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狭窄的巷道奔跑,耳边刮着呼呼的风,我看到蓝天、白云,看到一轮太阳挂在天边。我感到腋下有痒有痛,仿若有薄翼在突出皮肉,我迫不及待张开双臂……
“江小蝶!又在发呆!你存心的是不是?!”一声尖叫刺穿耳膜,我倏忽打了个哆嗦,傻呆呆看向眼面前,一道黑影居高临下压过来。
我想捂住耳朵,更想拔腿而逃。但我不敢,就垂下头,死死抠住桌沿。好像有木屑刺进指甲缝了?
“看我!看这里!听见没有!”老师朝我嘶吼,近乎歇斯底里。
她这么暴躁干嘛呢?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我就不想了,只把头埋得更深、更深,恨不得埋进脖子里。想起同桌写字的沙沙声,后桌偷啃饼干的嚓嚓声……都比老师的声音美妙动听多了。对了,老师怎么又发脾气?我最近很乖的,好像没做错事吧?我要不安慰她一下,告诉她我可以更乖、再乖一些呢?
这么想着,我就缓缓抬起来来,直愣愣看向她,寻思着要说什么,怎么说。
“你,你,你还敢瞪我?江、小、蝶……”老师拔高音量,一字一顿,把我的名字念得稳、准、狠,着实吓了我一跳。然后,她表情极度扭曲,青筋在脸上胡乱鼓胀,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失控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她的手指很烫,烫得我难受到顶点,以至于任何触碰都像点燃了一串鞭炮,在我皮肤下一路一路炸开去。我开始挣扎、尖叫,声音脱离我的喉咙,变成一种陌生的玻璃片四处飞溅。我挥舞手臂,想打碎那些玻璃,想赶走眼前扩展的一片猩红。
凳子被推倒了,办公桌也倒了,发出沉重的“砰”的一声闷响。
绿色、猩红、紫色、透明玻璃片和淤青搅成一团,我被许多双颜色各异的手按住,整个世界只剩下尖锐混乱的色彩风暴。而我,是那团最难看的淤青色。
父亲被叫来了学校。
我嗫嚅着,却发不出声。我看见父亲也是有颜色的,而且在逐渐变化。从惶恐、不解的灰白,到迅速沉淀、压缩,凝固成坚硬、耻辱的铅黑。
我听到皮带扣响了一下。可,父亲确乎并没有动。用他们的话来说,我又幻听了。但我真的听到了,还听出了冰冷,刺骨的寒。我也分明察觉到,一道短促的、亮白的闪烁直直奔向我。
我于是大叫出声:“不,不要——啊!”
回家的路是漫长的。父亲走在前面,整个人都是阴沉的。我机械跟着,在心里数着步子,一步,两步……步子是单调的灰点,落在水泥地上。
家门阴恻恻打开的时候,我的心莫名动了一下:若那女人某个阴霾天没离家出走,会不会冲出来抱了我哭?哪怕哭声是纤细的,绝望的,轻易会被扯断的,根本缠不住父亲的喘息、憎恨和狂怒,我也会欢欢喜喜的,至少不会那么嫉妒邻居小芳了吧。
我抱紧自己,坐在地板上。我又听到皮带扣的声音,还有皮带划破空气的嘶嘶声,以及皮带抽在皮肉上的脆响,爆裂的、猩红的,带着黑边的脆响。
然而,并没有。
看我跟看条猫啊狗似的,父亲“啐”了一口,用了轻蔑的语气:“贱,跟你妈一样,眼里只有钱!为了钱,脸都不要了!”
这眼神,这声音,像生锈的铁皮,刮擦得我痛,很痛。原来还有一种伤及,比皮带更厉害,我才知道。父亲去了趟学校,开启了一项新技能——绝杀技。
我说:“不是我。”
我还想说,是老师不信我。但父亲已经笑了,后牙槽都露了红,他打断我说:“监控都录下来了。教室里没别人,就你在别人座位蹲了一下。”
我想说我在捡个废纸团。
但我又想起来,老师斥我狡辩,说废纸不扔垃圾桶反捏了出教室?我试图跟老师解释,说垃圾桶在教室后面,大课间活动我急着去操场,沿路好几个垃圾桶可以丢的。没有来得及出口。是老师让我闭嘴的,说我被抓现行还狡辩,简直太恶劣了。
我看向父亲,不确定该说甚么。目前为止,我没有挨打,真好。以后大概都不会挨打了吧?
父亲站起来一声不哼出门走了。门关上的一瞬,我瞥见了他的眼神。那种看我跟看臭鱼烂虾似的眼神。
一片巨大的黑罩下来的时候,我认真在想一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该问一下那同学到底丢了多少钱,看我能不能凑够数了还给他?我也想起来,此前竭力想跟老师解释,是我没有钱可能赔不起。若我早知道会闹到这样,早点承认道歉再想办法还钱不就行了吗?
可我缺的就是钱,找谁去凑钱呢?想了很久没想出办法,我也就不再多想了。我慢慢爬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小,却又空又冷。只有桌上,笼着一小片柔色:我的铅笔,还有一沓白纸。
我拿起铅笔。笔尖轻轻划过纸面。
沙……沙沙……
对,就是这个。温柔的、细腻的、宁静的暖黄。像春天的田野,像陌上的花开,像花上的蝴蝶,像蝶儿翩跹的翅膀……
沙沙……沙沙……
我画线条,只画线条,一条接着一条,紧密、平行、流畅。纸上铺开一片田野,柔软的,暖黄的,将我轻轻包裹起来。源源不断的流淌里,没有其他色泽,没有其他声音,更没有我理解不了、也遵守不了的规则。
门被猛地撞开,我看见,一个世界骤然碎裂。
“甚么鬼画符?闯那么大个祸,丢那么大个脸,竟然还有心思画这些?”父亲怒不可遏,吼到震天响,“你到底是什么怪胎!”
我是怪胎吗?若父亲都不认识我,我就很想问一声:那女人从哪里把我捡回来,又是怎么把我丢给你的?能不能抽个空把我还给我的怪胎世界?
我没有问,是来不及了。我总是来不及,为什么呢?我看见父亲冲了来,劈手夺过我笔下的纸,一张张撕碎了,疯狂地撕碎了……
我看见蝴蝶。满世界的蝴蝶,齐齐折了翅,往下堕,堕,一直堕!
脑子里,一根线“铮”一声,断了。我的视野变得割裂,重叠,再割裂。我冲上去。不再尖叫,不再挥舞,而是一种沉默的、精准的扑击。目标是:我的父亲。
不对,我说错了,它不是我的父亲,我全然忘了他的身份,只本能扑向最丑陋、最狂暴、最汹涌、最暗黑的雷暴中心——那个声源。一片翻滚的怒海,彻底淹没了我,只剩下毁灭,毁灭一切。
我握住它,刚刚暖黄流淌的那只笔,那只铅笔。紧紧握住,笔尖朝外。
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啊”地叫了出来,说不出的诡异,惨烈,连同不可置信。我很想笑,被一脚踹翻在地之后,我就笑了起来。
笔尖上一抹红,让我笑得更欢实了,差点想就地打个滚儿。原来,父亲也会流血的?
父亲喘息着,怒瞪着我,把手里的残片往窗外一扔。忽然恨自己,怎么忘记关窗户了?那么多的蝴蝶,那么多没有翅膀的蝴蝶跌下去,几层楼?我忘了,就记得很高、很高……落地的瞬间,该有多痛啊!
不假思索飞身而起,我扑向它们,伸长了手去抓,我喊:“不要——啊——”
我看见毛茸茸的绿色,我看见苔藓长在空气里,我看见五颜六色的花朵和五颜六色的蝴蝶。我看见腋下长出翅膀,我张开双臂跟花啊蝶啊欢欢喜喜一起飞。
世界很安静,我听到风声。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女孩赤了脚,沿狭窄的巷道奔跑,小巷的尽头,有一轮白色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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