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完了学道,紧接着就提出了学道的终极目的——为仁。
那么,仁是什么?这里没有给出定义。之所以没有给出定义,是因为当时人人皆知,无需解释。但苦了后人,各种探幽,各种发挥。好在论语颜渊篇中,有弟子“问仁”,孔子回答“爱人”,后人如获至宝,认定“仁即爱人”。《说文》曰“仁,亲也”,朱熹注“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钱穆说“仁即人群相处之大道”,南怀瑾说“凡是博爱、慈爱都叫仁”,李零说“仁,我用最简单的话讲,就是拿人当人”,古今一致地“仁即爱人”了。但问题是,如果仁即爱人,那么孔子说“远佞人”——意味着不爱人,是否也意味着他在选择性“仁”了?如果仁即爱人,那孔子教导“仁者其言也讱”“刚毅木讷近仁”“克己复礼为仁”“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又关爱人何事?或许还有人问,爱人是仁,那爱动物、爱国家,就不是仁了吗?
前人正是因为未曾探及仁的真义,致使整个论语解读云山雾海。
论语里提到,孔子曾在齐国时沉迷于韶乐不能自拔,“三月不知肉味”。为什么?用他自己的话说,“尽美矣,又尽善也。”我以为,孔门之仁,当指尽善尽美。正因为此意,所以当子张提起楚国令尹子文和齐国大夫陈文子的事迹,孔子分别给出了“忠”“清”之评语,但当子张追问“仁矣乎”,孔子回答“未知焉得仁”,婉转地说他俩尚未到达尽善尽美境界。又,鲁国高层孟武伯来孔门挑选人才,孔子介绍自家弟子,说子路大将之选,冉求可任高管,公西赤外交没问题。孟武伯问这三人“仁乎”,孔子回答“不知其仁也”,言下之意,他们三人虽然各有优点,但离尽善尽美境界尚远。
佛门以成佛指达到圆满觉悟境界,孔门以成仁指达到尽善尽美境界。
前人未明仁的真意,微辞孔子许仁太过严苛。现在明白仁即尽善尽美境界,也就明白了不是孔子严苛,而是真正达到者几何?正因为如此,孔门弟子七次问仁,请教如何达到尽善尽美,孔子针对各人不足之处对症下药,指出了七条各不相同的完善路径。也正因为到达尽善尽美境界极难,所以当有人表扬孔子已然成仁时,孔子慌忙表态,“若圣与仁,则吾岂敢!”
不过,尽善尽美毕竟是孔门中人的毕生追求,因此他们念念不忘“为仁”——追求尽善尽美境界,也因此序言之后开宗明义就提出“为仁之本”。本,不是朱熹理解的根本,而是基础之义。万丈高楼平地起,追求尽善尽美境界,应该从哪里起步呢?被尊称为有子的孔门弟子有若给出了自己的思考:“如果为人孝悌,上孝父母,下爱同胞,那么他几乎没有喜欢犯上的可能性。不喜欢犯上却喜欢作乱的,根本就没有这种人。我们知道,身为君子的人会致力于确立基础,因为基础一旦确立,接下来路径也就自然而生了。从这个道理来说,为人孝悌,大概可算是一个人追求尽善尽美境界的基础吧?”
有子言下之意,追求尽善尽美境界要从善待家人做起。无疑真言。但是,世人为了博取名声,假孝假悌的也不少,因此编撰者引用孔子语录补充道,“巧言令色,鲜矣仁”,花言巧语,装模作样,怎么可能尽善尽美?
确实,从“真善美”的排序可知,真是善与美的基础。无真则无善,无真亦无美。也就是说,为人孝悌是追求尽善尽美境界的基础,但是这孝悌必须出自真情实意,而不是虚情假意。那么,如何去伪求真呢?
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
反省什么呢?“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忠,尽心。尽心即真心。为人谋事不尽心,即是为人不真心。
信,前人以诚信为解,未达。信的古文“訫”,从言从心,《说文注》“言必由衷之意”,可见其本义指真心。真心对事,为诚信;真心对人,为真诚。这里说“与朋友交”,是对人,当解为真诚。不信,即不真诚。
传不习乎,朱熹注“受之于师”,李零说“老师讲了回去不复习”,显然未明这是“[吾]传不习乎”的主语承前省略。曾子也带弟子,这是自问:我有传授道理却自己不践行的吗?自己不践行却传授弟子,无疑不诚信。
综上,一问真心,二问真诚,三问诚信。九九归一去伪求真。
至此,从孝悌入手,延伸出忠信,共同构成了仁学的四大基石。如果细心考察孝悌忠信这四字,我们便会发现,悌从心从弟,忠从中从心,訫(信)从言从心,都跟心相关,只有孝字“子承老也”,与心无关。这是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行孝源自天性的自然之道,无需刻意用心。由此可知,孔门仁学以孝道为根基,乃至提出“以孝治天下”,本质上是遵循自然之道。
综上所见,论语编排非常用心和讲究,伊始就切入仁学根基。孝悌体现在血缘关系上,是家族稳定的必要基础;忠信体现在社会关系上,是社会稳定的必要基础。二千多年以来,在遍布城乡的宗族祠堂,在高高的墙壁上,都会大书特书这四个大字,端端正正,庄严肃穆。大人带孩子们去祠堂,总是先教孩子认识“孝悌忠信”,从此成就了中国人文精神的四大基石。
另外需要注意,这里开篇就提出犯上作乱的话题,无疑提示我们,仁学本质是对治犯上作乱,就是说,仁学本质是政治学,讲修身是为讲政治服务的。学者须要对这个要点有深刻认识,否则,皓首穷经而不得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