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正洒满吴镇的大街小巷。
支小军走在1989年的大街上,发型一丝不乱,我默默跟在支小军后面,仿佛跟在趾高气扬的将军后面。支小军身材短小,却总是那么有气场。我们吴镇本就是个藉藉无名的边陲小镇,我们更理所应当是小镇上的无名高中生,但支小军仿佛却是个明星――有崇拜者(现在叫“粉丝”),有追求者(现在叫“倒追”),有不少风流韵事(现在叫“绯闻”)……不管喜不喜欢支小军,但大家对他总是怀有同样的嫉妒:同样是学生,人家怎么那么牛X呢?
很多人把支小军牛X的原因归纳为他是高干子弟(现在叫“官二代”),堂堂公安局局长的公子,连道上的混混都对他礼让三分,更何况普通学生?有关支小军的传说,在学校中被普遍流传着。有人说他用望远镜扒过女厕所,有人说他在校外打架,警察都不管,还有人说支小军偷鸡摸狗,失主都不敢报案……
我不知道传说是不是都是真的,但眼见为实的是支小军出手阔绰,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能吃上饭店的“锅包肉”和“鱼香肉丝”简直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有多名穷学生对支小军感恩戴德。没钱的时候,支小军会领着他的粉丝团去打麻将,对手通常是支小军的邻居,老眼昏花的老头老太太,被几个思维敏捷的青少年包围着,有打暗号的,有使眼神的,总之支小军每次都能赢个几十块钱回来。偶尔的,支小军也会偷家里的烟酒出来卖,据他讲,他爸不沾烟酒,收的烟酒也是卖给商店,估计也没数。
支小军这次召我们来,是因为他要竞选班长了。也不知道他冒出来的念头,平时除了班主任的课,他基本上都是在小树林里和女同学约会,这样的学生居然想当班长?当支小军在班会上提出这点要求时,同学们有不少笑出声的。班主任皱着眉头,想来也是在考虑多方面的因素。后来说投票吧,周末大家投票。
支小军可能是感觉到,投票的结果并不太妙。他和我说,女生中和他有关系特别好的有四五个,其他女生不漂亮,他平时瞧不起,别人也不喜欢他;男生中和他好的不少,但是也都嫉妒他,保不齐就把票投给了别人。我没言语,只是在心里考虑着,要不要把票投给他。这不是我不义气,主要是支小军这品行的要当了班长,班将不班!同时,我不能否认对支小军的嫉妒,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的女朋友总是频繁地换。同班的、同届的、下一届的……要说不嫉妒,那真是昧着良心说话。
后来支小军就有了这个念头,在男同学面前振臂高呼,陈小欧最漂亮吧,我把她带进小树林,你们在林子里面猫着,我让你们开开眼!
孙小个儿、张小驴乐得直蹦高,陈小欧是学校一位普通校工的女儿,却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几乎每个男同学都喜欢她。她的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神韵,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她总是把头仰得高高的,看到孙小个儿和张小驴等人就把嘴一撇,像个骄傲的公主,极大地刺伤了某些同学的自尊心,所以他们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感,期待看到她被支小军“拿下”的情景。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迷迷糊糊梦到了陈小欧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我不情愿,也害怕,就想躲一躲,可听到支小军的叫声,我还是像一头茫然无措的驴,漫无目的地跟在他的后面。
支小军把我“牵”到后山的小树林,班上多半男生都来了,大家显然是怀着对陈小欧切齿的仇恨来的,一个个眼睛冒绿光,嘴角流口水,那架势连支小军都有点担心,一个劲儿地嘱咐,看归看,千万别弄出声来,要不然就坏事了!
大家埋伏好之后,支小军下了山,时间虽然不长,但埋伏的人却仿佛过了半个世纪,性急的已经在骂人,说支小军可真能吹牛,吹漏了吧。就在大家骚动不安时,孙小个儿哑着嗓子说,来了,来了!
果然来了!那天陈小欧穿着一身白裙子,被山风吹得裙摆飘动,像一个飘落凡尘的仙女一样,随着支小军进了树林子。两个人在接近树林时就已经手挽了手,支小军不时地俯下身子,在陈小欧耳边说着什么,似乎还亲了她的耳朵。陈小欧推了他几次,但推得都不重,而且还带着笑意,半推半就的样子。支小军把她带进了“埋伏区”后,变得更加放肆了,上下其手,陈小欧挣扎的力量更小了,那双曼妙的大眼睛已经变得羞怯而迷离,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脸烧得发烫,有点害怕地低下了头,同时也不忍心看到陈小欧那付样子――或者,我是不甘心看到她那样子。接下来的过程我没看到,也就是说,因为羞怯和矛盾,我错过了最精彩的戏。我只看到张小驴的眼睛往外鼓着,似乎要脱离眼眶飞出去;而孙小个儿的脸红得像火烧云,似乎能把一切燃烧。正在大家如痴如醉时,意外发生了。树林里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变了,而是急促的脚步声、巴掌声、骂声、哭声交织成一片。
那天我们亲眼看着支小军被一个粗壮的男人押走,右胳膊被拧在背后,那男人边走边踢他,有时候还照他的后脑勺拍上两巴掌。支小军毫无还手之力。陈小欧在后面追了几步,哭了几声,到树林边上的时候又捂着脸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陈麻子,陈小欧的爸爸。有个男同学说。孙小个儿却更明确地证实,是陈小欧的后爸。
吴镇还在默默无名的时候,支小军已经成了吴镇的名人。七月的一天,吴镇集贸市场人山人海,长期驻扎在市场上的苍蝇们落荒而逃,因为它们落脚的地方全堆满了人,一间间大小铺面的房顶上人满为患,有几处房顶上的铁皮瓦都已经被踩得变了形,甚至连路边的电线杆上都爬上了人。吴镇地处东北边陲,这些年就来过一个大牌歌星,他在吴镇唱了三天歌,也曾从市场经过,也有粉丝来要签名,但绝对没有这么轰动的效应。吴镇人向来慵懒松散,这次却因为支小军而万人空巷。
人流虽然拥挤不堪,但市场西门到东门中间的过道却一直空着,这个地段像是电影节上的红地毯,专门给明星们踩的。当然,这里没有红地毯,只有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支小军就走在这条水泥路上,缓缓地从西门进来,往东门走去。他身前的道路一直空着,他每走过两步,他身后的道路就马上挤满了人,这伙人推着搡着,紧紧地跟着支小军。我们追下山来,以为支小军肯定得垂头丧气,但没想到他挺着胸,像是外国首脑来吴镇检阅民众一般,当然他更像是《皇帝的新装》中的皇帝,一丝不挂,下身还被系了一根胡萝卜。
支小军每走一步,胡萝卜跟着晃一下,极像一根橘红色的钟摆。即便落到了这步田地,支小军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他甚至尽量让步子迈得整齐一些,每一步落下去的时间和距离都做到从容不迫,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陈麻子义愤填膺地押着支小军“游街示众”,边走边揭发支小军的罪行,时不时地还朝支小军的屁股上踹上两脚。人群中也有不少提醒陈麻子的,让他别过分,再往前走可就是公安局了,但陈麻子置若罔闻,似乎要刻意将支小军押往公安局,向支小军那当大官的爹来讨个说法。
支小军像是看到跟在人群中的我们了,他还冲我们笑了笑,故意地挺起胸来,用力地跨了一步,好象让我们看他的胡萝卜甩得多么有节奏。从那一刻起,我不太为支小军担心了,我倒是替陈麻子担起心来,担心他做得过了火,到时候收不了场。
果然,没多久就有几个警察冲进人群,有疏散群众的,有抓陈麻子的,还有挡在支小军前面遮羞的。支小军获救了,他推开挡在身边的警察,又朝前走了几步,让葫萝卜又摆动起来,他脸上还带着笑,似乎这是一种享受。陈麻子则被两个警察控制了,他挣扎得并不凶,嗓门却一声高似一声,到后来带着哭音仰天长啸,他糟踏了我闺女!你们管不管了!
这场闹剧收场了。陈麻子被判了半个月拘留,不过关了三天就放了。支小军和陈小欧还在正常上课,学校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两个月以后,支小军被学校开除了,因为陈小欧怀孕了。后来陈小欧再没有来过学校,支小军则离开了吴镇,听说被“保送”到一所民办大学了。
1990年的春天开学后,张小驴拿来一封信,字体凌乱,里面夹带着两张照片,支小军说他学了医学专科,还说他好象被人陷害了。孙小个儿则抄来一份“吴镇十大新闻”,其中一条是“支小军裸体游行”,另一条是陈小欧产下死胎,是个长尾巴的畸形儿……后来有消息说,陈小欧的孩子是陈麻子的,现在公安局正在通缉他。也有消息说,那怪胎存放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里,和一只生了三只眼睛的猪娃标本并排放着。还有人试图摸进化学实验室证实,但被一道厚重的门锁挡住了……
不过,我再也没见过漂亮的陈小欧。也就是在那年的七月,我们迎来了毕业典礼,罗大佑的《恋曲1990》被我们含着眼泪唱了一遍又一遍。“乌溜溜的大眼睛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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