粗的石头狮子,缺胳膊断腿的满身伤痕,提示着这个院子的曾经威仪。
  我进去打听,经人指点走向后院深处的党委办公室,给书记递上介绍信。书记先是打量了一下我那一身不合时宜的着装,然后低头看县人事局的介绍信。我略略有些局促不安地王顾左右,不知道我人生的第一位上司,要将我如何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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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
发表于 2016-1-16 12:31 |只看该作者
书记看完,起身很稳很重地握手,看似热情地说,欢迎欢迎,小关,你可是来我乡的第一个大学生!人事局早就给我们来电话了,说你是回乡的才子啊。
  他回身对门外叫道:老田,那间招待室收拾出来没得?这是新来的宣传干事。
  那个被唤作老田的老头,应声从厨房钻出来,搓着手点头哈腰地说:这就到了么?我马上去马上去。
  书记略有不豫地嘀咕了一句:早就喊你弄好的,日马又喝麻了忘了吧?
  老田也不言语,急忙帮我把行李拿着,走向了后院的一个木楼。我跟书记点点头答谢,就跟着老田来到了我的新家。
  房间很小,隐隐有一点霉味,木楼板走着咯吱咯吱作响,就像是和一个哮喘病人在同居。屋里恰好放下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床板上已经铺上了新收的干枯稻草,老田咕哝说刚换的,没有臭虫。他帮我把我带来的棉絮被单等铺好,推开那唯一的狭小的窗户说透透气。我听见了窗外的哗哗声,俯身过去,看见了那条唯一让我顿时感到亲近的无名河流。翡翠般的清波,蠕动在大小不一的卵石上,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使生活顿现温软。
  老田一看就是那种近乎木讷的老实人,浑身油腻邋遢。后来知道,他是唯一的伙夫,同时还是整个乡公所的杂役,还要负责打扫卫生和看守院落,等等。他面对我这个县里派来的后生干部,依旧有着拘谨和敬畏的表情,微笑里既有传统乡民的质朴,还有一些惶然。
  他帮我收拾行李时,不小心一下子碰到了吉他的琴弦,琴声大作,他似乎被吓了一跳。他紧张不安地看着这个不明所以的响器,惶惑得有些不知所措。我那时还有着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的傻逼德行,我装模作样地说:没事,这是“给它”。老田疑惑地重复一句——给它?还是不解地苦笑了。他让我先休息休息,一会儿饭好了,再来叫我。
  那时的乡公所,办公室内没几个人。乡干部们几乎每天都要下乡。由于辖区在深山老林之中,面积很大,下乡的人通常一走就是几天,不是开大会,很少能见到全镇的干部。
  我这个所谓的宣传干事,是一级基层党委必需的配备;实际上没有正事,就是帮领导起草各种文案和讲话报告。顺便还要负责书写横幅标语之类,拿去小街上悬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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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发表于 2016-1-16 12:31 |只看该作者
  书记是基层老吏,文化不高,但经验丰富。明显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我这种城里来的所谓知识分子。但是,他能立马洞穿我这种城里长大的官宦子弟,是他不必得罪的对象——我既不会是他的权位竞争者,更可能很快调走,甚至未来变身成为他的领导。因此,他对我的工作安排,显得不卑不亢,不像对其他吏员那样,可以经常呵斥臭骂。
  他也懒得派我下乡,知道我下去,不仅于事无补,甚至更是农民的负担。于是就叫我守办公室,或者偶尔说,小关,你先看看这几份文件,结合党报的提法,回头起草一个关于“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动员报告。
  我通常起身接过,点头,坐下无聊地看报纸写文件,也无须格外地搭讪找话说。某次内急,我冲进乡公所那没有隔栏的公厕,发现书记正一脸愁苦地蹲在那里,白花花的屁股有些触目惊心。但我不能退出,只能也哗啦一下蹲在边上,喷薄而出。两个大男人屁股几乎挨着屁股,在那儿各自锣鼓喧天地排泄——这情景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尴尬。
  书记真是人情练达的人,为了转移视线,打破这种沉闷且臭气熏天的局面,率先关心起我的私生活——小关啊,你谈朋友没有啊?
  那时,似乎恋爱这种话题,特别适合在厕所研讨。我憋红了脸嗫嚅说:谈是谈了一个同学,人家在省城,天知道能不能走到一起。
  书记在艰难挤出了一截便秘之后,断续而语重心长地劝慰我——个人大事嘛,还是要依靠……组织。晚婚晚育好,计划生育很重要。你别看不起我们这个乡镇,呵呵,其实也还是有些好姑娘的,我看街上小学就有一个,可能适合你……
  我一边道谢,一边赶紧屁滚尿流地起身提裤,落荒而逃。无论如何,和顶头上司如此亲密地裸裎相对,我还是不免尴尬。我甚至担心,我还未婚,他就要动员我结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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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
发表于 2016-1-16 12:33 |只看该作者
3.
  乡公所的干部,家都在街上或周边乡里。到了晚上下班之后,院子里只有我和老田住着。也就是说,晚饭只有我和老田自个儿吃。中餐人多,伙食稍有一点油水,晚餐基本就是吃中午的剩菜剩饭。老田寡言少语,每天也确实很累,收拾完就回屋睡觉。他和我虽然熟络了,但基本也不巴结说话。剩下我孤零零地在寂寞空院中弹吉他、看书或打拳。
  这样的日子一月下来,就不免有些厌烦。好久没收到女朋友的回信,心中更是多了惆怅。周六下班早,干部们都回家团聚了,斜阳还在山头那高悬的寨子上晾着。我在简陋室内,一脸苦相,掐掉烟头,找出一个杯子然后出门。我似乎是想起了老田说过的那个供销社,有酒,还有一个他某次酒后认为配得上我的姑娘。
  我让老田准备饭菜,我要他等我回来喝酒。他看我拿着大瓷缸,就说下街头上,拐角处就是供销社,就那一处。那里有散酒卖,苞谷烤的,很纯。
  街上的人,渐渐都认识了我这个城里人。和他们的土著对襟服装比,我的“港衫”和直筒小喇叭裤,显得很有些奇装异服。一街的嫂子大婶,往往在我上街的时候,会交头接耳地盯着我看。我端着大瓷缸往供销社走去的路上,似乎全镇都在观望,仿佛我是一个单刀赴死的愣头青,要去挑战一个盘丝洞似的充满了悲壮。
  那一刻简直万籁俱寂,我甩落一背的目光,懵然不知地迈向下街。远远看见供销社的简陋门脸,像一个破落户一样横躺在街面上。门洞黢黑,简单的货架,各种蒙尘的日用品,没有一个顾客。似乎对乡民来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此奢侈消费的。
  那个传说中的女孩,果然背对着门窈窕着身姿。她正踮着脚,努力伸手从架上取下蒙尘的一瓶白酒,仔细地擦灰。她的麻花辫随着身体的波动而摇摆,她淡蓝碎花的薄薄衬衣陈旧而合体。就算是从背地看,依旧看得出某种气质和态势,使她区别着本地的乡民。
  我悄然进门,独自陶然于这样鲜有的背影,生怕惊扰了她的沉静。我又太想立即看见她的面容了,只好紧张地说:同志,打一斤酒。——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公家人,都是互称“同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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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
发表于 2016-1-16 12:35 |只看该作者
  在我话音之后,她忽然凝伫在那里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她似乎犹豫着不敢回身,像一幅壁画钉在那里了。我手上的表嘀嗒嘀嗒,仿佛和心跳在赛跑一样地轰鸣在那寂静的一刻。多么漫长的一瞬,她挣扎着像从前生转世一样,艰难脱胎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之际,彼此皆一脸惊讶。她如白日见鬼般惊骇,手中的酒瓶落地,一声碎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老酒的芬芳和沉醉。一根火柴便能点燃的空间,使得两个人不敢轻易动弹,我们刹那间陷入深深的沉默。片刻之后,我颤抖着发问——
  怎么会是你?丽雯!
  你怎么会在这里?——转瞬她似乎已恢复沉静,故作淡然地问道。
  我尽量克制住激动,说:大学毕业,县里向省里要人,分回来了,在县委,又派到乡下锻炼半年,一个月前刚来。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她有些回避似地说:你住哪儿?
  我说我住乡公所。你一直没复读再考吗?
  她很克制地苦笑了一下,说:山里凉气大,你刚来,多注意冷暖。
  她边说边去墙角拿出扫帚,回身扫地,并无老同学重逢应有的热情。她似乎毫无惊喜,也无意深谈的漠然样子,令我突然有些失望,失望中还有一点隐隐受伤的疼痛。
  我只好强装平静,也有些负气地说:谢谢,那给我来瓶酒吧。
  她温婉地说:你打这散酒吧,山里人自酿的,不上头。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打酒、收钱,找我零钱的时候,她翻遍柜台下的抽屉,咕哝说还差五分钱。我说不要了,没事。她严肃地说那怎么行,然后进里屋去拿出她自己的五分钱给我。我忽然很扫兴也很落寞,无趣地道别,黯然走出了供销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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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7
发表于 2016-1-16 12:37 |只看该作者
4.
  去的时候还是一路斜阳,回来的途中却仿佛遍地泥泞。我端着一缸酒如托铁塔,感觉步履沉重,时走时停,有一些丢魂落魄的恍惚。我似乎还没缓过神来,梦游一般地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那个邂逅。我隐隐觉得,满街端着碗的人都停止了扒拉,都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的铩羽而归,并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讪笑。
  这还是那个中学同学丽雯吗?我的暗恋,我的初恋,我从未得到过半分回恋,却始终未曾彻底放下的那个女孩?那个以一分之差,未能和我大学同学的才女,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高中毕业四年,仿佛暌违了半个世纪,一直音讯杳然的她,何以竟然在我孤独的黄昏再现。她似乎是我生命中必将出现的一个路碑,预设在我的命途中。我绕过了千寻万里,最终还是回到了这块坚硬的石头前;但依旧像往日一样,被她的庄重撞疼了……
  我和老田开始对酌。他在火灰里埋下了大把黄豆,黄豆被那些余烬烤熟,会像溪水中的小鱼一般灵性,自动地从热灰里蹦跶出来——然后,我们就一粒一粒捡起来,在手心搓掉灰尘,直接扔进口里下酒。
  仲秋的山里,已然烧起了火塘。吊在中梁上的电灯,因为电力不足,像一个火疤眼一样时明时暗。脚下的炭火照亮了我与老田的沉默,但是我的内心依旧还是感到寒凉。我在老田这个老光棍的萧索生活中,窥见了自己青春的落寞。
  我问老田为何没有成家,几两下肚后的老田忽然就有了谈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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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
发表于 2016-1-16 12:40 |只看该作者
他说他是刚刚平反改正的“右派”。
  第一句话就把我镇住了,一个伙夫,竟然是“右派”?我暗自起疑,问他原委。
  他说,他在1957年之前,是这个乡镇小学的老师。因为平时喜欢书法,党号召知识分子给国家提意见的时候,多数老师写了意见,都来找他抄写成大字报,贴在学校的墙壁上。后来“反右”运动开始了,学校分了两个“右派”指标,大家都不承认提过意见,县教育局来鉴定笔迹,只好把他打成了“右派”。
  他不愿再推诿其他同事,很快被开除了公职,下放农村监督改造,妻子改嫁他乡。等到平反重新落实政策安排工作时,他已经没有教书的能力了,只好安排到乡政府做饭。虽说是下人的劳务,身份却算事业编制,拿的是小学教师的工资。
  老田一边喝酒,一边散淡地叙说,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早已看不出一点自怨自艾。我很想问——你去打听过你的前妻吗?她去向何方,是否幸福?曾经婚恋过的你,是否还会在心底关心那个在路上走丢了的女人?
  但是,我觉得这很残忍。微醺的我取来吉他,胡乱地拨着一些和弦。我说老田,你会唱什么歌?来一曲吧。老田嘿嘿惭愧地笑,露出大黑牙说:不行不行,都忘了。
  我曲不成调,特别走神,端起酒杯猛饮,不知不觉就醉倒在那年的初次遭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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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
发表于 2016-1-16 12:41 |只看该作者
5.
  我不可能放得下重逢的丽雯。
  即便我已有了一个若即若离的省城女友,我依旧确知我的内心,还在牵挂这个暗恋过的同学。就算她对我始终冷遇,我也想读懂她的内心,读懂这个一向冰清玉洁寡言少语的女孩的冷美。
  中学时代的她,便被男生们背后取名为冷美人。她穿着朴素,独往独来,很少看见她的笑容。她的脸上似乎一直挂着一种孤傲,但又不是那种伤人的傲慢。她和男女同学都保持着一种距离,独自行走在世界的边上。很多时候,她就像是操场上那只偶然歇翅的鸽子,始终保持着对人的警惕——你想要走近一点,她就会退开,甚至扇着翅膀飞远。
  她成绩原本也很好,经常和我不相上下。但她脸上和眸中天生含着的忧郁和端庄,使得老师一般都不敢点名叫她答问。女同学似乎嫌她孤僻,男同学稍微大胆一点的接近,都会被她不露痕迹地化解和拒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完全无心工作,每天百无聊赖地翻着文件,睁眼闭眼却都在遥望或想象供销社的那个砖木院落。既然天意般重逢,那我必须走进她的生活,于是只好又在一个温暖的黄昏,端起酒杯向供销社走去。
  买酒隐约成了我接近她的唯一理由,哪怕是装醉卖疯,我也想知道她何以来到这里。她不能总是像个谜语,就这样贴在我的门上。我略显畏葸地进店,看见她在俯首编织毛衣——那像是一件快要成型的男人的毛衣,我有些嫉妒和惴惴不安了。
  她像是预见或感知到我的闯入一样,抬头瞄一眼,复低头轻声说:来啦?
  她的语气不冷不热,既像是熟稔的老友,又像是毫无谈兴的邻人。
  我不能表白是去看她的,只能继续找话说:再帮我打半斤,酒不错,很醇。
  她似乎不想停下手上的工作,熟练地飞针引线,头也不抬,语气不轻不重但有些怨责地说:你喝得太快了吧!
  我解释:这儿真闲,真静,也真无聊!只好喝酒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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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
发表于 2016-1-16 12:43 |只看该作者
还是省城好吧!这哪是大学生待的地方!——她放下毛衣起身说,听那语气似乎有些讽刺,她的微笑也显出一点揶揄的味道。
  我有些急于解释地说:不,不,你别误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啥时来这里的啊?你为何也在这儿啊?
  她苦笑了一下,平淡地说:我么?母亲死了,接班顶替,到供销系统,自己要求分来的。
  她拿起酒提子打酒,收钱,还是无意深谈的样子。她根本没有邀请我进去小坐的意思,也不想回忆同学时光。那个陈旧的柜台,仿佛成了一堵爬满荆棘的土墙。虽然我厚着脸皮也能隔墙喊话,却有种被冷遇和刺伤的不舒服。
  她把装满酒的瓷缸,往我面前一推,酒水掀起一点愤怒的波澜,只差洒出去一两。她有点生硬地说:你不要这么喝!
  我对其冷淡有些负气了,嘀咕了一句:我不是买吗?
  她听出了我的情绪,意外地愣了一下,白了我一眼,转身收拾毛衣,不再搭理我。我看出她那与生俱来的篱笆又已树立,呆立了片刻,只好无趣地离开。出门在路上就喝了几口,忽然有些不服的意思——她凭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啊?我没伤害过她啊?我想转身回去找她掰扯个道理,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的没劲,只好又回头了。
  路上遇见下乡回来的书记,他见我红着脸端着酒杯,委婉批评说:小关啊,不习惯乡下的清苦吧?人还年轻啊,少喝酒,别伤了身体,再说也要适当注意影响,工作为重嘛!
  我正在郁闷中,有些恼火地说:书记,我没酒后失德吧!
  书记听出我的腔调,拍拍我的肩膀,大气地迈大步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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