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位卑未敢忘忧国——由电影《高山下的花环》想到的

重磅企鹅

不止37年了

      本帖不注重电影技术，不关心电影艺术，人戴锦华有关电影辣么在行尚自称完全个人兴趣出发，没有什么逻辑可言。聊哪算哪，以电影为由头顺便聊聊与对越自卫反击战相关的一些事，因为影片所讲战事多少与我的人生有关，且今天的我们太需要增强战争意识了。

      大学期间我喜欢泡阅览室，虽然简陋报刊还是够看的；学经济看多的却是文学类期刊，所以毕业后先后订阅了不少文学杂志。其实当农民时，就喜欢零星购买复刊不久的《人民文学》和《诗刊》，至今仍记得读刘心武《班主任》时那种莫名的激动心情。我的大学时代，各地前后创办复刊了不少文艺刊物，如《十月》《花城》《当代》《钟山》《文汇月刊》《收获》《北方文学》《大众电影》等，个人阅读的优秀文化传统得以保持。
      李存葆在《十月》发表《高山下的花环》第一时间就读了。小说发表后在军内外引起了轰动，据说有位中央领导看过这篇小说后激动不已，自掏腰包一次购买了两千册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委托专人送往老山前线。两年后又看了谢晋的同名电影，思绪感慨都很万千：因一念之差，不然我百分之百就亲身参加这场对越反击战了，人生就是另一个版本。珍宝岛战役时我还小，西沙海战时我还在读初中，对越反击战时我已经到了可以参军的年龄。我的大院发小98%以上都走的参军路线。

      我的人生，感知的第一个外国名字就是越南，因童年在中越边境的蒙自度过，大人口中红河、河口、老街、越南、碧色寨、新安所、草坝等名词不绝于耳。蒙自是滇南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也是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首府所在地，而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南与越南接壤。云南第一个海关、第一个电报局、第一个邮政局、第一个外国银行、第一条民营铁路、第一个外资企业、第一个驻滇领事馆、第一个火电站等诸多第一先后在蒙自产生。

    蒙自也号称兵城，自元代以来就有不同规模驻军，时至今日，蒙自也是全国驻军数量最多的城市之一，县小军人多，当地百姓安全感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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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1月二野解放蒙自，至1968年下半年调防四川，整整驻防18年。当时父亲所在的13军38师，师部与113团驻蒙自，112团驻金平，114团驻文山，师炮团驻草坝。

      13军有个牛人叫张英才，曾3次获特等战斗英雄称号，9次荣立特等功，号称四百万解放军只他一人，不过才官至副军级。战争年代的特等功什么概念，大家百度一下。有说“三等功流大汗，二等功有伤残，一等功拿命换。”或言“三等功站着领，二等功躺着领，一等功家属领。”虽是顺口溜足见立功不易，何况是特等功。一般人戎马一生，有个一二三等功已经很牛叉了。

      当然，13军还出过一个牛人叫张又侠，这位将军官不小。

战斗英雄张英才（1924——2017）

      我从父亲处得到过两本文学类读物，一本是《美洲豹第十三号》，算苏联间谍小说；一本是《南方来信》，读后对越南受苦难人民深有同情。那时看电影，正片放映前一般会先放映《新闻简报》，深刻记住了胡志明白胡子老头（还有柬埔寨那个姓诺罗敦的敦厚小胖子，据说他相当欣赏芭蕾舞剧《白毛女》中两个漂亮喜儿），以及在越南上空乱扔炸弹的B-52轰炸机。

      中越两国山连山水连水，唇齿相依。毛泽东时代曾是社会主义阵营中我们的同志加兄弟，在我们还不富裕的情况下，勒紧裤带节衣缩食没少援助越南，最后养了只白眼狼。放眼世界，社会主义阵营里似乎不少国家头头喜欢搞事，老大哥没老大哥样，背后里尽鼓捣事情。于是，黎笋有恃无恐挑衅吾邦：动我试试？小平同志很不爽，后果很严重：试试就试试！

      关于对越自卫反击战，现在网上文字视频资料已不少。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始，黎笋推进地区霸权主义，断然边境挑争端，射杀我边防人员，侵占我边疆领土。越南还不顾中国的坚决反对，派兵以突然袭击的方式侵占了我们南沙群岛96%以上的岛屿，同时还积极入侵我们的盟友柬埔寨，妄图实现所谓的“印度支那联邦”计划。越南在侵占我们领土时狂妄宣称：“不光这里是我们的，连广东、广西也是我们的，凡是有木棉树的地方都是我们的！”驻扎边境的越南人民军第3师甚至喊出口号：“打到友谊关吃早饭，打到南宁去过春节”。

      狂，那是相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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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8年。

      这一年，无论就国家还是个人而言都是二十世纪一个极具历史意义的年份。

      这一年，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举行，中心议题讨论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自此，中国开启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历史征程。

      这一年，作为新中国最后一拨知青，我由农村考入大学，实现了个人命运的重大转折。

      这一年，发小老苗他爹（时任38师副参谋长）亲自上太行山招兵，说我参军一句话的事，入伍就能当班长。

      父亲是1976年入夏后转业回到山西的，那时我在四川刚读完高一第1个学期，回到山西后半年不到即跳级混了个高中毕业证，实际只有初中毕业水平，并于1977年1月办好了上山下乡的知青证。77年恢复高考，我打了一个毫无准备之战，措手不及很狼狈：这年虽号称全国统考，但因全国教材不统一，系各省寄几出考题；我从小学3年级开始，基本是在四川念书，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嘛！鉴于我从小读书各门功课成绩都很优秀，父亲希望再试靠一次，其实我内心是极想当兵离开农村的，心想以我实际的初中基础再考也是白搭，但为了父亲的心愿还是决定再考赌一把。后来才知道，1978年在山西所招新兵，直接就拉往中越前线了。

      中越之战，全军补充新兵很多，牺牲的也不少。前年回四川见到老苗说起此事，他说13军上前线子弟伤亡很小，心想与他们从小见惯军人摸爬滚打和接受过训练有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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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狭义对越自卫反击战（对越自卫反击战是民间叫法，官方称为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指1979年2月17日至3月1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广西、云南边防部队分东西两线对不断武装侵犯我国领土的越南军队进行的自卫还击作战，历时28天，横扫越南北方6个省11个县，攻城拔寨20余座，歼敌5万。

      速战速决，教训为主。

      东线部队以第41军、第42军、第43军、第54军、第55军和第50军（不含149师）为东线兵团，由许世友上将指挥，从广西方向出击；西线部队以第 11军、第13军、14军和第50军第149师为西线兵团，由杨得志上将指挥，从云南方向出击。

许杨二上将

      1979年2月14日，中共中央向全国公开下达通知：准备开始自卫还击作战。2月17日，《人民日报》发表《是可忍，孰不可忍》评论文章，正式宣告将与越南方面在有限的时间、空间、规模“进行自卫反击、保卫边疆的战斗”，由此拉开了大战的序幕。

      2月17日晨，集结在中越边境上的中国军队，遵照中央军委的命令，以9个军的兵力，分别从广西、云南两个方向对越南发起攻击，空军部分战机起飞，沿边境我方一侧巡逻，海军部分战舰进入北部湾保卫石油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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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越之战，我自然关心13军及其38师多些。

      西线部队中的第13军、14军是此次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主力，这两军前身为陈赓的中野4纵，渡江战役后南征8000里，一直打到云南边境，之后长驻西南，建国以来历经多次裁军，基本八风不动，可见有两下子。

      1968年下半年，13军由云南调防四川，军部驻防重庆保卫西南重镇，38师师部则驻扎南充。奉中央军委命令，1978年12月17日开始， 38师由南充向中越边境河口方向机动，于1979年1月5日抵达预定地域集结完毕。据有关资料，1978年11月底，广州、昆明、成都三大军区的参战部队已完成一切行动准备。12月8日中央军委下达战略部署命令，12月13日下令开进。至12月底，我军9个军、22.5万人云集广西、云南中越边境，箭在弦上。

      主攻方向上，13军和14军的作战地域划分是杨得志决定的。以红河为界，两军并肩突击。13军在西岸，扫荡红河西岸的越军防御体系，攻占柑塘，歼灭越军345师，然后相机前出和歼击316A 师；14军在东岸，夺取老街，保障13军的侧翼安全，协助13军歼灭345师和前来增援的越军。

东西两线夹击

      西线云南边防部队发起进攻后，右翼部队强渡红河，迅速歼灭了对岸守敌，左、右两路达成对老街地区越军的合围，激战至20日，歼灭了老街守敌大部，攻占了市区；22日一部夺占了代乃，切断了越军顽抗部队同增援部队的联系，尔后，反击作战部队分左右并肩突击向纵深发展，25日云南方向参战部队占领柑糖市和柑糖矿区。27日对越军增援部队发起攻击，至3月3日，攻占了沙巴、铺镂、郭参、封土等要点。3月5日，中国边防部队推进到浅近纵深20～40公里，攻占谅山、高平、老街等省城和20多个边境城镇及战略要点。

      3月5日（这个日子很亲切），中国***发表声明，自卫还击作战的预期目的已经达到，自当日起参战部队开始回撤。并重申：“我们不要越南的一寸土地，也绝不容许别人侵犯我国领土。”至3月16日，中国边防部队全部撤回中国境内。

      根据西线战场撤军计划，13军38师受命负责断后，掩护全军回撤安全。按计划师指于3月7日9时30分由摆坚渡场（50吨重型舟桥）返回祖国，师后续113团部队于12日最后回国。

      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据说开战初期，我军伤亡不小。我们依然“缴枪不杀，宽待俘虏”，三大律八项注意之类，试图减少越南军民的伤亡，但这一政策没能起到期待的作用。越南全民皆兵，不少战士牺牲在越南老太太和妇女手中。13军攻强守固，战果大而伤亡小成为战绩之一，表现出色，昆明军区前指专门发出表扬通报，号召所有参战部队“要向13军看齐”！

      若有战，召必回。13军曾长期驻守云南边疆，是全军中最擅长山地、高原、热带丛林作战的部队，有“山中猛虎”之称。当年对越开战后，不少已经转业地方工作官兵接到过随时准备重返战场的通知。

      据说电影《芳华》刘锋所在的部队，根据考证应该是云南方向的第13军。一是影片结尾刘锋和何小萍去云南蒙自烈士陵园祭奠战友，而蒙自烈士陵园安葬着不少13军的烈士；二是冯小刚拍摄时请了一位老兵顾问，战时就是第13军的战士。

      蒙自烈士陵园位于云南蒙自县城南郊的小新寨水库东侧，墓区中央矗立着魂系南疆纪念雕像：厚1.3米代表13军，高3.8米代表38师，基座高1.12米代表112团，基座宽1.8米代表驻守边疆18年，是原13军38师112团600余名官兵为纪念长眠陵园的烈士自愿捐款修建的。战时112团团长是发小陈霞她爹陈滿星，战后升任师级职务。这里安葬着290余名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13军烈士，包括跟随13军作战的20余名支前民兵。1980年，又将原蒙自烈王殿园内的132座烈士墓迁入安葬，其中有1929年牺牲的中共云南省早期党员杜涛、李鑫、戴德明、杨逢春；有13军38师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剿匪中牺牲的烈士黄顺元、文金波，有70年代保卫边疆的战斗中牺牲的—级战斗英雄李启、二级战斗英雄何军林等。

魂系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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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三那年，表姐新婚小两口从四川来到太原，姐夫的弟弟在太原当兵。当我陪同他们找到河西（汾河西）某部队驻地，才知道原来其弟与我南充的一帮中学同学一同入伍，有四五位之多，他们好像是通信兵（？），宿舍里我看到都有练功用发报电键，我还外行地瞎按了几下，没啥感觉。
      自然说到中越战事，他们号称都参战过。其实他们也就到的南宁，炮声都没听到过，大概与兵种有关吧，不过也算是到过作战前线，战后也都发有纪念奖章之类。说，之前火车拉你去哪里根本不知道。
      我问害怕么？
      同学说，心里当然害怕过。
      军分区一把手的儿子梁同学对我说，据上过前线的战士说，真上了战场，眼见身边自己的发小、同学和战友牺牲倒下，就急眼了，杀红眼就啥也不怕了，一心想的就是报仇。
      钢铁就是这样练成的， 我信。所以梁三喜倒下那一刻，赵蒙生嗷的一嗓挺身跃起一阵猛烈扫射是真实的，放我也会这样。
      看来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话不是随便编的，作战顽强有一定道理。

坡度

唐国强是个我比较不欣赏的演员，尽管比较喜欢他扮演的诸葛亮。

重磅企鹅

坡度 发表于 2023-3-7 14:58
唐国强是个我比较不欣赏的演员，尽管比较喜欢他扮演的诸葛亮。

唐早期比较奶油，好像大家都不喜欢。不过有现在的娘炮垫底，也算补救了他一把。

座有兰言

终于等到，不急，你慢慢写，这影片是中国目前所有军事题材影片里，我心里的NO1，估计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很难有超越者。

写得好细致，很多是内幕啊！哈哈

坡度

唐国强扮演的伟人也是霸气不足。

轻言

听企鹅大哥讲那过去的事，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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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3-3-7 15:43
终于等到，不急，你慢慢写，这影片是中国目前所有军事题材影片里，我心里的NO1，估计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

十月杂志创刊四十周年系列活动有期访谈李存葆，说到军队内部高干子弟与农民子弟的矛盾，李说即便不见得很普遍，小说所有细节基本来自生活。农村兵比较多，普遍比较贫困，烈士牺牲欠账。部队参战情绪高，矛盾也尖锐。

军人也是人，建国以来各种运动也受冲击，各种悲喜剧，不便展开说

杨得志将军的女婿在河南度蜜月被流氓当街打死，引发了一场全国严打，吾邦就是这么乱，严打有用么，后来居上的唐山小混混们就不长记性。

重磅企鹅

坡度 发表于 2023-3-7 16:07
唐国强扮演的伟人也是霸气不足。

毛爷爷很和蔼嘛，霸气来自气质，学不来的。

重磅企鹅

轻言 发表于 2023-3-7 17:36
听企鹅大哥讲那过去的事，精彩！

闲着也是闲着，看片，怀旧，再想想如今的战争阴云。

四手

大鹅和唐国强很像

四手

就喜欢零星购买复刊不久的《人民文学》和《诗刊》，至今仍记得读刘心武《班主任》时那种莫名的激动心情。我的大学时代，各地前后创办复刊了不少文艺刊物，如《十月》《花城》《当代》《钟山》《文汇月刊》《收获》《北方文学》《大众电影》等，个人阅读的优秀文化传统得以保持

四手

读完了，读历史，也读了13军的历史，大鹅和烟云都是出身军人世家

四手

这个电影我看过，但是忘了，好像记得有个老奶奶去扫墓的那一段，很感人

四手

这个电影当时获了很多奖
我搜索时想起了那首主题曲，很好听---《血染的风采》，又搜索了不是这个，是《再见了，妈妈》

左手刀

好像网上说，当初有争议的地方，都划给了对方，不存在争端，如果是真的，这就是闹剧！

归隐宋朝

这真的是一座里程碑！它集成了主创们的艺德与良知。

一水天涯

看过的，只是时间有些久远~
13军，太耳熟了~听大鹅娓娓道来那段历史，如在眼前。涨知识

在三联读书看到戴锦华的电影讲座，在考虑要不要听，收费的，倒不是心疼那百多块钱，怕自己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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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手 发表于 2023-3-7 19:48
大鹅和唐国强很像

血型一样，身高一样

重磅企鹅

四手 发表于 2023-3-7 20:02
读完了，读历史，也读了13军的历史，大鹅和烟云都是出身军人世家

东线部队的41军应该是烟云父亲所在部队，四野。

重磅企鹅

四手 发表于 2023-3-7 20:03
这个电影我看过，但是忘了，好像记得有个老奶奶去扫墓的那一段，很感人

老奶奶是王玉梅扮演的，演员选的好，我喜欢的演员，可惜去年去世了。

重磅企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3-3-8 10:21
好像网上说，当初有争议的地方，都划给了对方，不存在争端，如果是真的，这就是闹剧！

谁都敢欺负我们，不知咋回事。

重磅企鹅

归隐宋朝 发表于 2023-3-8 10:55
这真的是一座里程碑！它集成了主创们的艺德与良知。

部队不许经商是对的，官家不想孩子上战场已很糟糕，商家也舍不得孩子嘛。艺术家也要军人胆量以笔做投枪！

重磅企鹅

一水天涯 发表于 2023-3-8 13:04
看过的，只是时间有些久远~
13军，太耳熟了~听大鹅娓娓道来那段历史，如在眼前。涨知识

军部驻你家门口，保卫一水学习工作上网

重磅企鹅

      改开初期的八十年代，谢晋的电影《天云山传奇》《牧马人》《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等我都认真看了。

      1986年，青年学者、29岁的愣小子朱大可在《文汇报》上发表《论谢晋模式的缺陷》（投稿标题为《告别谢晋电影模式》）一文，质疑谢晋影片中“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善必胜恶”的模式。文章以武陵年少之盛，一反媒体对谢晋的赞誉，由此引发对谢晋电影的争论，历时3年，成为80年代一个著名的文化事件。

      下面找来朱大可当年《论谢晋模式的缺陷》文，大家先看着：

朱大可：论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

1986-07-18文汇报

      从《啊，摇篮》的女主人公由悍妇向慈母转变的那个瞬间开始，经过《天云山传奇》、《牧马人》、《高山下的花环》的反复经营，某种我称之为谢晋模式的东西便进入中国电影史，成为最令人关注的文化现象之一。

      在谢晋模式中包含着各种表层和深部的文化密码，它们服从着某些共同的结构、功能和特性。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它的情感扩张主义：道德激情以影片主人公为中心机智而巧妙地向四周震荡、激励出观众席间人们的无数热泪，观众被抛向任人摆布的位置，并在情感昏迷中被迫接受艺术家的传统伦理概念。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将惊讶地发现，这种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意识，同中世纪的宗教传播模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它是对目前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主体独立意识、现代反思性人格和科学理性主义的一次含蓄否定，但正是这种催泪技巧为票房赚取了大量货币。

      正如一切俗文化的既定模式那样，谢晋的道德情感密码又总是按规定程序编排，从中可分离出“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善必胜恶”四项道德母体，无论《传奇》、《牧马人》和《花环》，总有一些好人(罗群、许灵均、靳开来)不幸误入冤界、人的尊严被肆意剥夺，接着便有天使般温存善良的女子翩然降临(冯晴岚、李秀芝)，慰抚其痛楚孤寂的灵魂，这一切便感化了自私自利者(赵蒙生母子)、一直软弱者(宋薇)和出卖朋友者，继而又感化了观众。上述冥冥道德力量有力保证了一个善必胜恶结局的出现：罗群官复原职，而吴遥被遣送至党校学习；许灵均当上了教师，且有天方夜谭式的美国财宝向他发出迷人的召唤；靳开来稍有例外，但在雷震的“天理难容”式的怒吼中，还是敷设了善必胜恶的明亮线索。于是谢晋便向观众提供了化解社会冲突的奇异的道德神话。

      只要稍加思考便可发现，谢晋的道德神话同好莱坞有某种亲缘关系。那类灰姑娘故事曾经是好莱坞商业电影的主要模式之一，它恪守从“好人蒙冤”(辛德瑞拉遭继母虐待)，“价值发现”(王子一见倾心)、“道德感化”(继母回心转意)到“善必胜恶”(终成眷属、成为皇后)的深部结构。好莱坞大量经典作品，如《魂断蓝桥》、《音乐之声》，皆系此种结构的美妙演绎。上述好莱坞文化无疑对中国电影、尤其是上海电影集团有重大影响，它以文化殖民主义的姿态训练了大批导演，使之养成了一种标准的好莱坞式的审美眼光和习惯，但只是由于谢晋的出众才华，好莱坞之梦才在中国获得圆满的再现。也正由于此，谢晋模式被无法抹擦地烙上了俗电影的印记。

      问题还不在于谢晋模式的商业性质，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情形是，谢晋所一味迎合的趣味，与所谓现代意识毫无干系，而仅仅是某种被人们称之为“国民性”的传统文化心态，它们成了谢晋模式的种族基础，当这种心态无限膨胀并成为谢晋模式的坚硬内核时，某种经过改造了的电影儒学便悄然出世。

      谢晋儒学的标志是妇女造型，柔顺、善良、勤劳、坚忍、温良恭俭、三从四德、自我牺牲等诸多品质堆积成了老式女人的标准图像，它是男权文化的畸形产物。妇女在此只是男人的附庸，她们仅仅被用以发现和证实男人的价值并向男人出示幸福。那些风味土屋、简陋茅舍和柴门小院，无言地表达了对农业(游牧)社区男耕女织的生活样式的执拗神往。中世纪式的小康之家现在是人伦幸福的最高形态，反之，家庭毁灭(如罗群、韩玉秀、杨改花)则是悲剧的巅顶；按相同的逻辑，对吴遥之流的最大惩处，便是让宋薇愤然出走，使之永远丧失家庭。上述恋家主义密码有时会借助“爱国主义”而改妆而出：许灵均拒绝出国继承财产这一行为，除了使国家丧失赚取大宗外汇的机会之外，只能表明某种厮守古老生活方式的心理惰性、某种对家庭和土地的农民式的眷恋。

      自然，假如仅仅以电影本体的眼光去审视谢晋模式，那么它将完全符合所谓“常规电影”的下列指标：既可赚钱，又能满足观众的各种道德匮缺和生命欲望，“雅俗共赏”、皆大快活。但当我们突破电影的视界、以文化的观点在更大空间里对其加以考察时，便发现它现在是中国文化变革进程中的一个严重的不谐和音、一次从“五四”精神的轰轰烈烈的大步后撤，于是，对谢晋模式进行密码破译、重新估价和扬弃性超越，就成为某种紧迫的历史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