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雾鬓新梳绀绿 于 2022-9-2 21:59 编辑
[一]
听父亲说,我出生在一个春天。
那天是个极其晴朗的好日子,宫里新开的桃花浓艳热烈,正午的阳光晒在琉璃瓦上,金粉四溅,晃的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所以我的名字,就叫高阳。
关于我的母亲,她们说她死了。我在深宫中渐渐长成一名明艳的少女,在父皇看我的眼光里,读出了与别的姐妹不一样的爱意深情。
我的母亲,她一定是被深爱过的女子吧。也许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是身份不便于明示在皇家的宗谱,被迫像许多的隐形人一样,是被当权者啜饮后的半盏残茶。香味别致,美则美矣,却被匆匆泼进泥土,消失在历史的纪录里。
而我,是有皇族血统的,不能扼杀的,她生命的延续。顽强又温顺的成长,在备受宠爱的目光里,在皇帝渐衰老的时光里,亭亭地长成为一名待嫁的公主。
[二]
于是在一个良辰吉日,满十六岁的我,盛妆坐进花轿。在喧天的锣鼓和道贺声中,幻想起未谋面的驸马,不是不欢喜的,甚至还有一点期望。这期望都使我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悄悄的掀起盖头的一角,看一看穿红袍男人的究竟有怎样英俊的一张脸。
我已不是仅知足于玩乐的年幼女童,我已有自己的感情和少女的心事。我理想中的夫婿,他是威严端正温文和雅的男子。
但,贵为公主,婚姻是不能由自己选择的。即使有父皇宠爱,由着自己挑,也不过是在一些文官谨慎而夸张的各种华美形容词里,找一个看上去顺眼的。而其实,每个重臣的儿子在他们笔下都差不多,皆是骁勇善战,英姿勃发……之类,虎父无犬子嘛。
所以,对于下嫁宰相的儿子,我心里也是情愿的。
皇帝的女儿,哪一桩婚事不是政治联姻呢,能留在长安城,比起出关和亲,不知要好多少倍。况且兄弟姐妹一大堆,父皇是最喜欢我的,不舍远嫁,自然会挑一个最好的男儿来保我余生安稳。
洞房花烛,红盖头被挑起。我马上抬起头,目光灼灼。新郎倌却在我直视的目光里,低下了头。我那一颗飘在半空中的欢喜的心,沉沉的落下去。
[三]
驸马单名一个俊,人倒是名符其实,但他毫无城府又恭顺伏低,根本盛不下我的骄傲。我不爱他,一点儿也不。
既然不可以选择和违背婚姻,甚至全无退路的余生与他挂钩,荣宠与共,至少可以动用公主的权力不用勉强自己。
但他不失为一个好玩伴。长安城里纨绔子弟们会的玩意儿,他样样都懂,甚至是精通。他给不来爱情,却给了我宫外的自由天地。一切都是新鲜的,我像出了笼的鸟,快乐溢于言表。人人都看得出我的明媚。驸马的官爵半年内就晋封了两次,这桩婚事,事事完美。
只除了宿醉后的清晨。隔夜的酒力还未散去,意识渐渐复原,可身体还是倦的,夜宴之后的早晨格外冷清。床账外鸦雀无声,侍女们备好了温度适宜的热水静静的在外面等。
可是,多希望有一双温柔手,孔武有力地将我托起,意识未萌的我便迫不及待的要与他相见。待相见,又垂下眼睛,别过头去,脸颊绯红羞于揽镜。
然而现实却是,锦被外寒凉空冷。我叹一口气,伸一个懒腰。唉,真不愿意睁开眼啊。
[四]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吗。
自一个年老的成年男人手中交付给另一个年轻的成年男人,顶着官爵,领着朝俸,再向高堂上的君王,我那至高无上的父亲,盈盈的拜下去。
在雕栏玉砌的笼子里骄傲着这个国家的骄傲,在允许的合理范围内任性玩闹,在锦衣玉食里养成一名珠翠环绕的美丽的肥胖妇人,在舒适的年华里安然的等皱纹爬满眼稍。等到再抬起头来,苍颜鹤发,如此一生。
不!
[五]
所以那一日,我同驸马去狩猎,遇见一生至爱,必不肯让他逃走。
他是自半山腰的草庐里走出来的男子。挺拨清瘦,面容平静,望见仪仗,恭敬的双手合十行礼。
他瓷青的衣袖如一溪流云,缓缓的低垂着,他的神情却高昂,像一个王。
他迎向我的目光,是绵长的慈悲,我在他的目光里微垂了眼帘,心如鹿撞。
天地静默,山川庄严温柔。
我向前迈一步,想要把他看的更清楚。秋风里有微不可闻的山花香气,野生的果子挂在枝头,风轻轻一吹,便摇摇欲坠,像我的心,隐在锦线密密织就又绣着花的华服下,正惊翅欲飞。
第一次,我没有回府。
当夜,我召见他。以一个公主的架势,摆出不可违抗的盛气凌人。执意纠缠,志在必得。原以为他会各种推辞,会诵经入定,会晓之以理抵死不从,谁知竟没有。
他是一个和尚,他叫辩机。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一块干净温润的玉,灯烛微明,僧衣下的肌肤纹理清晰,肩上有细长伤疤,是风餐露宿的见证,胸中有缜密佛法,是我仰望不及的深奥。
唇上疾吻如落雨,滚烫,而我却成了一潭柔润的碧水,遇沟即满,遇石则弯。
山中的夜,清澈安宁,庐已旧,账角有缝隙,可窥见一方夜幕,星子碎撒。天上有新月如钩,我快乐的叫出声来。
[六]
如此星辰非昨夜。
父皇驾崩的那一日,我终于被允许入宫。也不过是同其她已嫁的姐妹一起,按长幼尊卑顺序排着队,鱼贯的进退,行礼,举哀。 像提线木偶在演出。 但我已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我甚至连做戏都不肯。对于父亲,我只有恨,没有怀念。 我在辩机被腰斩的那天,跟着他一起死了。死于心碎。他是我生为女人的唯一的一点爱慕与念想,即使这一点点爱,上不容于国法,下不通于人情,但它毕竟只在我能包藏的小世界里愉快生存,与人无碍。
可我那至高无上的父亲,既不肯见我,更不许他活,甚至连一个全尸都不给。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长久的事。但我不后悔,永不。
余生的日子长与短,好与坏,都没有意义。 灵魂早已被敲散震碎片甲不留。我不过是一个求死不能的帝国公主,是一个光鲜的封号,是一具会呼吸的尸,沉醉于醇酒欢宴,过一日算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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