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大年初八,许夫人找了内科主任,跟做胃镜的医生打了招呼,多花了不少钱,帮好婆做无痛胃镜。其实就是麻醉了以后下管子。许杰想进去陪好婆,许夫人没准他看。
胃镜一般也就四五分钟,她这个比人家稍微久一点。许夫人先出来了,说:“深度胃溃疡!以后要控制你好婆的饮食,还得吃中药。”许杰说:“叫人煎就是了,关键好婆要受罪了。”许夫人说:“良药苦口。医生说,跟她喜欢喝太烫的茶,吃霉变的东西有关。你看豆豉、霉干菜、霉豆腐,那是什么好的?她顿顿吃!”
自此许家就经常飘荡着药香。许杰觉得挺好闻,好婆抱怨太难喝。许杰在药味里又过了十天,就收拾行李,由许局长派人送他到省城去继续他的学业。逢到寒暑假,许局长总会找个理由让手下人出差,“顺便”接送儿子。许夫人笑道:“公车私用太普通了,你就光明正大地送他去又怎么样呢?”许局长笑说她不懂其中利害。
许杰的行李只一个箱子,司机还是坚持跟门卫交涉了半天,把车开到宿舍楼下。许杰道谢,作别,拎箱子进电梯,那司机一直在那儿目送着。等到电梯门合上,许杰才轻松起来。有人关心是很享受的,保护太过就消受不了了。
十楼到了,他一手提箱子,轻快地走进1003。另三个男生一齐笑道:“哟,大少爷来啦?”许杰笑道:“滚蛋。”他放下箱子,伸个懒腰,一面和众人寒暄,一面打量宿舍。没变,依旧是四张床位,四个书桌,一个小阳台。两扇大玻璃窗连成一片,又在十楼,视野非常开阔,可惜不装窗帘。他曾提议装一个,被其他三名成员集体否决。那学习顶用功的,架着金丝镜的崔俊说过:“人家闻鸡起舞,我要见光读书。”在班上,各科成绩数他拔尖,不过大学里光有成绩不够赢得大家的尊敬,尤其又是这样以写作“安身立命”的地方,因之他得到的关注反不如许杰多。好在崔俊志不在当作家,他主修中文的同时,竟然有余力去自考法律,同时天天抱着“文曲星”背英语,誓要拿一个双学士。
许杰到洗手间洗手,见洗手台和抽水马桶光洁如新,坏掉的灯泡也换过,就知道又是赵鸿舜做好事了。赵鸿舜的好,有时候近于琐碎,比如马桶盖子上套了一层深红的垫子,就显得可笑。他们这个班虽然年龄普遍要比本科生大上一截,上限也不会超过二十七八岁,何至于有这么娇嫩的屁股,坐一下就受凉了。
洗手间再外一间有个更大些的水池,用来洗脸刷牙洗衣服。角落里倚着扫帚和拖把。一根铅丝上挂着几件半干的套头衫(潮湿的在里面小阳台上),看那花哨的颜色就知道非单昆莫属。单昆生着女孩般的瓜子脸,樱口贝齿,肩膀以下却是另一种风格,粗手拙脚的。他对许杰有股莫名其妙的恨意。许杰多数时候在玩笑中回敬,比如根据他的脸型叫他“瓜子”,暗中则筹措着要找个时机将他一举制服。
许杰拿来扫帚把纸屑扫扫,单昆捂着口鼻说:“妈呀,你干吗这么爱劳动啊?一来就扫地!”许杰笑道:“省得你们喊我大少爷。”单昆把头往被子里一钻说:“你扫吧,我龟息。”许杰说:“你龟爬我就饶你。”崔俊和赵鸿舜笑了。
许杰扫好地,把箱子理好,把家里的土特产分给三个室友,大家都说他太客气了。许杰说了句香港电影里的台词:“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要珍惜。”单昆笑道:“是要珍惜,不然谁孝敬我这些好东西吃。”许杰说:“给你的那份是脱脂的,你虽然号称‘瓜子’,身上已经很……不瘦了。”崔俊笑道:“行了,两个人一见面就耍嘴皮子。对了许杰,这学期下来咱们就毕业了,有的事你要抓紧了。”许杰不懂道:“什么事?”崔俊笑道:“还装蒜。你敢说你对孟婷没想法?”许杰叹道:“襄王有心,神女无意。”崔俊哈哈一笑:“得了,人家是女孩子,你不该主动一点?还要她怎么暗示啊?”赵鸿舜也一脸诚恳地说:“都成了公开的秘密了。”单昆这时正吃着许杰带给他的零食,想想吃人家的嘴软,不表示一下关心不好意思,就笑说道:“孟婷可是班花,还有别班的同学说她是中文系的系花,你再帅,人家也不会配不上你吧?”
赵鸿舜、崔俊,连着单昆,一块儿等许杰的回复。结果许杰往床上一躺,鞋也不脱,拉过被子来就睡着了。崔俊笑道:“这小子嘴紧,他不想说的,你严刑逼供也搞不出来。”
第二天是新学期的开学典礼,班主任孔老师年纪不到四十,代沟不过一尺,因此说说笑笑,简单交待了几句就宣布开课。他们的教室是流动的,一般有四五间都经常有课。许杰觉着这样倒挺能振奋精神,提高效率。今天这间教室一侧靠着一条狭长的绿化带,阳光从芭蕉、藤蔓之间穿过,橙色中染有绿意。孟婷的位子临窗,她就在花叶的疏影中坐着,和前后同学聊天儿。许杰跟其他同学亲亲热热侃着,余光偶尔会去看她。同窗几学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的美是可望不可及的,有种不着边际的飘渺之感,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像画上的仕女。烟云迷离,“花非花,雾非雾”,一种微妙的阻隔。
因为这阻隔,她这样出众,却始终没人敢追;也因为这阻隔,她时或对许杰流露出友谊之外的情愫,许杰却没有热烈的回应。
这天上的是《戏剧理论》。老师照例舌灿莲花,下课前布置每人提交一个剧本,什么题材都行,年终计入学分的。也就是说,是死任务、作业,非交不可。许杰说去构思剧本,没跟崔俊一道走。出了教学楼,往西边走上一段,转而经过往北的斜坡,在台阶上坐下。台阶像中山陵似的有好多级,地势一路跌落下去,最下面就是操场的侧门。这学校的操场有四个门,常年只有大门开着,其余三个门好比有些单位的投诉热线,永远关闭。一圈漆了绿漆的铁丝网把操场隔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地方,足球场、篮球架、排球网、沙坑在里面显出一种圈养动物的驯顺。马拉松跑道用了草绿的大塑料胶垫,价格惊人。
他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肩头给人轻轻一拍。他头也不回地笑道:“孟婷。”孟婷微笑道:“来了好久了?”他说:“没,刚到。”他是课上给她传了小纸条,约她过来的。孟婷说:“这儿人来人往,我们往下面坐几级吧?”她和许杰讲话,总是一副商量的口吻,斯斯文文,优优雅雅,态度温柔婉转,和许杰经验中的女性,他母亲,他姐姐,杨倩、李漓、郑羽等都不相同。她说话的声音也是甜润悦耳,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清晰。她是女人想成为的那种理想女性,又是多数男人理想中的女性。
许杰带着点扶她的意思,往下移了八九级,她从手袋里拿出两叠厚报纸,一人一叠垫着坐。许杰怕麻烦,孟婷说:“天冷,直接坐石台阶有寒气,还弄脏裤子。”许杰一想不错,才谢了接过。他把准备好的饮料和小食分给她,她自带了保温杯说:“没事,我喝点开水。”
他们说了些寒假的见闻,她就问许杰剧本作业打算怎样写。许杰反问:“你有构思吗?”孟婷笑容冷了一些:“我想写我妹妹,但不知道题材合不合剧本这种样式。”许杰同情地看着她说:“小孟怎么样?”孟婷说:“还是那样。”许杰忍了一忍没忍住:“她到底是什么病?问了你多少次又不说。当我是朋友你就告诉我!”孟婷幽幽一声叹息,淡淡的眉尖蹙到一起:“在大学里,应该开心,我是不想扫你的兴。”许杰叹道:“生活中不是只有喜剧,我早就知道了。”他想到了许冥,想到了他推她的左臂而她无声无息。孟婷注意地看了一下他才说:“你是天之骄子,也有心事吗?”
从第二个学期开始,他们就定期一块儿散步、谈心、去图书馆,形成一种朦胧而又稳固的“准恋人”关系。有男同学跟孟婷多说两句笑话,许杰会起醋意;江雪凝等倾慕许杰的女生借故找许杰有事,孟婷也会含蓄地有点反应。这奇特的关系脆弱而又美好,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挑明;互相怜惜照顾,互相欲言又止地保留着隐私。进一步就是大功告成,退一步就功亏一篑,他们竟在平衡木上走了这么久。连崔俊、赵鸿舜这些观众都等不及了。这到了末一学期,何去何从,必得有个了断,许杰约她,就是要主动表明心迹。没想到话题如何走向,跟作家写小说一样,有时由不得人去控制,一说说到“禁忌”上来了。但既然是准备坦诚相见的,这一层纸早晚要捅破。许杰稍一犹豫,把姐姐的事择要说了出来。这是他几年来的心病,平时碰都不敢碰,因为虽然事过境迁,那些往事还如一只蛀牙,牙神经早坏死了,它仍然在着。
孟婷长叹一声说:“没想到你家有这惨事。我妹妹……”她顿了一顿,仿佛下定决心似地,接下去说:“她的情况不是人祸,是天灾。她肾不好你是知道的,其实她……是尿毒症。本来,爸爸去世后留下的钱足够我们过的。现在就……”许杰说:“原来这样!这个病据说很反复,你的经济压力很重吧?”孟婷低低“嗯”了一声说:“我一边上学一边兼职。我看妹妹成天懒懒的没力气,浮肿,在她手背上按一下,半天才能弹起来,我就难受。”许杰同情地说:“你承受得真多。我想起来了,可以考虑换肾。”孟婷说:“是先透析,实在不行再换。就算花几十万换了肾,后期的排异治疗又是一笔钱。一眼看过去,未来就没什么好盼的。”她侧头看了一眼许杰,含泪笑了:“我要是以前跟你说这些,你一定以为我想跟你借钱。我怎么样也得给自己留几分尊严吧?”
许杰胸膛一热,油然而起一份要为她排忧解难的冲动。了解了她世俗的这一面,那些“可望而不可及”、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反而消失了,她只是一个为了亲人忍辱强撑的女人。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他停了停,又伸手过去握住她的。这回她没有抽回手。他平常和女孩子说说笑笑,和杨倩甚至打打闹闹,恋爱却是从未经历过。他握着她的姿势很笨拙,力气也用得太大,然而她笑了,他也笑了。她方才积存的泪水悄悄流下来,等着他来擦。他却只傻傻地从裤袋里掏出纸巾袋,用空着的那只手艰难地撕开来,递给她擦。她笑着接过,忘了擦泪,把头缓缓靠到他肩膀上。许杰微侧右肩,让她靠得更省力些,心口暖烘烘的,想道:“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感觉真好!”
二人一起吃了午饭,绕着大操场走了一下午。他们手拉手,有时相互看一眼,大部分时候笑看着前面;又一起吃了晚饭,把她送到家门口,在过道里,穿堂风直吹,还说了半个多小时的话。这一天的话比一个学期多,这一天的快乐比一年多。许杰初尝情爱滋味,依依不舍。孟婷催了他三次,他才答应回去,还要她担保“以后你旁边只能坐女生。”孟婷笑道:“我也要求对等的权利,江雪凝不准进你方圆三尺。”二人击掌为誓,都被这个武侠片里的仪式笑得不行。许杰趁乱大着胆子在她颊上亲了一口,才撒腿飞奔。
回到宿舍,是晚上九点多了。他竭力显得镇静,但浑身上下有一种新的光彩,不由人不注意。崔俊问他上哪去了,他不肯说,因为炫耀是对孟婷的不尊重。他俩的事他既不想刻意隐瞒,也不想刻意张扬。单昆和赵鸿舜倒没留神,两人聚精会神盯着电脑屏幕。和“新区开发管理局”排报纸的台式机不同,那是轻巧便捷的笔记本电脑,是单昆寒假新买,才从家里带来的。
许杰说:“看什么呢?”赵鸿舜兴奋地说:“好东西!”许杰刚才同崔俊对答,没太在意,这时过去一看,不禁呆了。许家家教严厉,许杰又素来懵懂,许多在他这个年纪早该懂、该接触、该津津乐道的东西他要迟至大学阶段才首次领略。他再也想不到老实人赵鸿舜这样出格,对那些色情的场面看得目不转睛。单昆一双眼瞪得滚圆。许杰面对“天地间第一大诱惑”,也是愣愣地站在那里,想走开,又挪不动步子。他说:“赵鸿舜你个闷骚货……”单昆嘴一撇说:“不看就一边儿去,谁像你这么纯洁。”要在平时,许杰准要回他两句,此刻却顾不得了。
三人一站二坐,一会嫌音量太小,一会儿又怕太响。许杰总算还能匀出精力来关照朋友,百忙中叫道:“崔俊,你不看啊?”崔俊一笑:“我是过来人,跟你们不一样。”许杰就笑着不理他了。他知道崔俊以前谈过女朋友,大约真是历经沧海的,不像他们稀罕望梅止渴。
睡觉时,四个人各在床上翻来翻去。崔俊虽然没看,一边做事一边不免听到声音。许杰他们止于幻想,崔俊却是回想,睡不着的程度并不亚于大家。后来赵鸿舜开始谈论他认识的女人,单昆热烈附和,又说家乡有女孩子是钟情于他的。许杰心想谁的审美如此离奇。但是当然这不相干的念头一闪即逝,他脑子里斑斑驳驳,明明灭灭,浮起很多同龄女友的形象——以前偏重于“友”,这时偏重于“女”。他好像一夜之间开了窍。
此后的一个多星期,他和孟婷出双入对,不避嫌疑,上课正常坐在一处,下课也总厮守在一起,每天不论刮风下雨,都周到地把她送回家。一来二去,众人也就明白了。悬念落实了,仿佛吸引力也随之递减,他们的关系反而不是一个众相注目的焦点了。这倒很合许杰的心意,本来嘛,恋爱又不是演戏,需要人来捧场喝彩。
之前,许杰喜欢看孟婷的眉眼、鼻梁,现在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要看她的唇和胸。之前并肩而行能带来静静的愉悦,如今拉手和亲吻都不够,有时他无法控制自己,动作炽热得近于野蛮,孟婷不得不用力将他推开。过后,冷静下来了,他又道歉,承诺下次不会了。但青春的身体不答应,好在孟婷只是制止他,并不责怪他。
内心尽管甜涩交杂,外面却是风平浪静,至少在其他同学看来是如此。班长戴文忠、团支部书记江雪凝等都恭喜他。戴文忠的恭喜是由衷的,江雪凝就有些酸酸的。在她和一众女生心中,许杰帅而有钱,幽默而有才华,原是可以接近的对象,仅仅当作谈资也很好。就因为孟婷,连这一点想象中的可能性都给剥夺了。这种精神上的损失唯其说不出口,格外反弹得强烈。孟婷觉察到了,她与许杰相处,温存柔婉,出自天然;可是反击起江雪凝来,果断坚决,也出自天然。她明知许杰为人正派,不可能给江雪凝她们可趁之机,但有人觊觎她的男朋友,她照样介意。何况许杰之于她,在爱情之外,还意味着实际,意味着未来全家的生活保障。为了捍卫这双重的权利,她不惜与任何人一战。
江雪凝并没有明确表示过怎么样,孟婷也不好流露出对她嫉妒的嫉妒。孟婷找了个出人意料又名正言顺的方式去回击,那就是和江雪凝抢班级“最佳学生干部”的名额。得到“最佳学生干部”,进一步就可以申报“全校十大优秀学生干部”。申报上了,考本校的研究生会大幅度加分,这正是江雪凝梦寐以求的。
江雪凝越是想要什么,孟婷就越要让她失去;江雪凝越是在乎什么,孟婷就越要把它抢走。江雪凝对许杰暧昧不清,孟婷就率先出手惩治,抢夺对方的荣誉,断送对方加分升学的美梦!只要斗败了江雪凝,全班没有第二个女生再敢打许杰的主意。
二人各忙着拉票,互不相让。男人间的战争一般比较痛快,女人的则比较迂回;但反过来说,男人间的较量也较少形诸辞色,女人们往往就比较露骨。许杰旁观了几个回合,劝解无效,也就放弃,随孟婷去。从自我安慰的角度来说,是侧面证明了她对他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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