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不知是病情真有好转,还是强打精神苦熬硬撑,自打生日过后,原本虚弱不堪的李良开硬朗了许多,不仅每顿能吃下一小碗稀饭,而且还主动要肉吃。腊月二十八这天中午,他表现奇佳,一口气吃了三大块肥肉! 一个癌症晚期患者,突然能有这么好的食欲,确实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几个孙儿孙女甚至有些兴高采烈,天真地以为爷爷逃过一劫,从此走上康复之路。 大人们自然没这么乐观,而是更加惴惴不安。李良开的病情实在太反常了,根本不是一个胃癌患者应有的举动。徐小芳甚至想到了回光返照,和儿子儿媳们提起那些将死之人的种种异常表现。比如村里曾有一个宫颈癌患者,长时间食欲不振,后来打了一种激素,食欲异常亢奋,吃起肥肉来风卷残云,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还吃了一大碗炖肉。 “我爸也没打过激素啊。肯定有别的原因。要不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对母亲的说法,李长并不愿意相信。 “检查啥子?有啥好检查的?”李渊并不同意小弟的建议,“老汉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从三峡医院出院时,他就说过不再去医院。我看就别强求他了。” “老大说得对,你们老汉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了。能吃就让他吃吧,吃饱总比饿着强。”徐小芳也不赞成李长的提议。 “好好好,就当我没说。这事我管不了,也不归我管。走,老二,我们修老屋去。”李长气鼓鼓的,拉着李远出了家门,直奔曾祖父留下来的老院子而去。 给丈夫办完七十大寿,徐小芳和四个儿子并没有闲下来,开始准备李良开的后事。这是李渊的主意,说父亲怕是撑不了多久,及早做些准备,省得到时乱了阵脚。 母子五人一商量,觉得有三件事必须抓紧办:一是把自家位于老院子的那两间板壁房子整修一下,争取过年前让李良开搬过去住,了却他的一桩心愿,全家人到时回老屋陪他过最后一个团圆年;二是把前段时间请人做的寿材漆好晾干;三是提前把寿衣买回来。母子五人还分了工:修老房子由李远、李长负责,漆寿材由李渊、李流负责,买寿衣由徐小芳负责,该请人请人,该花钱花钱,费用还是由四兄弟均摊。 这些事情,母子五人并没有瞒着李良开,一一给他作了汇报。李良开不再倔强,也不再提什么反对意见,一副看淡生死、看开一切的淡定神情。包括徐小芳公然在家供观音菩萨、定时上香朝拜等举动,他也置若罔闻,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情绪。 之前,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李良开常对徐小芳讲:“我是村干部,你是干部家属,凡事要注意影响。别人婆娘能做的事,你就不能做。比如封建迷信那一套,你就不要搞。什么鬼啊神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把戏。” 李良开六十岁那年,徐小芳提出从自家田坎地角砍几棵柏树回来,请人打两副寿材,夫妻俩一人一副,还说别人都是这么做的,咱们也得提前准备准备。李良开坚决不让,说活得好好的,家里摆上棺材,看着就不舒服,到时候再说。 徐小芳犟不过丈夫,只好趁李良开外出的那三个多月,请人打了两副柏木寿材放在老院子的板壁房里。李良开回来后,看到那两副寿材,倒也没说什么,还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表示认可徐小芳的做法。 三项准备工作里,修老房子最麻烦。刚开始,兄弟四个准备搞次大修,结果被李良开否决了:“花那个冤枉钱干啥?你们谁回来长住?简单搞一下,屋顶不漏雨、墙壁不漏风就行了。再说了,眼看就要过年,别搞那么大的阵势,要是出个事,伤个人,就没法安生过年。” “你们老汉说得对。”徐小芳也不赞成大修,“前些日子,你们外公村里有两姐妹,一个在重庆做生意,一个在县里的一家医院当副院长,都有点钱,想把老家的老屋大修一下。结果修了一半,出事了,连伤了两个人,连住院带赔偿,花了十多万。房子也没修完,现在扔在那里。两姊妹肠子都悔青了,发誓不再管那老房子了。” 于是决定小修小补,也就是把屋顶破损的瓦片、墙壁四周遭虫蛀的木板换一换。李远、李长不会干,花钱请了四个匠人,两个瓦匠,两个木匠,忙乎了两天,终于大功告成。 1月29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九这天,李良开如愿住进祖父留下来的板壁房。当晚,儿子儿媳、孙儿孙女们回到二层小楼休息,徐小芳留在老屋陪伴丈夫。 次日一大早,天刚麻麻亮,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六个孙儿孙女赶到老屋,挨个儿给李良开、徐小芳拜年。徐小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无论大人小孩,人人有份,还说这是李良开的主意。 徐小芳分发红包的时候,李良开斜靠在床着,笑眯眯地看着一大群后人。 给儿子儿媳、孙儿孙女们一人一个红包,确实是他头天晚上提出来的。刚开始,徐小芳并不同意,说细娃儿给大人拜年才有红包,哪有大人给大人发红包的道理?她只同意给六个孙儿孙女发红包。 李良开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在老汉老娘面前,儿子儿媳就不是细娃儿?只要我们两个老家伙还在,他们都是细娃儿嘛。再说了,儿子们小的时候,咱们没钱给他们发红包,现在补回来嘛。何况,过了今年这个年,我怕是没机会再给娃儿们发红包了。” 每个红包里包多少钱,老两口的意见也不是很统一。徐小芳的想法,意思一下就行了,一人一百元,大大小小十四个人,一千四百元解决问题。李良开不干,说好不容易发一回红包,要发就发个大的,每人五百元。 徐小芳一听,惊得跳了起来:“老头子,你疯了?一人五百?那得多少钱?我算算啊,一个五百,十个五千,四五两千,要七千块?你有多少钱啊?要掏你掏,反正我拿不出这么多钱。”徐小芳手里有一个存折,里面还有三万五千元。李良开说过这些钱留给妻子养老,谁也不准动。 “你个老婆子,一惊一乍的干啥?”李良开笑了,“放心,这钱不用你出。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哈。这些年,我也存了一些私房钱,加上前段时间出远门,周利波和其他一些亲戚给的,我手里还两万二千块钱。我都想好了,这些钱,拿七千给娃儿们发红包;留六千当给孙儿孙女们当奖学金,谁考上大学,你就代表我们两个奖励本人一千块,没考上大学的,结婚时给本人;剩下九千块钱,全部留给你,自己想吃点啥就去买,不要舍不得钱。四个儿子、四个儿媳我就不管他们了,他们都还年轻,都能挣钱…你不会怪我存私房钱吧?”说完这番话,李良开紧张地看着徐小芳,生怕妻子生气发火。 “我怪你做啥子?”徐小芳笑中带泪,“你都安排好了,我还能说啥?就按你的意见办。”丈夫把大头留给自己,她委实有些感动。 拿到爷爷奶奶给的红包,六个孩子眉开眼笑,又跳又叫的,好不热闹。 等孩子们安静下来,徐小芳把大孙子李鹏程叫到跟前:“鹏程,你们这一辈,你是老大,是大哥,一定要带头好好学习,争取明年考个好大学,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你爷爷说了,你们兄妹六个,不管谁考上大学,他都奖励一千块钱,比今天的红包还多一倍。爷爷把钱放在奶奶这儿了,你们要加劲啊…”话没说完,徐小芳哽咽起来,无法继续下去。 “你个老太婆,大过年的,哭什么哭?”李良开接过话茬,“鹏程,你奶奶说得对,你是老大,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样子。你不会让我们失望,对吗?” 李鹏程早已泪流满面,拼命地点头。 随即,在李渊的示意下,李鹏程带头跪倒在地,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另外五个孩子也紧随其后,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磕头拜年… 过年的重头戏当然不是发红包,而是中午的团年饭。在老屋的厨房里,徐小芳亲自上灶,四个儿媳打下手,十二点刚过,一大桌美味佳肴就做出来了。 大大小小十六口人,一张桌子坐不下,便分成两桌,大人们一桌,孩子们一桌。李良开和徐小芳端坐在正位上,轮流接受儿子儿媳和孙儿孙女们敬酒。 该了的心愿都了了,李良开心情大好,多日不曾饮酒的他连干了两杯啤酒。徐小芳想阻止,想了想又算了。大过年的,又是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顿团圆饭,愿喝就喝点吧。对这个来日不多的癌症患者来说,健康已不复存在,开开心心地度过剩下的时光,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吃完午饭,李良开坚持要去团田祖坟给祖先们挂钱纸、放鞭炮。众人无奈,只好搀扶着他,并陪同一起前往。 李良开分别给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磕了三个头,神情极其严肃,动作十分认真。对他而言,这指定是最后一次给先人们上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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