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质的梳妆台用久了。掉漆。斑驳的几乎快要看不出本来颜色。
小抽屉的铜环拉手也掉了一只。剩黑洞洞的两个孔,得从下面托住它的底板,用拇指食指紧紧捏住那两个小孔,一送一拽,才能打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胭脂盒子,大的小的,红的绿的,圆的方的,琳琅满目,颜色繁杂形状各异。
每个抽屉里都是。
[二]
这是一家老店。大概有几百年,开在巷子深处。木格子的窗户木格子的门,光自小块小块的玻璃照进来,室内景物柔和朦胧。
店里只卖胭脂,装在式样古旧的胭脂盒子里。盒子又放在样式更古旧的妆台抽屉里,需要自己逐个打开慢慢搜寻,店员坐在柜台后面低着头想心事,爱理不理。
胭脂却是新鲜的,深深浅浅的红色泥膏,软软糯糯的陷在一只只独一无二的漂亮盒子里,等待被挑中,买走,涂上双唇或脸颊。每一盒都是无数花朵在石钵之中反复杵槌后剩下的精华凝聚,关在精致密闭的暂时栖身之所,然后被一点一点涂沫在脸上,带着香气再次盛开,像不像一朵一朵被释放飘散的花魂?
我的手在蓝色白色彩色的盒子上缓抚游走,拿不定主意。
[三]
其中有一只白瓷绘红梅。瓷质细腻雪白,红梅花瓣柔润饱满,花蕊细长仿拂闻得见香气。只比铜钱略大一点,小巧玲珑,十分精致可喜。
我托在掌心里,转来转去的欣赏,可是,找不到打开的机关呢。正欲扬声询问,手却不知道无意中碰到了盒子的什么部位,盒盖轻轻的震动了一下。开了。
倒吓了我一跳!同时听见有人扑哧笑出声来,惊魂初定的我扭头,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正用拳头掩嘴假装咳嗽掩饰笑态。
我瞪他一眼。
其时暮色昏黄,店堂里幽深静谥,只有门前漏进半地夕照的暖光。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这里怎么会有男客呢,但是顾不得计较许多,且先低头看看我手里挑中的是否好货色。
哗!真是一壳好胭脂,娇嫩莹润的朱红色,泛着珠光,色泽鲜艳,气味甜香。
忍不住伸手,轻沾,深嗅,款款的香气从指尖蔓上鼻端。扭身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照着蛋形雕花的镜子从双唇的中央细细往两边抹。镜子正对着窗户,就着镜子瞥一眼窗外,天已经全黑了,屋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了灯。
[四]
糟糕!怎么在这里耽搁到天黑,这么晚,怕是赶不上末班车,我匆匆奔向门口。
刚推开门,我就倒在地上!老房子没有台阶,木门下有一道门槛,我被绊倒了。摔成狗啃泥,还崴了脚,膝盖在水泥地上擦破一大片。血汩汩的冒出来,痛的我两眼泪花。那个嘲笑我的白衬衫忽然变成好心男,送我去医院。
后来的十年里每次我问他那次为什么会在胭脂店出现,他总是笑而不语。
哼,装神秘,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有秘密呀!当年我是故意绊倒的,不过原本只是想假装扭到脚,没想到错误的低估了门槛的高度,变成真摔。膝盖上的伤半年才好,害我那年夏天都不能再穿裙子。
就让我们把秘密都带进棺材吧,或者等到金婚纪念日告诉他,或者等不到就忍不住告诉他。
我们没等到那一天。
当我赶到医院,他只剩微弱的一线呼吸,挣扎着说了几句话,就在亲友环绕中撒手而去。
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马路上那么多人来人往,为什么被撞的偏偏是他!耳边嗡嗡的,有哭声,有安慰声。可我没有哭,也没有眼泪。恍惚中有人拉着我的手,扶我坐下,跟我说话,大力拍我的背。是谁?我不知道。我失了魂,麻木的被人摆弄。只知道心已经被剜走,随他一起去了,胸前血淋淋一个大窟窿。
我捂住耳朵大声尖叫。
这样痛,这样痛,我昏倒在地。
[五]
感觉自己正在被摇晃着。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脸色惊慌的店员告诉我,胭脂才涂了一半,我就趴在妆台上晕过去了。
窗外暮色昏黄,门口半地夕照的暖光。先前挑中的胭脂盒子还在手心里,身上是白色棉布裙子,镜子里一张年轻的脸,嘴唇一半有新涂的胭脂红色。
哪有什么十年相伴阴阳两隔痛失所爱?岁月也没有老去。
[六]
是时间轻轻的打了一个盹?还是我做了一个小小短梦?细瓷盒已经被手心捂的有了微温,红梅花依旧清冷的散着香气。
我迷惑的望向镜子。
镜子照着门口。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人。雪白衬衫,年轻英俊,额头上有细微的汗。可这里是只卖胭脂的百年老店,他不是买胭脂的客人呀,他是误闯深宅的莽撞刺客,但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来问路罢了。
我当然知道,我早已认出了他!
画着梅花的白瓷胭脂盒突然掉在地上,当啷一声脆响,他的眼神朝我望过来,带着迷茫和好奇。
轻轻的把唇上胭脂抹匀,转身,抿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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