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2-1-17 12:31 编辑
五
过了几天,是星期五了,余波看了一下课表,确定今天下午有“现当代文学”的课,心里盘算着怎么去跟老师道歉,心思转来转去,还是七上八下。
冯涛也起来了,看她神不守舍,问她是不是丢了钱。余波说:“俗。”冯涛也是逗着她玩,明明知道不是的,于是再问她出了什么事。余波却不愿让他知道自己这一桩“丑事”,因此半开玩笑地说“不告诉你”。冯涛知趣不问了,自去洗漱。
上午半天的课上得迷迷糊糊的,李丽绢猜着了她的心事,觉得点破了,她万一犟起来,反而不好了,所以只装不晓得。
吃中饭时余波下定了决心:自己只管道歉,老师接不接受,不与她相干。她原本就为了求个心安,压根儿没考虑过如果碰上个心胸狭隘的,说不定会在大考时找她的岔儿。
她这一拿定了主意,马上轻松起来了。她先吃完了饭,在等李丽绢的过程中,发现每张餐桌上都有个小牌子,于是顺手把这张桌的牌子拿过来看。正面写的是:“望同学们奋发努力,祝学子们前程远大。”反面是“面筋炒小肉丝,香辣臭豆腐。”右下角上小注:“新增特色菜”。余波忍俊不禁,指给李丽绢看。李丽绢愣了一下,也笑得连声咳嗽。
走到食堂门口,李丽绢说:“我中午有点事,你干什么?”余波说:“能干什么?还不是上教室里翻翻书?”李丽绢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又不说留,又不说走,半晌才说:“你还不如回去睡一会儿呢。”余波说:“路是不算远,一来一回也有二十几分钟,还要脱脱穿穿,还睡得成哪?”顿了顿问道:“你中午干嘛去?”李丽绢停一停才说:“高桥约我去散步。”余波不由得笑了起来说:“哟,都用上简称啦?‘高桥’,叫得多亲热!”李丽绢横了她一眼说:“去死!最多你也这么叫好了。”余波拉着她的袖子说:“你瞧你这重色轻友的样儿!好姐姐,亲姐姐,告诉妹子,是不是找了个洋姐夫。”李丽绢笑了,说:“是啊是啊,烦死了。”余波笑道:“是呵,这时候就嫌我们烦了。去吧,幸福女人。”李丽绢说:“那我走啦?”余波本来中午总同李丽绢形影不离,李丽绢今天扔了她独个儿,便觉得对不起人似的。余波推她走了,自己穿过小树林子到教室去。
教学楼前的草地上有人在修剪草坪,一块短短的长方形木牌插在草地中央,上面是八个黑体大字,上一行是“依依芳草”,下一行是“踏之何忍”。余波见那“忍”字旁边依稀有个小点,便站到草地边上,身子尽可能的往前探,才看清是个“妨”字。这一来就成了“踏之何妨”——典型的校园文化。女厕所的隔板上甚至有人用娟秀的小楷写上“板斜尿流急,坑深粪落迟。”乍一读像杜甫的绝句。就有这样另类的智慧在墙上、课桌上到处留下他们的印迹。余波想起上次吃牛排时,李成济和高桥健朗——不,下次也叫他“高桥”,不然多费事——他们把托盘送还柜台的细节,立着发了一阵呆。
有人在那边喊她的名字,她迎着阳光一时看不真,声音却是曾经听过的。现在那人遮住了阳光,她才认出是李成济,才在那儿想他来着。
李成济说:“你好,你今天真漂亮。”余波不禁微笑,说:“你见到每个女孩子都这么说吧?”意思是再夸一遍。李成济说:“真的。刚才你站着不动,旁边是绿色的草坪,背后是学校最古老的大楼,楼的下半截还有深绿的常青藤,很像一幅画。”余波心想你要是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大约就不会这么抒情了。谈了一会儿,余波有点累,便说要回教室了。李成济彬彬有礼地说:“好的,再见!”转身走了,颇有几分潇洒来去的风度。
余波打了杯水,找个教室坐下。水杯在桌上稳稳地站着。余波看着它,暗暗说道:“全是为了你,我连老师都顶撞了。你倒没事人似的。”她这话与其说是同杯子讲的,还不如说是跟母亲讲的。她揪开杯盖,把下巴顶住杯口,热气微微刺痛了下腭。她缩回头,仍旧把盖子盖好,心道:“你值得么?你也配么?”
约摸过了四十分钟,预备铃响了。李丽绢却还没来。余波原想拉她壮个胆儿,这时只得自己到教师休息室里满心惶急地侯着。她知道老师上课之前,照例是要到这儿打杯开水——又是打水,她想她是不是命中犯水,改天倒要请人算算流年——这是她外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不到五分钟,老师来了,还是穿着上次的衣服,脸色也还是不大好,有点憔悴的样子。余波鼓起勇气过去喊了声“老师”。老师看了她一眼,说“什么事”。余波不知她是真忘了还是不愿搭理自己,便低下头说:“我是来向您道歉的。我去系里问了您家的电话,但是后来想想,打电话不及当面道歉郑重,我是特地在这儿等您的。”老师没有立即答话,过了片刻才说:“你能有这个态度,我很高兴,这才是学生应有的态度。我教学教了几十年,比你皮的也有,不过女生像你这样胆大的,还没碰到过。”余波趁便把水杯的“重要性”又讲了一下,说不然也不会课上跑出去的。老师打了杯水说:“这个是我说错了,我也请你原谅。”余波连忙表示不敢当,说还是自己没先请个假,说清楚,何况课堂上讲话、传纸条都是实有其事。老师说:“以后注意就是了,过去了就不提了。不管是我的课,还是别的老师的课,你认真听认真记,不单是你自己学到东西,主要还有个尊重的问题。”余波默然点头。
师生二人走出休息室,老师忽然笑了,说:“我们做学生的时候,班主任一瞪眼,全班噤声。真是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丫头有这么厉害。”说得余波又想笑又不敢笑。
下课李丽绢发消息来,说高桥晚上请大家吃饭。余波问还有谁。李丽绢说还有李成济。余波想这留学生就是不会打算,请客也上瘾似的。
晚上如约来到“田园居”,只见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悬在门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长袍马褂,在那里迎客。余波才有些要过去的意思,那老头已经嘹亮地叫了声“欢迎光临”,然后笑容可掬地往里让。如今商家竞争各有奇招,不独以青春靓丽的女子取胜了。
余波说了“挹秀厅”,另一个老头便引着上二楼。送到楼梯拐角,第三个老头又接力棒似的接过去。余波觉得自己像个寄长途的包裹,转来转去,也不知多久能寄到收件人手上。
二楼全是小包间,玲珑小巧,每间门外挂着一盏小灯笼,杏黄的流苏垂下来,喜气洋洋的。护栏漆成绛红色,其实也是观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到了李丽绢说的那一间,一块小黄竹板上用绿漆写着“挹秀厅”三字。老头送她进去。余波一看,李丽绢和高桥已经坐在里面了。
她坐到他们对面,问“点了菜没”。高桥站起来说“你好”,又把菜单递给她。她想李成济还没有到,自己在这边急不可耐地点菜,好像不大好,但是三个人干坐着也难过,便作主要了四样冷碟。一碗糖芋苗,一盘蜜汁莲藕,一碟红枣,一碟干炸三色果子。老头记下来去了,李丽绢笑她说:“你又没发低血糖,怎么点的全是甜菜?”余波说:“我是好心为高桥省钱。开头吃多了甜的,心里一腻,以后就吃不下去了。为他省就是为你省嘛!”她这一句话,不知高桥怎么偏偏就听懂了,又兴奋又羞涩地笑着,还朝李丽绢看。
余波说:“怎么李成济今天这么失礼?倒要两位女士等他。”李丽绢显然知道原委,笑嘻嘻的,半天才说一句“自然有原因的”。余波又问,李丽绢说:“他在宿舍梳妆打扮呢!”余波知道韩国男士注重仪表,前两天才从报上看到过的,但像今天这样,似乎是有点不寻常。李丽绢笑道:“人家这么郑重,你可要认真对待啊!”余波这一下就明白了,联想中午李成济对自己的态度,果然有异。她这时候才留心到,今天的座位跟上次两样,分明是两对情侣的架式。进而想到,高桥要追李丽绢,于是李成济做东;现在李成济“蠢蠢欲动”,便由高桥请客,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余波的心情并不因此而变坏,但也没怎么好,只是装作没听懂,笑笑就混过去了。三个人吃了几片藕,听音响里二胡声阵阵传来,都有点亢奋。李丽绢说:“这曲子倒好听,而且热热闹闹的。我还当所有的二胡演奏都像《二泉映月》。”余波说:“不是的。二胡天生是乐器里的悲旦,不过据说新手初学时,师父只让他们拉《喜洋洋》一类欢快的调子。打下这个底,才去拉悲伤的,不然一开始就离愁别恨,沉缅进去,就违反了‘哀而不伤’的乐理,终生改不过来了。”高桥在旁边听她们谈论,很老实的样子。
余波拿余光扫了一眼左边的空位,心想这人也太“那个”了,化妆也要这么久,单是这粘乎乎的性子,自己就未必喜欢。当然也不讨厌。李成济在相当程度上消除了她对韩国男人的偏见——各式各样的,没有多少理由的偏见。
正在这时,高桥的手机响了。他向李丽绢说:“是李成济。”然后直接用日语同李成济说话。看来李成济学习日语的成绩同汉语一样可观。高桥先是微笑着重复一句话,重复了四五遍,余波暗忖是不是“快来呀”、“快来呀”。后来高桥脸上忽然生出了诧异,似是听到了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再后来渐渐的脸有忧色。余波和李丽绢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有些不安。
高桥接完电话,不等李丽绢开口就说:“他回国了。”李丽绢迷迷瞪瞪地问:“回……回什么国?”高桥口气里是回答她,眼睛却望着余波,认认真真地做着解释:“他妈妈身体不好,做过好几次手术。明天早上要做一个手术,最大的。做不好,就非常非常危险。他去陪他妈妈,回韩国了。叫我跟你道歉,用力地。”
余波听说什么“最大的”、“用力地”,觉着好笑,可是不由得为李成济的母亲担心。她大致能猜得出这一次风险很大,一旦失败,就可能在手术台上下不来。她向李丽绢说:“咱们天天为他妈妈祈祷!”李丽绢也忙说:“吉人自有天地相。”
三人草草点了几个菜,在高桥的不断叹息中吃完了这顿“鸿门宴”。
隔两天遇见高桥,问李成济家里的情况。高桥笑嘻嘻地说:“不要紧了,他妈妈很快就能好了。医生说他们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余波松了口气。她有时也奇怪自己对这件事的超常关心。按说她与李成济只是“认识”而已。但她总觉得丧母之痛是人生极痛,“母爱”的缺失是至深至巨的大遗憾——虽然有母亲并不一定就带来母爱——她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高桥等了片刻,见她不说话,忍不住问她:“我……我的头发染了颜色,你看难看吗?”余波这才注意到他剪了头,换了发型,还染了栗色头发。余波笑道:“不错啊,很有精神。”高桥开心得像个大孩子,眼里闪着光,请功似地说:“是李丽绢叫我去染的。”余波心中暗笑,想“还不如说是李丽绢押你进发廊的”。她又夸了他几句。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接触,又是在人潮如织的大街上。余波原来以为跟他无话可说,一来二去倒聊出了三分亲切。余波喜欢同很好的知心朋友来往,跟陌生人在一起也不露怯,却顶怕和半生不熟的人打交道,好比她的一些亲戚,好比以前上班时的同事,又好比现在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话深了说浅了都不对,又不好完全不理,简直活受罪。
余波看得出高桥也爱同她谈谈说说。他这人是一勉强就紧张,脸上神色就不自然,半点装不来假的。也不知他在什么环境里成长的,二十出头还留得一身纯真。想到他的年龄,也是令余波常要发笑的。李丽绢足足比人家大了四岁。余波开玩笑说他们是王菲谢霆锋,李丽绢抗议。余波改口说“杨过小龙女吧”,李丽绢才认可,好像拿王菲比她还辱没了她似的。
高桥把手机拿给余波看,说有一条消息他看不懂。余波翻了一下,见是“帅哥,怎么没反应啦?”便问他哪边不懂。高桥指着“反应”,怔怔地看她。余波说:“其实就是问你,为什么她发了消息,你没有回。”高桥“啊”了一声,想了想说:“我明白了。就是她做了一件事,要看我怎么……怎么反应。”说到最后,还是用“反应”解释“反应”,似乎犯了逻辑学上“循环定义”的错误,然而余波知道他心里是真懂了。她想赞他会举一反三,又怕他再接再励,追问什么叫“举一反三”,于是简单地说他讲得很对。高桥又问:“什么是师哥?”余波以为他看武侠小说,正待详说,他却用手点了点消息。余波说:“哦,你问的是这个?这是‘帅哥’,夸你好看。‘师’字比‘帅’字多一横,你看。”他是孜孜不倦,她却是诲人不倦。
余波忽然想起来说:“对了,你看过《千与千寻》吗?”这部动画电影色泽柔和,想象瑰丽,情节一波三折,令余波对宫崎峻先生十分倾心。高桥问:“千什么?日文怎么说?”余波笑道:“我要是知道倒好了。你不会读,但是会认汉字对吧?”见他点头,她拿出手机打出那四个字来。高桥一看,连连搓手,说“看过看过,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变成了两头猪。”余波“格格”直笑,又说:“恐怖片看不看?”高桥手搓得越发激烈:“喜欢看的。我的朋友说我很恐怖。”余波横看竖看,实在不觉得他哪边使人害怕,于是笑道:“那你一定看过《午夜凶铃》了?就是一个女孩,头发披在脸前,从电视机里爬呀爬地爬出来。”高桥说:“看过,续集不好看。”余波还想跟他打听《圣斗士星矢》的终结篇日本播完了没有,想想在街上站得够久的了,和好朋友的男朋友聊得太热烈了也不好,虽然明知李丽绢是绝不会介意的。她想该怎么尽快地,同时又是友好地向他道别。高桥见她不吭声,热切地问她:“还有什么要问?你问,我告诉你。”大约一向是夸他纯、赞他乖的人多,给他自信、说他聪明的人少,难得有机会证明自己,他就激动得欲罢不能了。
余波随意拍打一下记忆,就从中跳出了一休、机器猫、大白鲸、蜡笔小新,还有早些年万人空巷的《恐龙特急克塞号》,奇怪对时下流行的日剧倒没多少感觉。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了。”高桥站了一会儿,说:“好的,我回学校了。再见!”余波有些疑心他可会看出了自己的欲言又止。她早就发现高桥其实只是清澈透明,却不是傻气。李丽绢成天拿高桥比郭靖,如果让她来说,她宁可拿他来比石破天,有点璞玉浑金的意思。李丽绢自己认为她明白高桥,余波却觉得她对她男朋友的认识,恐怕还不及自己深入。但是余波不知道,互相了解往往并不导向心心相印,倒是看得过于分明了,难达“糊涂是福”的境界,所以李丽绢的一知半解,也未尝不是一种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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