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疏影轩主 于 2018-1-18 20:49 编辑
一九八二年腊月二十四日掌灯时分,本已暗下来的天色,被地上的雪映得又亮了一些。饭锅还在炉子上墩着,兀自生产着袅袅的热气。在这个家里,男主人不到家是不能开饭的。“你爸怎么还不回来呀?”母亲第三次从大门口走回来,拍拍身上的雪花说。我和三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正在我们焦虑着的时候,突然听见大门“咣当”一声响,我立刻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果然见父亲冒着风雪走进院子。三姐赶紧敞开屋门,把父亲迎进去。北风和雪也趁乱跑进来一些,只是那轻盈的雪花被屋里的热气一熏,立刻瘫软下来。母亲接过父亲背上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手忙脚乱地解开系在包袱上疙瘩,拆开纸壳的包装,一个方头方脑的宝贝便露了出来。昏黄的灯光给它的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使它看上去更加宝光闪闪了。我像电影《鱼童》里那个贪婪的外国神父一样,被宝贝的光芒耀得睁不开眼睛。“怎么样?不错吧?排了一天队,差点就买不上了。”父亲边用母亲递过来的毛巾抽打身上的雪花,边得意地说。
一九八二年时我的年龄还不够大,并不知道包产到户对农民的意义。我只是感觉我们家的饭食里,馒头越来越多窝头越来越少了,我跟母亲要学费的时候也不像过去那么难了。再就是,我们胡同东头我同学林林家里买了电视机,全村人都跑到她家看电视呢。她们家是夏天买的电视机。林林妈是个热心人,开始时每天晚上都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并预备下茶水和板凳,招待前去看电视的乡亲。可是架不住天长日久啊,时间长了就渐渐没那么热情了。尤其是林林,晚上我去她家看《铁臂阿童木》的时候,她说她家电视机的电池没电了,不能演了。我很沮丧,我当然知道电视机用的电不是电池里的,她是骗我的。可那有什么用?毕竟电视机是她家的。
金星牌12吋黑白电视机
回到家我便跟父亲央求,也要买一台电视机。父亲抽着烟沉吟半晌,说:“看今年的秋粮收成怎么样吧。要是收成好,年底再把圈里的猪卖了,就给你买电视机。”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日夜地盼着,盼着风调雨顺盼着五谷丰登。我还用每天给猪打猪草的实际行动,盼望着那头猪身体健康膘肥体壮。苍天不负苦心人,那年秋季粮食大丰收,父亲在自家场院里,把黄澄澄的玉米灌进口袋的时候,满脸都是笑容。而那头猪也不负我望,在腊月二十三被宰杀时,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万事俱备。腊月二十四一早,父亲吃过母亲煮的面条,怀揣着钱币和包袱皮儿,背上印满了他小女儿热切的眼神儿,出发去买电视机了。我的父亲从荆山庄出发,首先要步行十几华里到文化东路,然后乘坐18路公交车到大观园下车,然后进大观园商场买电视机。自打父亲走后,我就在盘算他回来的时间。按照我的算法,父亲午后就能回来。只是年少的我,忽略了排队这件事。据父亲后来说,临近年底,商场里的人乌央乌央的多,尤其是买电视机的柜台前,排队的人都排到商场外面了。“真看出来人们有钱了!”很久以后父亲说起这件事儿时,还在感叹。那天,我父亲连午饭都没有顾上吃,下午才买到了电视机。他用包袱仔仔细细地把电视机包了,背在肩上踏上归程。雪,不期而至。父亲身背电视机,顶着风雪于傍晚时分走进他生活了五十个春秋的荆山庄,豪气满怀。因为,我们家买电视机的时间,绝对排在全村前十名之内。
我至今仍记得那台上海金星电视机厂出产的,12吋黑白电视机的样子:方正的屏幕占去了机体的四分之三,屏幕右侧上半部分,是一个螺旋钮,调台的时候转动它,它就会发出令人愉快的“咔咔”声。右侧的下半部分是音箱,迷人的歌声就从这里飞出来。电视机的前脸儿是平的是黑色的,背后鼓了一个大包,就像胡同东头韩宪保爷爷的驼背。电视机的上方还有两条金属辫子,我知道那是天线。平时它们被压缩成两根细棍儿,安静地趴在电视机的大包上,用的时候要抽出来,以便寻找信号。我记的有一次在林林家看电视的时候,看着看着画面就不清楚了,屏幕上像下了雪一样,密密麻麻都是雪花点儿。林林就跑上去拿手扶着天线。有意思的是,她用手一扶画面就清晰,一松手,画面又乱了。所以她只能一直用手扶着。过了半个多小时,林林举着的胳膊都酸了,她就喊她妈:“妈,我快扶不住了,赶紧拿块肉来挂上吧。”她妈白了她一眼说:“咱家哪有多余的肉?”
自从买了电视机,一家人一到晚上就围坐在电视机旁看电视,我和三姐更是几乎天天趴在电视边上,从早晨主持人说“观众同志们早上好!”,一直看到夜里主持人说:“各位观众,再见!”为止。母亲很着急,她怕这样天长日久地看下去,电视机会烧坏的。她哄我们关了电视机时说:“让里面的人歇一会儿吧,你们不累人家还累呢。”就这样到了年三十。这个春节,我们家里因为买了电视机而过得与往年大不相同,一家人都喜气洋洋地进进出出忙这忙那。忙碌了一年的父亲,也终于在扫完最后一遍院子之后,坐下来喝茶看电视。“大雪纷飞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电视机里正应景地播放着吕剧《借年》,父亲眯了眼跟着唱腔哼唱,右手轻轻拍着腿打着节拍。
吕剧《借年》剧照
一九九二年腊月初六我结婚的时候,父亲陪嫁了三件大东西:自行车、洗衣机、电视机。那台21吋彩色电视机,是父亲从山东泰山电视机厂买回来的。那时候有彩电的人家还不多,父亲给我的丰厚陪嫁,让我的小伙伴们羡慕了好几年。那台电视机,陪我度过了离开父母的第一个春节,也陪伴了我儿子的整个童年。二零零六年,我们住进了新房子,电视机也从大脑壳的换成了46吋液晶屏的。若母亲还在世,一定会问这电视机那么薄,可让里面的人藏在哪里呢?
今年二姐家装修完房子,换了一台60吋的电视机。60吋的电视机屏幕可真大,几乎占据了客厅的一整面墙。这个新电视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你若想看什么节目,直接对遥控器说话点播就可以,而不必再手动找台。我们去二姐家祝贺乔迁之喜的那天,吃过饭我一人来到小客厅看电视,我对着遥控器说:“我要看吕剧《借年》。”电视机果然很听话地找出了这个节目。“大雪纷飞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我眯了眼跟着唱腔哼唱着,突然就哽住了。我想起了已去世多年的父亲。我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那个黄昏,父亲背着沉重的电视机,正顶风冒雪向我走来。 (为山东电台《改革开放四十年》征文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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