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车回到出发地,一大半“乘客”要回宾馆睡午觉。丁鹏笑说这也是人到中年的标志性习惯之一。汪旭问他“之二”是什么?王宇冷不丁接口:“出门带保温杯。”众人哈哈一乐。
当下一车子人兵分两路,一路去宾馆午休,丁鹏刻意把住处订在学校旧址附近,也是方便同学们两处往来的一番苦心。另一路人马只有晏琦、汪旭、丁鹏、侯靖泽、王宇五个男人,外加顾芸、邵珊珊两位女士。七人在回来的途中打了盹,又比其他人更急于一睹当年中学如今的模样。
这时是中午时分,企业暂时停摆。丁鹏和这一家的经理是生意场上的熟人,事先打好了招呼,很轻易地就得到门卫放行。丁鹏还潇洒地给他发了根好烟。
这企业是在昔日中学的基础上翻修,变动不可谓不大,大体轮廓却还在。花园还是那个花园,假山还是那两座假山,大礼堂改成了职工之家,车棚变了车间,教学楼变成厂房。从前校长室所在的那一幢全校最好的办公楼,顺理成章作为企业高层的办公场所。也有两幢新修的大楼,不知发挥什么作用,外表看来,十分气派。
逛到篮球场,晏琦很敏感地问了一句:“这是我们以前的操场吧?”
除丁鹏外,另五人都有些怔忡。在他们的印象中操场比这一块大得多。他们不约而同向丁鹏投去询问的目光。丁鹏点头说:“是操场,不过被一分为三,又建仓库又建绿化带,只留下三分之一不到做了篮球场。”汪旭笑道:“我说呢,还不至于中年痴呆到这个地步。”
他们环视左右,“操场”上有呐喊与掌声,有愤怒与欢笑,有汗水与泪水,有无数当时哭笑不得事后无比珍重的回忆。他们的班级也就在最靠近操场的那幢楼三楼。
七人四散走开,看看摸摸,想着这里是双杠,那里是沙坑。晏琦走到绿化带与仓库之间站住,眼中分明蠢动着一点回忆。
仓库的墙是暗灰色,他极慢地走过它,像布景前的演员。走着走着,那墙就由厚变薄,变成一层淡淡的灰片再归于透明。墙消失了,操场回来了,他成了初三(3)班的班长,那个总穿着白衬衫,双眼泛着聪慧神采,身形修长的少年。
他站在队伍中间,参加队列训练。操场广大,像少年人的心空。风有些热,但对于十六七岁的学生,流一身大汗根本不算一回事。东南两侧,镶着一条细细弯弯柳叶眉似的小河,翠生生的,还是黛眉。
他前面隔着七八个人,为首的是汪旭,并不是他在哪一项竞技项目上有过人之处,排第一纯粹因为他矮。侯靖泽、王宇也排在晏琦前头,身高上比晏琦更有优势的只有丁鹏。他是发育得很早的那种男孩子,五官、肌肉早早地便长开了,足球、长跑上颇能出些风头,是公认的“班草”,不幸被外班的狂野少女焦小玲捷足先登,采撷而去,这是(3)班女生们深以为憾的。
顾芸、邵珊珊她们在另一队,邵珊珊小小年纪,出落得就有几分艳丽,不像顾芸,她那种味道,小火慢炖,历经岁月,三十出头才真正修成正果,偏又不久就萎谢了,因之她的鼎盛年华比她们哪一个都来得短。此刻她穿着规规矩矩的运动服,梳着平平常常的发式,除了偶尔瞥一眼丁鹏,是那么的不起眼。
体育老师叫大家安静。这一类的命令通常都会起反效果。他一面呵斥,队伍中间侯靖泽和一个男生越发议论得如火如荼。晏琦仔细听了一下,是在说昨晚电视里看到的《超级学校霸王》。侯靖泽兴奋地说:“……四大天王来了三个,三个啊!”那男生频频附和:“还有郑伊健、张卫健、任达华!”至于杨采妮和邱淑贞哪个美的问题,二人相持不下。体育老师眼看训斥无效,换了招数,指指旁边的鞍马:“今天测跳马。一个个跳,每个人三次,要计分的。”
他让到一边,拿出记分簿,做出“随你们便”的样子。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凡事涉及到“分数”,再天真的孩子也会变得世故。
汪旭是第一个,首当其冲。不巧这天他穿了件紧身裤——过于紧的,只见他双手一按,双腿一分,“嘶”,人倒是跳过鞍马那边去了,裤腿之间却撕破了一条缝。丁鹏等几个调皮的男生先就笑了出来。
汪旭红头胀脑地回到队尾,等待第二轮出丑。随着他标准的空中劈叉,“嘶”,那条缝顿时扩大了一倍,成为一个峡谷似的大口子。这下一大半男生哄笑,女生们苦苦忍耐,装看不见。汪旭很想向体育老师求情而说不出口,体育老师大约是觉得这一班的男生太皮,之前不听他的约束,有意要出出他们的洋相,对汪旭的窘态视若无睹。
晏琦正想帮汪旭给体育老师提出免跳申请,一个循环过去了,汪旭又一次来到了鞍马前。几十道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确切地说,是集中在他下半身上。他夹着腿往前踱了几步,在体育老师无声的催促下,悲壮地、万般无奈地飞身而起,两腿一开。“嘶————”这一次裤子破裂的哀嚎竟有几分回音,几乎连内裤都露出来了。全班同学前仰后合,你扶我的背,我拍你的肩,丁鹏、邵珊珊甚至坐到了地上,王宇直擦眼泪,连与人为善的晏琦、顾芸也忍俊不禁。
体育老师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汪旭颤声请求回家换条裤子,说家就在学校旁边。体育老师恩准,叫同学们下半节课自由活动。
汪旭的家在河那边的小区,与晏琦家是邻居。晏琦问要不要他陪着。汪旭红着脸说“不用”。却有人自告奋勇地要陪,汪旭就猜到他们是别有用心。丁鹏笑道:“我看了电视报,这个点无线台在放《乱世伏魔》。反正是体育老师准你回家的,我们一起去,动作快的话能看半个小时!”这一下说得汪旭怦然心动。邵珊册她们也跃跃欲试。
当下四五人议了片刻,搜集了些大的砖头、石块,丢到操场东侧浅浅的河水里,再左摇右晃、踩梅花桩似地踩过河去。抄近道节约了至少一刻钟,看电视的时间不就更充裕了么?
晏琦明明看见,却没有阻止。汪旭那漏了风的裤子是必须要换的,丁鹏等几个爱取笑人的,只要进汪旭家看了电视,新刺激就覆盖了旧耻辱,汪旭的惊艳三跳就容易被淡忘了。
他把一切想得很周全,唯独没想到他们看电视看入了迷,会到下一堂班主任的课上到一半才急匆匆赶回来。吴老师大怒,叫几人到讲台旁边罚站,厉声喝问:“谁挑的头?”事情因汪旭而起,逃课的主意却不是他出的,以他的胆色,也不可能在风口浪尖上枉担这个虚名。吴老师又问了一遍:“谁先叫去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丁鹏站出来说全是他的错,他挑唆大家去的。侯靖泽等暗暗在心里对丁鹏的义气竖大拇指。
吴老师快刀斩乱麻,叫丁鹏把学生守则抄一百遍,邵珊珊五十遍;汪旭换裤子情有可原,十遍;晏琦身为班长督查不力,象征性地罚抄一遍。吴老师自以为对晏琦的偏袒做得天衣无缝,而许多同学都看得很清楚。晏琦尴尬地想:“大人老拿我们当什么都不懂的细伢子,其实我们什么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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