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一
蒋玫在梦中回到了家。门是半掩的。她推门进去,客厅里黑漆漆、闹烘烘的一片,隐约听见里面房间的箫声。她绕开她姐姐、她父亲、她爷爷,推开房门,一阵极亮的光线使她眯起了眼。她母亲正在吹箫。蒋玫说:“妈,你怎么这么刺眼?”她母亲说:“外面太黑了。”蒋玫还想问,但是已经醒了。
她醒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四面是墙,冷嗖嗖的,冰窖子似的。她缩了缩腿,发现自己只穿一条薄薄的衬裤。她站起来,很诧异怎么在这个地方。曹晖在旁边问她:“你冷吗?”她负气答道:“你还知道关心我吗?”她急着要找门出去,摸来摸去找不着,急出一身汗来,就醒了——这次是真的醒了。
她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想心事,顺手扯了扯被子把腿盖好。她这儿一动,曹晖立刻就醒过来了。他是容易被人干扰的人。他咳了一声说:“怎么还不睡?”蒋玫说:“做了个连环梦,就睡不着了。”曹晖笑了,说:“什么叫连环梦?是不是做了一个梦,又做一个?”蒋玫听到他的笑声,胸口的郁塞就好了些,她说:“不对,你说的是并列梦。我做的是连环梦。”曹晖的睡意烟消云散,翻过身来说:“愿闻其详。”蒋玫忍不住也笑了,她喜欢这种雨过天晴的感觉,怕的是雨过天青——湿滴滴的云还蒙在天上,好像随时准备再下一阵子雨。她说:“连环梦就是大梦里边套着小梦,一个还没正式做完,另一个又出来了,而且很有欺骗性的,叫你以为你是醒了,其实呢……”曹晖抢着说:“你直接说醒了两次不就结了?你以为我也跟你一样笨。”
蒋玫在曹晖头上凿了一下。曹晖抓住她的手,柔声问道:“不生气啦?”蒋玫顿时觉得她还有生气的理由,没好气地把手一抽说:“这个应该我问你。”曹晖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又算我不对,行了吧?”顿了顿说:“你从小到大,有没有跟人家道过歉?”
“没有!”蒋玫很快地接口,速度之快,使人很难怀疑它的真实性。曹晖叹了口气说:“你真觉得自己从来没做错过事么?”这一次蒋玫没有马上回答,想了一下才说:“有是有过,但都可以忽略不计,犯不着正经八百的道歉。”曹晖伸手揽住了她说:“我对你爸妈蛮感兴趣的。”蒋玫至此,也不由得软化了,伸右手反抱曹晖,轻轻地说:“为什么?”曹晖笑着说:“能培养出你这样的女儿来,还不够叫人好奇的么?”蒋玫在他腰上捏了一把。曹晖哈哈一笑,翻身压住了蒋玫。蒋玫捶了他一拳,只一会儿就心神不属。曹晖亲亲她的脸,喘息着说:“只有这种时候你最可爱!”蒋玫“呸”了一声,不能不承认曹晖的身体和他脑子一样灵活。他在她耳根子那里断断续续说着话儿,她又想笑又想骂,但是已经开不了口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因为星期六他们是在“冷战”当中虚度,所以决心要好好弥补一下。两人商量着要到哪里去玩。蒋玫提议去逛商场,曹晖最怕的就是陪女人没完没了地逛:进前门,出后门,进下一家商场的前门,又出后门,如此反复,直到精疲力竭。他看蒋玫一团高兴,也不敢直说不去,只是很委婉地说他脚疼。蒋玫看了他一眼,仿佛是用眼神告诉他,他的借口有多拙劣。曹晖微笑道:“要不,把小赵、小沈也叫出来,咱们去烧烤。”蒋玫想了想便同意了。曹晖忙打电话给两个同事。
四人在“古林公园”门口见了面,彼此打过招呼,曹晖就掏钱买了四张票。小赵好像也有买票的意思,不过手虽然捏住了钱包里的钞票,抽出来却似乎分外艰难;嘴里说“我来,我来”,脚下却没有“来”的意思。曹晖向来不计较这些,领头就走。小沈假装没注意,说说笑笑地跟着。蒋玫却轻蔑地一笑,心想小赵这样的人也投胎成了男人,简直没天理。
这时还是冬天,除了松树和冬青,其余花草都显不出多少生机,枯的枯,黄的黄,像落选的干部。但是在万里晴空之下,在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在石阶上走着,还是心情舒畅。走了一程,队形发生了变化。蒋玫由最后一个跑到第二个,小沈却越走越慢,直等到小赵赶上来,与她并排。在窄窄的石阶上,一对将要成为恋人的男女挨挨挤挤,却非要并排走着,显得有点可笑,又有点讨喜。
曹晖仍然是领队,他不时拉蒋玫一把。蒋玫其实从小喜欢户外运动,有的是力气,但曹晖一伸手,她还是喜孜孜地拉着,觉得是一种待遇的体现。
爬到一座小山坡上,曹晖伸个懒腰,向蒋玫说:“待会儿我去排队等位子,你就陪他们玩玩。”蒋玫说:“人家要我陪么?巴不得少一个人呢!”曹晖笑道:“热恋嘛,就是这样。”蒋玫笑了,说:“他们哪算热恋?顶多算是热身,连个名份还没定下来呢!”话音刚落,小沈小赵也爬上来了。曹晖马上笑道:“对,今天这天真好,最适合出来玩了。”仿佛他和蒋玫一直在讨论这个。
曹晖去排队了。蒋玫把事先买的一次性桌布铺在草地上,酸奶、雪饼都放在桌布上面。小赵喝了一瓶酸奶,到底过意不去,也陪曹晖排队去了。反正有蒋玫在这儿,和小沈也说不上话。蒋玫向小沈一笑说:“好事近了。”小沈很狡猾的天真,问“什么好事?”蒋玫见她装傻,也就转口谈其他的,说在草地上野餐其实也很好,不像烧烤,还非要去等位子。小沈说:“你们带了什么来烤?”蒋玫说:“从超市里买了羊肉、牛肉、鸡圆、鱼圆。你们呢?”小沈说:“我没主意,都听小赵的。小赵说,吃烧烤最容易口渴了,就买了点水果来。”蒋玫弦外有音地说:“他想得怪周到的。”水果当然比袋装的牛羊肉便宜,蒋玫说小赵“周到”,是说他精打细算。小沈抱定了宗旨,该不懂的坚决不懂,所以她还是一味地笑着,蒋玫也奈何她不得。
过了半个小时,曹晖喊他们一起烤。四人围着一个石桌子坐下。那桌子中间掏空,专放煤炭,上面一层“铁丝网”横铺,一串一串的肉串就搁在那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如果只有这一张桌子,今天将是愉快的一天。无奈前后左右还有好多张桌子,发出深深浅浅好多种“滋滋”声。黑烟一蓬一蓬升起来,吹得坐在下风的人眼睛都睁不开来。蒋玫正好是在下风,一开始忍着不说,后来实在捱不住了,眼泪都要下来。曹晖忙跟她调换座位。他因为戴着眼镜,多少起一点缓冲作用,尽管也泪汪汪的,却还抵受得住。
蒋玫吃腻了肉,跟小沈要了个香蕉,连皮串在铁丝上烤。香蕉大概不习惯这种折磨,发出轻微地却很怪异的响声。小沈看得一愣一愣的。小赵笑道:“你可真想得出啊!”蒋玫一笑,拿回铁丝,抹下香蕉,把皮小心撕开,问小沈要不要尝尝。小沈连连摇头。蒋玫嘀咕了一句“那我自己吃。”就把甜甜软软并且热乎乎的香蕉一口一口吃净了。曹晖擦擦泪水,望着她笑。蒋玫说:“看什么看?又哭又笑不怕丑。”曹晖向小赵小沈诉苦说:“你们见过这么没良心的家伙没有?我跟她换了座位,熏得眼睛又胀又疼,她还笑我。”小赵小沈都笑。
曹晖说:“给你们讲个关于淌眼泪的故事。说有两个农民上饭店,小姐调了一碗芥末膏在桌上。甲不知道是什么,拿勺子喝了一大口,顿时被芥末冲得泪流满面。乙说‘咋啦?你咋哭啦?’甲说:‘我是想起了我那过世的爸爸。他苦了一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乙信以为真,也舀了一大口喝了,也呛得泪流满面。甲说:‘咋啦大兄弟?你也哭啦?’乙说:‘我也想起了你爸爸。老爷子生前多好的人哪,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蛋呢?’”
大家哈哈大笑。蒋玫正拿了半杯饮料,这一笑,幅度过大,全泼在火炭上了。火一熄,立时腾起一大股黑烟。四人纷纷躲避。蒋玫笑指曹晖说:“都是你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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