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戈戈 于 2015-1-18 04:20 编辑
一
年关近了。
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灯一关，夜色就趁机从屋外溜进来。再关了厨房灯，夜色又溜进来一点，最后当王欣蕙端着半盆热水从卫生间出来，顺手关了卫生间的灯时，整个屋子就黑了一大半，只剩那个她跟张天海一起居住了24年的小房间还亮着光。光不是很明亮，是用了节能灯且瓦数不大的原故，但是自有一种特殊的安逸的氛围。夜色就此止步。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散发出来的祥和的灯光抵御了整个黑夜。
王欣蕙进了门，就看到张天海坐在床沿，鞋子已经脱了，轻踮着脚尖踩在那双半旧的深蓝拖鞋上，手里夹着一支烟，悠悠闲闲的等着王欣蕙的洗脚水。王欣蕙快步走过去，把半盆用力一顿，搁在张天海脚边，顺手就夺了他手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抽，抽，这么晚了还抽，弄得满屋子烟，让不让人睡觉了！”
张天海也不生气，把脚伸进盆里，边洗边抬头对她笑，有点老脸皮厚的意思。王欣蕙把窗户开了小半扇透气，像是早料到他在背后傻笑似的，一回头就说：“还好意思笑。当初准备要妞妞的时候，叫你戒烟，你却阳奉阴违，偷偷在厕所里过瘾，活活的被我抓到三次！还说在单位里忍得住，鬼才信你。”
她故意绷着个脸。张天海把脚搓得叽咕叽咕的响，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边搓边又对着她傻笑道：“别绷着了行不，再绷那些皱纹也绷不回去呀。”“半把年纪的人了，跟个老小孩似的，还笑我老，也还不是被你这老东西拖累的，说死你你都没个正经。”话说到这其实王欣蕙自己也笑了起来，但是很快收住，神情有些严肃的问张天海：“你说明天妞妞他们回来，是留人家住还是不留啊？”
王欣蕙这一问是有理由的。这确实是个问题，或者说是难题。
妞妞大名张议水，是他们的独生女，在杂志社上班，第二天要带着已经交往了有些日子的男朋友回家在年前见见父母。张议水的男朋友不是本地人，而且颇有些远，是在一次她们单位组织的笔会上认识的。来了留人家住，家里又没有多余的房间，跟张天海挤吧，怕人家介意了嘴上不好说，总不能叫人家睡沙发；要是单独给他一间，张天海出去找地方住，又怕别人心里有负担。如果不留宿呢，又不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两口子踌躇来踌躇去其实都是在为女儿打算，虽然对方是农村出来的，家境好不好还不清楚，女儿之前没多讲。但是自己家里也就这个样，而且王欣蕙也是农村出来的。怠慢了人家，只怕女儿难做。
张天海已经洗完了脚，边擦着脚边说：“现在七想八想也没用，等他们明天回来吃过午饭，看情况再说吧。”他起身准备去倒洗脚水，王欣蕙赶忙走过来撇开他的手说：“腿脚不好就别逞强。”张海天这几天有些轻微风湿，走路都不大好走。
王欣蕙关房门时，下意识的朝厅里张议水外婆遗像的方位望了望。清明时一家三口去乡下祭拜过外婆，大半年过去了，彼时心境，却犹在昨天。一晃都去世两年了，总觉得老人家还在那儿好好的晒着太阳。王欣蕙在心里对遗像说：“快过年了，您保佑妞妞一切顺利。妈，我歇息了。”
二
尹天生刚下长途客车，《仙剑》的插曲就在他兜里婉转开来，那是他的手机铃声。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还是腾不出一只手来接电话，恨不得长三只手才好。一边想“三只手可不是什么好话”，一边干脆把东西放在地上，快速摸出电话神气活现的说：“议水，我到了，就在你之前给我说过的车站，你是不是也到了？”不想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男人的笑声，然后学着女声回他：“我到了哩，就在你身后咧……”声音还故意嗲了一下。尹天生哭笑不得，这才急忙看了下来电显示，原来是王勇打过来的，于是没好气的说：“你个骚人，捉弄我啊你，我到了，你有啥事？”王勇是他好兄弟，“骚人”是他给王勇取的绰号，贬中有褒，总之意味无穷。王勇在电话那头说：“我可好心好意打给你的啊，你厚道点啊，她来接你没有啊？”尹天生说：“你得了‘啊啊’症啦，一句话三个‘啊’。这不就以为是议水打来的嘛，结果是你个骚人！”电话那头笑笑说：“一口一个议水，哈哈……我就是问下你到了没，谁叫你是个路盲而且还哪都没去过呢，再说这春节档口还不是怕你堵车什么的。那行，你等她来接你，要是她没来呢，你再给我打电话，我让我朋友来接你，顺利啊，嘿嘿！”
“好的。”他简单应了一声，挂了电话，心里却小声道：“怎么会不顺利，议水才不会不来接我。”他过来之前跟王勇说过要拜访准岳父岳母。王勇有朋友在此地，怕万一联系不顺，也好打个接应。
尹天生本能的瞅了瞅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年关将近，车站人较平日更多，熙熙攘攘，因此喧闹，他打算拎着大包小包走到个稍稍安静的角落给张议水打电话，还没转身，就有人轻拍他的背。转身一看，张议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背后，穿了一件粉色薄外套，纯白色棉质长裤，头发自然的用发卡束着，着了少许淡妆，一派清新。尹天生满手拎着东西就定在那里似的，咧开嘴憨憨的笑了。
他们又有一周没见了，确定关系以来，每逢周末，都是张议水过去找他，因为他刚参加工作不久，周末几乎都要加班，虽然也有极少的休假日，但是为了参加那次笔会，他直接把一年的休假一次性给凑到一起了。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他本来不想错过一次高水平的创作交流，但是后来他觉得比预想中更值得，因为遇到了张议水。一周，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已经很漫长了，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人，一日不见都如隔三秋的。
“拎着不动也不说话。”张议水伸过手去接了尹天生一只手的东西，用另一只手挽住他，边走边说：“紧不紧张？”尹天生却紧了紧她的手问：“什么时候到的？”她说：“当然比你先到啊，看着你下车的，然后见你下车就接电话，就没打扰你。”说完还意味深长的对着他憋了憋嘴，尹天生这才两句并作一句回答：“有你在，我就不紧张。是王勇打来的，问我路上顺不顺利。”张议水低头窃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是你那些女粉丝呢。王勇挺周到嘛。”她认识王勇，她以前过去找天生时，王勇做东请他们在一起耍过。
走出车站，上了出租车。她家离车站不远，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礼物都放在后备箱。尹天生本来是要放在车里，因为他觉得后备箱不卫生，但实在是不好放。车开得不快，路旁的树影不停的在车窗玻璃上掠过，影影绰绰。张议水把头轻搁在尹天生厚实的肩膀上，瞅着窗外的风景，眯着眼默默微笑。
三
是张天海开的门。张议水只敲了两声，门就开了。张议水说：“爸，我们回来了。”尹天生一见到笑呵呵的张天海，马上说：“叔叔好，新年快乐！”张天海一边往后退了退，一边说：“嗯，嗯，新年快乐，小伙子快进屋。”尹天生还犹豫了下，以为要换鞋，张天海善解人意的笑道：“不用换，我家是水磨石地板。”
进了屋，王欣蕙从厨房出来，见俩人手挽着手还大包小包，忙象征性的在白色围裙上揩了下湿漉漉的手，说：“来啦，快坐。”尹天生也赶忙说：“阿姨您好。新年快乐！”张议水没说话，只是对着王欣蕙笑。张天海有些大声的说：“客人都来了，还不快去做饭啊！”王欣蕙一面应着一面去厨房，走到厨房门口却又回过头来对张天海说：“当着孩子们的面，你是不是要凶啊？”见张天海不做声表示服输，才转“怒”为喜。尹天生听着王欣蕙说“孩子们”时，心里一下子热乎乎的，觉得放松了好多。
张议水把东西放到自己房间，拉着尹天生坐下来。在张天海倒水的间隙，张议水望着墙上外婆的遗像对尹天生说：“这就是我外婆。”声音很轻，面色沉静。尹天生马上起身走到遗像跟前拜了几拜，态度恭敬。张天海父女暗暗满意。
不一会儿，屋子里香气弥漫，菜悉数上了桌，很丰富，都快赶上过年了。在张议水递筷子给尹天生时，张天海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小伙子要不要来点酒？”尹天生略微局促道：“叔叔要喝，我就陪叔叔喝点。”说完看了看张议水。见尹天生看她，张议水故意瞪了下眼说：“看我干嘛，你要喝就喝。”张、王见状，呵呵笑了开来。张天海就颇高兴的对已经拿起筷子的王欣蕙说：“去把我那瓶藏了很久的五粮液拿来，我们喝上几盅。”王欣蕙剜了他一眼：“你都说藏了，谁知道你藏在哪儿啊！”张天海才发觉说漏了嘴。王欣蕙平时不太赞成他喝酒，前些日子，张天海年轻时的挚友来看他，带了不少礼物，其中就有一瓶五粮液，恰巧当时王欣蕙还没回家，他干脆就藏了起来，想着“伺机而动”，不想一高兴，给泄了底。这时张议水却说：“妈你坐着，我知道，我去拿。”果真在她自己房间里拿出来了。张天海表面上对着女儿尴尬的笑笑，心里却说：“原来你早知道了，居然没跟你妈说，宝贝妞妞！”
席间，王欣蕙间或给尹天生夹着菜：“来了就不要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啊。”尹天生频频点头：“谢谢阿姨，自己来，自己来。”张议水本来是要给尹天生夹菜的，见王欣蕙这么热心，心中暖融融的，再看看面色微微泛红，发梢微现斑白的张天海，又有些沉甸甸的。不知怎么在这时候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为了掩饰，就不停的往张天海碗里夹菜。母女俩比赛式的夹，眼看着那菜起宝塔似的涨上去了。
午饭后，一家人坐下来闲聊片刻，张议水就领着尹天生走了，没多说，只说送完他就回来。张议水像是有意的没有给爸妈挽留尹天生的机会，说走就走。尹天生也很配合，立刻就告别。张、王二人异口同声的说：“啊，这就走了啊？……噢，那下次记得来家里玩……议水，路上小心啊。”他们没叫张议水妞妞，因为听到席间尹天生都是“议水，议水”的。张议水听到二老这样称唤她，微微一怔，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看张天海跟王欣蕙，微笑着跟尹天生离开了。
晚上，还是那个光线不足的小房间。王欣蕙跟张天海躺在床上小声说话。
“这孩子还真是有心，买了这么多东西。其实留下来过年也好的，只是妞妞说他是个独子，家又远，工作后太忙就难得回家看父母。”王欣蕙说。
“是啊，还给我买了一条中华，半辈子了，我自己都没买过，还是以前在车间加班，车间主任散给我们抽过。”
“你当然高兴了，见到烟像苍蝇见血！……我看还有阿胶浆，治风湿的也有。恐怕是妞妞跟他说我贫血，和你腿脚不好使。”
“我看这次能成，这小伙子踏实。妞妞能跟他说这些，应该是对他放心了。”
“那我们也放心了。当初结婚结得晚，妞妞现在还不大，我们倒已经老了。没人代我们照顾她下半辈子，叫人怎么不心焦。想起上次的事我还后怕！”
“都快过年了，怎么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过去了，只要他们现在好就好了，睡吧。”
“我去看看她关灯没有，这孩子今天上了班都没休息就去接人，然后送完人回来就进屋说先睡了，怕是累坏了。”
王欣蕙披着衣服蹑手蹑脚的出来轻轻扭开张议水的门。灯关了，黑暗中她听到了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夜色充满了整间房子。
四
女儿的心思，其实有时是很细密的。张议水知道家里的情况，所以一开始就跟尹天生说好了，见过父母后就走，不过宿。她怕尹天生介意，尹天生捧了她姣好的脸说：“傻瓜，我连这点都不能理解，还怎么跟你在一起呀。”张议水开心的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张议水送尹天生去车站，尹天生眼睛红红的，是因为喝了些酒。张议水知道他不胜酒力，心疼的说：“都给你说过我爸喝酒厉害着呢，你还跟他对着喝，你这不自讨苦吃嘛。逞什么强呢。”尹天生憨憨笑着说：“老人的意愿，要无条件服从，这是尊重，更是孝顺。再说马上过年了，跟叔叔喝点，他心里也喜庆。”张议水给他买了好些水果，叮嘱说：“车上少吃一些，解解酒。不过别敞开来吃，不然路上没厕所的。下了车王勇会接你，我给他说过了。还有，晚上睡之前记得倒一杯水在床头。”他只顾温柔的摩挲着她的脸，却顾不上应声了。
车子开动时，尹天生伸出脑袋跟她挥手，她故作凶相一边示意他缩回车去不然不安全一边也不停的挥着手。挥着挥着，这车已经不是那车，这车里的人也不是那车里的人了，时光被她挥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也是这个车站，他几乎就在同样的位置对着赵小童挥手，一边挥一边扯着嗓子喊：“快点回来，不然我休了你——！”然而这车最终没有回来。车子在途中侧翻下陡坡，有近一半的人从车里抬出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赵小童是其中之一。
跟赵小童初识时，她就知道他们是老乡。
中学毕业，她考到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当时新生注册报到，她在负责接待报名的人那里左翻右翻都没在名册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太粗心，或者二者兼有，因为她到学校是下午了，学校很大，她急着注册完去好好逛逛校园。这时，一个说着她家乡话的男生在背后说：“同学，反正你一时找不到，能让我先注册不？我有点事比较忙。”她回头一看，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长着一颗小虎牙，个子却蛮高，殷切的等着她回话。她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道：“你是××地方的？”赵小童一听她说的是家乡话，开心的说：“是呀！还是老乡啊，所以你就让我先吧，啊？”
她不知是一时迟钝还是故意吊人家胃口，继续不紧不慢的问：“你哪条街的？”赵小童差点翻了白眼，一时间被气得无语，感觉遇到了个女版唐僧。这时他俩身后也聚了一些报名的人，有的已经不耐烦了。赵小童灵机一动，说：“你闪开，我来找，我们俩应该是挨着的，你刚翻看时我注意到这名册是按地区列序的，我找到我的就找到你的了。”
果然，他半分钟就找到了两人的名字，然后划了勾，刷了卡，领了收据。两人颇有成就感的向身后不耐烦的同学瘪瘪嘴，兴高采烈的离开。
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瞎侃着，不知不觉过了好一会儿，张议水才想起来问他：“你刚不是急着投胎似的说你有事嘛，怎么现在……”赵小童听后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笨蛋，能有啥事啊，不就想早点搞完，好四处逛逛嘛。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笨，这么多人要注册，那不得注册到太阳落山啊！”张议水气得冲上去：“你这缺德货，愚弄了本姑娘还敢说我笨，看我不打死你！”赵小童见她气得脸颊红扑扑的，不忍的举起双手：“老乡，老乡，我投降，请你吃饭赔罪行了吧。”张议水傲然道：“这还差不多！”
彼时的张议水，花苞初放的年纪，可不似现在跟尹天生在一起这般温婉静好。好多人，走过岁月流年，经历了别样的美丽与哀愁，被各种欢喜哀伤洗礼过后，心性、情态往往是要两样些的。
五
王勇接到尹天生时，他已经有些扛不住了，王勇直接把他送到宿舍。
见尹天生那副酒后的熊样，王勇坐了几分钟就起身离开。王勇走后，尹天生倒头便睡。
走前王勇笑他不胜酒力还硬撑，说他为博红颜及红颜老爸一笑，还真是豁出去了。尹天生说：“豁你个头，这是礼貌，你懂个屁！”两人是很要好的兄弟，要好的具体表现就是“骂腔”，却也别有一番义气味儿。
刚要睡着，有短信发过来：“记得吃水果没？早点睡觉。”他回：“你也早睡，今天又接又送，把你累的。”过了稍稍长一些的时间，短信提示音又响了：“天生……谢谢你，不然，我不会相信我心里还有爱，不会相信我还会快乐的活下去。”尹天生心房柔柔的一软，回复：“傻瓜，以后不要说这种话，过去的都让它过去。爱你。”
张议水跟尹天生讲起赵小童的事，是尹天生跟她表白后的第二天。当时尹天生静静的听完，只说了一句话：“你说你已经走出那段过往，我就相信你，即使你暂时还没走出来，我也等你。”
张议水压抑已久的感情终于控制不住，埋头在这个温柔的男人厚实的肩膀上哭泣起来。笔会过后，张议水是挂念尹天生的，因为她是杂志社编辑，她关注他的文字已经很久。那是她偏爱的文字：理性中不失轻灵，洒脱中又有些许哀伤。然后他们开始有了文字之外的联系。直到尹天生安静的听完她的故事还给了她一个如此温馨而厚重的承诺，张议水知道她情感与生命的新起点开始了。她终于可以告别那曾经华彩旖旎最后却不堪回首的过去。
张议水跟赵小童认识一年后恋爱了，像所有少男少女一样，爱得清甜、美满。又不只是这样，因为赵小童是个快乐的人，张议水也是，拿她俩曾经不约而同的话说就是：“快乐得近乎嚣张。”快乐的人，是幸福的，两个快乐的人在一起，是幸福的N次方。
赵小童功课从不落下，更特别的是，他比那些成天不上课的同学更能玩。关于玩，他无孔不入。到了寒假，赵小童怂恿张议水不忙回家，是为了去看冰雕展。
看着张议水从冰滑梯上滑下来明明眼泪都已经吓出来了还要装笑，赵小童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紧紧抱住她，然后模仿熊的声音说：“热乎么，热乎么。”张议水被闷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劲的捶打他。
第二年他又带张议水去看雾凇，等张议水在银装素裹的树下被雾凇美景迷得傻乎乎时，赵小童一脚踹在树干上，张议水才惊跳惊笑，避之不及。
大三假期的时候，张议水未先告知就直接把赵小童带回家，张天海跟王欣蕙都吃了一吓。只是张议水把人都带回来了，张天海碍于女儿面子，还是很热情的招呼，王欣蕙则默默到厨房做饭。席间张天海本想说点什么，最终，到张议水把赵小童带去看她外婆了都还没说出口。
到了乡下外婆那里，一大家子都很高兴。舅舅、舅妈看到张议水带了个白白净净的高个男孩回来，眼里直放光，在猜想这个未来外甥背景的同时，似乎就已经看到了他们自以为的诸多可能。问长问短间就问到赵小童家里去了，赵小童也不隐晦，说：“爸爸是工程师，妈妈自己做服装生意。”张议水看不得舅妈那露骨的怂相，但是听着赵小童耐心给他们一一陈述，自己心里也似抹了蜜。就连张议水两个小表弟都顾不得玩手里的玩具了，总盯着赵小童衣服上的金属装饰看，四只眼睛骨碌碌直转，大有上前拽下来玩的意思。
外婆倒不多问，只是忙叨叨的张罗饭菜去了，还不准其他人插手。饭桌上，自己顾不得吃，总给张议水搛菜，又说“我怕小赵嫌我们乡下老太婆筷子脏，妞妞你搛给他，叫他别讲礼。”张议水跟赵小童离开时，舅舅、舅妈一个劲叮嘱赵小童：“一定要跟妞妞再来玩啊。”只有外婆年纪大了，送不了多远，无奈的站在远处眼巴巴的挥手，满头白发在风中一飘一飘。
大四毕业后，张议水跟赵小童都签好工作了，同在张议水现在的这个单位。他们本已经跟双方家长谈好，一年之内就结婚。没想到，赵小童参加同学集体旅游，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改变了整个计划。
张议水在赵小童车祸后第三天割脉自杀，被夜里去给她关灯的王欣蕙及时发现，送去医院。当张议水终于虚弱的睁开眼睛时，张天海默默流泪，王欣蕙泣不成声。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后怕。
曾经少不经事的人，手牵着手，行走在日光之下，相拥在绵绵细雨中，觉得心中坦然、安然，嬉笑欢呼间，便是幸福。而幸福往往又那么短。
六
春节过去了。
这个周末张议水来找尹天生，之前没有通知他，要他给个惊喜。
到了尹天生这边，暮色已经初现。张议水本来要敲门，却一下子就碰开了尹天生的宿舍门，发现他呆坐在床沿上，电脑开着，人却在发呆。尹天生见她来，很惊奇，勉强笑了笑就起身过来拉了她的手，一同坐到床边：“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张议水说：“本来是来不了的，但是昨天单位说好些人员因为春节后的返程高峰，实在赶不回来，所以今天的活动推迟到下周，我就过来了，你刚在发什么呆啊？”尹天生没回答，而是一下子紧紧的抱住了她，声音有些哽咽：“王勇回刚在网上说的，他妈妈要结婚了。”张议水知道王勇是单亲，父亲早年就抛下他们母子俩离开家了，但是她一时不明具体情况，有些着急，就问：“你怎么了，他妈妈结婚是好事啊，人到中年能获得一份新感情是多么幸福的事，你怎么这么个反应？”尹天生抱她更紧了些，脸埋在她颈窝里。她模糊听到他说“我想起了家里”，然后就轻拍了拍他的背说：“没事的，天生，过些日子，我就跟你一起去乡下看望叔叔、阿姨。”张议水当然明白他为什么难过，有些事尹天生跟她说过的。
尹天生的父母感情一直不好，从他孩提时就开始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等到他长大些了，父母的火性不仅没有下去，反而愈见高涨，开始动手了，有几次差点闹出人命！尹天生就这样看着父母只有“厮”没有“守”的生活到现在，而现在他们终于老了，再也没心神跟精力打骂了，虽然仍互不待见，但是终还是守在一起了，而且还会这样一直相守下去，没有语言，没有感情——当初美好如斯的相恋情怀，终还是被几十年如一日的厮打消磨殆尽。就是前段儿年夜饭的桌子上二老也没有多少言语，外边鞭炮声此起彼伏，愈发显得屋子里寂静得紧，尹天生有些无能为力，只是不停地给二老夹菜：爸、妈，多吃点。
尹天生抬起头，看着窗，打起精神对张议水笑笑。张议水紧握了下他的手。尹天生说：“王勇这家伙是幸福的，他向来看得开，他母亲坚韧的性格怕是完完全全的遗传给他了。他刚在网上说起这事时，还很开心，他说他母亲现在新找的爱人不错，人到中年，精神依旧很好，对方的子女也很有成就、自食其力。他母亲的爱人留下来过春节，对他也很好，一见如故，像忘年交。他说他要多呆些日子再回来。”张议水静静的听着他说话，不时的抚摸下他的脸，很温存。然后尹天生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而我爸妈撑持到现在，终于耗尽心神。同样人到中年，他们却只能就这样默默的守着，再无奇迹，直到生命终结，相继离开。”
他说到这里，忽然问张议水道：“议水，我是不是变得有些伤情了？”张议水心疼的拍拍他的脸说：“要是遇到什么事你都能无动于衷，我就配不上你了。”尹天生惊问：“为什么？！”张议水格格笑道：“笨，那你不就成神了么。我们凡夫俗女，哪敢去配大神。”尹天生这才被她逗笑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好像要永远这么相拥着，都不会烦。
其实张议水现在偶尔还是会感伤，因为生命中重要的人离去，但是这是一道新伤，不是旧痛；这个人不是赵小童，是外婆。
外婆去世前被诊断为胰腺癌早期，此时的外婆已经84岁了。当时张议水还没有从赵小童的意外中走出来，她坚决要家人跟舅舅、舅妈们让外婆做手术，但是医院的意见很明确，即便手术成功清除了肿瘤，但是外婆就此下不了手术台的几率极大。所以建议放弃治疗。
张议水的意见与愿望被医生的建议无情推翻，她大骂舅舅是不孝子，舅妈是势利女人，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张天海跟王欣蕙一句。她的心是痛的，却也是软的。
早期的癌终于被拖入膏肓。张议水永远忘不了外婆临死前的情景。外婆几经挣扎，最后，84岁，阅尽沧桑的老人家居然对床边畏缩着的舅舅喊出了一句话：“儿啊……你，你们就给我点药吧！”张议水流着泪，一直拉着外婆的手，外婆也死死握住她的手。张议水很清楚，外婆口中的药，就是农村里常见的剧毒农药。外婆实在是痛到绝望了。
喊出那句话几分钟后，外婆停止了挣扎。张议水握着外婆的手，直到那只满是皱纹的手渐渐冰凉。
七
恋人间的拥抱是有着奇异的力量的。
半小时后，他们已经开开心心的走在大街上了。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年关刚过去不久，喜庆的气氛还没散尽，各式灯笼、新春贺词都还频频可见。这是一条饮食街，各类餐馆的招牌情调各异，有印着逶迤回文的清真菜馆，有镶着落地玻窗的火锅厅，也有颇具气派的星级宾馆。各类广告灯的灯光交相辉映，有自动旋转的广告灯，光柱偶尔撞在一起，似是瞬间破碎了，然后散落在街道两旁的树木上，有一种叹息般的美感。
两人牵着手慢慢的走着，张议水突然开玩笑似的问：“今天是我请你还是你请我啊？”尹天生说：“我听你的。”然后坏坏的笑了。张议水白了他一眼说：“什么时候学会了老奸巨猾？”尹天生竖起食指，一副认认真真的表情：“议水，给你说了你要保密哦。”不等张议水表态就又大声说：“跟骚人兄在一起混久了，不老奸巨猾都不行了，嗯！”还重重“嗯”了一声以示自己这话有真理般的分量。张议水还真被他这冷笑话逗乐了，说：“当心我给他说，他回来后有你受的。”说时轻轻捶了他一下。尹天生顿了顿才说：“其实‘骚人’是褒义的啦，尽管听着有些不雅……”张议水抢他话道：“不是不雅，而是很不雅！奇怪他听了也不生气。”尹天生笑道：“你知道的，古有‘迁客骚人’之说，专指有才的那些家伙，而那才又专指文才，王勇你别看他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写的文章却很软和，软到极致还会有能拧出水来的感觉，非大才恐怕是做不到这极致相的，我这是夸他，只是稍稍简化了下，所以就成‘骚人’了。”说完两人都忍不住又笑出声来。然后到了一处店门口，尹天生下意识一看，褐红色的木质招牌，上有行草体的三个字：“思味轩”。张议水也停下了脚步，看来两个人又一次心意相通了。
当他们点菜定当，下了菜单时，张天海跟王欣蕙在家已经吃上一会了。这边的菜就简单得多了：一个番茄炒蛋，一份中午没吃完重新热好的炒肉丝，一个紫菜汤。张天海本来想喝点酒的，但是无奈王欣蕙这次坚决不让步，说：“除夕那天你还没喝够啊？”他只得一如既往的傻笑了事。席间，王欣蕙突然说：“你给我老实说，前些天孩子们又来家里时，我买菜去了，天生那孩子是不是给你买酒了？”张天海马上摆手否认：“绝对没有！”看他那样子恐怕要发誓。王欣蕙筷子一放，正色道：“你是不是啊？”张天海就开始支吾了，中年汉子支吾起来时那尴尬劲倒是挺喜人的，王欣蕙似是忍不住了，“嗤”一声笑起来，然后又很快收回去，声音缓和了不少：“让你说实话你就说嘛，你那点鬼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几十年夫妻了。”话说到末尾声音更轻了些。张天海表面上被训了，心里却是暖丝丝的，脸上的皱纹堆到一块，光笑，不言语。王欣蕙瞅了瞅他说：“别只顾傻笑，吃过饭你自己去把藏妞妞房间里的酒放我们屋里去，总在女儿房间里藏酒你也不害臊，要喝等妞妞她们下次来了才喝。我看天生那孩子的的酒量都要被你带出来了。”张天海爽快加欢快的回答：“好，听老婆子的。”然后脸上的皱纹又亲密接触，往一起凑，只是顺着那些纹路上去，鬓角似乎又斑白了些。
夜色又在伺机溜进房子，而这房子不怎么给机会，因为尹天生宿舍的灯要比王欣蕙跟张天海那个小房间的亮堂得多。
亲密无间的爱人，晚饭回来后的交错缠绵算是意料之外的欢贺，因为张议水原本是来不了的。这会儿，情尽之余，满足而疲惫。张议水安静的枕在爱人胸膛上，轻轻摩挲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尹天生看在眼里，问她：“是不是困了？”张议水小声说：“嗯呢。”
关了灯，尹天生从后面抱着她，刚要睡着，却听张议水喃喃的，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时间过得好快啊，但是不管怎样快，我怎么总感觉还是涉世之初呢？……”她说完就睡着了，尹天生却在她幽幽叹息的余音里热泪盈眶。他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议水的父母，想到外婆和赵小童，还有“骚人”王勇和他的母亲。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遭际，当时悲怒的现在清淡了，当时喜悦的倒平添一层苍凉。还好这春节一过，都有一个好的收梢，温暖得让人落泪，平稳得使人心酸。
夜色溜进了整个屋子，看着他哭，不劝慰，也不干涉，像最体谅的朋友。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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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5-1-17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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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7 16:46
发表于 2015-1-17 23:15
但不管它了，无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