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是极爱阅读的。
他是一位老派的知识分子,据说解放前曾在香港上过几年教会学校,是不是就在那时养成了阅读的习惯,我就不得而知了,他很少跟我谈小时候在教会学校的经历、是否也信教,不过他退休回广州居住后,确实偶尔也去当地基督教堂做做礼拜。 我曾看到过他大学时代留下的几本日记,字迹工整漂亮,很有个性,充斥着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特有的政治话语,字里行间也隐隐约约流露出对上帝和基督教的某些疑惑,我从中发现他那时就热衷于读书读报,写下了不少阅读心得,可惜这几本日记后来没保存下来。
从记事起我就经常看到父亲胳膊间总是夹着书籍和报纸,一有空就坐下来阅读,他最喜欢盘腿坐在床上看,右手时常夹着一支香烟,有时看得入迷了忘了抽烟,烟灰就长得令人担心会掉在被单上。他阅读时神情平静,微眯着眼,脸上抹着几分笑意,一副很和蔼的样子,也是我如今一想到父亲时脑海里就会经常浮现出的形象。父亲在世时家里总是到处摆放着各种书刊和报纸,看上去乱糟糟的,尤其是床头柜上总是书刊垒得老高,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样。母亲虽为此烦心,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她刚一清理完毕又很快依然如故。家里有两个木书架,都放满了书,还有一个很大的木箱子,看起来结实而笨重,漆成红色,里面也装满了父亲的藏书。有些书颇有些年头了,有解放前出版的《辞源》、《圣经》和乐谱之类,还有不少文革前出版的小说诗歌等,收藏这些书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恐怕是有点风险的,所以父亲不允许我们俩兄弟去翻看里面的书。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曾从箱子里偷出一本书名为《战斗的青春》的小说,每天偷偷爬上床打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看,读得如痴如醉,因为那个时候基本上没什么小说可看。
父亲当年很喜欢看《参考消息》报,长年订有这份报纸。受他的影响我很小也养成了读这份报纸的习惯,对国际时事变得关心和热衷起来。有时父亲与同事们讨论一些国际国内新闻时,我也喜欢呆在旁边听他们交谈,甚至忍不住插上几句嘴,惹得父亲常对我大光其火。不过父亲对我的学习却抓得很紧,常给我灌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不但要求我学习成绩好,还鼓励我多读其它的书。他喜欢阅读中国古代的名家散文,尤其喜欢背诵王勃的《滕王阁序》,末了总爱咧嘴一笑,感叹地说一句“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就选择性地从那口红箱子里拿书给我读,记得看过一本繁体字版的《中国历代诗歌选》,在父亲的要求下,背下了里面不少古诗词,也认识了不少繁体字,以至于我读大学时专业课程里的古籍繁体字基本上一开始就没被难倒。他最喜欢读《红楼梦》,家里的一套当时作为批评资料用的内部出版的四卷本《红楼梦》是他最为珍惜和时常阅读的书籍,连才刚上初中的我也曾囫囵吞枣地偷偷读了一遍。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杂志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在社会上影响很大。父亲非常喜欢看这些文学杂志,家里不但订了好几种文学杂志,他还到处去借阅。那时我已上了大学,每次回家都发现沙发、桌子、床上都堆满了各种文学杂志,对父亲如此投入感到不解和诧异。我知道父亲一生坎坷,内心恐怕也比较凄苦,猜测他也许是为了寻求某种精神上的温暖和慰藉才如此耽溺,有时我看着他在灯下埋头忘情阅读的模样,心里竟隐隐有些酸楚。也是在父亲订阅的一本《中篇小说选刊》上,我第一次读到了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当时就被深深感动了,心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篇小说影响了我一生。
父亲退休后不久就生病了,在医院里检查出了肺癌。他表面上看上去很淡定,但有一次他在医院里检查身体的时候,认为经治医生有些不负责任地耽误了他的病情,当场在医院里向我狠狠地抱怨起来,显得非常焦躁,我由此意识到他对生命其实是非常眷恋的。生病期间他的生活习惯也没什么改变,阅读仍然占据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除了文学杂志,还喜欢看当时市面上出现的各种小报,有时也阅读一下《圣经》,经过了几年病痛的折磨,最后平静而不无寂寞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点。父亲在我面前一直很矜持,不大与我交流他内心的想法,对他的精神世界我始终都不怎么了解,我只能从他阅读过的书刊来猜测和窥探他灵魂的深处,想象他内心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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