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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9-21 14:00 编辑
在我将换门牙的时候,前排的两颗老是不掉,而新生的牙已经成形,急于在前排就座。那段时间,我牵念旧牙今后的去向,担心新牙的质地形状,患得患失,很为这种有预兆无把握的轮换而痛苦。母亲担心我牙齿以后长不整齐,带我到了医院。于是在一个阴冷的下午,我的两颗还不太松动的原配门牙被医生残忍地拔掉了。
含着药棉签,我忍痛细细打量躺在手掌中的牙齿,想到我的将来不再有它们的伴随,它们突然无辜地死了,第一次因距离体验而产生惆怅,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很多事跟换牙一样,与生俱来却又中道离弃。虽毛之不存,而皮尚在焉,大约这便是记忆罢。
那时候居住的地方叫大院。不记得是在革委会还是居委会以下,大略三十来户的街坊邻居吧,合称大院,不外乎冠以“幸福”“向阳”、“红专”之名。现在推想起来,跟保甲制度颇相仿佛。
一个大院远不止一个自然院落。通常因街道、单位围墙的分割,由若干个毗邻的院落和巷道组成。一例的平房,石灰抹壁,木门青瓦。若是平行并列的住家,通常两户最后一间的厨房是相连通的,共用一个天井;四方都有住家的,中间一个小院子里必然少不了一棵大树,四边靠近各家的窗前的泥地,被各人用篱笆围了,种上花草。整个大院的巷道根据院落和住家的坐落走向交错,被青瓦密布的房檐遮避起来,若是下雨天,只需顺着每家每户门前走过,从大院的一端穿出另一端,都不会淋一点雨的。
在部分居家的后围,巷道交汇、几个院落都不接壤的地方,自然形成一个较大的不规则的坝子,这便是大院的中心。大院德高望重的张医生,是我的左邻,据说是市里有名的专家,我称为张爷爷的,他在坝子西边靠围墙的地方自辟了一个条行的花圃,竹竿篾片的篱笆插起之后,青藤常绕,圃中满是各色各种花草,虽不名贵,但四季缤纷,在那个灰黑分明的朴素的岁月,成为大院醒目的点缀。以致于过往人家相遇,在通行“你吃了么”的问候之外,接下来的话即兴应景,自然便过渡到对花草色泽、长势的关注和点评。张医生很有成就感,益发天天伺弄花圃,乐在其中。
那时,我对这个花圃的感觉很奇怪。
有时趁人不在,用了细竹条去抽打豆腐菜攀升探出篱笆之外的嫩芽,一挥即断,没有半点凝滞;有时用了春节攒下来的鞭炮,放在刚结的石榴果底下,一声脆响身便炸飞了。我从这些小小的作恶中,得到很大的快感。
大院的好青年家托告诉我,若在美人蕉之下埋了草灰和动物内脏,可以亲眼看到它们迅猛生长。我在家里杀鸡、剐黄鳝的时候,总会搜罗得到内脏和血骨,征得张医生同意之后进了花圃去埋,但却从来没有见到慢镜头一般花的生长。
家托知道了对我说:“你是小孩子,也长得很快。花在长,你也在长,所以你感觉不出来——我都看到了,又长了,你看……”
他说话的时候微笑着,而且认真,视线自下而上,如同正随着美人蕉的滋长而顺延。我懊恼自己是个正在长个子的孩子,同时对他的话毕竟十分怀疑。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张医生要我们晚上去看昙花,昙花的开放很快,肉眼就能见到。我跟了去时,院子里已经坐了八九个人,家托他们都在。大家摇扇乘凉,摆龙门阵,说一些我不感兴趣的话题。我不时问昙花还有多久开,大人们都说快了。
天上星星闪烁,眼前流萤飞舞。母亲在我身边不时挥扇,凉风习习。蛐蛐有节奏地唱鸣,蚊子嗡嗡地应和。人声嘹亮,此起彼伏。那朵粉色皱纹纸一样半开的花儿,在微风和我流转的眼光中轻轻摇晃,永无休止……
所谓昙花一现,终究没有见到。醒来时我已经在家里了,只恨大人没有及早叫醒我。母亲说花一眨眼就开了,已经叫过,可是我睁开眼睛的时间太慢了。我宁愿相信那天那朵花根本就没有开过。
在大院中,我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孩子。
比我小的孩子,还喜欢缠着我讲故事。我根据《大闹天宫》观感,自建了一套朴素的神话系统,杜撰了若干莫须有的牛鬼蛇神,编排好情节,导演小孩子们隔三岔五地在大院和各条巷子里追逐、打闹不不休。
而年龄较我为大的青年,那时都已开始喜欢聊天。常常是在吃饭的时候,各人端了一只碗聚在院角水井的石栏旁,仿佛谈论他们的亲戚一样,谈论杜丘、瓦尔特、刘思佳,评论他们的冷峻与机智,穿着和发型;也不厌其烦地回味大西洋底来的人和加里森敢死队,回顾敌营十八年……每当这时,我也喜欢捧了碗凑过去。虽然插不上话,但能获得一份大院重要议事均在现场的参与感,甚或时有会心,真是感到骄傲。
小学四年级,我父亲从部队复员回到地方,单位分了房。出于对我就读学校的选择,并没有让我跟着搬过去,我依然跟爷爷住在一起。再过两年,爷爷在修养所也分新房了,距离大院并不远。
每天放学,我都特意绕道从大院巷子里对穿而过。放学的时候,我喜欢找一块比较圆滑的石头,一边踢,一边走路。遇到沟壑和街沿,便双脚并起,夹住石头跃过。就这样边踢边走,边走边踢,一路踢着追着地溜过大院,仿佛无由驻足而行走匆匆,又似乎心有所系而举止张惶。
有熟人见了说:“这娃儿搬走了,也不爱招呼人了……”
“你妈才不爱招呼!”我恶毒地想着,继续踢着石头快步走过。
待回到休养所大门,我看着脚下的石头,已经舍不得丢弃。一路走来,它哒啦哒啦滚动的声音,不断跳响我那时不可名状的寂寞。而这种附着与伴随即将中止——我终于还是将不久前还在脚下活蹦乱跳的石头,轻轻踢到了马路对面的那一边去。
那几年以后,就读的中学已经很远,我住了校,便很少到大院游历。此后经事涉世,环境条件变幻弥繁,更鲜有履足。
最近的一次经过大院原址,大概是在两三年前吧,但见彼处钢筋水泥林立,喧哗不止。可以预见的是,纵有广厦千万间,都不过是在我记忆别处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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