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轩下山后四方打探,查询卢邻行踪,竟无半点头绪。这日他独坐茶铺,默看往来行人,见远处一人骑驴而来,状颇悠闲。行到眼前,那人一跃下驴,拱手笑道:“文轩,近来可好?”
文轩一看,却是旧时相识,“华山三怪”老三愚生。他乡遇故知,分外欣喜,便笑着拉他同坐,命店小二又添了两道菜来。文轩道:“愚三哥下山作甚?”愚生道:“没事,下来逛逛。你可知华山中出了一桩奇事?”文轩道:“不知。”他故意作出不感兴趣的模样。愚生是急性子,一见忙道:“此事当真奇怪,可说近五十年来闻所未闻。”文轩暗笑,只“哦”了一声。愚生再也忍耐不住,将桌子一拍道:“你这没嘴葫芦的脾气真要把我急煞!你不问我也要说,然后就请文兄陪我上山走一遭,与我那两个义兄喝它七八十杯,共赏奇观。”
文轩道:“在下为找卢邻,日不休,夜不眠,这一个多月可累得很了。能与三位小聚几日,倒也松快。”愚生眼一瞪道:“什么小聚?非大聚不可!什么数日,至少是三个月。”文轩摇手微笑:“身有要事,人尽皆知,可赔不起这工夫。”愚生吼叫道:“你那点子事谁人不知?无非是洗脱罪名,还自家一个清白。我所说这件奇事,你若有份,只怕对你捉卢邻,上少林,还有些好处哩!好吧,现下你不准插一句话,原原本本听我道来。华山险奇灵秀,你是久仰的了。可山中第二峰上,一岩洞内,藏着一件稀世奇珍,你多半就不晓得了吧?我三兄弟在华山长居,与这神物相伴二十多年,竟也懵然不知。近来此物常常中夜自鸣,有似传说中的‘剑吟’。我大哥言道,此物得天地灵气,已炼就‘剑心’,必是感应到主人将至,因此夜夜作响。”
他见文轩听得眼也不眨,隔着桌子在文轩肩头一拍道:“傻了吧?”一言甫毕,突觉对方肩上生出一股猛烈之极的力道,右掌剧震,半边身子向外跌出。文轩伸手一扯,愚生才重新坐稳。他吃了一吓,满脸通红,但心无芥蒂,反而哈哈大笑:“好个文轩!士别三日,岂只刮目相看!”文轩将他一震,纯属无心,心下却也有些歉疚,当下把少林三僧用大周天神功为他打通任督二脉之事说了。愚生脸有艳羡之色,笑叹:“偏是你傻人有呆福。咱们快去华山,让两位义兄也代你欢喜!”文轩付了账,与他同行。
愚生在山下放了驴儿,与文轩一同攀岩。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但二人一个武功高强,一个谙熟地势,因此履险如夷,轻轻易易便上了第五峰。将至峰顶,顺风传来一声呼喝。愚生道:“莫非来了敌人?”文轩也自关心,猿臂轻舒,托着愚生,“呼”的一声飞上峰巅。但见“华山三怪”中的另二人,名唤刘火球、戴征的,正大呼酣战。对面一人胸有成竹,十招中倒有七招是取守势,但偶一进攻,锋茫毕现,便逼得二人回掌自救。文轩心头一喜:“得来全不费功夫!”又是一忧,“此人有勇有谋,我并无必胜把握,未知今日鹿死谁手?”原来那人竟是卢邻!
愚生不及他沉得住气,早已加入战团。三怪武艺均不甚高,只因占了地利,这才勉强撑住。文轩本拟看清卢邻的招式再行出手,见“三怪”险象环生,叫声“可惜”,拔剑纵上。卢邻笑道:“又来一个小朋友,好得很!”剑锋一侧,贴着文轩剑刃疾削而下。他变招如此快法,直是匪夷所思。文轩手一松,剑柄脱手弹起,长剑竖立。卢邻见此招怪异,剑身一颤,撞开文轩竖剑,左掌连环拍出。文轩出掌相迎。“嘭”的一声大响,“华山三怪”齐叫“小心”,却见文轩、卢邻各自退了两步,显是二人内力在伯仲之间。卢邻变色喝道:“小子,怎的内功精进如此?”文轩笑道:“你管得着么?”双掌忽拒忽迎,变化精微。卢邻道:“飘雪穿云掌,我昆仑派的武功!你从哪里学来?”不待他回答,左手三指回屈,向外弹出,正是无影幻指。这指法姿态雅致美观,含意却犀利狠辣,每一指所向,均是对方的大穴。当日以梅依寒这等大高手,尚且忌惮三分。文轩毕竟年轻识浅,给他左指右剑逼住了,越打越处下风。
愚生虎吼一声,一个“头锤”顶向卢邻胸口。卢邻伸手一抓,拎住愚生衣领,头下脚上,将他半截身子倒插进土里。其余二怪大惊,抢上救人。卢邻与文轩激斗,也无暇理会。愚生被二怪“拔”出,吐了几口黄土,骂骂咧咧地又再冲上。刘火球、戴征怕他再有闪失,也忙冲上。卢邻眉头一皱道:“不知好歹,难道道爷就杀你们不得?”左手向文轩连戳七指,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右手剑光横空,“哧”的一声,如一道长长的电光,在瞬息之间使出昆仑派绝技云龙三现。文轩大惊,眼见好友将要性命不保!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人放声而歌。歌声疏狂清朗,从重重山岳中传来,山谷为之鸣响。一条绳索如矫矢神龙,快放快收,将三怪向后拉开。绳索拉人有先后之别,但因出手太快,竟似是一招间救了三人。众人定睛看去,绳子一端却执在一位中年书生手中。
卢邻剑交左手,右掌猛拍,拍到中途,一引一带,掌心向着左边,掌力却正面扑向那人。那人道:“白虹掌力,果然了得。”并不回击,从从容容后退三步。“呯”的一声,卢邻掌力在他身前砸出一个小坑。文轩见了,顿时对那人平添钦佩:那书生在一瞬间就将卢邻掌力的来路、力道、波及范围测算精确,避开时竟不多退一步,单是这一份修养,已比发功还手更具慑人之威。
文轩既想到此节,卢邻更是心里有数。他瞧了那书生半晌,冷冷地道:“在下没敢得罪‘惊天一笔’啊,余先生坏我好事,意欲何为?”文轩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撰写《武林史》的余厌秋余先生,文轩失敬!”“华山三怪”也即问好。
那余厌秋身形瘦削,头发长长垂下,清秀如处子,眉宇间又有一股勃勃英气。他左右各有一名少女,此时便齐声说道:“你知道就好!”语音奶声奶气,如黄莺初啼。这余厌秋长年僻居深山,日常便只两个小婢为伴。他写尽武林中大小门派的起起落落,眼光独到,文采飞扬,见识透辟,人称“惊天一笔”。他向文轩等四人略一点头,算是回礼,答卢邻道:“卢掌门,三怪平日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今日就算冒犯掌门,罪不致死。能否卖厌秋一个小小面子,不要与他们为难?”卢邻恢复镇定,呵呵笑道:“余先生凭什么说这句话?是武功高强呢,还是智计过人?”
余厌秋双手背在身后,闲闲地道:“厌秋无城府无心计,武功虽然略有小成,未必就强过卢掌门你。只不过我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卢邻知此人大是劲敌,运功护住全身,笑道:“请教二字,可不敢当。”余厌秋道:“天下之事,岂可尽决于武艺高下?文士擅长舞文弄墨,商贾精于敛财聚宝,能臣最会治国齐家,正是花开两朵,各取一枝,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本事。是谁说武功高的便当令人听从,武功低的便连说句话也不成了?”卢邻听他言谈清奇,境界高远,一时不知如何驳斥,只是干笑。两名少女忠心护主,双剑齐出,指着卢邻,防他暴起伤人。
文轩道:“先生此言,可将文轩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卢邻向他斜了一眼道:“你这小朋友使我昆仑派武功,师承来历,好教人难以明白。余先生,偷师学艺是武林大忌,这武林规矩你总知道的吧?”余厌秋道:“门派太多,叫人头疼。不如你学学我的,我学学你的,截长补短,互通有无。红莲白藕,原是一家,强分派别,殊属无谓。文少侠招式与你似同实异,看来并非偷师。他要是果真偷了,我反要多佩服他三分呢!”
文轩与三怪听此怪论,面面相觑。卢邻觉得此人歪理连篇,缠夹不清,所思所想,全然与常人相反,只得笑道:“余先生高论,令卢某茅塞顿开。在下另有要事,看在先生面上,就不跟后辈们计较啦。告辞!”拱手行礼。他双拳一叠,内力陡然间急涌向前。余厌秋抱拳回礼,浑若不觉,只衣角轻轻一动。卢邻心中打了个突:对方并不出招挡架,不言不动中已将攻势化于无形,功力之深,绝不在自己之下,再加一文轩,必败无疑。思及此,便笑吟吟地转身下峰。
愚生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请受我等一拜!”文轩拦住了道:“余先生必不喜欢,三位老兄诚心道谢也就够了。”余厌秋道:“救人乃分所当为,连这声‘谢’也属多余。后会有期。”向两名少女一招手,脚下似不很快,转眼间却就不见了踪影。
愚生叹道:“高人总是这样……”接不下去,便看他大哥刘火球。刘火球叹道:“总是这样……这样……二弟你说。”戴征额上出汗,叹道:“这样……的一言难尽。”另二人齐声道:“正是!”
三人与文轩畅叙契阔,把酒言欢,不觉都有几分醉意。文轩道:“刘大哥,那卢邻怎会现身此间?”刘火球自号“酒仙”,众人背后却称他“酒怪”;戴征自号“色仙”,人却称他“色怪”;愚生号为“赌仙”,却也被叫做“赌怪”。那“酒怪”刘火球喝得舌头也大了,迷迷糊糊地道:“他想来找……那个赤……赤……”戴征道:“大哥又喝高了,请在这边歇着,让我来说。文轩老弟,人生在世,他总得有几样嗜好,不然活到百岁,也是虚度光阴。”文轩笑道:“这话有理。”戴征道:“像咱们大哥,生平好酒,一饮必醉,又绝不烂醉,说微醺薄醉时最觉飘飘欲仙。这就是他的嗜好了。我呢,你也知道,最喜欢倚红偎翠,拈花惹草。荡妇淫娃固然来者不拒,清纯玉女我却格外垂涎。老弟莫笑,难道你长了这么大,还没尝过情爱滋味么?”文轩一怔,想起梅依寒,喃喃地道:“也不知算不算。”戴征大笑:“这般说,是段苦恋了。兄弟太执着,将来定吃大亏。不如学哥哥这样,潇潇洒洒,只要不强迫,不逼奸,不违道义,然后用尽千般手段,哄得美人自愿投怀送抱,岂不乐哉?”文轩笑道:“那是戴二哥天生异禀,小弟一身俗骨,学不来的。”戴征笑道:“咱们三弟呢,最好的是赌。不过并非赌博之赌,而是打赌之赌。比如,你说今天下雨,他偏说不下,赌一两银子;到了三岔路口,你说应该向左,他偏说往右,又是五钱银子。个中趣味,只有他自己才知。”愚生笑道:“二哥这话不差。”戴征道:“昔有江南四友,今有华山三仙;人家是琴棋书画,咱们是酒色财气。兄弟莫急,我这便要说到正题了。想那昆仑掌门卢邻一代奸雄,老谋深算,可他毕竟也是个人,也有嗜好。除了好权势,他还好武;除了野心勃勃,他还是一代武学大师。若听说有什么奇功秘籍,又或什么神兵利器,他明知各大门派都欲得他而后快,还是心痒难搔,按捺不住,想要出手抢夺。”文轩一拍腿道:“明白了!他是寻宝来着!”戴征道:“兄弟所见甚是。可是这华山上藏龙卧虎,我们三人虽然不济,放着兄弟你在此,又有两位绝世高手在这一带出没,他对地形又不大熟,饶是他机智无双,也拣不了这个现成便宜。”文轩心中一动,设辞套问:“不知是哪两位高手?”
刘火球醉醺醺地闭着眼插了句:“余厌秋。”便又呼呼大睡。另三人笑了。愚生道:“其中之一你亲眼见过,便是‘惊天一笔’余先生。这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无门无派,无拘无束。他常居华山,却是谁也找不到他的住所。”文轩关心的另有其人,道:“那另一位呢?”愚生压低了嗓子道:“另一位行踪更是隐秘,要不是上个月我偶然到玉女峰游玩,鬼使神差地见了他一面,就不知道我们跟此人做了十几年的邻居。”戴征脸色郑重,他难得一本正经,倒显得有些滑稽:“听说余厌秋还有两位婢女服侍,这位前辈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也显然不想把隐居之地泄露于外。兄弟,你发个誓来,我才敢告诉你。”
文轩暗中好笑,便发了誓。戴征低声道:“此人在当世武林中辈份最高,乃是昆仑派上届掌门,卢邻的师傅,姚亦然!”文轩假作惊讶:“姚老前辈……他在玉女峰吗?”戴征点头叹气:“明知近在咫尺,怕他老人家着恼,始终不敢前去拜见。”
文轩待要说话,忽听一声奇响。
那响声自东南方传来,先是一声一声,随后是一阵一阵,清越嘹亮,回荡不绝。猛的里一道赤红光柱直冲天际,将月亮也映成了红色。那声音则化成多个声部,此伏彼起,互问互答,宏亮而不嘈杂,壮丽而不繁嚣,直如百琴和鸣,金声玉振。文轩手心发热,背上出汗道:“是什么?”他也不知自己何以如此激动。“华山三怪”齐道:“剑吟!剑吟!”文轩失声道:“是那神物的响声?”愚生道:“可不是吗?赤焰神剑又发响啦!”话音方落,红光消失,万簌俱寂。文轩辨了辨方向,当先而行,边走边道:“瞧瞧去!”
文轩走了一段,究竟不谙地形,便请三怪在前引路。四人在陡峭的山石间如履平地,行了两盏茶时分,到了洞口。文轩吸了口气喝道:“神剑,文轩找你来了!”刘火球道:“不用瞎试了,那剑陷得深,恐怕连卢邻都拔不出来。”文轩诧道:“拔不出?”戴征道:“那剑插在一块巨石之中,连摇晃一下也是难能。”文轩笑道:“卢邻找你们麻烦,无非是要逼问此剑下落。这剑通灵,知道卢邻不是好人,就算给他发现了这里,也不会被他拔去。诚如余厌秋所说,天下事并不全都决于武功。”他脚尖一点,如飞燕掠波,窜进洞去,朗声笑道:“赤焰神剑,你主人到了!”
甫进洞中,就觉遍体生热,剑气满室,定睛看去,一个碧森森的水潭,中央立一巨岩,有数人之高,石上露出半截剑身,色呈殷红,仿佛刚刚冶炼出炉,照得一洞皆亮。文轩仰头查看,心意难平,如对多年故友。“华山三怪”尾随进洞,都道:“既来了,就试试。我们都试过了。”戴征道:“大哥,小弟有一事相求。”刘火球大手一挥道:“但讲无妨。”戴征道:“大哥一嘴酒气,能否往那边站站?”刘火球不好意思地笑道:“他奶奶的!”往旁边让了一让。
“呼”的一声,文轩衣襟带风,跃上巨石。他脚下一踏,右手握住剑柄一提,“嗤”的一响,赤焰神剑红气大盛,如吐火舌,已被文轩连根拔出。“嗖”的一下,剑如软带,缚到文轩腰间,赤光流动,有似液体。三怪齐声惊呼,相顾失色。文轩纵跃而下,“喀啦啦”响过,巨石碎裂,石屑纷飞。三怪抱头冲出。文轩竟不回头,双足点地,倒退着飞出洞外。
他伸手腰间,轻轻抚剑,喜不自胜。愚生道:“老弟,你得神剑垂青,千万别辜负了它!”文轩道:“我定会惜它胜过性命!”愚生道:“错啦,错到姥姥家啦!”文轩道:“错了?”愚生正色道:“再好的马,只喂料不跑圈儿也会废了!这把剑你要用它荡涤天下,慑伏群邪,这才对得起它。不然早晚变成了废铁。”文轩道:“小弟理会得!”刘火球道:“相传与神剑相伴,还有一套天地五绝剑的剑谱。你与此剑有缘,或能参详出剑谱所在。”文轩盘膝打座,双手轻按剑身,闭目凝思。戴征道:“咱们先回去,别打扰兄弟行功!”三人轻手轻脚离去。愚生道:“文轩不会急于求成,走火入魔吧?”刘火球道:“去去去,你入魔他也不会入魔!他内力精深,与卢邻、余厌秋、文斌等人相比,也不遑多让,有了状况自会调理。”愚生这才放心。
文轩坐了一个时辰,小腹中有股暖意缓缓上升,至腰间时,与赤焰神剑相激,“胡”的一声,软剑离体,落到文轩手中。文轩并不睁眼,只凭内力感应,手舞足蹈,顺其自然。一时精妙剑招层出不穷,却没一招是刻意发出的。有时转折滞涩,那剑便有股吸力,引着文轩转向,便如良师督导弟子。文轩越练越是滋味无穷,嘴角含笑,周身精力弥漫,快美难言。
第二日上,与三怪略叙,便又去练剑,如此七日,修为日益精进,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武学难题全都豁然贯通。奇在他练得越久,招式越少,到得后来,反反复复只有五招。正因招少,得以全神贯注,揣摸剑意,逐渐心与剑齐,神而明之,从心所欲不逾矩。他武功既到了这个地步,回望来路,生一种大沧桑;视天下英豪,唯觉高远超迈,却不傲慢自得。这七八日间,就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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