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阅读邱永辉所著《印度教概论》一书中,翻到近现代印度教一章,看到“世界上只有一种宗教”一句标题时不觉眼前一亮,是的,这个标题给我一种大路越走越宽的感觉,试想世界那么多宗教最终汇拢起来,趋于大同,形成一种宗教,那该是怎样的和谐景象啊。我承认俗话“万变不离其宗”确实有一种魔力,想想佛教藏经阁里那些浩繁的经卷,这让有心向佛欲攻读佛学的人就足以倒吸一口冷气,其实印度教相比佛教,其宗派的复杂、著述的繁多,教史的混乱一样叫人望而却步。世界宗教归于一宗,确实给人以删繁就简、推陈出新的新气象,不过接下来的阅读不免有些失望,原来近代印度学者罗摩克里希那所谓“宗教只有一种”、圣雄甘地提出的“普遍宗教”等概念,一定程度上不过是印度教信徒在西方基督教强势传播之下的一种权宜之计,钝化矛盾,求同存异,以期和谐共存。不过人类的信仰趋于统一这种思路在维柯《新科学》中就已经提出,这本书不啻是一本天下大同书,他把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民族如一团乱麻的历史最终都拧成了一股绳。好在这种构想还仅仅停留在书本中,所谓知易行难,比如这种世界宗教中哪种宗教理论占主导性地位就很难下定论,维柯书中频繁出现“异教思想”一词,相当刺眼,罗摩克里希那徒弟辨喜就提出吠檀多印度教是一切宗教观念的基础,得,若换了我们,那肯定是中国特色是宇宙大法,放之四海而皆准,嘿嘿,看来宗教之趋同这个蓝图实在过于宏伟,真正要实现不知要经历多少险阻,这里就暂时撂下这个话题。
宗教之未来不谈,我更感兴趣的是宗教的过去,我相信人类的宗教在起源上都有一定的亲缘性,邱永辉在《印度教概论》中将印度教比喻成榕树以说明其流派的纷繁错落,榕树特点是枝柯扶疏,形成巨大树冠。书中说:“生命存在于植物生长的每一个阶段中,尽管在已经长成的树中,比在刚刚长出的第一片嫩叶中,能够得到更充分的体现,但两者却是同一种生命。在印度教发展的不同阶段、不同方面、不同的表现形式里,不乏错误和失败,但在通向共同理想的漫长道路上,其基本精神却保证了印度教的某种统一性,使印度教仍然呈现出自己特定的、始终一致的前景。”(《印度教概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P211)这句话我是极为赞同的,但我以为里面的“印度教”一词若能改成“人类的宗教”就更好了。
上古之世,人类这一高级物种在经历新石器时期后,随着文字的出现,工具的升级,陆续朝文明方向又迈上一个台阶,他们散落在地球上各个角落,形成原始的群聚部落,因历史自然条件而先后发展为迥然不同的文明,彼此又在小范围内因迁徙而产生一定的碰撞、交汇,在征伐杀戮之中,促进文明的自然涤汰。上古先民都一样要满足于底层的生存繁衍需求,在渔猎与农耕的生活中,天灾的严威,生殖的玄妙,死亡之可怖,诸般神奇皆有感于心,文明之间因地理、气候的环境因素而面貌各异,或肥沃的平原,或茂密的森林,或大海之滨,或苦寒之地,但至少有一点是完全一致——蓝天白云,日月闪耀,每晚头顶上都是同一片璀璨的星空。
世间宗教就是这样条件下产生,如若把它比喻是一片森林,尽管树种各异,但共性是显著的,世间宗教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彼此都有相似之处,或者说存在着惊人的雷同。印度人背靠雪山,想象的宇宙是一座大须弥山,耸立天地之间,类似于一根擎天柱,日月绕行在山腰,北欧神话中也有巨大的宇宙树(乾坤树、世界树),萨满教是北方的古老宗教,也有通天桥(树)的传说,其踩踏刀梯的传统风俗就是象征人能够联通天地两界。古希腊神话中有酒神狄俄尼索斯,所谓酒神精神,就是一种取消自我而融入更高共同体的体验,其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迷醉和狂喜,而萨满教中的“萨满”一词本意就是因狂喜而舞蹈。萨满教的重要特征就是祭司萨满表演昏迷术,从而灵魂脱离肉身,翱翔于天地与神灵沟通,可见所谓酒神精神其本质与萨满教实同出一源。学者埃利亚德认为萨满教重要特征就是出神术,现在专业一点叫“异常意识形态”,我想这与古印度以冥想而著名的瑜伽术也有一定的渊源。
我阅读国内学者所著的佛教史不免常有一种看法,或许佛教史过于简单,国内学者要么是把中国佛教史写成一本和尚与帝王的基情史,再不然注重思辨,把各个宗教流派条分缕析,最终写成一部哲学史。其实这些高深的禅学距离百姓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学者们少有能从社会学、民俗学、民族学等角度来描写中国佛教史。当然,我不满的还不只是这些,我主要不满是国内学者写宗教,过于中庸,这些史书观点多是“温吞水”,少有麻辣烫,“温吞水”者,四平八稳,门户谨严,自然少有错谬,“麻辣烫”者,剑走偏锋,自然难免有了破绽。国内这些佛学史书,看起来宽泛全面,条理清晰,但读起来总觉意犹未尽,不够有趣。他们讲宗教文化之间的交汇与PK,只说好话,简直像央视的新闻联播,一般很少有自己的点评,只讲宗教的包容、融通,不提宗教的碰撞、抵拒、排斥。其实,在书本上诸神之间一段包容交融的过程,真正历史上所经历的往往是无以计数又无聊透顶的撕逼大战。
吠陀时期是多神崇拜,神魔满天,《梨俱吠陀》等吠陀经典都是描绘激烈的天宫大战,主神是因陀罗,后来逐渐发展,推出三个大神:湿婆、毗湿奴和梵天,三个大神干翻了原来的因陀罗,之前还有其他如火神、战神什么的纷纷作鸟兽散,毗湿奴在波斯拜火教中是恶魔,到了印度成了神采奕奕的大神,原来落难的因陀罗跑到中国神话里做了玉皇大帝。到佛教崛起,佛教徒把印度教三大神全都变成了佛祖释迦牟尼的小跟班,湿婆成了佛祖的三好学生观世音,不过佛教东传时又遭中国道家还使彼身,被《老子化胡经》来了个袖里乾坤一网打尽,原本法相庄严的佛祖、菩萨、金刚们都成了道家灰头土脸的喽啰,当真报应不爽,原本是毁灭之神的湿婆到了中国成了送子观音,更变成了女人。另有意思的是神祇的数目常常雷同,古希腊神话有复仇三女神,萨满教也有创世三女神,基督教有圣父圣子圣灵,印度教有湿婆梵天毗湿奴,中国道家有玉清、上清、太清三宝天尊,无论是刻意拷贝还是机缘巧合,反正是一点创意也没有。
但好在印度教教义中认为一切知识来自宇宙深处的天启(神旨),这与维柯《新科学》中开篇图画中寓意是一致的-----玄学女神从天神那里得到旨意并传授给诗人(先知)。假如把宗教的真谛或者说基本精神比作自天上洒落人间的甘霖,那么我以为诸神不过是承载甘霖的容器而已,彼此之间不过是锅碗瓢盆之间的差异。赵林先生在《从哲学思辨到文化比较》一书中援引黑格尔观点道:“……只有当宗教将自身从表象形态提升到哲学概念的高度时,精神的绝对内容才获得了其合适的绝对形式,从而成为自在自为的‘绝对精神’”。(见序言)或许我们抛开容器的差异共同饱啜甘霖时,宗教才有走向世界携手大同的可能,印度学者辨喜认为人人皆有神性,人生在世的目的就在彰显神性,当被一小孩问及何为宗教时回答:宗教就是做好事、做好人,至于祭祀、教条、庙宇都在其次。此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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