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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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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1 19:0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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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海明威




                                                                                        一个噩梦
   
    “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谱摸着那座城快到了,抬头望去,果然就是。城墙上似乎有光亮,影影绰绰好些人绑在那里,也可能是畜生,不很清楚,好象正在行刑。我心里琢磨着,赶紧从城门钻进去,可别溅一身血。门洞里很暗,脚下满是滑出溜的石头,还有滴水的声音,又象是个涵洞。我就琢磨着,怎么也没人在这里安一盏灯?摸索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我差不多都把城墙上的事儿给忘了。可就在这时,上面忽然有东西落下来,浇在我身上,满头满脸都是。我摸了一把,粘乎乎的,是血!”
   
    父亲给我讲他做的这个奇怪的梦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济南市中心医院肿瘤科病房11号床上。那是2006年的最后一天,尽管时近中午,雾气仍没有散尽,从四楼窗户望出去,白乎乎的一片,象是装裱师给玻璃刷上了一层糨糊。
   
    半月以前,恰好是父亲58岁生日的那天,他被这个可怕的梦折磨了一个早晨。他原想赶在日出之前讲给一个人听,据说这样是可以破解的。然而,他却睡过去了,象被人一闷棍又打回了梦中;当他再次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窗前那株樱桃树的顶稍。太阳,好象从来没有出来这么早过。所以,他谁也没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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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12-21 19:05 |只看该作者
                                                                                            又一个噩梦   

    梦后三日,父亲开始感到身体不适,症状像是感冒,只是低烧不退。他每天跑村卫生室,打上针吃上药,立刻觉得身上就松缓些,可一到下午就又烧起来了。
   

    这样折腾了一个星期,我才得知消息。马上打回电话去,母亲说,你爹在后面喂猪呢,没啥事,就是有点感冒,饭也挡不住吃,活也挡不住干。我说,马上去看病!去周村“一四八”也行,来邹平也行,明天就去!打完电话还是不放心,就又嘱咐弟弟,让他一定陪父亲去。
   

    第二日,一直等到中午,才接到父亲电话。很轻松地说:查了,说是有点肺炎,输几天水就好了。刚放下心来,就听那头弟弟抢过了电话:哥,咱爹骗你,在“一四八”拍了片子,有阴影,医生让住院检查,他一听说要交2000块钱押金,吓得跑回来了,我也管不了。
   

    2006年12月29日,离元旦还有2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日子了。
   

    早八点,我约好了在县医院门口等父亲。太阳真好,感觉就跟假的一样。车辆和行人被涂得金灿灿的,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我的印象中,冬日里从来没见过阴影,我感到这一切似乎有点怪异。
   

    一辆三轮摩的停在路对面,父亲拎着个蛇皮袋子从里面钻出来。他穿着我那件洗白了的羽绒服,戴着我那副磨破了的皮手套,感觉就像是20年以后的我。他躲在树后吭吭咔咔地咳了一阵,又用手擤了一把鼻涕,辨别了一下方向,朝我走来。一个多月没见到父亲了,他明显苍老了,背也不再那么直,脚步也不再那么有力。
   

    在医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转来转去的诊室里,父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更像是我的一个孩子。人就是这样,从小到老,越是两头越是接近;就好象人活一生,真是绕了一个圈。
   

    可是,每次到收款处的时候,他会立刻变得异常机敏,总能抢在我前头将钱从那个小洞里准确地塞进去。有一次,我差点跟他吵了起来。医院人太多,我怕难堪,而他不怕。所以,最终都是他赢了。
   

    检查完毕,因为CT结果要一个小时后才能出来,我就先把父亲带回家。我买了房子7年了,父亲总共来过3次。他进门先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掏出来,是小米和挂面,还有一纸包花椒。他说,本来你娘要去给你脱点麦仁,走得早也没赶上。我埋怨他:这么远带这些东西来干啥,超市里什么没有;另外,有了病要及时看,光拖着也不是办法;并且吓唬他说,持续低烧不退就不是什么好病。父亲也不反驳,只是说家里太忙了,园里的菜还没有卖完,那十几头猪一天喂四顿,一回儿也离不了人。
   

    我忐忑不安地去医院拿片子,医生的态度出乎意料得好。我追问什么情况,他敷衍地说,有个瘤子,具体情况你去门诊上问问。我预感到情况的不妙了,匆忙又回大厅挂了专家号。做诊的是位老医生,她接过片子和报告,从镜片后面观察了好一阵子,抬起头问道:
    病人呢?
    没来。
    多大岁数了?
    五十八。
    你是他什么人?
    那是我父亲。
    是个恶性肿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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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4-12-21 19:51 |只看该作者
我们的父辈祖辈,以及更上一层的先辈们,总是福气没有享受到几多,而烦忧、辛劳和磨难和却时常滋扰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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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4-12-21 19:52 |只看该作者
                                                                                              天塌下来了


    我很奇怪自己当时的感觉,有点迟钝,有点麻木,好象早就预知这个结果了,内心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我转动了一下脖子,感觉脑袋仍在上面,而它并没有“嗡”得一声;摸摸心口,也在跳动,并没有如一把刀子插在那儿。我都有点对自己的反应产生了怀疑。然而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我突然明白,这就像快刀断指,在那一瞬间是不会疼的,感觉也会跟你玩时间差,但剧大的悲痛会旋即而至。
   

    我从门诊大搂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竟然像路灯一样发出了昏黄的光。我一时记不起这是早晨还是黄昏,心里突然感到像被掏空了一样。我想找个人说说,也许是想分散一下自己的痛苦,也许只是想证实一下这痛苦。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未及拨打,眼泪滚滚而下,我在楼后面的空地上坐下来。天,真得塌下来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在我36岁的时候就要失去父亲了吗。我不知道,如果我的余生还有36年,我将怎样孤独地走完那些岁月。我多么渴望,当我老的时候,还有一个更老的父亲,能让我陪伴。然而,不到60年远的地方,父亲却突然要停下他的脚步。他莫不是要在那儿等我一程。
   

    父亲就要停下他的脚步了吗?那双大脚曾经是多么的坚强有力,推车子,挑担子,他无一不是一把好手;那双大脚曾经踏遍了后山上的每条小路,走尽了十里八村的每条窄巷。如今,到了它该靠在火炉上歇息的时候,怎么就要停下来呢?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一生就是一个还债的过程。他从结婚就开始拉饥荒,还债;盖房子也是拉饥荒、还债;到我娶媳妇又是拉饥荒、还债;以后又是弟弟结婚,家里翻盖房子……前些日子他还说,我和你娘再忙活一年,差不多就把饥荒全部还上了,到时候我们也“退休”了,承包地都退回去,我们在家养上头猪,不喂饲料,年下你们都回来,咱们杀了好好过年。
   

   不管还有多远的路,我要陪父亲好好走完这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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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4-12-21 19:55 |只看该作者
                                                                                       守住一个谎言

   

    我不知道第一个电话该打给谁,慌乱地拨了几个号码,但都没等到接通就挂断了。这样反复了几次,索性关上手机又哭了一阵。我最终打出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姑姑的,一个是姨妈的。姑姑是父亲唯一的妹妹;姨妈在济南,我想马上去那里确诊。后来证明,这是我可打而又必须打的唯一的两个电话。父亲也说,是这两个妹妹救了我一命。电话里我们约定,这件事必须瞒住父母亲,还要暂时瞒住任何人。我几乎泣不成声地打完电话,又倚在墙根坐了回儿,镇定一下情绪才离开。天近中午,父亲还在家等着消息呢。想到父亲,泪水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去市场买菜的时候,女儿打过电话来,说爷爷要走了,定好了下午2点钟卖猪。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孩子说,寻寻,告诉你爷爷,猪先不卖了,别让你爷爷走,一定等我回去。给父亲买了他最爱吃的猪肚和烤鸭,又打电话给妹妹,叫她一家都过去吃饭。妹妹说中午还要值班,不去了。我说,马上去,都去!也许人多了,场面热闹了,容易混过去。
   

    回到家,我故意将片子随手扔在沙发上,告诉父亲说:没事儿,有点炎症,都是你长年抽烟落下的毛病;不过,很难治,我已经给四姨打了电话,明天再去济南查查。父亲说,今天晚上还得住下吗?买猪的还在家等着呢!“你不回去就卖不了猪吗!家里不是还有人吗!”我又是气又是疼,情绪有点失控。父亲就蔫蔫地去给母亲打电话,嘱咐她最近猪肉行市见涨,低于5块钱不能卖;先给猪喂上点饲料,多羼棒子面,等到买猪的进门就来不及了;还有,不要让买猪的进圈,他们身上都有细菌,容易传染……
   

    我做饭的时候,父亲就在那里一遍遍地看片子,我相信他也看不懂那些图案和医生天书般的诊断。
   

    午饭在热热闹闹中结束了,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静下来的时候,我给父亲沏上一杯茶,就在那里陪他说话。
   

    姑姑来了,一开始还都装的挺好的,后来说不到几句话上,姑姑眼圈就红了,我一看她那样,马上就控制不了自己了,连忙躲进书房里去,并且在那里制造出一些声响,尽力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她走后,父亲问我,你姑怎么哭天抹泪的?我轻描淡写地说,她最近老这样,可能是单位上烦心事多吧,见谁都爱哭。
   

    晚上我出去给父亲买了点生活用品,回来的时候发现片子被动了地方,父亲一定是在我走后又仔细地研究了它。我忽略了父亲曾经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贩过牛,倒过菜,养过猪,下过矿,他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要比我聪明好几倍。
   

    父亲说,我给家里打过电话了,猪也没有卖成。前段时间猪肉价格一个劲地涨,都寻思着元旦期间育肥猪能涨到五块五,不承想这几天价格又擦下来了,从五块三、五块二、五块一,马上就要打开五块了。这样算起来,一斤里少卖上五毛钱,十头猪里就白搭上一头,抛去饲料钱,粮食钱、防疫钱,就算白搭功夫,一头猪里也就是看个百十来块,喂来喂去辛苦半年,都给那些猪贩子忙活了。
   

    父亲就睡在了我的隔壁。很晚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听到他熟悉的呼噜声,只有压抑着的咳嗽和偶尔的一声叹息。我相信,他也同我一样,只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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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4-12-21 19:58 |只看该作者
                                                                                                 2006年的第一场雪

   

    睁开眼,仿佛昨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但看到早已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禁不住悲从中来,心口又是一阵痛。
   

    整个冬天,我都在盼望着一场落雪,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来了,老天可真会跟人开玩笑。天还不亮,在这个干冷的早晨,雪片像被扬起的灰尘,在汽车的光束里飞舞。我与父亲在路口等车,阴冷的风一阵阵吹过,他手里拎着的那张决定他命运的CT片上下翻滚,就像个孩子提着个风轮,看起来又滑稽又教人想哭。
   

    姑父开车送我们,姑姑肿着眼睛也坚持要去。车出了邹平,雪大起来,落在地面上还来不及融化就被压实了。路面开始打滑,车行得缓慢。大家此时的心情,是既要急着去看病,又恨不得一辈子也开不到济南。对于那个必须要面对的结果,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
   

    进入济南市郊,天空放亮,路面已是明晃晃的一片,309国道的六车道整个变成了一个大溜冰场。路上横七竖八地停着好几辆车,好在车速都慢,并没出多大事故。在路过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姑父轻微地点了下刹车,车子像突然中弹一样,趔趄着转了个圈,滑向路边,砰得一声撞在路沿石上,爆胎。没有办法,他们只得留下换轮胎,我和父亲先打车去医院。
   

    在医院门口,我注意到有母女二人当街行乞。母亲长跪着,将脸完全埋在水泥路面上,象一堆破布堆在那里;枯草一样的头发上粘满了雪花,那下边也不知是怎样的一张脸。孩子还小,也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破布包裹着,在她身上爬上爬下,须臾不离寸步。她一回儿骑在妈妈背上,一会儿吊在妈妈颈下,象极了动物园里一老一小两只猴子。我下意识地去兜里摸钱包,却忽然想起里边并没有零钱,再转头的时候,已经走过那母女了。
   

    姨妈已经在门诊大厅等着了,和他一起的还有她的朋友,这所医院某科室主任。姨妈陪父亲在大厅里说话,先把他稳住;主任寻了个借口,带我找专家去看片子。奇迹终于没有发生,我心里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医生果断地说,是个恶性的肿瘤,手术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了,下一步就是如何确定治疗方案的问题。我请求不要告诉父亲真相,“他说过,要是自己得了坏病,绝对不会去看,早晚一个样,可不能拖累了孩子们。”
   

    在走廊上,我擦了擦眼泪,表情平静地把父亲叫进来。他一开始还挺紧张,当听医生说不能做手术时,竟然高兴起来。说,这样就好,是个手术就得好几万,谁做得起?
   

    中午吃饭,姨妈特意点了条大鱼。我们俩都没有胃口,没想到父亲却把一桌菜都吃光了。他说,点这么多菜,吃了不疼瞎了疼。我惊讶他的饭量原来这么大,平时我们回家,他只吃一点点就会说,我饱了,你们慢慢吃,别剩下。
   

   又做了几个检查,我们就在医院住下了。同室的两位病友是市里的,上午输完液都回家了,病房里空荡荡的。我仔细观察了这个地方:房间很干净,到处洁白如洗;三个床位,被褥上都绣着紫色的花朵;一道推拉门,里边兼做凉台、洗手间、浴室;有一排储物柜,窗户正对着千佛山。但愿佛祖能保佑我可怜的父亲健康平安。
   

    晚上,父亲早早睡下了,但从他的呼吸声里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住院,离开那张挨着火炉的大床,他可能在哪儿都睡不塌实。每个晚上,他都盘坐在那张大床上,吸烟、喝茶、看电视。母亲一边照看着炉子一边陪他看电视,母亲从不跟他抢台,他看什么节目就随他看什么,反正也看不懂;父亲会给她讲解,有时候讲着讲着没了反应,回头一看,母亲早倚着床头睡着了。
   

    我也睡不着,当然睡不着。伺父亲有了鼾声就悄悄爬起来到凉台上去吸烟。回来的时候听不到呼噜声了,就试着问:还不睡?他翻个身说:太热了,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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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1 20:46 |只看该作者

姑姑是父亲唯一的妹妹;姨妈在济南,我想马上去那里确诊。后来证明,这是我可打而又必须打的唯一的两个电话。父亲也说,是这两个妹妹救了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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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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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1 20:46 |只看该作者

但愿吉人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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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2 08:2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写得真好,愿父亲早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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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4-12-22 10:27 |只看该作者
躲过这一劫,父亲必定会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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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2 15: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4-12-22 15:54 编辑

                                                                                                          回家过年

同室的两个病友,10床的周大爷和12床的吴大爷都是绝顶有趣之人,他们挂上吊瓶就隔着父亲逗嘴:“老吴啊,我看你都快成了咱房间里的钉子户了,熬走的人够一打了吧。”“老周,这次你要是再走在我前头,我一准给你定做个不锈钢的花圈。”他们开玩笑也故意把父亲捎带上,父亲受了他们的感染,话也多起来。父亲说话语速比较快,方言比较重,吴大爷一开始总听不大明白,所以经常会拿手一指他的老伴,“翻译一下!”吴大妈更是又聪明又善良,她帮我们对父亲遮掩病情,说,怎么把你爷俩给安排到这里来了,肿瘤科也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啊!还热心的指导我们如何使用淋浴器,找哪个大夫看病比较放心,怎么检查每天的用药情况,职工食堂的饭菜比病人食堂的要便宜还好吃,医院后边有个菜市场,那里的馒头蒸的最好……
   

    明天就是元旦了。父亲说,我们无论如何要回家过节,又不治病,在这里干等着算啥。为了稳定他的情绪,我去跟主治大夫请两天假,肺镜结果还没有出来,所以很痛快地被批准了。下楼的时候,我在前边蒙着头走,父亲突然停下说,我们坐电梯吧。我忽然想到,这是他头一回坐这新鲜玩意儿呢。以后,上下楼,我们就都坐电梯,包括从四楼到三楼做检查也是。
   

    大雾,市里堵车,好不容易出城,天渐渐暗下来。姨夫开车送我们,他一路伸长了脖子,几乎将鼻子贴在了前窗玻璃上。汽车在雾气与夜色中行驶,就象挣扎在一团棉絮之中,大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60多公里路走了近三个小时。进到村里,影影绰绰看到有人站在胡同口,近了,却原来是母亲领着几个孩子。欢天喜地的把父亲迎回家,好象他是得胜回来的将军。菜早做好了,一家人都在等着,连一周岁半的侄子也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姑姑、姑父也来了。我看到弟弟妹妹的表情就明白他俩也知道情况了。父亲很是兴奋,一坐回到他的大床上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此程的见闻:医院是如何如何得大,楼房是如何如何得高,房间里是如何如何得暖和,护士们是如何如何地热情;还将他做检查的各个环节细细描述了一番。我们一边忍着眼泪一边点头。
   

    晚上,我听到隔壁父母喳喳咕咕地说话,似乎一夜没住。
   

    元旦。还没起床,就听母亲说十几头猪开始拉肚子了。父亲慌着到处打电话请医生,一边责怪弟弟不该把买猪的领进猪圈,一边又联系卖饲料的马上送两袋麸子来。看他指挥若定的样子,我们家短时期内是没人能替代他的位置了。
   

    第二天是外祖母80岁生日,我们一起翻过山去给她做寿。出了村子,眼前一片苍茫,昨夜的雾气都附着在枯草细密的枝叶上,远看笼罩着一团白烟,近看浑身长满了晶莹的针刺。山谷里,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干直刺向空中,那些架在上面的巨大的鸟巢非常抢眼,就像是树上也长了瘤子。天空中尽是长尾巴的灰喜鹊,它们“嚓嚓嚓嚓”的叫声像是裁缝在挥舞一把崭新的大剪刀。就在这条崎岖的小路上,38年前,父亲将母亲娶回家;今天,走在他身边的是子孙一大帮。
   

    姥姥虽然不知内情,但听说老女婿长病,拉着他的手说个没完没了。午饭吃到一半,忽然不见了弟弟,原来是喝了点酒控制不住,一个人跑到门口哭去了。姨妈连忙把他拽到房后,拿东北话一顿好数落:要哭回家哭去,啊!拿被子蒙上可劲哭;你在这疙瘩哭顶啥事,教你爹娘知道了还了得,咱们还有一大家子人,都不过了?
   

   晚上回家,姨夫们知道了情况,都跟了来。父亲又摆上酒菜,大家继续喝。一个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大家都有点忍不住要掉眼泪。只有父亲不明就里,打趣地说,我记得你以前喝醉了唱,今天怎么哭上了?
   

    稍晚些的时候大家告辞,拉拉扯扯地说个没完。送出村来,满世界都被雾气弥漫,他们就这样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大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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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2 15:55 |只看该作者
                                                           治疗开始了

     

    在医院门口停下车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对乞讨的母女。孩子仍然爬在妈妈背上,手里还举着一块饼。那是一块金黄色的油饼,在早晨的阳光里晶莹剔透;更缘了那堆破布的衬托,几乎成了一个亮点。母亲仍将脸紧紧贴在这座城市冰凉的路面上,就仿佛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有多么深。我在门口买了包烟,换好零钱,准备走过去。就听身边一对夫妇讲:整天趴在这儿,拿着孩子当幌子,下点力气,哪儿挣不了钱!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妈!那一刻,我犹豫了,似乎也对这位母亲有了怨恨,手始终没有再掏出来。这时,我又走过他们了。
   

    不知为什么,一进中心医院的大门我就掉向,而我是从来不掉向的。我的一位同事曾经这样描述过我的方向感:选个阴天,给他蒙上眼睛,塞进麻袋,装车上绕环城路三遭,再拉出200里地去,一放出来能立马指出东西南北。没想到这次我居然掉向了,而走出医院的大门马上就掉回来,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第3日,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好在肝部只是一个囊肿,说明病情还没有恶化。医院会诊制定了一套最佳方案,从明天起就开始实施了。因为涉及到一些特殊的治疗手段,大家都聚集到医生办公室商量对策,如何共同编织一个谎言来对付可怜的父亲。大家纷纷出谋划策,一时难以统一意见。我说,这样吧,就说得的是血管瘤,良性的。但是位置不好,正好长在肺大动脉上,手术没法做,任其生长又会把血管挤破,所以只好用激光照射,将瘤子烤萎缩;因为这个瘤子还有可能恶变,所以还得一边进行药物治疗,防止好瘤子变成坏瘤子。大家都吃惊地望着我,主治大夫问:
    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小学当老师。
    可惜了,你要是从政会很有前途。
   

    母亲准备了床单被褥,姨妈带来了锅碗瓢盆,我去采购了油盐酱醋,我们要放开手脚与他妈的那块阴影大干一场了。
   

    一切安排就绪,放、化疗同时进行。今天是放疗的第一天,也是新的一周的开始。早晨不用早早起来升国旗,都找不到星期一的感觉了。放疗室在门诊楼地下一层,我们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一路上尽是来来往往的小护士,她们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一袭的白褂、白帽、蓝裤,外罩紫色的坎肩,像是早春田野里开花的苜蓿。
   

    放疗室在地下一层,空荡荡的廊洞里不见一个人影,却偶尔回荡着说话的声音。我们进去的时候,大夫正按动按钮,厚厚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一辆轮椅从里边推出来,上面的人被一床棉被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下面一双脚。当亲属把脚套给褪下来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那竟然是一双缠过的极细小的脚。哎,可怜的老人,都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再来受这个罪。人对于生死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
   

    父亲多少有点心怯,被医生支使得手足无措。当他脱去上衣躺在那个巨型的机器上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真实的父亲:胸部肋骨清晰可数,两肩锁骨高高突起。他瘦骨嶙峋的样子看得我一阵心酸。
   

    每次治疗只需一分多钟的时间,我倚在铁门上数着里面“嘀嘀嘀嘀”的声响,感觉就像是过了一年。父亲从机器上下来的时候一脸茫然。他说,这就完了?大夫点点头。这么快?也不热也不疼?他不知道,真正的痛苦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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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4-12-22 15:57 |只看该作者
                                                            父亲的思想工作

   

    这次再来医院,发生了两大变化:一是病房里多了具轮椅,是10床新来的病友马大爷的。周大爷已经走了,他以82岁之身与病魔顽强地奋战了4个多月。手术、放疗、化疗,他整天手上插着管子,嘴里含着管子,鼻内塞着管子,全副武装地坚持在抗战第一线;最终他没有死于癌症,却被治疗引起的并发症夺去了生命。而他,是完全可以躺在家里,躺在自己宽阔的大床上,在亲人的陪伴中幸福离去的。吴大爷黯然神伤:老家伙到那边享福去了,这下我真要送不锈钢的花圈给他了。
   

    二是父亲对这里的环境也由以前的不适应而变得游刃有余。他跟医生、护士、清洁工都混熟了,还认识了好多病友,走在哪里都有人打招呼。父亲经常在查房以后躺在病床上高谈阔论,说着说着就激动地坐起来,甚至将扎着针头的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同室的几位病友都成了父亲的fans,听他讲关东逃荒,黄河出夫,果园守夜,山北贩牛;讲怎么种菜,怎么养猪……父亲最终以他的善良、爽直征服了这所医院。
   

    父亲精神状态的转变,归功于大家对他所发动的强大的思想攻势。那时候,医生、护士、病友、姨妈、姨夫,大家轮番上阵,每个人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教育才能,让我这个思想课教师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今天,我给父亲准备的午餐是一袋热牛奶,一小碟盐水花生,汆牛肉丸,八宝粥和三只在暖气片上炕热的泰安油酥火烧。我已经着重研究了如何用开水将整个的鸡蛋烫熟,效果虽说不怎么好,但吃起来已不成问题,看来还需改进。
  

    下午两点输完液后,我来到街上。前几日在对面的书店里发现了一本刘亮程的散文,便不能释怀,决心去把它买回来。阳光出奇的好,刺的人眼睛疼。忽然想到父亲来济南这几日哪里也没有去过,立即改变了主意,返回病房。我让父亲穿的严严实实的,说,今天天气好,我们到泉城广场去走走。没想到去护士站请假的时候,竟然没有被准许。父亲缓缓的脱下厚衣服,躺回到床上,说:我被控制起来了。
  

    病房里的下午异常安静,病友们输完水都回家了,护士们也不再来打扰,阳光斜斜地照在东墙上,无精打采的。于是,父亲跟我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们不用担心,我不怕死,要死早就好几回了。我5岁那年得了‘天花’,高烧昏迷两天两夜,去医院的路上你爷爷差点把我当死孩子扔掉,你奶奶抱着我死活不撒手,硬是把我从阎王爷那边给拽了回来。五八年闹饥荒,上顿萝卜缨,下顿棒子瓤,最后连村里的树皮都给扒光了;我爬到树顶上捋榆钱,肚里没食,手里使不上劲,一下子从上面掉下来,落在石头牙窝里,浑身没有一处囫囵地方,在家躺了半月,就又活过来了。从你上学那年,我去张店卖柿子,半夜里起来拾好筐,等不到天亮就得走。有一回,都快下集了,还有半篓柿子没卖完。都饿了一天了,也没舍得买个火烧吃,肚里咕噜着叫啊,就啃了几个烂柿子,到家还有60里地呢。回来的时候天都黑窿窿的了,骑着自行车就睡着了,一头栽到沟里都没醒,也许是撞昏过去了,沟里雪都还没有化。我醒过来,抬抬手,没知觉了;伸伸腿,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劲划拉了些柴火点上,烤了半黑夜才回的家,愣是没给冻杀。还有一年,我搭车上坡干活,拖拉机一颠,我从上面滚下来,正落在车轮下面。车上可是拉了满车的地瓜,一下子就从腿上碾过去;当时我就想,这回可没跑了,下半辈子得指望轮椅了。没想到爬起来还能走,低头一看,裤子硬是给生生地裂开了。再就是前几年,我骑着摩托车从村头的悬崖上飞下去,半空给树挂了一下,也是虚惊一场;就是车子挂在树上,费了好大劲才弄下来……。人的寿命都是好几辈子修来的,说死就死,哪能那么容易?再说我也够本了,我这50多年还不都是白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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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2 16:20 |只看该作者
老人家命大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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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2 16:53 |只看该作者
应该能好起来吧,但愿,祝福,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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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2 19:09 |只看该作者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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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3 21:4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4-12-23 21:49 编辑

                                                                           马大爷家的老二
   
     新来的病友马大爷,没想到是个“金山”迷,每晚9:30准点收听“金山夜话”。节目有点乱,闹哄哄的像听村妇吵架。主持人“金山”大哥嗓子很好,脾气不好,整晚在那里教训人,一副很牛叉的样子;他有点模仿那个主持性节目的怒汉,杭州电台“伊甸园信箱”主持人万峰的风格。有一次我强迫自己弄清楚里边在说什么,直到最后才明白:是一位母亲给儿子咨询婚事,说他宁肯找了个离异的,也不要自己给介绍的“处女”。金山老师这样嚷到:大妈,你要搞搞清楚,他们那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你要明白,你儿子整天看的是上面两个眼,又不是下边一个眼,长得漂亮比啥都强,说什么处女不处女的!你说,这不纯粹是个流氓主持吗?可那些被骂的人竟都像是受虐狂,争先恐后地打电话进去讨骂。
  
    一开始为李大爷的噪音所扰,我们都有些烦。没想到时间久了父亲也听上了瘾,每天晚上老哥俩准时上床,把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对着脸,边听边乐。
  
    马大爷是省拖拉机厂的离休干部,三个儿子都被安排在大型国有企业。这几年企业效益不好,几个孩子都过得紧巴,老二还下了岗。马大爷每年要住8个月以上的院,老二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专职陪护。对于这份差使,老二非常得意,说起来都是眉毛一挑:老爷子多活一年,就是五、六万块钱的收入,不比干什么都强。
   
    他每天骑电动自行车跑40分钟来医院送早饭,将车子一直通过电梯送进病房,擦洗干净,充上电。午饭就陪老人在医院里吃,下午安排好老人的晚饭后,在病房里洗个澡,再骑车回去。老二是个能充分利用资源的人。他有时候会把手机、剔须刀一类的小电器也带来,在病房里充电;走的时候还会敛和一下房间里送来的各种报纸、资料,夹在车后面带回去。
   
    马家老二爱喝酒,在整个“济钢”小有名气,曾有个日本名字叫“酒井”。他除了早晨不喝酒,中七晚八(中午7两,晚上8两)。进院第一天,他从车后面抱下个大桶来,好家伙,满满40斤散装白酒。他把这宝贝藏在病床下面,每天中午自饮两杯。逢老大、老三休班,兄弟几个就挤在病床上对饮。不出一个月,一桶酒见底了。老二是真正的酒鬼,喝酒从不讲究菜肴。他有时候从家里带来煮豆子,有时候去楼下买一小袋五香花生,甚至,方便面的调料也拿来下酒。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小猪蹄,又黑又瘦,好象从火灾现场捡来的一样。他很孝顺,让老父亲啃头遍,他啃二遍。老头子戴一副假牙,在啃的过程中老是脱落下来,一接不好,就“嘭”的一声落到地板上;捡起来瞧瞧,张大嘴巴又安上了。这样反反复复鼓捣了有五、六次之多,总算把那只可怜的小猪蹄啃了个大荒。然后老二伸手接过来,喝一口酒,继续跟它做斗争。酒喝完了,猪蹄也被搞定,啃得那个干净啊,旁边要是趴着一只狗,一准给气杀。
  
    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就会不同。父亲看了这件事,对马家老二油然而生敬佩之情。用他的话说就是:不嫌弃老人脏的人,就是一个孝子。我怀疑父亲是不是对我在医院里与他分开吃饭有意见。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父亲熬了稀饭,会盛给他一碗;那些吃不了的水果、糕点也请他代劳消灭掉。而马家老二,则充分利用父亲的治疗间隙,带领他爬英雄山,看黑虎泉、逛家乐福、游泉城广场……只要是不花钱的地儿,差不多带他转了个遍。
  
    马老二过日子是一把好手。他每次看到父亲快输完水,就要按铃叫护士,会立即冲过来,手一摆,说,等等。然后将针头旋转着往下拔,再捏住输液器的空腔,将瓶子里的水全部吸出来,一直看到细管里的液体全部流尽,才关上输液器,叫护士来拔针。他说,别小看那一点儿药,抵得上半斤茅台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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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3 21:51 |只看该作者
                                       在医院的日子里   
    我们这间病房是医生特意照顾安排的。两位病友都住在附近,上午输完水就都回家了,接下来,我们将有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换上拖鞋,洗衣服、做饭、看书、看报、听广播。
  

    父亲尽日里研究那些门缝里塞进来的小报纸,几乎快成了半个肿瘤专家。他偶尔冒出一句话来能把我吓个半死。比如我正盘腿坐在床沿上剥猕猴桃的皮,他突然说:实际上你说的激光照射就是放疗,是专门对付癌细胞的,它会降低人的免疫力。我突然受此一惊,差点一头从床上栽下来。再比如,我正刷着牙,他又冒出一句:我觉得我的病跟“肺门恶性淋巴细胞肿瘤”很相似。又吓得我差点把满嘴的泡沫吞下去。每每这时,我不得不空虚的哈哈笑上一阵,好留给自己时间,再搜肠刮肚的想辙子糊弄他。
  

    忽一日,父亲终有所悟。待一个小伙子趁护士不注意又闪进房里来的时候,立即将其喝住。厉声质问到:报纸上说的这些药神乎其神,包治百病,那么还要这些大医院干什么?中央那些大干部,那些百万富翁不照样有治不了的病吗?你倒是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吓得那孩子浑身发抖,立在那里支支吾吾了大半天也没道出个二和三来。最后,索性抛出一句“祝您老早日康复”,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以后他再也没来过这个房间。
  

    妹妹来的时候,我让她给我捎本书来,余华的《活着》。那是一本讲述人怎样承受苦难的书,虽然我都读了快30遍了,但现在仍想再去读读它。然而,她竟然没有找到,自做主张的给我拿了本《三国演义》来。每个漫漫长夜,我就那样趴在窗台上读三国,我试图找到些新的观点与易中天先生探讨一番。我经常要睡到凌晨3点多,看着书,想到什么就随手写下来,写着写着,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就燃起一支烟,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呼几口气,坐回来继续看书。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才悄悄爬上床,在父亲有力的鼾声里沉沉睡去。
  

    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要倒下了。排在我前边的这一张,在我的心中一直那么稳固,一直以来是我得以遮风挡雨的一堵墙,怎么说倒下就要轰然一声倒下呢。现在,我必须挺起腰杆来,把它抗住。后面还有母亲,弟弟、妹妹、还有女儿,她们都承不住打击,一阵风也会将他们吹倒。我倒下了,她们也就全倒下了。我必须挺住,一个人挺住。
  

    这几日朋友们都知道了消息,纷纷打来电话,一边安慰我要沉住气,一边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钱也好,车也好,人也好,我都一一好言谢绝了,也是接一个电话落一次泪。
   

    19日,市书协的领导打来电话,让我去参加21日的颁奖晚会,说是还有现场书写,务必要到会。母亲也几次打来电话,说猪啊,鸭啊什么的都卖了,窖里的蔬菜也都贵贱处理干净了,你快回学校看看吧,不能耽误了工作。对于自己的工作,我真是很惭愧,一家人都把它看得很重要,就是我不把它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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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4-12-23 21:52 |只看该作者
                                        母亲要来了   
   
    有段时间父亲精神很好,原因是母亲告诉他,家里十几头猪的腹泻都控制住了。他说,这样就好,要不然,年底下贵贱没人要。然后他收起脸上的喜悦,嘱咐我说,打电话教你兄弟多往你娘那边跑几趟,夜长啊,她一个人不好熬。
  

    母亲明天就要来了,怎样向她瞒住父亲的病情就成了摆在我们面前新的课题。我去护士站,跟每个人都嘱咐了一遍,又偷着和病友们交换了意见。父亲也说:别跟你娘说我病得多重,她心小。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大家结成了统一战线。其实,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母亲是最容易欺骗的,她对谁,对什么事都没有一点戒心。在家里她什么都听父亲的,也不管钱,也不主事,不爱吃不爱穿,就知道干活。晚上看电视,父亲看什么她就跟着看什么,看着看着就开始打盹,她一不干活就犯困。哎,要是没有父亲了,恐怕她的觉就睡不塌实了。
  

    晚上,父亲说是要出去走走,并坚持不要我陪。一个多小时回来,就趴在床上写写算算。我就笑他说,又在记帐啊。生病以来,父亲将所有看望他的人,塞在他枕头下的钱,放在床头的东西,都作了详细的记录。他说,这些都是人情,我死了你们也要记得替我还上。                 
  

    父亲说,我给你娘打电话了,说是猪都卖了,白菜也基本上处理干净,就是都没卖上价去。我要是在家,总不会这个样子。我嘱咐你娘了,卖了钱先把饲料钱、麸子钱还上,还有屋后老扁头家的400块,这几幅子帐都拖不得,说话就到了年根了,咱现在又在医院里躺着,别教人家害怕。
  

    今天又是星期一,我们9点钟过去做放疗。但就是我换衣服的空儿,父亲却不见了。我绕病房转了一圈也没寻到,跑到放疗室去问也没有,真有些慌了。返回病房忽然想到今天母亲要来,莫不是他下楼接母亲去了。果然,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说是去楼下走了一趟。怪不得他一早就在计算从家里发车的时间。
  

    放疗回来,母亲已经到了,大包小提的在病房里摆了一地,跟逃荒的一样。也许是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母亲了,也许是她的眼睛有些肿,我觉得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有点陌生了。她进到这个新的环境,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做什么都是手忙脚乱的。
  

    安顿下来的时候,她跟父亲详细交代了家里忙完的一切,父亲时而赞许,时而叹气。母亲说,猪一卖光,这几天突然清静了,心里空落落的,都不敢往猪圈那边去了。父亲也黯然神伤,他说:你不知道那些小猪是多么喜欢人,长得又顺妥,又好喂。一到饭时就“追追”的叫,吃饱了倒头就睡,哼哼叽叽地打着呼噜;稍有动静,就又一齐抬起头来,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你,刹时变得鸦鹊无声;喂食的时候,它们会呱唧呱唧舔你的手,往你脚上蹭痒痒。这就像自己的孩子,从小把它们拉扯大,有感情啊。哎,可惜了。
  

    看来,还是父母亲有共同语言。
  

    明天我就要离开父亲了,在陪伴他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几乎寸步不离。记事以来,我从来没有和他在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平日里时间总是不够分配,又是朋友,又是同学,又是寻欢,又是作乐,哪里想到过要匀出点时间来陪陪老人陪陪孩子呢。晚上睡不着,我将厨子顶上擦干净,铺上报纸,把油盐酱醋、瓶瓶罐罐一一排列整齐;把衣服一件件叠放好,收在厨子里边;把点心、牛奶、水果装进方便兜,挂在窗前;将怕坏的熟食栓绳子吊在窗外。我又一遍遍的叮嘱母亲,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到哪里打开水,到那里买饭,要及时向医生反馈病情,有什么事情记着给我打电话……
  

    一如我小时候出门,母亲这样叮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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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3 21:55 |只看该作者
                                         哎,人的思想   
    再次回来济南已进了腊月,这是一个暖冬,城市里几乎感觉不出季节的变化。天空中灰蒙蒙的,即没有云朵,也没有飞鸟,就像一个白痴的大脑那样混沌而又空荡荡的。走到医院门口,竟然不见了那母女俩。她们出了什么事情了吗?饿死了?冻死了?被城管弄走了?被政府遣送回老家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悔恨上次自己的无端猜疑。
  

    这几日在医院里跟父亲别别扭扭的。可能是在这里熟悉了的缘故罢,交代给他的事情开始渐渐地被抛到脑后,而我干教师落下的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又不容易克服。我告诉他说话要轻点声,而他仍旧坐在病床上发表演讲,他的大嗓门常常引得小护士们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我告诉他走路要慢,而他总是一手举着吊瓶,翻身下床,踢拉着鞋就往洗手间跑,跌跌撞撞的几乎要把输液管线扯断;我告诉他大家都是病人,不要再让着人吃东西,而他一如既往地往别人晚里夹菜……
  

    那天晚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给他削了个苹果,自己点上了一支烟,我想跟他好好谈谈。一些问题需要慢慢渗透,校长在会上也经常强调,教育要“润物细无声”。我说,爹,开春后把承包地退了吧,家里也没啥大的开销,我和弟弟每月给你600块钱,你和俺娘在后院喂上些鸡啊鸭的,再在屋后种几畦菜,生活就有保障了……
  

    “啥!”我话音未落,父亲就急了。“我和你娘都还不到六十,还能指望你们一辈子!承包的那块地可是块好地,去年光一季子地瓜就卖了2000多,好多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呢;我都想好了,今年开春种上早谷,秋后再种一季子晚地瓜,这两季子粮食不愁卖,烤地瓜的在村头支着磅秤,有多少收多少;这两年小米的价格飞涨,都到了两块多。生猪的行市也不能老这样,赶上一茬子猪准卖个好价钱……”我的坏脾气也上来了,我说,种吧,养吧,我不管了,卖那么两个钱还不够一天药费,你不知道省钱比挣钱重要。一头猪从小喂大四个月,弄好了也就挣个百十块钱,还买不到一瓶针药;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配合治疗,以达到最好的疗效,这就等于挣钱了,我们在这里多呆一天,就等于你白喂上十头猪,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再说了,你不心疼你自己还不心疼俺娘吗,你看都把她累成什么样了,她要是再得了病,你给她看去?都说得了病就不看了,真得了病还由得你嘛!我差点没有说出,你现在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了,你知道不?
  

    父亲不再作声,叹了口气躺下了。他在家做了一辈子老大,还没人这样对他指责过,他受教育的能力也是太差。哎,我的父亲,他不怕死,却怕花钱。
  

    一夜无话,我在那里看书,他在那里看那一摞收费单据,最上面的一张列是今天的化疗药物,一支艾素是1680块。
  

    今天,楼下后院的小门口,殡仪馆的车来了两趟。担架被从楼道里抬出来,亲人们追随在左右,都压抑着自己;嘤嘤地啜泣声里有伤心,有痛苦,也有疲倦和麻木。亡者都是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这陌生的城市,经历了长时间痛苦的折腾,手术、放疗、化疗……当亲人们的眼窝与腰包都干瘪的时候,他们带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与对亲人的无限愧疚客死他乡。也许,他们本应该像我的爷爷奶奶那样,在他们那张大炕上,那么宽松,那么坦然地合上自己的双眼,就像终于完成一篇文章,轻松地给它画上一个句号。而他们最终也交上了自己的人生答卷,只不过结束的或者是一个问号,或者是一个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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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4-12-23 22:50 |只看该作者
给楼主万福。
一点点看完了,没打顿。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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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4-12-23 23:24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4-12-23 21:48
马大爷家的老二
   
    ...

这个马老二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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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4-12-24 07:48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4-12-23 21:51
在医院的日子里   
    我们这间病房是医生特意照顾安排的。两位 ...

父亲尽日里研究那些门缝里塞进来的小报纸,几乎快成了半个肿瘤专家。

久病成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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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4-12-24 07:50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4-12-23 21:52
母亲要来了   
   
    有段时间父亲精神很好,原因是母亲告 ...

    看来,还是父母亲有共同语言。
  
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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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4-12-24 07:52 |只看该作者
归云轩 发表于 2014-12-23 21:55
哎,人的思想   
    再次回来济南已进了腊月,这是一个暖冬, ...

但愿快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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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4-12-25 09:55 |只看该作者
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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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4-12-26 21:1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4-12-26 21:20 编辑

                                    两位老英雄的友谊   
    一夜没有睡好。白天熙熙攘攘的医院,夜晚是死一般的沉寂,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显得那么夸张。隔壁的老人整宿没得安生,先是低声呻吟,既而大声嚎叫,最后是恶毒地咒骂,听起来他是那么得恨自己的亲人,恨这个世界。我知道,病中的人,尤其是明白自己时日无多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理上有些扭曲,象父亲这样无私与坦然的真是很少。
  

    太阳倒很好,从窗子里射进很大一块光亮,铺在地上,象是父亲在那里晒了一片金黄的稻谷。这是我们来济南后不多见的好天气。12床的吴大爷也许是因了这好天气的缘故,竟然小声唱起了军歌。
  

    吴大爷叫吴宇宽,原名乌里定克宇宽,赫哲族,抗美援朝一等功臣,炮弹专家。他在朝鲜战场上有两大壮举:一是排掉了第一枚定时炸弹,二是跳入冰窟救起一落水朝鲜儿童。这第二个情节你是否听起来耳熟?那就对了,所以他又被誉为“活着的罗盛教”。那次救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寒冬腊月,水里远比岸上暖和;又因之从小在乌苏里江上长大,深谙水性,于是离休后,组建了济南市第一支老年冬泳队,他是常务副主席兼教练。后来队伍不断壮大,一度到了400多人。他带领这帮老头、老太曾经6次夺得全国冠军,现在50米蛙泳的全国老年冬泳记录依然由他保持着。他还喜欢摄影和作诗,老干部诗集多有选录,后来我还获赠一本,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说起吴大爷的写诗,那可是有家承的。他哥哥乌里定克宇洪,后来改名做乌白辛,是当年唯一与老舍齐名的少数民族作家,《冰山上的来客》、《赫哲族的婚礼》都是他的作品。却不幸于文革期间被江青点了名字,自投乌苏里江,享年46岁。
  

    父亲说起来也是战功赫赫。当年黄河出夫,一推一拉往大堤上运土,他无须帮手,自己就能把车子拱到大堤上,是整个惠民河段上的劳动标兵。他曾干过六年村长,年年是镇上的优秀党员。前几年他在山里看防空洞又看出了名堂,被解放军总参谋部授于“全国国防工程管护工作先进个人”,还去北京领了块金牌回来。不过后来有一次去县里录节目,回来的车上被人偷走了。我在这里加上句话:如果您能看到我这篇东西,好心的小偷师傅,请把父亲的金牌还给他。
  

    两位老英雄真是一见如故,每天打上吊瓶,就都把床高高摇起,开始发表自己的演讲。他们通常是一个说一个听,等到中间护士来换吊瓶的时候就休息片刻,然后交换角色继续。吴大爷毕竟年龄大了,有时候,听着听着鼾声就响起来。父亲发现没了反应就在那里等着。片刻工夫,呼噜声停下,吴大爷睁开眼睛,唱个题目《赠护士小王同志》,便吟出四句诗来。父亲惊奇地说:大哥,你是在梦里作诗啊!
  

    我不在的时候,吴大妈就是父亲的生活顾问和思想导师。她原来在航天工业部工作,后来随军调到济南,是单位的工会主席,非常善于做思想工作。每当父亲有什么消极、悲观情绪的苗头,她总能及时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她还是个美食家,他们俩每年的工资收入基本上都用在了厨房里。吴大妈心地善良,她曾说过:现在的分配制度啊,对年轻人不公平。象我们老两口,吃不动,穿不动,跑不动,一年将近10万块钱的工资,根本没地儿花;年轻人刚参加工作,买房结婚生儿育女交朋友孝敬老人,每月千数块钱够干什么。逢父亲做化疗,吴大妈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什么肉陷粽子,水晶饺子,红烧猪蹄,酶菜扣肉。父亲过意不去,就嘱咐家里来人给捎点家乡特产,小米啦、地瓜啦、核桃啦……。
  

    本来吴大爷是等着调单间的,因为父亲在这里,他哪里也不愿意去了。有几次,他应该出院了,却也赖着不走,说回家闷得慌,就陪父亲又多呆了几天。出院的时候他也不退床,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是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再者他是这里的常客,说不定哪天回来,还要同父亲住在一起。
  

    事实确也如此。他们走后两三天,我们吃过早饭正等护士来输液,房门一开,老两口走进来。一个怀里抱着给我看的报纸,一个手里提着为父亲做的午饭。吴大爷哈哈一笑: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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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4-12-26 21:22 |只看该作者
                                          迷失的自我   
    这几日进出医院的大门,总想把方向给调整过来,然而都是徒劳。本来在大门外好好的,一脚跨进来,就“忽嗒”一下子掉了个过;退回去,就又变过来。就象出入于两个不同的空间。这样反反复复若干次,直到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也是枉然。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在医院里我的方向感才是正确的。只有在这里面,人对于生活才有个正确的认识,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计较,乐观、平静、宽容、知足,才懂地珍爱生命,重视亲情,明白钱是身外之物,权是欲望之渊,这即是人生正确的方向;而一脚踏出医院大门,便立即迷失了自我,堕入滚滚红尘,追逐名利而去。
   

    化疗的后半期相对轻松。下午输完液,我跟父亲打个招呼就去逛书市,尽管累得腰酸腿疼眼神恍惚,却颇有收获。在英雄山图书市场,我淘到了7本被列入我07年读书计划的好书。晚上我把它们背回来,一股脑儿地摊在床上。里面最醒目的是那本《瓦尔登湖》,湛蓝色的封面,大32开本,仿古纸印刷;《在路上》则是通体雪白,只在左下角一行老式打字机字体,斑驳简洁,提示你作者当时的年代气息。王小波的两本,一本小说集一本散文集,萨特的《词语》,林语堂的《苏东坡传》,都是我喜欢的灰色调子;又买了本余华的《活着》,全新的小32开本,凸起的黑体标题,压光的深红封面。望着这些书,真是又温暖又塌实。
   

    在东方图书大厦,寻到了倪元璐和白蕉的两本帖子,如获至宝。还有文物出版社的一套字帖,版本相当好,尽管大部分家里都有,还是忍不住又抱了回来。在医院对过的医院里,我终于买回了刘亮程的那本《虚土》。这本书我早就注意到了,一直没舍得那三十块钱。现在到处是在打击盗版,可是正版的书能有几个人买呢,十块钱一斤的书市非常受人欢迎,看来不是缺乏读书之人,是昂贵的正版把人们挡在新华书店门外了。一本清人棋谱也被我收入囊中,临走,我还将王小波书的一幅照片和一枚书签夹在书里带了出来。多年来泡书店落下的老毛病,真的很难改。
   

    那枚书签上有段文字教我震动:在西藏有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是如此,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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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4-12-26 21:23 |只看该作者
                                          今天的话题   
    6:30。起床,洗漱,早饭。保洁员戴着长长的橡胶手套进来,与父亲寒暄,收拾房间,吭哧吭哧拖一遍地。两个实习护士有说有笑地推开房门,“大爷,铺床啦”。病员们各就各位,洗净水果,冲上茶,将床头高高摇起来。主管护士托着瓷盘,挨个给他们仨挂上吊瓶,取走体温计。医生查房,主治大夫走在最前边,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听诊器,其余人等众星捧月般紧随左右,一实习医生推着铁车哐啷哐啷跟在后面。
   

    9:30。一天里最忙碌的时段过去了。
   

    吴大爷没有多挨那一针(他两手血管都快被扎烂,护士经常要扎好几针才能成功),吕大爷的稀饭里也没有吃出沙子,父亲查看了昨天的费用单据,竟破天荒的没有发现问题,窗户里早早射进阳光,大家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一天里最重要的谈话节目就要开始了。
   

    今天我们谈论的话题是:当今社会,谁最吃亏。话题由父亲引发开来,他说,我今天输的是“艾素”和“力而凡”,看到没有,这一小瓶就一千多。种上一季子的白菜,赶上个好收成,还得卖个好行市,就是这一针药钱,你说穷人还能看得起病吗?现在我们村里,十个癌症九个在家等死。
   

    吕大爷说,你那还算贵,亏你是自费,我这个哪一天也掉不下来三千。前几天急救中心来了个病号,好家伙,一针下去就是一万三,病人还没咽气,家属先翻白眼了。
   

    吴大爷说:现在啊,社会分配对年青人不公平。象我们两个,我每月五千多,她(他指了指正在削苹果的老伴)也三千多,一年十来万块钱;看病是实报实销,医院直接同单位打交道。去年我住院花了十八万,今年估计没十万块钱也下不来。我们老两个家里医院两点一线,有钱都没地儿花。刚参加工作的,来城里打工的,一个月千数块钱,又是学习,又是工作,还得结婚要孩子,拉家带口的那两个钱根本不够花。
   

    然后,父亲做了最痛快的一次发言。他说,不是有句老话嘛,越冷越尿(niao)尿(sui),越穷越吃亏。现在社会是发展了,可是贫富差距也拉大了。没看到那些大医院、大酒店、贵族学校、娱乐中心,出入的都是有钱人。原来我们走的路是窄了点,可是我们骑着自行车走在正中,那是我们自己的路啊;现在路宽了,可开着汽车在上面跑的都是有钱人啊。我们得贴着路边走,闻着他们汽车排出来的尾气,躲着他们汽车扬起来的沙尘,还得留神别让哪个醉鬼司机撞到沟里去。我们好不容易顾车拉趟煤,中间还得交过路费,我就不明白了,想当年,这条路是我们一镢一锨挖出来的,怎么走自己修得路还收起费来了呢?以前我们喝的是井水,虽说得下力去挑,可是清澈甘甜,随便使用。现在把井口篷上了,拿管子把水给接到家里,对不起,2块钱一方,干啥都得节约着了;再说,那味道也不正啊,做出饭来都是一股煤油味。以前我们到后山上挖野菜、摘野果、采蘑菇、套兔子,现在成了什么风景区了,拉起围墙,盖上大门,十块钱一张门票。我们世世代代在这山上劳动,孩子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现在只能站在门口看那些城里人进进出出了。那些有钱人污染了我们的空气和水源,砍了我们的树,开了我们的山。然后他们可以花钱喝没有污染的矿泉水,吃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而我们没有钱啊,照样吃着他们污染了的那些垃圾。

    你说,这个世界上,可有公平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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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6 21:24 |只看该作者
腊月廿三是小年
   
    年前我又回去一趟,一直等到放了寒假,才匆匆赶回医院。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往常这个时候,家里正是一派繁忙景象:母亲整日忙在灶间,下酥锅了,煮下货了,打年糕了,出豆腐了;父亲奔走于集市之间,大包小提地往家里购置年货;孩子们则把书包一扔,全身心地投入到吃与玩之中。现在可好,父亲躺在医院里,我于两地奔走,家里大门紧锁,孩子寄在他处,一家人都对于过年没了心绪。
   

    这次在医院门口,我又意外看到了那母女俩。母亲依然匍匐在地上,孩子依然攀援在她身上。我摸出兜里的所有零钱放在她面前的饭盒里。就在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有张一元的纸票竟被吹动了。它从饭盒里跳出来,在路上翻了几个跟头,然后一跃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一头扎到路边的绿化带里去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一时僵立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去捡回来还是放弃它。然而,那个小孩子却极快地从她妈妈背上滑下来了,她紧盯着那张纸币,张着两只被冻的通红的小手追过去,她摇摇摆摆穿过路人和自行车,奔到那里的时候,就一下子扑倒在地,将它摁在怀中。这时候,她的妈妈,那张埋在草堆里的脸,突然扬起来了。她的额头又灰又紫,是和地面一样的颜色;她紧张而又毫无目的地张望着。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那里只有一双眼窝,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我的到来,父亲又开始紧张起来。不过,他比以前听话了许多:让他多吃饭,他就将碗打扫得一点不剩;让他勤喝水,他就整天端着个大杯子不离口;让他不要出门,他就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呆着。其实,人生的两头都像是孩子。
   

    晚上,他还会偷偷地溜出去给母亲打电话,指导她该怎么置办年货,询问孩子们的考试成绩。他怕我知道,但总是忍不住就说露了馅子,我也不去揭穿他。
   

    有亲戚来探望的时候,父亲胆子就大起来,也不再看我的脸色。他忙着倒水、洗水果、搬凳子,然后再把自己得病的起始、看病的曲折详实描述一番。说到激情处,插着针头的右手也要抬起来,在空中挥舞几下。最后,父亲还要引用赵本山的一句台词作为结束语: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余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以前论天过,现在是论秒了。他对东北的那帮小品演员情有独钟,这或许与他在东北出生有关。当年爷爷逃荒下关东,奶奶长年拉扯着几个孩子奔走在山东至东北的铁道线上。父亲就是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电器元件四厂”一间阴暗潮湿的平房里出生。不过今天,父亲的幽默只会让大家感到一阵阵心酸。
   

    他就是这样,哪怕是别人的一点点好,也承受不了,就算躺在病床上也怕冷落了人。不过我发现,他对于细节的表述能力远远在我之上。
   

    其实对于自己的病情,父亲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有天晚上,父亲突然对我说,将来把你娘接到你那里去吧。你弟媳妇那个脾气,恐怕也不能容她。她又不贪吃不贪穿的,做了饭给她一口吃,替换下来的衣裳给她一件穿;她又闲不住,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干点家务活还行,也不会给你们增加多少负担。我笑着说,你这是操得哪门子心。转过身,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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