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
清明时节,天良回了次乡下祭祖扫墓。
完事回城在路边等车时,不曾想到会在路上遇到水银。
是她先招呼地他,天良,多年没见你回转,今次难得。
天良打量眼前的农村妇女,挑着一担菜,一裤腿的泥土,发胖的
身躯,明显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起了皱纹的额头,与同年龄的妻子
比较,起码老相十岁。
刚生分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车子就来了,一句我要走了一个迅速
上车的背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水银一腔正在出口的话。
水银望着车子一路扬尘地远去,恍惚里,记忆摊开了青春画面。
那年那月的高中,他们本是同桌。
他总喜欢用脏了的手去拉水银的辫子,某次课堂上被老师瞥见当
场批评说,拉小姑娘辫子是流氓行为。
流氓,多严重的字眼。水银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装出一脸凶神
恶煞用指甲抠他的手背,直到有细细的血珠渗出来。
这次吵架,座位分开,他开始沉默,她则深深自责。
两人的家在相邻的两个村,同年龄读高中的就他们两个。
上学或回家的路上,一前一后,她故意靠近他,讨好他,融化彼
此心头的疙瘩。
时间一长,好感自生,学校里装做陌路,放学后他会和她一起割
羊草,帮忙背箩筐,带她在一处荒僻的河边开垦出一个秘密花园,有
发现新的开花植物就弄来种在这里,有栀子,茉莉,玉兰,野菊,月
季,蒲公英,紫云英等等。
三年时间,她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身影,情绪紧随他的喜怒哀乐。
心里却时常轻叹,到底和他是有差距的,以后怕不能天天一起。
水银是那种对读书没多少灵感的人,字写的工整,课听的专心,
笔记一丝不苟,凭认真考取高中,可高中的考试总是一塌糊涂。
天良呢,却是那种课堂上小动作不断,笔记马虎,还常常丢三落
四的遗落一些重要东西,即便如此,也总是稳坐第一名的宝座。
天良读大学时,水银参加了工作。
四邻八舍争相来做媒,被她一一婉拒。
第一个寒假,天良写信说要勤工俭学不能回家,水银无限失望。
到得暑假,天良说好回来的日子,水银早早起来,用井水洗了个
澡,换上特地新买的非常合身的漂亮棉布花裙。
对着镜子旋转几下,微耸的乳,不盈一握的腰,翘翘的臀,似缺
少什么,走到梳妆台上拿起花露水洒在了手腕上。
帮天良拎着包,从车站走回来的路似乎很漫长,俩人之间的话显
得金贵,似乎字字都是挖空心思的理由,无意中碰到对方的手便无来
由地一阵心慌。
这种恋爱的心情,让水银和天良之间变得新鲜而激动起来。
在天良的床上,白色的蚊帐里,两人合二为一
水银闭眼是义无反顾地决定。
天良不能自抑,当他将染了桃花花瓣似的白手绢折叠起来时,水
银借着身体的疼痛与不适哭了起来。
天良便抱紧她低声下气地说着请求原谅的话。
于是,那个暑假,其后二年的寒暑假,一得空,两人就偷偷腻味
在一起,纠缠着,似离了谁便不能生还。
水银清晰记得天良曾笑着说,水银,你是不是在我心里下了蛊,
心里老象有条虫子在夜里头睡醒了爬上爬下。在学校实在想你厉害的
时候,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大学最后一年的寒假,天良带回一个小瓶子送给水银。
他说,我带了真正的水银回来给你这个假水银看,你看,这个是
说明书。
水银接过来看上面写着:水银,永不能够凝固的一种液体,常温
总是流动的,非常重,颗粒圆滑,无定性,拣不起,柔软易碎。
她把瓶子打开盖,快速在桌上侧倾了一下,果然有一些水银滴溜
溜落在桌面上,一颗颗圆滚滚地凝结起来。
真象珍珠,原来这便是水银。
千万别多看多闻,它有毒,能致命。天良在一边着急着大叫。
后来,说起毕业分配找工作的事情,天良说城市里的水泥钢筋已
经把我改变,我已经适应了都市里的繁华精彩,不想回乡下受穷捱苦
过单调的日子。
他说,水银,等以后我在城市立稳脚跟就接你出去。
水银沉默,假装专注把玩着手里的小瓶子。
她突然想,原来水银即便被握紧着困牢着,也还是不能彻底打开
盖子看着闻着,只因那毒气会令人死去叫人不能自由。
天良大学毕业,工作实习期间,结识了一个城里的女孩。他抽空
回来想跟水银摊牌分手。
恰巧水银不在,她家没人。便问隔壁邻居,那邻居瞟了他一眼,
淡淡地说,水银前两个月就出嫁了,不住这里了。
天良有点一惊,心口有点抽疼。坐了一会,透了口气,觉得心口
的那块石头居然这么轻易不用开口就被水银先掀掉了,遂轻松地起身
离开,也彻底离开了这个乡下,基本没再回来过。
旁人都只说,他的一去不回是被水银伤透了心。
汽车终于消失在视线最遥远的地方,水银用挽起的袖子擦了擦眼
中的水意,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坚持着认为天良应该是懂她的,就像她
懂这田地里的一根草或者一朵花那般,她原本是一本苍白乏味的书,
是天良翻开她的精彩,而她的苦心选择不消她解释,他应该明白。
现在,坐在回城车上的天良也正努力回忆着水银年轻时的样子。
身材应该是好的,皮肤应该没这么黑,长相应该很普通,肯定属
于扎在人堆里,不仔细是寻不出来的那种,否则,自己的记忆里怎么
这么模糊想不清晰。
若非要想出点特别的东西,或许就是她的名字,她居然叫水银。
不想了,还是闭目养神吧,总之,这个水银于他,就象是一本他
只记得名字却似未曾翻阅过的旧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