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力 于 2013-9-5 16:04 编辑
杨继业原先不姓杨,也就是宝兴社小打杂的。宝兴社由杨宝森挑班,当家戏是《杨家将》、《伍子胥》、《失空斩》,所以杨宝森又叫“杨失伍”。 日本人打进北平城的前几天,宝兴社当家的分发了一些银洋让众人各奔前程各自活命去,宝兴社上下乱作一团,哭声一片,最后轮到杨继业的时候,当家的给了杨继业一串铜币,然后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关门不再见客。 杨继业拎着自己的小布包坐在宝兴社门口抹眼泪,身边有个急促的皮鞋声停了下来,有个迟疑的声音问:“宝兴社小打杂的?” 杨继业抬起头,用袖子抹了一下脸,又把鼻涕吸回去,立马站起来,像平时那样鞠躬弯腰恭敬地叫道:“杨老板吉祥!” 杨宝森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塞到杨继业手里说:“还吉祥呢,你才16岁吧?这兵荒马乱的,你家里人呢?” 这又勾起杨继业的眼泪,杨继业哆嗦着捧着银元,眼泪叭嗒叭嗒地砸在宝兴社门口的大青砖上,呜呜咽咽地说:“回杨老板话,家里已经没人了。” 杨宝森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又掏出一块银洋放在杨继业手里,说:“往南走吧,活命要紧。”银洋与银洋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杨继业给杨宝森跪下了,连磕了九个响头:“杨老板,您收我为弟子吧,我给您做牛做马都行,我下辈子都做牛做马侍候您老人家!” 杨宝森摇了摇头,可杨继业抱着他的大腿不放,杨宝森眉间有忧色,望了望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转头对杨继业说:“这样吧,你先去上海,等到了上海我就正式收你为徒。” 杨继业这才松开了手,杨宝森匆匆离去。 路上,杨继业遇上一起逃命的毛丫,毛丫比杨继业大两岁,她问杨继业叫什么名字,杨继业心想我已是杨宝森的弟子了,得姓杨,可叫什么呢?他想起杨宝森出演《杨家将》中的杨继业,于是就顺口说我叫杨继业。
杨继业叙述这段经历的时候,每次都津津有味回味无穷,说完后总是要闭目养神一会方才睁开眼,毛丫每次都要在他睁开眼后笑着挖苦几句:“后来你师傅到了上海,别说没认出你来,就算认出你来,你挤在人堆里,他哪里能看得见,还收你为徒,那是哄你玩儿呢。”杨继业端起毛丫递过来的茶,啜了一口说:“你懂个屁!”说完重重地把茶杯顿在桌上。 毛丫说:“好好好,我屁也不懂,那谁去接杨宗保?你非得把孙子送去学劳什子京剧,人家孩子都学钢琴、小提琴......” 杨继业站起来打断毛丫的话:“别再嚷嚷了,这家我说了算,我去接。” 毛丫望着杨继业摔门而去的背景,气得跺脚骂:“这死老头,真犟,学京剧能加个屁艺术分,孩子们私底下意见挺大。”
杨继业已经不记得自己如何历尽千辛万苦到达上海的,路上他生过疟疾,差点死掉;毛丫被散兵欺负大了肚子,趴在杨继业身上哭,并把杨继业肩膀咬出两排深深的牙印。那些饿得只能啃树皮的日子,对杨继业来说都不算什么,令杨继业最痛心疾首最遗憾的是在上海见到了杨宝森四次,却未能实现拜师,为此,他心里总是委屈。 一次是杨宝森和程砚秋到上海演出,杨继业在街上看见戏报后赶过去时,杨宝森已经离开上海。第二次是杨宝森赴沪演了整整四十五天,杨继业就守在大海大戏院门口整整四十五天,不是被国民党兵给架了出来,就是给打出来,或者当成叫花子给轰了出来。第三次是杨宝森为蒋主席庆祝生日大公演,杨继业在人山人海中远远地见到了杨宝森,杨宝森正在演《杨家将》中老令公的戏:话说老令公因功授爵火山王,天波杨府在东京汴梁城名重天下,然而此时,老令公却被困两狼山,盼兵不到,率兵突围未果,至苏武庙李陵碑前,前面无援,后有追兵,绝望与饥渴交加......任凭杨继业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喊裂嗓子,杨宝森沉浸戏中,恍若未闻,使得杨继业每每想起这幕,深刻理解且深刻体会到老令公撞碑时的绝望心情。 解放后杨宝森再次来上海演出时,杨继业和毛丫的第二个孩子刚刚饿死,第四个孩子正在发烧,杨继业不顾毛丫以死相胁,执意要去见杨宝森。这次倒是见着杨宝森了,可杨宝森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汉子到底是谁,杨继业激动地比划着当年情景,可杨宝森只记得宝兴社却不记得小打杂,唠了几句后就迅速离开,孩子最后发烧死了。
杨继业走在去接孙子的路上,心里有点伤感,他觉得自己当年应该保留那两块银洋,这样的话好做师徒相见证物,可那两块银洋在逃命路上根本就不值钱,物价飞涨得不够塞牙缝的。毛丫说得很对,杨宝森当年的确是哄杨继业玩的,包括后来杨宝森入室嫡传和私塾弟子们在批斗会上死活都说不认识他,就连入了门还没来得及拜师的梁庆云都这么说,他们矢口否认师傅根本就没提起过这件事这个人。这些弟子中有的死,有的残,有的疯,有的说根本没拜杨宝森为师,唯一一个坚决认定自己师从杨宝森的杨继业却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这让杨继业差点气疯。 杨继业加入造反派第一个念头就是北上,他要批斗杨宝森,他通过学习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觉得杨宝森是“四旧”,必须破除。杨继业辗转打听到杨宝森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宝兴社当家的很多年前就被破城的日本兵一枪给崩了,他那伟大的理想立刻像漏气的气球,一腔雄心斗志顿时灰飞烟灭。
杨宗保路上拉着杨继业的手,吱吱喳喳地一路说个不停,杨继业得空插嘴问孙子今天老师教了些什么,杨宗保答非所问童声童气地说:“老师说,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杨继业忍不住一阵发抖,他紧紧地拉着孙子的小手说:“杨宗保,咱们回家喽,看看奶奶做啥好吃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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