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第一次被定格在黑白片片里只有几个月大。
母亲那时还很年轻,一头齐耳短发,蛮精神。我被她揽在怀里,像个无辜的宠物。除了头大点几乎挑不出任何缺陷了,只有一点让后来的我每每看到此照片就羞愤交加:把原本应该深深包裹和束缚的丑陋之物肆无忌惮的大白于天下!那时的我毫无反抗能力和意识,只能逆来顺受的任人摆布。一次,我指着相框里这张照片问:这丑孩子从哪来的?母亲织着毛衣头也不抬的回答:从苹果园捡的。于是,我就真的经常跑到苹果园,去寻找那棵母亲树。
乡里只有一家照相馆。叫做“大华照相馆”。老板姓宋,白净面皮,眼睛不大却贼亮。除了乡里干部外,他是唯一穿藏蓝中山装的人,除了派出所警察外,他是唯一骑电驴子的人。乡里开会,他也是唯一敢吆五喝六指挥众多代表的人,连书记乡长都得听他安排:在哪坐,脸冲哪。他所到之处,爷们皆递烟敬酒,大姑娘小媳妇却是侧目含情,娇羞无限。目的嘛!只有一个:啥时候去聂几张不花钱的影!对于这些热情背后的真实想法,老宋洞若观火,一边吃烟哈酒一边和娘们谐谑戏浪,最后抛下句话:哪天,我给你们好好聂几张!单等爷们洗了头,娘们搽了雪花膏,往黑匣子前一站,还没醒过盹来,“咔咔”几声,“好了”。老宋从黑匣子后头探出油光粉面的小分头:一张五毛。我这就开票。一星期拿照片。那表情那眼神根本就不认识你。爷们拿着小票出门直嘬牙花子:我草,这两块五能买一条“丰收”。娘们们出门回头啐一口:呸!死老宋,黑老宋,一个集的菜钱没了。即使这样,老宋的买卖依然很好。谁叫乡里只有他一家照相馆呢!
我第一次走进老宋的照相馆是在六岁。对于这个终日黑咕隆咚的神秘所在,我与小伙伴们一直心存好奇却未能如愿。每每一到门口,老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跟轰鸡一样双臂一扎煞:去去去!一边玩去!我们就做鸟兽散了。今天终于迈进这个神秘殿堂,心情格外激动和紧张。屋里很空荡,一个有着三条腿的巨大的黑匣子静静的站在地板中央,对面墙上亭台楼阁倾泻而下。左右四盏大灯将黑匣子前面打的雪亮。黑匣子后面就是老宋平日里开票、喝茶、抽烟的三抽桌。侧面墙上大大小小的相框里男女老少或微笑或木讷的瞪着我。屋角有个木马,我很想坐上骑一骑,可缝的结实的裤裆明确告诉我,不可以!
老宋一改往日轰鸡的眼神,弯下腰来,笑眯眯的看着我,我陡然觉得这笑有些掺假,有些不怀好意。因为打预防针的胖阿姨也是这样对我笑的。我仔细确认老宋手里确实没有针管,心才算放了一半。战战兢兢地被老宋牵到黑匣子前,我温暖的小手在老宋冰冷僵硬的手掌里如同离巢的小雀般瑟瑟发抖。四周强烈的光线更让我惶恐不安。就在我茫然四顾时,黑匣子发出了怪异的声音:小朋友,对,往前看。微笑一点。那声音黯哑温吞,如同地狱里发出。那覆盖在黑匣子上的幕帐也缓慢的微微隆起,天哪!是怪兽吗!我相信彼时彼刻我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眼睛里充满了惊骇恐惧。我几乎等不得下一分钟,想要马上扑进门口母亲的怀里。这时候,老宋适时从幕帐里探出头来:小朋友,别害怕。我长嘘一口气。心里暗骂:死老宋,待吓煞我!
我在老宋摆布下,或侧身而立,或手插裤兜,或回眸斜视,种种囧傻呆萌,惨不忍睹。待咔嚓完毕,两块五进兜,我鬼使神差的提出要到黑匣子前面一探究竟。老宋愣一愣,随即又换了刚才的笑脸,痛快答应。或许是看我好奇,或许是看在两块五的面上。踩在小板凳上,我钻进了黑匣子的神秘腹地,眼前一片漆黑,前面影影绰绰一点光亮,老宋在一旁指导:看见了吗,有光的窗口。我凑过去,如同以前打弹弓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看清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刚才的亭台楼阁全倒了过来,正疑惑间,一个脑袋冲下的人走入视野,正是老宋,唉?他怎么大头冲下了呢?拿大顶麽?没见两条胳膊支着地啊!倒着的老宋说话了:你看见我是不是倒着?这就是小孔成像原理。我问:啥叫小孔成像?老宋从下往上挠了挠头,支吾道:长大了,念了初中你就明白了。我看见黑匣子上一根管子连着一个小球,信手抓了过来,倒着的老宋急了:别捏,别捏。我明白了,这就是黑匣子的开关啊。看着倒着的老宋急赤白脸,心里隐隐有了快感:哼!让你平日里瞧不起小孩!跟轰鸡似地轰我们!手里加劲,只听“咔嚓”一声,眼前一黑,旋即又亮。只听见老宋哀声连连:哎呀!白瞎!白瞎我一张底片!我被母亲拽下来,傻傻的问:宋叔叔,刚才咋咔嚓一声?老宋气急败坏的说:熊孩子!你给我照了一张!
奥!我装傻充愣般的恍然大悟。我想,这应该是老宋最不愿看到的一张照片了吧。
十几年了,我又回到镇上(那时已经撤乡并镇了)。为了拍身份证照片,我又得走进照相馆。镇上已经有了三家照相馆,那两家还自称影楼,我素来对挂羊头卖狗肉嗤之以鼻,因此,又踅摸到了老宋门前。大华照相馆的招牌有些陈旧了,红漆已经不现当年的鲜艳,有些苍白和暗淡。老宋依旧坐在三抽桌后面,用两只暗黄的手指夹一支烟来吸。中山装依旧干净整洁,但有些皱皱巴巴。见我进来,淡淡问一句:照相?我说:照相。掐灭烟蒂,翻了我一眼:证件照还是艺术照?我说:证件。身份证。他起身开了灯:坐吧。于是,我坐下了。在白亮刺眼的灯光里我又一次找回童年的感觉。开完票交完钱,我问:生意咋样?他抬起花白的脑袋深深看了我一眼:凑合。奥,我心有不甘:你还认识我吗?小时候我给你照过相。说着诡异的向他笑了笑。他一愣,旋即也笑了:小子。咋能不认识你!是我给你照过相!我还不死心:你忘了,一回我看你照相机,结果给你咔嚓一张!他面无表情:是吗?那么多年,谁还记得这些!三天来拿照片吧!这是下的逐客令吗?我暗自琢磨。
三天后,拿完照片,我又问:那张底片你还留着吗?他很茫然:什么底片?我提醒:就是小时候我给你拍的那张。他有些不耐烦和生气:那些破玩意,早扔了!对于这个早就预料的答案我很失望。我很严肃的对他说:老宋,这可是我这些年拍的最好的照片!老宋嘎嘎地笑了:切!我拍了一辈子,也没有拍出一张最好的照片!
老宋严重打击了我摄影的欲望。在此后的十几年里,我果然不负众望的拍出了许多的烂片。今天想来,我不得不承认老宋说得是真理!
|
-
8
查看全部评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