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幼时,民国这个词连同一个特定年份作为外公的口头禅给我以极大教诲,这教诲发生在一日三餐时,外公说:你们这些小鬼,要是民国二十年,一起都饿死。那时候家里面养鸡,晨出晚归散养,又养有一只猫,每到饭时,鸡与猫都看着我守着我,外公那边是不去的,从外公口中经过的鱼骨,猫相也不相一眼,外公骂完猫便翻脸骂我与哥哥,说我们是漏嘴,我们这时便可接上那句民国二十年,在爷爷脱口而出之先,然后挤眉弄眼相笑,外公也并不真生气,但是真可惜,这念到起茧的口头禅最终还是在我身上生效,乃至于延续到我儿子身上,桃桃在学校午餐,饭菜总是光盘,被有些同学笑话,回来讲给我听,我说:爱惜粮食任何时代都不过时,爸爸的外公还有你爷爷奶奶他们因为食物在死亡线上挣扎过,是生而知之,爸爸这一代没有受过饿,但是得过受饿者的身教,是见而知之,你呢只是要和爸爸一样,从小习惯养得好,并不管为什么要如此,跟你讲什么,也只是个闻而知之,今后会不会还发生大规模的饥荒,希望不要再有,但是看见每餐剩菜剩饭收集起来堆成一座小山,又觉得饥荒还将会有,不吸取教训,总会引来教训。
民国二十年,在江淮是一个极惨的年份,外公身历之,至老,道给儿时的我,竟成笑料
儿时,村里常见收旧货的货郎,袁大头,以及印有中山先生头像的纸币,村巷中时能见之,袁大头作为一个浮雕,看不大清楚,也就算了,中山先生的头像看上去却是一副遗容,不如堂前高挂的伟人活生生的,因为失掉神性了,今年春,与桃桃去了一回中山陵,中山先生坐像的顶上,是青天白日,这在大陆传媒是要打马赛克的,出来顺着坐像的目光望望民国旧都,如果中山先生多活几年,遗志不遭背叛,国难止于抗战胜利,现世将如何,只怕还是不如经历一场更为彻底完全自立于世界之林的革命吧
民国二十年,对于我外公来说是最刻骨铭心的民国记忆,此外便不提民国,只以旧社会论之。外公以前在湖里打鱼,总说被鱼吃腻了,对我这个爱吃鱼的来说,简直是挖苦,外公说以前湖里鱼多得成堆,还有乌龟,常凯申跑台湾去,把乌龟也带走了,并说常公的侍者有次看见他睡着在床上,是一只大乌龟,吓得半死,把常公惊醒,复了人形,问何故惊扰,侍者谎称看见一条龙,才蒙混过关。这样的不经之谈唯一的意义便是显示了民间对于民国领袖的看法,一只乌龟精能成何事,也不过走的时候把小乌龟们带走了罢
书架上有两三本台版书,民国的纪年在那一隅还在延续,只是头领一蟹不如一蟹,接力钻牛角尖,活成历史的笑料,纪年过百,怕也快到头了
所谓民国人物,是那些在吾族最危险最黑暗时不曾失去自信在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情形中拼尽全力乃至性命而最终挽狂澜于即倒的那群人,他们不主宰民国,他们主宰华夏,他们是民国时期的光明面,而民国舍此也别无光明,我外公这样的人作为民国的大多数,他们过上了四九年之后的日子,前三十年虽亦坎坷,然而并不念民国。民国人物值得怀念的特质并不是因为民国多美好恰恰是民国太残酷了,民国与民国人物,是熔炉与钢铁的关系,我外公这样的大多数只是炉灰,度此一劫,实属万幸,外公晚年对一生非常满意,因为意外地吃了许多年饱饭,这在他的民国是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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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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