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一】时间的算盘与箭矢
夏至,总是仓促。
地球像一个转动的苹果。这个叫“夏至”的节令,我生长在苹果向阳的那一半,裸露的身体被阳光照得火辣辣、红彤彤。雨时常不期而至,一场接着一场,世界湿淋淋,转瞬又被烈日烤得天干物燥。极昼样的日子,明亮而眩目,生命似被奋力拉长,影子却被无限缩短,同时包括那些流亡的心事、柔软的黑夜与梦。这个时节,在时间的算盘上,我睡的很少,醒的很多,我不知道这样干是赚了还是赔了,更不知道那算盘是谁的手指在拨弄。
就这样,在北中国的一处城乡结合地界,四十岁的我扎着手,裹挟在蒸腾的暑气里,愣头愣脑跋涉在街巷间、十字路口、田野上、树丛里、飞扬的尘土中和积水的塘边。我的身旁野草一夜间疯长,以满目翠色遮掩住肮脏的沟渠;向日葵头顶嫩黄的花冠,引颈眺望日升日落;街上的女人穿着束身的长裙短裙,用尽力气凸凹成诱人的曲线,婀娜穿过人的眼;蛙声如鼓,催得人心咚咚地响;树阴里的蝉鸣唱出随时会断的一根细丝,以出塞曲慷慨而苍凉的调子;一只麻雀被车碾压,像贴在大地上的盛夏的标本;一只西瓜熟得过了头,被店主人“啪”地扔上马路中间,瓜瓤粉碎,汁液横流,世界一片鲜红。阳光、雨水、气温——所有的能量喧嚷成一团,一切都箭矢般,在加速度的漩涡里奔涌向前:活着的,加速繁茂;死去的,加速腐败。
夏至,总是仓促。就像还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便被掷入水中的肺;就像还未来得及呼唤出口,就已遗忘的爱人的名字。
【二】地上的行者与舞步
晚八点三十分。
如果在冬至,天已黑透,人已安歇。而今在夏至,一天的生活仿佛刚刚拉开帷幕。先人说:夏至,而一阴生。这话多像一个遥远且怪诞的传说?
我走在一条高速引线旁,步履匆匆。我在空调下坐得太久,身体僵硬、四肢麻痹。我迈开大步急行,不为奔赴任何荣光之地,这么干只有一个原因和结果:流一身臭汗,好回家洗澡。大家都说,这么干的好处是可以让我不肥胖不尿糖、不血压升高心力衰竭、或者像那只熟过头的西瓜一样脑血管爆裂。不远处便是成熟的麦田,风中隐隐送来带些焦躁气的麦香。“夏至拔一半”——这是古老的农谚,所以麦子也叫夏粮。十岁时,童年的我跟在父母屁股后面,去地里拔麦子,让汗水从双手滴落;二十岁时,青年的我走在父母的身前,去地里割麦子,让汗水从镰刀上滴落;如今我四十岁,逃离了麦田,靠大步快走把汗水逼出体外,收获麦子的事交给了一台叫做“联合收割机”的奇形怪状的铁。我行走的路上熙来攘往,男女老少,还有狗,混杂着,就像很多年前那条赶集的路。碰见熟人,我就微笑招呼,碰见生人,我就目不斜视。这是一条新建的高速公路,据说通往很远的大都市。绿化带上,新栽了许多粗大的法国梧桐,大多数叶子凋落,半死不活,于是那些树上就吊一个袋子,插一根管子,像人打吊瓶那样被照顾和安慰着。这些树也是从遥远的地方走来的吧?
我顺路走进一座小公园,人骤然密集了起来,像个热闹的集市。孩子们在蹦蹦床上弹起又落下,在塑料的充气城堡中爬进爬出;女人们跳着民族舞、佳木斯僵尸舞;男人们也以舞蹈的姿势挥舞着手中的长鞭,那鞭子不是在放牧着羊群,而是抽打着一只只叫做“陀螺”的大铁疙瘩。每只陀螺都经过了车床精密的加工,上半截是标准的圆柱型,下半截是标准的圆锥型,飞快地旋转着,发出呜呜的咆哮。据说所有这些运动的好处和我大步快走效果是一样的,可以让孩子更聪明、女人更苗条、男人更威猛。记得很久以前老师说过,生产力高度发达了,我们就有剩余精力去追求更高级的事物,但老师没说那事物是什么。现在的我无师自通,作为男人,更高级的事物就是满怀热情地用鞭子去抽一坨上圆下尖、奇型怪状的铁。
夜总有阑珊的时候。当我带着一身臭汗回家,一台混凝土运输车停在一座正在施工的高楼前,伸出大象一样长长的鼻子,把混凝土运往高处。抬眼望,这座小城几年来高楼飞快地叠起,早已像一座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
【三】近似值中的被强加或被舍弃
世界总不免四舍五入。
儿子的小学毕业照上,我寻找那个女孩。两次指错了,第三次,我找到了她。那是一大群青春萌动的孩子,女孩子像花,男孩子像树,无论在照片里笑与不笑,都满身满脸阳光明媚的草长莺飞。儿子就在中间,歪着头,耍酷;她,也在。
她长得不算漂亮,瘦,笔直,高高的个子站成一杆标枪。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她也在被定格的时间景深里盯着我。我的大脑感到一阵眩晕,跌入巨大的黑洞里。
儿子说:她跑得很快,学校运动会的跑道上,像风,像鸟。
儿子说:她总欺负我,我打不过她。然后又补充说:不是我打不过她,我好男不和女斗。
儿子说:毕业纪念册上,我要让她给我写段临别赠言。
儿子说:她相中了我,的胶带,作为毕业留念。
儿子说:听说她被车撞了,毕业考试还有五六天呢,她一定能参加。那次我在校门口被电动车撞了,不是照样能参加考试?
儿子说:她先被一辆大货车挂倒,又被一辆小汽车碾压,她的头被撞飞了。
儿子说:以前我们考试,为了怕打小抄,同桌的两个人,总是一个人坐着在桌子上写卷子,另一个蹲着在凳子上写卷子。现在,我总坐着在桌子上写卷子。
儿子说:那天傍晚,她先去小饭桌写作业,然后骑车,回家。
儿子说:那天……阵雨……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在夏至里消失,消失得像夏至一样激烈而悲伤。我还听说,这个热火朝天的节令,一位县长的秘书喝了酒开车去了天堂,一位农民工没喝酒忽然猝死在脚手架上。
人们说过就过了,继续一如继往奔忙自己的日子,就像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四】妻子和猫们
像猫一样是个很好的比喻。
我家的猫生的五只小猫,在夏至里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开始蹒跚地走和跑。它们对于这个世界,只不过是群可有可无的小东西,像山坳里几枚自生自落的苹果;这个世界对于它们,却是全部,它们的眼里满是惊奇和欢洽。
妻子像教父一样为五只小猫命名:小胖、小可、小虎、小怪、小老头。这是帮淘气的小家伙,总能找到寻欢作乐的好法子。有时它们用嘴拱着、用头顶着、争抢母亲的奶头,吃饱了就挤挤挨挨,在母猫的肚子旁呼呼大睡;有时它们赛跑、摔跤、捉迷藏,从西厢房的窗下跑到东厢房的窗下,抱住同伴的头,从台阶上跌下来,一轱辘身子爬起来又跑;有时它们跳跃着抓厨房的门帘,用爪子套在门帘的网眼里,秋千一样荡来荡去;有时它们弓起小小的脊背,奶声奶气地叫着,去吓唬一条比它们大七八十倍的走进院子的狗。玩耍是它们生命中一切的指向和归属;即使不久的将来,它们便要分离,被一只陌生的大手强行带往另一个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儿子告诉我:猫的一年寿命相当于人的十二岁。这只黄色的母猫在它“十八岁”的年纪里,在杂物间的一个角落,生下了第一窝自己的崽子。从此,母猫不再凌厉,而变得无限温婉,好像那温婉在创世之初就已经蕴藏在它的体内,只等一次生育来唤醒。它全然变成了一位敦厚的母亲,只有当觉得邻居的狗威胁到自己的孩子时,才发出凶狠的低嚎,猛地扑上去,将狗赶跑。它伸出舌头,轻柔地舔着小猫的绒毛,还舔它们的屁股,儿子说那是在给小猫按摩,帮它们排便;它摊开四肢,有时还需要把一条腿高高翘起,尽力露出两排乳头,好让一群孩子都能找到吃奶的位置;它任由小猫在它的身体上爬上爬下,有时被压着脖子,有时被蹬了眼皮,从来耐心而好脾气,不惊,不怖,不怒。
在这个叫“夏至”的节令,黎明或傍晚,我的妻子都会蹲在院里,俏皮地呼唤五只小猫的名字,给它们喂食,教会它们找水喝。一只黄色的母猫卧在旁边,娴静而安然,仿佛卧在这个汹涌澎湃、翻滚着浪花与漩涡的节令之外。
每当这样的时刻悄然来临,我对院中那个女人无以言说的爱便会在胸中满溢。我爱她,因为:她爱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