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和往常一样，这天早上，还是蒋玫和陆小川到得最早。陆小川刚扫过地，这会儿端着个盆子在洒水。蒋玫在抹桌子，他们一边做事，一边聊着天。
陆小川问蒋玫什么时候能有正式编制。蒋玫说考察期三个月，到时没有问题就可以成为局里的正式成员。“考察”云云还是蒋宏生自己提出来的，意在表明他的公事公办，并无偏私。可是交通局正在郊区靠海的地方兴建一个中型商港，没有县***的支持是干不成的，蒋宏生管的正是这一摊。所谓“考察”也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姿态。
桌子抹完，开始上班，一小时不到，就被张局长率领着去参加摸奖。
巨大的氢汽球在空中飘飘荡荡，因为脚下有线，胸中有气，上不去下不来，一副尴尬相；橙绿蓝紫的小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大喇叭里有人清唱《走进新时代》，不过是个男的；不大会儿，换成《说句心里话》，这回反而是女的了。左边，宽阔的水泥高台上排列着几十辆轿车，银灰或深黑的外壳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右边堆着几堆电视机，虽然躲在纸箱子里，凭想象也足以令人心动。“巨奖酬宾”的特大横幅气贯长虹，下面，轿车和电视的中间，夹着嘈杂、拥挤而狂热的人群。
金主任、工程科科长、小龚他们都在叽叽喳喳。陆小川也有几分手痒，只是控制得很好。柳劲不声不响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唯有蒋玫，从内心里对发横财不抱指望。
工程科科长笑道：“小陆你下去摸彩票，你又不打牌又不打麻将，手气比我们好。”众人齐声附和，纷纷掏出钱来给陆小川。张局长又加了一句：“一个人十张，你把有奖的号码抄下来，回车上开。”金主任叮嘱：“给柳局刘局也带十张。柳局出差快回来了。”张局长立即夸她细心，说就是这么办。刘局长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但懒得跟下属混在一块，找个借口跑出去了。张局长却笑呵呵地说他倒想摸个汽车卖了请大家吃饭。
陆小川下了车，又回过头来说：“张局，找个人帮忙才好呢。我又要买彩票，又要抄号码，忙不过来。”张局长想也不想，随口便说：“小蒋去吧。”
陆、蒋二人汇入人海，好不容易挤到彩票购买处，前面还全是人头。蒋玫说：“我先到那边抄号码，你买好了到那边找我。”陆小川说：“哦，你小心点。”蒋玫笑道：“你这儿人气这么旺，你才要小心点呢！”
陆小川一身大汗，才买到足够数量的彩票，心想给希望工程捐款没见有这么多人。他找到蒋玫时，她的号码还没抄完。周围的人你推我搡，害得蒋玫站也站不稳，12345也写得歪歪扭扭的。陆小川在她身后张开双臂挡住别人，她才完成任务。她一回身，见陆小川扎马步似地站在那里，两手伸开呈大鹏展翅状，不禁笑弯了腰。
回到车上，小龚接过彩票分给众人，笑着说：“我预感我有一辆桑塔纳。”金主任说：“你就吹吧。”刮开封皮兑奖，只有小龚、柳劲各得了一袋洗衣粉。蒋玫原不放在心上，余人虽觉失望，毕竟是万里挑一的事，也不怎么在意。正准备回去，大喇叭里的演唱忽然停了，有人“喂”了几声，郑重地请一位叫殷小琴的上台领奖。那殷小琴一嘴的方言，借着喇叭哇啦哇啦，想来是表示她的心潮澎湃。静了片刻，主持人说殷女士不要汽车，当场折成现金六万。交通局专车里顿时“轰”的一声，议论纷纷。有的夸姓殷的好命，有的酸溜溜地说又不是摸到劳斯莱斯，有的在计算她税后能剩多少，有的猜测她这笔飞来之财如何花法。金主任笑嘻嘻地说那笔钱殷小琴未必带得到家，半路上给抢匪闷了也保不定。
锣鼓喧天，早已候在一旁的鼓号队开始吹打。司机一枝烟吸罢，请示说：“张局，我们走吗？”张局长如梦初醒，说：“走，走，柳局刘局的彩票要收好了，当心撕坏。”汽车发动了。蒋玫拿手机给陆小川发了个消息：“终于走了，终于。”陆小川看了微笑。
一行人回到局里，惊讶地发现柳局长和人秘股股长出差回来了，正跟刘局长说话。张局长笑道：“巧了，正买了彩票来。”柳局长笑道：“我是没那个运气。”金主任笑说：“您没运气，那么大的福可叫谁享啊？”小龚抢着把彩票和号码送给两位局长。柳局长先不看彩票，先跟蒋玫招呼了一下，又把蒋玫介绍给人秘股股长，说是“老程你的女兵。”又张罗着派人去把新办公桌运回来，叫蒋玫当天就搬到人秘股。陆小川朝蒋玫看了一眼，蒋玫的余光看见了，佯作没在意。
柳局长忙完了这一切，才把彩票兑了一下，笑着说：“我就说我没那个命，你们非浪费钱给我买。”刘局长却把小龚叫到他办公室里数落了一顿说：“谁叫你们自作主张的？一机关的人开车子集体摸奖，像什么话？”小龚委委屈屈地说是张局长的意思。刘局长索性哼了一声说：“我知道，这种事回回是他带队。你也是的，没事搅在里头！”小龚暗喜，明白刘局长这样直白地发泄不满，实是将他视为心腹，所以只恨刘局骂得不够重。刘局长矜持地把彩票拿出来看，结果又是一袋洗衣粉。
外面一阵大说大笑。刘局长眉头一皱说：“这又是谁啊？”小龚连忙跑出去看，见是个打扮俗艳的女孩子，正跟陆小川讲话。陆小川见小龚来了，忙叫她小声。小龚笑呵呵地凑上去打招呼，那女人笑道：“我是王娴，小川跟你提过我的吧？”小龚笑道：“可不？哪天不挂在嘴上念你几遍。”陆小川朝人秘股看了一眼，把王娴拉到楼梯那里说：“你怎么回事？跑到单位来了？”王娴笑道：“电话里说不清楚嘛。你到底同不同意啊？”陆小川说：“不可能，无不无聊？”王娴顿时变色：“什么无聊？小芬他们都跟男朋友说好了，怎么就你这么疙瘩？”陆小川说：“我很忙，下午还要上工程，晚上不知几点才回城区。”好说歹说把王娴劝走了。
他一转身，正看见蒋玫，不禁一呆。蒋玫却直率地问他：“你女朋友？”陆小川咽了口口水答道：“是未婚妻。”又说：“是我爸给我选的，小时候是我家邻居。”蒋玫于这后半句话却并不多问，只笑着说：“我听见刘局在那儿不高兴呢，说交通局像菜市场了。她下次再来说话可不能这么响了。”陆小川说：“还有下次？我不会再让她来了。不过她嗓门儿大，也不能怪她。她在纱厂做工，车间里机器‘轰隆轰隆’，不大声旁边的人根本听不见。”蒋玫有点意外，想想才说：“怪可怜的。”
陆小川从心里感到蒋玫的善良，闷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有个乡下未婚妻。”蒋玫笑笑说：“这是你的私事，用不着跟我交待啊。”陆小川说：“你不一样的。”他说这话时直视着蒋玫，眼睛像电影，剧情全由她自己来看。这是第一次，他表现得如此直接。蒋玫一慌，调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我真糊涂了，我找你是告诉你，张局长跟人秘股股长说了，叫你下午到工程上，带我一起去。我对那边还缺乏直观的感受。下次写材料也好写。”她走了。他站在那里，扶着楼梯扶手，用手掐一掐鼻梁。
蒋玫到家不久，蒋莉也回来了，进门就说：“阿姨，中午吃什么？饿死了！”阿姨是对那个六十多岁的王妈的尊称。其实蒋太太文镜棠闲在家里，大可负责家务。但是她坚持要请“阿姨”，即使洗衣服有洗衣机，做饭有煤气灶，清洁有吸尘器。蒋宏生对这位夫人由爱生畏，言听计从，当下就请了个麻利、干净的王妈来。
王妈应声而出说：“啊？”蒋莉说：“叫你快点做饭。”王妈笑说：“就好了。我正在弄山芋。吃点粗粮肠胃好。”蒋莉皱眉说：“那你弄干净点，山芋上有毛，一碰痒得要命。”王妈还没说话，蒋玫先笑起来了，说：“皮上有毛的是芋头，跟山芋不一样。”蒋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谁知道那么多啊？对了妈呢？”王妈指指房里说：“头疼，在里面睡觉。”蒋玫叹口气说：“她的头疼病都闹了几年了，中医西医都看不好，不知怎么回事。”蒋莉说：“可不是吗？要不怎么那么早就‘内退’回来了？咱们小点声，别吵醒她。”
防盗门“喀啦”一响，王妈下厨房去了，蒋莉笑道：“难得，县长大人中午也回家吃饭。”门一开，却是个不相识的老头子，手上大包小包五六个。蒋莉明白了几分，想这人空活了大把年纪，却既没有头脑，也没有阅历，哪有大中午来送东西的？便冷冷地说：“请问你找谁？”老头子看她一本正经，心里发慌，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这是……蒋县长家……家吗？”蒋莉说：“是的，什么事？”老头说：“我我我听说蒋县长最肯帮人了，我……”对面大门一响，蒋莉知道是邻居出门，忙带了三分笑意说：“我看你是搞错了。蒋县长向来公事公办，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这样只有叫我们为难。”
她关了门，向蒋玫说：“没见过这么蠢的，送礼送得大张旗鼓！别说他那点东西我们看不上，就是看上了也不敢收啊！”蒋玫说：“少缺德了，打发走了就罢了，别再讲人家了。”蒋莉不好跟妹妹争辩，向厨房怒喝：“阿姨，你真要饿死我啊！”文镜棠在房里咳嗽了两声，她才一把捂上了嘴。
下午蒋玫和陆小川坐了四十几分钟的车到工程上。陆小川先带她到指挥部坐了一下。蒋玫把人秘股股长叫她带来的两份材料给了驻扎在工程上的退休老局长吴亮。这建港第一线，就由吴亮亲自统领。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材料，但是要是不送一份给吴亮，老人家会有被人忽视的愤怒。他性子烈，又是前辈，柳局、刘局也要让他三分的。陆小川业务精熟，吴亮真正看得起的，也就只有“小陆”一个。
吴亮早听说来了个县长女儿，人还没见，先有几分不喜。这时见蒋玫谦和知礼，对他又极为尊重，才没拿架子使她难堪，当下淡淡地说：“不是要看海么？不去天要黑了。”陆小川忙笑着开车送蒋玫到大堤上去。
不是亲眼瞧见，蒋玫也想不到大堤会伸入海中这么远。前、左、右三面尽是苍茫大海。那颜色不是三亚一带那种赏心悦目的蓝，却是浑沌、沉郁的鸭蛋青，近于莫高窟里魏晋雕像的主色调。蒋玫和陆小川下了车，徒步往前走着。陆小川来到这里，好似回到了家，指东指西，讲解不绝。蒋玫本来因为王娴的出现，对他心存芥蒂，此刻海风浩浩，长天一碧，顿时觉得那些鸡虫之争甚是无味，反是陆小川喜滋滋地介绍，她听着有趣。
陆小川说：“引堤施工的时候，因为是在潮间带作业，一遇到大潮，马上就前功尽弃。后来老局长——就是刚才你看到的吴局长，找了几个顾问来，四次踏勘，才想出个法子：用泥浆泵灌吹沙袋，垒筑挡浪堤，吹填堤身。这就改变了一字坡单一段面的老面孔，而是多级变坡，提高防冲刷能力。”蒋玫听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不知为什么，却还是爱听。她笑着说：“你以前是不是在这儿住过的？”陆小川点头说：“住在指挥部。那时候可真是苦。逢到值班，夏天没处洗澡，就拿桶冷水一浇；冬天冻得要命，被子上压满了衣服也没用。”他忽然略带轻蔑地说：“像小龚他们，恐怕一天也捱不下去。”他难得这样骄傲，蒋玫看着倒觉得他更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以前的陆小川沉稳有余，似乎少了些什么似的。
再走一程，来时坐的汽车已经成了个小黑点。摆脱了它的“视线”，蒋玫更感到一派轻松。潮起潮落，海鸥翻飞。陆小川说：“导堤一期工程完成了2300米，二期又是2000米，单靠一个县的力量弄起来的，你想想看。”他出了下神说：“将来还有办公大楼、灯塔、厂房，还有港，还有船。”蒋玫打手势叫他停住，他愣了下，掩饰着失望笑道：“烦啦？”蒋玫笑着说：“不是，你把腰弯下来。”陆小川真的弯下腰去。蒋玫从包里找出纸和笔来，拿他的背脊当桌子，写下一小段话。笔尖触到肌肤，隔着纸，隔着衣服，还是有点痒痒的，痒到陆小川心里去。
陆小川笑问：“好了没？”蒋玫说：“好了。”陆小川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蒋玫把手上的纸片给他。他拿过来看：“十几年前海边还是无人问津的荒凉。随后专家来了，技术人员来了，工作人员来了。仪器、测量、笔记、会议，反反复复，不厌其烦；进进出出，周到细致。也热闹过，也沉寂过，有支持的，有不理解的。惊涛拍着岸。大规模的围垦，引堤的延伸，栈桥像一条龙，龙是天生和海在一起的。道路、绿化、水厂、电线杆、办公大楼，灯塔的强光照亮了夜空。寒风中等待的脸，暴雨里护堤的人，年三十思家的年轻的叹息，灯光下闪耀的沧桑的白发。踌躇和果断，犹豫与坚毅，机器轰鸣压倒了浪声。码头‘生长’起来，厂房‘膨胀’开来，又一艘船进港了。汽笛声声，伴着后方现代化的，换了容颜的海边小城——画外的音乐是大段大段的贝多芬，有时也插上《如歌的行板》——一连串急促的闪回，夹着特写，然后定格，接着淡出，浮起了四个遒劲而飘逸的大字：未完，待续——”
陆小川看完了，呆了一下，把纸片对折，珍而重之地藏到皮夹子里。他咳了一声说：“送给我吧，给我做纪念。”蒋玫颇为得意，笑道：“好不好？”陆小川说：“好！你能写厚厚一本书，难怪也能写这么好的一段话！”蒋玫说：“我来了这些天，看了不少背景资料，不过不亲身来体验一下，一定写不出来。”她在风中笑着说着，一边用力摁住飞动的长发。
陆小川古怪地沉默，又突兀地提问：“订婚没有法律效力的吧？”蒋玫一怔，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竭力装出平淡的样子笑道：“不知道——好像没有吧。”然而她的脸渐渐地飞红了。
过了几天，陆小川请她吃饭；又过了两天，请她喝茶。蒋玫也知道陆小川那种性子，叫他在茶座里耗上两个小时是挺难为他的。他愿意这样牺牲，表示得也很明显了——只差没说出来。
他们在“迪欧”咖啡厅里吃套餐，又点了水果茶喝。茶壶里面内容丰富，苹果、菠萝，应有尽有，泡在乳红色的汁液里，愈见可爱。茶壶下面是水晶托盘，盘底中空，恰好填得下一截小白蜡烛。火苗舔着壶底，既增色，又保温。陆小川笑说幸亏是晚上，如果白天要了这茶，岂不是也得傻乎乎地点起蜡烛来？蒋玫笑说那叫情趣，不像局里的大怪人柳劲，木头人儿似的。他陪她下五子棋、斗兽棋，甚至小孩子玩的飞行棋，又教她打扑克。张局长他们都以为陆小川不会扑克麻将，其实他不但会，而且精，只是锋芒不露。蒋玫越跟他相处得久，越觉得他像江南的园林，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后面一层一进，九曲回环，步移景异，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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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12-31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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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31 13:22
原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