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说,一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张立宪之前。虞啸卿在我身后向死啦死啦递送一个疑惑的表情,而死啦死啦以装没看见作为回答。 又一次在漆黑中的摸索和拱进,这一次安静得出奇,只有手掌膝盖与桶壁的的摩擦。枪械地磕碰,还有就是喘息,每个人压抑的喘息,还有我无法压抑的喘息。 还是在漆黑中摸索、碰撞和前进,但这次安静得多了也有条理得多,因为没有推撞,没有后一个人对前一个人的咒骂和威胁,甚至饱以老拳。 然后又到了,我的脑袋撞到了前方的桶壁,我停下来。我的喘息在别人听来都像是风箱,在我自己听来就像是爆炸。张立宪撞到我身上后就再没使劲。只是停了一会,我想他在提心吊胆地等我爆发。 我:“我……”我的声音干涩得不仅吓到我自己,也吓到了所有人,往下我的干咽声也吓到了所有人:“……我没事。” 张立宪:“到了吗?” 我答非所问,我想我倒更像在欺骗我自己:“……我没事。” 迷龙的声音嗡嗡地传来:“别怕他。老子们在你后边。” 何书光的声音嗡嗡地传来:“还要打吗?” 不辣:“等打完仗。” 那就是不打,他们安静着。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我能做到地就是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声小一点。 张立宪小声地提醒:“还没换衣服。” 我:“嗯。” 迷龙:“他当这样就能让我们咋的吗?太扯犊子啦。” 何书光:“就是。” 我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我知道他们也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这回要求奇数式的人出去时和偶数式的人互换了衣服,很幼稚,但是我知道我的团长心里一定在想,你以为这样不能咋的吗?你们错啦。 张立宪平静地等待着我,平静,但是压抑着他的不耐烦:“好了吗?” 我:“就好。” 我们摸索着递过去自己的衣服和身上披挂的零件。 张立宪:“你不用急。” 我:“我没急。” 我终于学会了不再尖叫和发狂,学会了从泥浆一样的黑暗里榨取每一点空气,四川佬再没捅我一个手指头,只是轻蔑地等待。他和他们沉默地听着我溺死。如果没死我就能活过来一炮灰团和虞师精锐们终于同呼吸了,尽管同得非常无奈。 我们忽然听见死啦死啦在喊什么,甬道虽没他吹的几华里,总也有几百米,声音传得嗡嗡的倒像发洪水一样。你很难从洪水中听清什么声音。 迷龙:“又嚷嚷啥玩意?” 不辣:“听不清。不晓得又搞什么鬼。” 然后再没有喊声了,传来的是爆炸,急促的爆炸,连一个人在甬道口的喊叫在这封闭空间里传来都像潮水,爆炸传来,就只会像扩大了十倍的爆炸,它不光冲击耳膜,而是冲击血管和神经。 张立宪:“他在……”他把问话改成了忍无可忍的大叫。因为不叫就无法听见:“他在放机关枪吗?!” 迷龙:“是炮仗!——老子们听过!” 何书光:“他是不是疯了?!” 不辣:“废话!” 然后我们听见巨大的一声,让我们觉得骨骼都快要散了架。如果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卡在汽油桶里边,一定要有人被冲飞了。 一个遥远地叫声——鬼知道是谁的——从我们的尾巴上传来:“洞口!洞口塌了!” 还是鬼知道是谁的声音,反正不被闷变调也被吓变调了:“活埋了!他们把我们活埋了!” 我又一次尖叫起来:“他干的!他没有一句真话!” 离我近的人忽然寂静下来,因为我这样地尖叫声已经有过一次了——往下便是全盘地崩溃。 张立宪:“你……不要又来一次。” 我:“我没事!我好得很!” 我感觉到张立宪在往后退缩,因为我这样歇斯底里的报平安即是崩溃的先兆。而每一个人都在听我的动静和外边的动静,我又一次面临着黑暗和死寂。 我:“说话呀!说话!出点声!” 张立宪已经紧张得磕巴了:“说、说什么?”他开始向迷龙求援:“东北佬,说话!” 迷龙:“说啥玩意嘛?” 张立宪:“……什么都行!” 来不及了,我又一次地尖叫,然后扑在张立宪的身上。 然后,我们面临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混乱,尖叫、咆哮和撕咬。 又一回东倒西歪躺趴靠坐在我们老鼠洞一样的地狱之外。特务营正把最后的几个——也就是我和张立宪几个从甬道里拖出来,归入外边躺倒一片的整堆人。按死啦死啦见鬼的要求,我们交换了衣服,我们都很脏、很破、穿着最不合体的衣服还要穿错了袖子套错了裤腿,我们交臂叠股地躺做了一堆,所有人都是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德行。 死啦死啦和虞啸卿在远处,第一百次地在研究他们的地图和第一千次地做他们的推演,他们几乎就没瞅过这边。 他擅长制造恐慌、筋疲力尽和歇斯底里,引爆炸药,改道洞口。在我们屁股后扔进整麻袋的老鼠,再扔进追老鼠的蛇。让我们在真正的与世隔绝中互相射击、吃住和拉撒,最后他也许会真的活埋了我们。 很久以后我们中才能有第一个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无人搀扶,他梦游一般地走开。 我躺在地上,尽力地呼吸,长久地浸泡在黑暗中让我像害怕黑暗和封闭一样害怕阳光。我用手遮着眼睛,指缝里透过来地光晕都让我晕眩。 歇斯底里的白天紧接着筋疲力尽的晚上,炮灰团和精锐们的衣服仍然互换着,我们同时燃着汽油炉和篝火,因为那样的体力消耗后哪一项都不够让我们够热量。我们吃着虞师提供的最好伙食,但全无饥饿感,因为我们一声不吭,还要忍受耳裂和牙酸。 死啦死啦正在一架汽油灯下用各种工具——最主要的是一把锯子——撕裂我们的耳膜,我们的魂都快被他从耳朵孔里扯出来了。 虞啸卿远远地在帐篷前瞪着一张地图入定,看上去那家伙定力惊人。只偶尔不引人注意地掏掏他的耳朵眼。 不辣掏着金属饭盒里的食物发狠:“……活回去啦。以前他每天搞这套叫我们起床。” 蛇屁股简直痛心疾首:“比那狠多了。狠多了。” 张立宪:“你们能让他换个地方吗?” 他把脸转到火光下,颇让我们愣了一下,作为一个整天来最靠近我的人,他是当之无愧的受害者,曾经俊朗的脸上无处不是淤青和抓痕。迷龙因此而“扑哧”了出来。他瞧着我而我装没看见——对张立宪我并不内疚,一点也不内疚。 迷龙:“烦啦?” 我摇了摇头,而答非所问:“我就快不怕黑了,他比黑还黑。” “换个地方!”虞啸卿叫道。 噪音大到死啦死啦自己都听不见,他还在那里吱吱啦啦。我们回头,瞧着虞啸卿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个什么就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嗳呀了一声。拿着他那堆零碎走开。狗肉颠颠地跟着。 何书光因此而哼哼了一声,颇有些看我的师座这种意思。张立宪摇了摇头。到底是曾为一营之长的人,知道即使神离至少也该做个貌合。 我在咀嚼中瞟着死啦死啦拿着汽油灯没入林间的背影。我也许恨他,但并不喜欢看他现在这样的落寞。 就着林子里那点汽油灯的光线,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噪音还在继续,我终于看清了他在做的活计:一枝双筒霰弹枪,已经被他锯掉了枪托,正在锯短枪管,他正在一次一次地把它锯到几乎比一枝手枪长不了多少的尺度。 我:“那是全民协助的。他以为能在这里打猎,可发现只要大过老鼠的猎物都被我们祭五脏了。” 死啦死啦并没停下手上的活计:“难说。狗肉跟我说它们去个没人烦的地了。” 我:“你怎么拿得到的?全民协助不大方。” 死啦死啦:“那是因为你太小气。” 我不想和他进行这种对话,但那枝枪看起来实在太让人提心吊胆了:“这是你打算在老鼠洞里用的?” 他只瞧了我一眼,他的工序快完成了。 我:“短到你只好顶到人鼻子下开枪。五米?十米?” 他把两只手扇面地往外伸了一下,像在拥抱阳光,尽管现在只有星星和月亮:“但是,嘭——一整片。” 我:“你疯什么?” 他掏出口袋里地霰弹,慢慢悠悠地开始装填。 我:“会炸的。最好就炸了你,我们过回以前一样。” 他的回答是扣扳机,我往树后躲的时候似足个没胆鬼,但是那枪怕是被他改得有点问题了,没任何动静。 死啦死啦:“我没你那种。不敢过回以前那样。” 然后他皱着眉,卸出来子弹开始又一轮基本属于胡来的修理。 我:“我们要疯到什么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