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走了,他却觉得她无处不在。当然从表面上,绝对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他工作了也四五年了,不动声色的功夫是好的。
刘局长带着蒋玫走进来说:“你先坐在这里,新办公桌子买回来,你再搬到人秘股。这位是小陆,专业很精通的。有什么不清楚就问他。”陆小川连忙站起来说:“刘局又帮我说好话了。”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其实异性同事初次见面,主动跟人家握手,稍许有点唐突。蒋玫却不为己甚,轻轻跟他握了一握。
蒋玫暂时坐在小龚位子后面,陆小川的斜后方。刘局长亲自帮她布置桌面,工程科科长找了玻璃台板来。本来这一切早该准备,但一来三个局长都忙,二来事先做好了也许还不及当面做更让蒋玫印象深刻,这也是领导的一番苦心。陆小川是这么猜的,蒋玫却没朝这方面想。她看着玻璃台板,心里有一丝凄楚。她和她爱的人,竟没有一张照片好拿过来放的。假如当初他们是有结果的,现在就可以拍几张合照,骄傲地压在下面。玻璃台板上淡淡映出她的脸,倒像自己被压在那下面了,阴阴的,冷冷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蒋玫也像个被镇在玻璃里的冤魂。
几个同事见刘局长走了,一起与蒋玫寒喧。蒋玫定了定神,目光离开桌面,满足他们大大小小的好奇。有个人告诉她:“你姐姐和***办的严主任来找你的。”她“哦”了声,没有多说。那人偏是刨根问底,问她:“怎么不跟严主任的车来的?”又一人笑道:“这叫个性,你懂什么?”蒋玫不得已解释说:“我不想第一天来就搞特殊化,有意躲着他们自己来的。”众人啧啧称赞。蒋玫注意到陆小川话比较少,相应的,他给她的压力也比较小。她以前选择到外地去工作,怕的就是顶着县长女儿的头衔,交不到几个朋友,反受到不必要的关注。她不像蒋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种种待遇。然而她还是回来了。受了伤的人,总觉得家里温暖倍增,她也不能免俗。她接受了父亲的一手安排,也就否定了从前的自己。这是不能不付出的代价。
有人在门口插话说:“哟,好热闹啊!”陆小川说:“这么快回来了?文件拿回来啦?”小龚笑道:“给刘局了。”他瞧了瞧蒋玫,笑着说:“你好,你一定是蒋县长的女儿。”蒋玫一笑说:“你好,我叫蒋玫。我是我,我爸爸是我爸爸。”小龚碰了个软钉子,忙带笑道歉,又自我介绍,又替陆小川他们吹嘘。
小龚平时蛮风趣的一个人,今天却力不从心的样子。因为竭力要使蒋玫觉得他的活跃,反而让幽默失了真,就像一个画惯了大写意的画手,突然改画工笔素描,越是着意越是失败。蒋玫跟他不熟悉,以为他平时也是这样,倒没想到他是拼命在她面前表现自己。
陆小川看出蒋玫不得不听的尴尬,便截断小龚说:“你歇歇吧,一口茶没顾上喝,说得不停。”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小龚,一杯搁在蒋玫桌上。蒋玫一语双关地说:“谢谢你。”——谢他让小龚闭了嘴。她想了想说:“我带了钢笔,不过没带墨水,请你给我找一瓶好吧?”陆小川答应了,问要什么颜色。蒋玫说:“蓝黑。纯蓝的太俗气,碳素墨水又太公事公办的样子。”同事们听了都笑。
晚上局里为蒋玫接风,饭店是刘局长选的,是交通局附近的“天河酒家”。张局长也赶到了,听说刘局长定了饭店,也不以为意,哈哈哈地笑着把大家往里让。蒋玫挑末席坐了。任凭两位局长怎么强烈要求,只管生了根似地不动。众人无奈,陆续坐了。先是在刘局长的倡议下一起喝了一杯,又按官职大小敬了蒋玫一轮。几个无官在身的办事员呢,谁年纪大些,资历老些,谁就先敬。一个“权”,一个“老”,在中国是忽视不得的。
蒋玫默记着众人敬酒的次序,吃了点菜后,一一还敬。她向来害怕这些应酬,这时也不得不打点起全副精神,用心应付。谁先敬她,她就先敬谁,大致就不会有错——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小龚和陆小川。小龚比陆小川大两岁,所以他先敬了蒋玫。蒋玫敬酒时,却先同陆小川碰了杯。陆小川有点意外,但也不好多说,一口干了。小龚颇为不忿,酒过三巡,化气愤为动力,逗着陆小川喝酒。陆小川向来很有节制,所以同事几年,谁也不知道他酒量极宏。他同小龚比拼,如同江湖一流高手跟二三流的过招,一方还行有余力,一方已大汗淋漓。张局长呵呵笑着说:“没看出来,两个小年青还都挺能喝的。”刘局长笑了笑说:“小陆是海量。”小龚看出陆小川有意相让,只好就坡下驴,以尽量体面的态度偃旗息鼓。
工程科科长拍拍陆小川说:“小陆深藏不露啊,以后那些监理、高工来了,你给我挡酒。”张局长笑道:“你看看,本事是好露的么?这就让人给瞄上了。”两人都会心地笑,工程科科长顺势敬了张局长一杯。刘局长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蒋玫回到家里,已经十点多钟了。客厅里还有几个客人在跟蒋宏生说话,沙发上是客人带来的烟酒。蒋玫叫了声“爸爸”。蒋宏生招招手要蒋玫过来,向客人介绍:“我二女儿蒋玫。”客人不免有一番夸赞,蒋宏生听得笑眯眯的。他是中等个子,可是偏胖,浑身都松垮垮的,连眼袋也垂下来了。蒋玫觉得形容她父亲只有一个词,就是“惨不忍睹”。蒋宏生自我感觉却还良好,放着个美人胚子的夫人在家,外面的女人就没断过。蒋宏生随口说:“玫玫,小区外面开了个糕点店,蛋糕、面包、蛋挞都有,你要吃的话……”蒋玫不等他说完便说:“我不吃蛋挞。”径自回房去了。
她不能忘记,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是如何亲眼看见父亲买蛋挞给旁的女人。可是……她坐在床上想道:“可是,曹晖也买来给我吃的。蛋挞本身没有罪,只看那是一份什么样的心意。”那天晚上,曹晖用微波炉热蛋挞给她吃,她看着他的瘦瘦的背影,竟然想到了“相濡以沫”。那一刻,她真的相信他们可以有未来,可以共同老到一头银发,在夕阳下闪光。
房门一响,蒋莉回来了。两人聊了会儿天,听外面送客声、关门声、洗漱声和关房门的声音——蒋宏生睡下了。蒋莉说:“唉,什么时候我也有间自己的房间就好了。”蒋玫说:“那爷爷住哪儿呢?”她们俩合住着一间大房间,两张床,一张书桌,一架书橱,两个大壁橱,按说也足够了。不过在心理上,总不及单人间住得舒服。蒋家是三室两厅的套房,蒋宏生和文镜棠夫妇一间,蒋玫蒋莉姐儿俩一间,蒋宏生的父亲蒋毅住个小间。为了这,蒋莉背地里对爷爷发不完的牢骚。蒋玫也只是听着罢了。
蒋莉说:“你在外面的时候,我倒乐得自在。”蒋玫说:“那好吧,明天我还搬出去。”蒋莉“格格”笑着打了她一下说:“死样,姐要是嫌你就不说出来了。怪只怪老头子赖在家里不走。本来给他弄套小房子也不难,他又怕孤单,吵吵嚷嚷地不肯。”蒋玫说:“你也不要想了,你在家还能有几天?跟汪涵结了婚,你就单门独户地过了。”当下也就罢了。
到半夜里,蒋玫却做了个梦:在一个类似学生宿舍的地方,三对上下床,除了蒋玫以外并没有别人。恍惚间多了曹晖,蒋玫跟他说话,他不大答理。不一会儿,他起身道别。蒋玫急得找不到借口留他,半天才说了句“你喝杯茶再走啊!”她拿大搪瓷茶缸给他倒茶,因为他在《厚土》就是用一个奇大的杯子喝水。蒋玫一转身,曹晖已经走了,门半开着,还在那里微微晃动。她捧着茶缸哭起来,边哭边说:“你喝杯水再走啊!”她就这么哭醒了。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眼角都是湿的。回思梦中情形,不由一阵阵的心酸。
台灯亮了,蒋莉在对面床上问她:“怎么了?做梦啦?”蒋玫说:“嗯。”蒋莉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在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好地就辞了电视台的实习工作,跑回家来。问你你又不说。你看你这几个月,瘦下一圈来了。”蒋玫吸吸鼻子说:“说来话长。”蒋莉在那边翻了个身,趴在枕上说:“我不怕长,你说吧,说出来比憋着强。”蒋玫想了一想才说:“我谈了个男朋友叫曹晖……”蒋莉快嘴接口:“我知道,有次打电话给你,是他接的。”蒋玫眼望天花板,轻轻说道:“他对我是很好的,那天还陪我去玩珍珠泉……”
他们从高空缆车上下来,曹晖就脸色发白。回到宿舍,他终于忍不住说:“问你件事。”蒋玫拿抹布半蹲着抹地上的污迹,问什么事。曹晖说:“如果我有我的苦衷,你会不会体谅我瞒了你一些事?”蒋玫笑说他问得奇怪,笑声未止,《偏偏喜欢你》的手机乐声又响起来了。曹晖一看号码就挂了。蒋玫看着他。又响了,又挂。蒋玫说:“这就是你的苦衷?”她本来在蹲着抹地,这时候抬头向上,不像责问,倒像哀求。她意识到这一点,马上站起身来,与他平视:“今天在缆车上,也是这个‘苦衷’打给你的吧?”
曹晖避无可避,和盘托出。蒋玫听说牵涉到小沈,很是吃惊。曹晖便把来电记录拿给她看。正像他所担心的,她几乎本能地把这件事与他以往的“风流史”联系起来了。他发誓赌咒,万般辩解,她才暂时咽下了这口气。
他们到附近的“小银河”里吃饭,曹晖虽然自问无愧,还是一味地低首下心,点的全是她喜欢的菜。蒋玫露了笑容,他孩子般的开心。他又陪着她在厂区散步,说笑话逗她。她说:“黄段子不听。”他说:“你想得美。”
曹晖的单身公寓是属于“扬子石化”集团的,是他一个厂里的朋友帮他借住进去。水电便宜,卫生设施也干净,而且厂区里吃的用的色色齐全,宛然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曹晖还没有能力置一栋房子,内心里总觉得委屈了蒋玫。蒋玫却认为厂区挺好,虽然两个人只住着一间,但是在家里,她和姐姐也是这么过了二十几年。只要跟曹晖住,她不感到有什么不便。他们那天逛到很晚,好在小沈没有再打过来。
然而阴影总是有了。蒋玫从此在心里添了根刺。曹晖回来得稍迟,她就要问他。如果是《厚土》那边的事,她更加紧张。有时候,工作得好好的,会突然心慌,跑到杂志社去看他。都以为她有什么事,一问,又没什么。小赵没心没肺的,还笑她和曹晖一会儿也分不开。小沈见了她略有些不自然,不过态度还好。事实上,小沈后来也放弃了本不该有的希望,死了心了。曹晖的拒绝已到了冷酷的地步。以她这样务实的人,在一个爱着她,和她爱的人之间选择,她当然知道怎么选才是有利的。
可是从前的小沈化为幽灵,时时在蒋玫脑中浮现。她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情敌。曹晖不在的时候,蒋玫甚至能逼真地想象出小沈和曹晖调情的情景。
曹晖的脸越来越青,脾气越来越躁,警告她不要再神经过敏,使得他也成天神经紧张。这反过来又加重了蒋玫的疑心。
有一天晚上,曹晖十一点钟还没到家。蒋玫做了很多好吃的等他,打他手机又总关机。蒋玫不由得动了疑。好不容易曹晖回来了,洗了脚倒头便睡。叫他吃东西他说太累不吃了,问他干嘛关机说是没电了。为什么这么迟呢?因为盛总策划与两家报纸合办个“龙虾节”,借此为《厚土》扬名。答得无懈可击,她却疑虑重重。她要试一试他。
她脱衣上床,曹晖已经微微打呼了。她推醒他,凑过去亲他。曹晖咕哝着说:“今天不了,累死了。”蒋玫愣了一下,说了句致命地话:“你是不是跟别人……跟别人……”话没讲完,声音已经哽了。曹晖打了个寒噤,睡意全消,不敢相信似地看她。蒋玫红着眼眶说:“你老实说,是不是刚才和小沈……”曹晖觉到深深的屈辱,说:“好好!你要做,咱们就做!”除去她的内衣,一边吻她,一边眼睛就潮了。蒋玫心中一疼,忙阻止他说:“不用了。”曹晖的手停在她的胸口上,过了几分钟才说:“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他帮她穿回衣服,坐起来发呆,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我们分手吧!”
蒋玫当然不同意,二人冷战了几天,进进出出,不说一句话。蒋玫明白是自己的不对,却始终不松口。她对他伤害很大,但是假如她真诚道歉,或者他会原谅她。但她没有低头的习惯。这天晚上,曹晖率先开口,洗着衣服说道:“你觉得这样犟着有结果吗?”蒋玫负气说:“我已经不怀疑你了,还要怎么样呢?难道要我鞠躬你才满意?”曹晖却异常认真地说:“是。这个世界不是总能迁就你的,你错了,就要学会承认。即使没错,有时也要弯腰。鞠个躬很难为你吗?”他的手机响了,音乐换成了《绝口不提爱你》。蒋玫目光灼灼地看他。他说了几句话,挂了手机,淡淡地说:“是盛总,不是小沈。”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分开的时候,连悲剧都算不上,倒像是一幕荒诞剧。也是等那一段哭笑不得的日子过去了,她才慢慢体会到思念的彻骨之痛。
“我以为他会再找我的。”蒋玫说了这一句话,伤起心来:“他在梦里都不喝我倒的茶。”她仍是仰望着天花板,泪水从颊上蜿蜒着淌下来。
蒋莉撕了面纸扔到妹妹床上,仗义地说:“要是我在那儿,一定要教训那个姓沈的小妖精。不过曹晖,我说句公道话,那可真怪不了人家。哪个男人吃得消你像特务一样盯他?”蒋玫不语。蒋莉又说:“你跟电视台的人是怎么讲的?”蒋玫拿面纸揩着脸说:“我说我适应不了那么快的节奏。我走那天,制片人发了两千块钱给我。另一个实习生小蔡还话里带刺说:‘我怎么不觉得节奏快?’我说加班太多,我宁可钱少些,时间多些。小蔡说:‘那加班也是我们加,你下班一向准时的嘛,能加了几个班啊?’她是笑着说的。我对着她那张虚情假意的笑脸说:‘哦,原来你一直给我算着时间呢,怪不得一有空就把我晚上叫到台里来。’”蒋莉笑道:“这才像我们玫玫。对付这种小贱人,就不能弯弯绕,就得给她迎头痛击。”蒋玫笑了一笑说:“姐,我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现在心里好像没那么憋闷了。”蒋莉刚要说话,她母亲文镜棠在外面敲了敲门说:“几点了,还不睡觉?”蒋莉吐吐舌头,关了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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