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孔老师在校园里散步,一面想着明天的课上要讲几个知识点。周围很清幽,偶尔响起几声鸟鸣。
走到教学楼前,一格一格窗户里是一格一格灯光,填充的是一格一格专注和安静。他驻足看了会儿,心上甚为满足。
有学生一手抱书一手拎着水杯出来,一见是他,忙停步问好。孔老师随口说:“上晚自习啊?”学生笑答:“嗳,不过今天人不多。”孔老师笑道:“都去给许杰做生日了。难怪刚才总好像有件什么事没做,倒亏你提醒了我。”学生笑着说:“您叫许杰说话算数,别忘了回来给我们一人发个小蛋糕。”
孔老师笑着去教员休息室给许杰打电话。许杰在那头感谢老师,又叫戴文忠他们每人隔空同班主任聊了几句。最后孔老师叮嘱许杰说:“尽可能早点回来,不要缺课太多。”许杰立下军令状,保证两天之内全体返校。
挂了“大哥大”,再看那边,众人还在追问水幕电影的详情。许局长这才笑向外公说:“爸,还是您给大家说说吧?”在单位他起码表面上要让着秦局长,在家里他是表里一致地让着老丈人,他这半辈子都在压抑和礼让中度过。当然回报也是丰厚的,否则以他的原始出身,哪来今日的风光和他日的前程?
外公平素说话不多,但逢到大场面,却声音洪亮,不怒自威:“刚才小孟说得对,这叫‘水幕电影’,用超高压水泵把水高速地打上去,让水雾化,形成‘荧幕’,技术、场地,缺一不可。国内不算多,县一级的我们可能是第一家?”他看向谢添华。谢添华扶着他说“是”。外公续道:“不单在这儿能看到,附近小半个县城都能共享,也是谢家……许家回报这么多年大家对我们的关心。”他总算加上“许家”二字,许局长、许杰同时吁了口气。
画面一变,是外公从年轻到年老,许杰从出生到青年的一幅幅照片和一段段录影。众人发出会心的笑声,许杰趁人不防悄悄拉住了孟婷的手。长达半天多没有牵手,在他已是如隔三秋。
外公手一挥,笑道:“请大家观影吧,谢谢!”许局长带头鼓掌。秦局长、史艳红不得不随众鼓了几下掌。许家这般铺张扬厉,一掷千金,摆明是了胜券在握,同时也是向对手炫耀示威,对于中间摇摆者发出兼具诱惑与警告的双重信号。看来一老一小的生日只是由头,这才是背后真意!秦局长咬紧了牙关,脸颊肌肉抽搐。史艳红左右一张,凑上去极轻地笑道:“咱们也没闲着呀。”秦局长笑笑,恢复常态,仍去“看”电影。
舅母把谢添华拉到队外说:“这才上冲了十来米,宽幅又不够,比最简单的水幕还‘水’,该是为了省钱?”谢添华“哼”了一声说:“饶这么着,一大笔也砸下去了。我跟妹夫劝了多少遍不听。摆别的排场就算了,非要这么烧钱!”舅母说:“以你们的家底,倒也不缺这一点儿。”从两人闹离婚开始,她就改口“你家”“你们家”了,“这一点儿”更是不无讥刺。谢添华冷笑道:“那也没必要买这个虚热闹!”舅母笑说:“你近来好像很心疼钱,不像你呀。别说公司了,单你自己的户头上提个零头,放十场电影也绰绰有余。”谢添华听她阴阳怪气,心道:“总不会少了你的赡养费。”但一来二十年夫妻,二来她还肯陪自己来这一趟,尽一尽儿媳的义务,算识大体的,就又把难听话忍下去了。舅母看他脸色,也大致猜到他心里想说什么,她这次回来专为探一探许家的虚实。“谢氏”的情况她了如指掌,公公、妹妹这一头如何却不甚了了,以今晚的情形来看,仍是声势不凡,但凭着一种商界强人的精明,一种近乎阴谋家的病态的敏锐,她觉得许家更像是外强中干。再说志得意满的人防范意识就差,漏洞还是大的。她打算回头再找许局长夫妇和好婆聊聊,摸一摸底。
虽然舅母讥嘲这是“低配版”水幕电影,但在场绝大多数来客还是感到新奇震撼。风景和人物太大太空幻,化实为虚,如海市蜃楼。看着许杰在世界各地旅游的身影,许夫人连带忆起了也曾去过欧洲的女儿许冥,不免酸楚;看着许杰那放大了多少倍的俊秀的面庞,那飘飘的衣袂,孟婷眼眶一热,差点儿掉下泪来。她离这样的人家原本好远好远,而现实却是她离加入他们很近很近。她侧头望望身边真实的许杰,呼吸可闻,掌心的热度可感;再看水幕上的许杰,那么虚无,像是隔山隔海,永远够不着。她不由得握紧了许杰的手。许杰也抓紧了她的手。这一刻,他们鲜明地感到对方是自己的一部分,若失去了他或她,会像摘去脏腑一样痛。
外公踱到好婆身边。好婆乏力,找了张椅子坐着,见到外公,咕哝了一句:“你也是任性。”外公叹息一声说:“我75了,还能过几个大生日?有今天没明天的。”好婆“哎呀”一声嗔怪他说:“越说越不成话啦!”外公笑了,说:“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东西,不要当鸵鸟啊。何况我也想给小杰一个难忘的生日。”好婆笑道:“哎,这还像句话。”
水收影散,生日宴告一段落。秦局长、史艳红等便告辞。许局长送到大铁门边才回。余局长又坐了片刻,也和一批宾客辞去。许局长仍是亲自送出。余局长连称“许局太客气!”送走了这一拨回来,却发现谢荻和一个打扮前卫的小伙子正同许杰谈笑。许局长便问:“谢荻几时来的?”谢荻笑着答道:“姑父,我们来了好一会了,混在人堆里看了后半场水幕电影了都。”许局长笑道:“好好玩,你们是家里人,不用我招呼。”谢荻笑着说“是”。这时留下的都是关系亲近的,或坐或站,喝茶的喝茶,吃夜宵的吃夜宵,顿时随意了不少。
许杰怪谢荻迟到,“饭吃完了才来。”谢荻喊冤说:“哥,真不怪我,洪哲这家伙和前女友刚分手,那位不是省油的灯,找了几个小混混来‘谈判’,我能不出头吗?我……”他滔滔不绝,颇有些意犹未尽,洪哲红了脸笑说:“喂,这么多人,回去再给许哥汇报行不行?”谢荻哈哈一乐。
许杰把阮建国送的名表抬起来看了下时间,就引着大家往果园去。别墅、果园只一墙之隔,现在拆了墙,几分钟就走过石桥,走进了树木花草的世界。
此时是四五月交界,桃笑李妍,杏娇梨洁,白的白,红的红,黄的黄,更有枇杷、番石榴、青枣缀满枝头,比花朵另是一种风情。漫步其间,花的芬芳、果的清甜和着春夜的气息,中人欲醉。这时是晚上九点出头,原本看不出那许多颜色和形状,但许杰事先让人在每棵树上挂了一盏小小的宫灯,款式一模一样,亮度一模一样,效果也毫无二致:使人在夜色中能欣赏到花与果,树与枝,只因灯光调得柔柔的,因此只是烘托,绝无喧宾夺主之嫌。百余盏六角玲珑小宫灯掩映在枝叶间,斑驳光影,如入画境;偶然风来,那一百多块光晕便一齐摇动,有种浩瀚的眩晕。崔俊笑道:“我跟你们打赌,这些灯准是许杰的主意。”
大家手捧各式饮料穿行在婆娑树影间,杨倩眼尖,指着一盏灯说:“那下面吊了个什么?”许杰笑道:“我存心看看你们多久才能发现,还好,还不算迟钝。”李漓过去托在手里,见是一个系在灯角上的小布袋,打开看时,写着“粉身碎骨全不顾,要留清白在人间。打一物”崔俊笑道:“这是送分题吗?石灰。”许杰笑了:“你别得瑟,后面有难的。”向旁走了两步指着说,“有本事再接再厉。”崔俊就着灯光一瞧,是“何可废也,以羊易之。打一字”赵鸿舜还在琢磨,崔俊笑道:“何字废可,用羊替换,是单人旁的佯,佯装的佯。”赵鸿舜羡慕地说:“老崔,深藏不露啊你。”当着这么多人,崔俊不好流露自得之色,转口笑问:“答对了有奖吗?”许杰笑道:“那是一定。”从布袋中取出纸条,又到旁边把刚才“石灰”那一张也取来递给崔俊说,“收好了,集满七条可以抽奖。”崔俊还没说话,郑羽先笑道:“真的假的?”许杰不接她的话,却对钟雨城笑着说:“四个字,言出必行。”钟雨城想起几年前许杰住院,自己和郑羽探望他,两人也是四个字来四个字去的耍笑,不禁一阵温馨。他推推黑框眼镜笑道:“四个字,拭目以待。”许杰续道:“四个字,精彩可期。”他们相对一笑,除郑羽外,余人都不甚明了,然而也约略知道是哥俩间的暗语,便也都笑。
许杰拍拍手说:“同志们四处逛逛,又赏花,又猜谜,又方便说体己话。”他瞟了一眼戴文忠江雪凝,笑接道:“争取猜对七个灯谜,咱们九点半到前面小院子里集合。”当下众人分了若干组,自去玩赏。许杰孟婷柳承志一道,田明辉杨倩李漓一拨,钟雨城郑羽两口子一起,崔俊赵鸿舜碍于面子不能不捎带上单昆。戴文忠江雪凝可说是有心,也可说是被许杰刻意安排,只能组了一对。洪哲谢荻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也是无可选择,洪哲叹道:“这么多美女,却跟你分在一个小组。”谢荻在他头拍了一掌说:“委屈你啦?你当我愿意同你个老爷们儿看花看水?”
他说到“水”,倒提醒了洪哲:“谢哥,你看这地方三面环水,水里还有小船,不如我们划船吧?”谢荻一脸嫌弃:“跟你?”洪哲笑道:“别啊谢哥,难得我重友轻色一回,你就赏个脸呗。”谢荻这才勉允其请。
二人下船,见那船式样扑拙,是俗称的“小划子”,一船只容两人,且要自己划桨。谢荻只划了两下,就带得船身朝一边倾斜四十五度。吓得洪哲赶紧夺过桨来,只鼓捣了几下就划得有模有样。船身平稳向前,谢荻在后架着二郎腿赞道:“小子,有没有人说过你聪明?很多事一学就会,有前途!”洪哲划着水笑说:“跟着谢哥本来就前途无量。”谢荻笑骂:“妈的拍马屁的功夫数你第一!”
小船转了个弯,迎面是戴文忠和江雪凝。两船互打个招呼,戴、江二人与对方逆向擦过,继续向前。岸边大约按了什么喷烟的装置,河面上笼着一层轻烟,柔波荡漾,水草软软地掠过船舷,更觉良夜怡人。戴文忠咳了一声说:“我上次说的事,你考虑过没有?”江雪凝明眸皓齿,爽然一笑:“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戴文忠有点犯急:“到底考虑的结果能不能考虑呢?”江雪凝伸手拍击河面,溅起串串水花:“应该能考虑吧。”戴文忠大喜:“你考虑清楚了?”江雪凝故意迟疑:“要不我再考虑考虑?”戴文忠憨笑:“不了,再考虑下去就成考验了。”他意气风发,双桨一发力,船身往前窜出一大截子。
岸边不远处望着他们的崔、赵、单三人都含了笑意。在这种时刻,品格、性情各异的三人都怀着默默的祝福,人性中美好良善的一面使他们短暂的趋同。
崔俊回身又去猜谜,赵、单二人跟着。宫灯下有一则谜语是“东海有一鱼,无头又无尾,抽去脊梁骨。打一字。”末注“谜底与邻树相同。猜中可得两张纸条。”崔俊明明猜出,但想把机会留给别人,只说难猜。单昆在邻树找到谜面,是“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他想了会儿拍腿大叫:“日,是日字!两张纸条都归我!”崔俊原想提示赵鸿舜,没想到单昆超水平发挥,只得付之一笑。赵鸿舜哭丧着脸,一脸的生无可恋。
单昆的叫声横穿半个树林落入田明辉耳中。他朝杨倩李漓笑笑。杨倩眉毛一蹙,似恼非恼:“这个人,真不讨喜。”田明辉笑道:“你就什么都要说出来。”杨倩拉着李漓的手笑道:“干吗?嫌我了?想退货?”李漓笑补了句:“货物离柜,概不退换。”杨倩另一手兜紧了田明辉的胳膊说:“能找到比我好的么?除非那个不阴不阳的大歌星……”他一提到慕容,田明辉心头一窒,李漓也仿佛颈后阴惨惨一片冷风掠过。
杨倩自悔又揭这旧疮疤,忙打住了。恰好钟雨城郑羽走来,趁机上去攀谈。五个人合成一组,都说想不到许杰的三个同事两个闺蜜会有月下散步的一天,尤其其中两个还结了婚。这月老还要算是许杰了。
“说我什么坏话呢?”
树枝“悉唆”一响,许杰伸了头出来,孟婷的倩影随之出现。柳承志笑笑地跟在后头,电灯泡当得浑然忘我。几人彼此取笑一回。孟婷的优势逐渐就显现出来了:女人的话题她能谈,职场的话题也能参与,和柳承志谈文论艺也驾驭自如。杨倩落后两步,悄对李漓说:“就没她不懂的,这人不简单啊!”李漓不言语。
田明辉问许杰:“七张纸条齐了没有?”许杰说还差两张。钟雨城笑道:“集齐了你该召唤神龙了。”走到一株树下,田明辉掏出一纸:“本人退休儿子顶替。”他在这上头素来不擅长,当场弃权。杨倩仗着聪慧倒破天荒猜对了一个:“‘本’字里面抽掉个‘人’,加上个‘儿’,是‘兀’字!”田明辉笑道:“看来咱俩的儿子比我强。”杨倩笑斥:“滚蛋!”郑羽抽了一个,却是“贿赂领导,白费心机。”听着活像骂人。钟雨城为了不让郑羽尴尬,忙向许杰求援。许杰身为主人,前面猜得太多,便让着柳承志。柳承志想了想说:“《塞上》司空图。”这谜语含着诗人和诗名,一击双响,十分精妙。郑羽还是不懂。孟婷柔声说:“贿赂领导,就是塞礼物给上司,白费心机是‘空图’,合起来就是‘塞上司空图’。”郑羽和另几人才恍然大悟。
五人走到岸边,正见戴文忠江雪凝弃舟登岸,不一会洪哲谢荻的船也来了。许杰笑着说:“他俩像不像刚才饭桌上那条鱼?”众人一回想,小船像长条形盘子,轻烟似干冰,洪、谢二人自然就成了别人筷子下的美食了。众人回过味来,哈哈大笑。谢荻问明缘由,嚷着要跟哥哥决斗。江雪凝、田明辉一起拦着求情,谢荻才嘿嘿笑着罢手。
几人走了一程,见一棵桃树下赵鸿舜逼着崔俊给他拍照,摆的姿势之僵硬拙劣直叫崔俊欲哭无泪。崔俊自带了相机,此时忍笑连按快门。单昆在旁满脸不耐烦。赵鸿舜拍完提议大合照,单昆直接的反应是“我不拍,谁拍谁就不在照片里了。”杨倩、江雪凝异口同声笑道:“偏要你拍!”半撒赖半当真,不容单昆拒绝。话一出口,二女相视一笑,把手背到身后互握了握,感谢上苍让她们在厌烦单昆这一点上喜遇知音。
单昆抵死不从。洪哲看出此人是许哥和众人都厌弃的,笑嘻嘻补了几刀,听来全是说笑,实则越逼越紧。单昆脸上紫涨。许杰虽一向不待见他,这是在自己家里,不得不发话解围:“我来拍吧。”
众人七嘴八舌否定说“你过生日怎么能少了你?”“我来我来!”“不不,还是单昆同学顶适合。”不可开交之际,“眼镜先生”领着一个青年走了过来。那走路特有的英挺的姿势,许杰等都熟悉的。郑羽低声说:“他怎么现在才来?”钟雨城悄说:“你该问他怎么敢来。”郑羽愣了愣才想:“对哦,这个人是许家上下恨透了的。”然则这时他又为什么来了?而许杰的表情只有欣喜,并无诧异。答案只能是许杰和他约好了,饭后果园见,也就是说,他们私下早就言归于好了。田明辉看看许杰,没有吭声。
许杰上前说:“吕哥。”吕瀚洋应了,向众人带笑扫了一眼。他没来之前,大家公认在场男性中相貌是许杰和洪哲并尊,但他这一来,却使江雪凝等第一次见他的人觉着人外有人。江雪凝心直口快,先就说道:“这大帅哥是谁?”戴文忠不大乐意,又不想显得小气,也就追了一句:“对,给介绍介绍。”
吕瀚洋笑道:“什么大帅哥,搞工程的而已。”便自我介绍了。许杰又额外替他吹嘘“他们公司最有前途的中层”,又问孟婷“比你男朋友如何?”他这是全晚首次点明与孟婷的关系,孟婷心花怒放,这一开心,又想顺许杰的心,话就格外动听:“吕先生,怎么说呢,用‘帅’字太庸俗,用‘英俊’太普通,‘玉树临风’又不够形容他的沉稳,勉强说来,就是气质型男。要是男士的外形也能竞赛,说句得罪各位先生的话,得承认他是天然的王者。”转对许杰抱歉似地笑说,“我看比你还略胜一筹。”
这一番宏论不仅大大取悦了许杰,使吕瀚洋心中熨帖,更让所有人佩服她的口才和急智。洪哲长叹道:“许哥啊,你交朋友有男神,谈恋爱有仙女,生日还惊天动地,你叫人家怎么活呢?你也给点日子给老百姓过过呢!”边说边假装捂脸哭泣,引得许杰和众人前仰后合。
许杰请“眼镜先生”为大家合了影,让杨倩领众人到前院屋里小坐,娱乐项目一套都是齐的。他则陪吕瀚洋散散步。
没别人了,两人的话反而不多,都是家常的亲切,说了等于没说,听进去又绝不会觉得可有可无。
吕瀚洋凭记忆走到一株梨树下,梨花皎洁如昨,只是那时是反季节的开放,此刻才是合于天时。那天晚上,许冥就婷婷地站在这里,焦躁而又羞涩,烦乱而又温柔。听说他有了妻子,她脸色比梨花还白,不自觉地拿手抠着树皮。他不由自主伸手摸向那里,对,就是那位置,树皮长好了,可是心上的伤口却再也不能愈合。
他抚摸着树皮,半晌才说:“到前面看看吧?”
所谓“前面”,是院子前面那一排房舍。他和许冥在书房里喝过红酒,更曾在客卧里鱼水欢好。因为得罪了许家,他从此没有机会踏足这几处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趁着许杰回来过生日,他终于能够一偿心愿。
许杰说声“好”,带他越过果园,穿过小院。众人正在房舍中自得其乐。田明辉、杨倩、钟雨城、单昆在棋牌室里打麻将,郑羽帮钟雨城看牌。从单昆的神色看,显然被三家杀得丢盔弃甲。崔俊、谢荻在隔壁打沙球,柳承志津津有味地旁观学习;戴文忠、江雪凝在露台上赏月。斜对面的卡拉OK室里,洪哲、孟婷、李漓正忍受着赵鸿舜惨不堪闻的歌声——如果那也能称为歌的话。洪、孟两位唱功也许不及李漓,但比起赵鸿舜来仍是超级大国。赵鸿舜自己也有数,边唱边陪笑:“重在参与,重在参与!”许杰、吕瀚洋从一众人等之中走过,径自来到书房前。
门锁着。许杰轻声说:“只能到这里了。钥匙在好婆那。”吕瀚洋说:“哦……”下意识地转了转门锁。果然锁着,但他分明又看见了。百叶窗畔,他含怒与许冥共饮,后来许冥和她的遗书就在书桌上被发现。他站了一会,又到客卧门外呆了片刻。自从许冥去世,这两间屋子就日常关着,偶尔清洁工去打扫,好婆才拿钥匙出来。来之前心里是有准备的,这时还是忍不住失望。能看看就好了。就在这儿,和许冥唯一一次欢爱;也在这儿,和她彻底的决裂。当他发觉犯下无可挽回的错,曾一拳捣在床头,那缺口不知道还在不在?
许杰说:“吕哥,以前的事……就不要想了。”吕瀚洋不答,却反问:“你姐姐当初取名字为什么要叫‘冥’呢?我老是想不通。”许杰没想到他问这个,一怔才说:“看相的说她命里有劫数,不如取个最忌讳的字,以毒攻毒。”吕瀚洋苦涩一笑:“不知该说这个人看得真准,还是一点也不准。”许杰黯然,过了会才说:“你提前寄给我的礼物我收到了,可惜不能请你参加我的生日宴。”吕瀚洋微笑道:“不是赶上下半场了吗?”他说要走,许杰笑着拉他到棋牌室说:“先看我们抽过奖再说。”他的笑容有那么一瞬奇异地与许冥相似,吕瀚洋心中一软,跟他去了。
许杰三言两语向吕瀚洋说了灯谜抽奖的事,把大家从不同的房间拘了来。一点战果,集齐纸条的有崔俊、赵鸿舜、钟雨城、柳承志四人。许杰因分心张罗客人,反不够七张。他便让洪哲把封了口的纸箱子摇了几下。在一片催请声中,他请吕瀚洋开了封口。崔俊探手摸了个纸团,打开来看是“谢谢参与”。柳承志摸出来却是“邮票”二字。许杰笑道:“恭喜恭喜!一共两个奖品,被你拿走百分之五十。”钟雨城笑着伸手进箱,赵鸿舜暗中祷告:“摸不到,摸不到!”——还真没摸到。此时箱子里至少还有四五个纸团,赵鸿舜清清嗓子,搓搓手,一步步挪到桌前。江雪凝笑道:“不过是个玩艺儿,别这么悲壮行不行?”
赵鸿舜不理她,先抓住一个纸团,凭第六感辨识了一下,丢开重抓,这次才迟疑着拔出手来。他打开一看,写着“护肤品”。赵鸿舜不好意思:“男的也要护……护肤?”许杰拍着他笑说:“相信吧,鸿舜,男人也要对自己好一点。”叫了“眼镜先生”来开奖。赵鸿舜见是名贵男士护肤四件套,羞答答受了。柳承志得到一套六张珍稀的邮票,兴奋不已。
时间不早,许杰叫大家到院子里小坐。石凳、竹椅上都坐了人,也有晃荡着腿索性坐在石桌上的。问许杰还有什么节目,他故作神秘不说。
孟婷走到银杏树下的秋千上坐了,许杰过去缓缓推动。孟婷仰头看着银杏叶子忽前忽后,良辰美景,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那边叫了许杰去,孟婷也跟过去。秋千空空地晃着,发出“格吱格吱”的轻响。李漓试着坐了上去,先有些不稳,后来便坐定了。她双脚轻蹬,自己推着自己。银杏树在她上方发出“沙沙”的微声。
大家在院中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闲聊。吕瀚洋时而和同事们谈谈港口未来的发展,时而问问许杰、孟婷毕业以后的打算。那边急性子的又开始催起他来。许杰笑道:“要十点啊,你催我有什么用?”十点怎样?他仍不讲。
为了安抚那几个脾气急的,许杰提议玩个游戏,简洁概括,就是根据果园里现有的花草树果,省城的同学们说句诗词,老家的朋友们就相应地说句歌词,反之亦然。江雪凝笑道:“这倒新鲜,咱们来试试呢!”当先说了个“杏”,“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杨倩等人面面相觑,末了居然是田明辉用儿歌接上了:“早晨起来去摘杏,来到树下我吃一惊,哎呀呀,是谁夜里来偷杏?掉在地上还没捡净。”
众人大笑,杨倩便说“桃”,跟着说了几句歌词:“暖暖的春风迎面吹,桃花朵朵开。枝头鸟儿成双对,情人心花儿开。”这首阿牛的歌大家都熟悉,戴文忠便引了一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这亦雅亦俗的游戏有效地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郑羽抢着说:“李,‘李子又熟了,红红透着甜,美丽了思念,富裕了山乡……’”眼见着要占上风,柳承志应声而出:“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郑羽不服气,说“又是桃又是李的算不算犯规?”柳承志笑道:“桃李经常连在一起呀,‘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也是,‘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也是。你们中国古人有这个传统的。”郑羽料想掉书袋绝掉不过他,只得转口笑道:“柳同学真博学。”
另一方反守为攻,赵鸿舜说了个“梨”,“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这是《长恨歌》中的名句,不算冷僻,钟雨城也知道,想了想就——他不是说,而是唱了几句:“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吕瀚洋咀嚼着这几句歌词,不觉痴了。
因一时想不起什么花来,有人耍赖,把琵琶跟枇杷混为一谈,非要大家认可二者“很接近”;又有人提出不说花就说树呀,“昨夜西风凋碧树”。那边还没接上歌词,许杰忽的说了句“豪华落尽见真淳”。崔俊笑道:“你这是不按牌理出牌了,人家是诗对歌,你是集句。”洪哲问什么是集句,单昆逮着当老师的机会告诉他说:“就是把不同诗词里的句子拿来放在一起,还能连得起来。”洪哲吐吐舌头说“高难度”。崔俊便问许杰怎么陡然想起这么“一联”来,许杰自己也说不清。
李漓在秋千那边问道:“快到十点了吧?”
一语点醒了众人。许杰一看,九点五十五分,刚刚好,急率众人回到果园,来至西侧,依树傍河,若有所待。众人好奇心达到最高值,纷纷猜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单昆心道:“倒看看你的压轴大戏有什么稀……”一个“奇”字还没想完,蓦然之间,音乐响起。众人眼前一花,万物生辉,藏在草丛中、树荫后、小河畔的数百盏细小彩灯骤然大亮,七色光华把整个果园照得雪亮。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颗果实全都镀上了绚丽迷离的光泽,如同瑶池仙堡。光华所及,把河水也染得潋滟浓稠,一波一波,不可方物,像打翻了调色盘。
众人来不及赞叹,天空中六条绿线组成了边框,中间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无数的光点、光晕、光圈一忽儿变成巨型牡丹,一忽儿又是瑞鸟奇兽,一忽儿又分散了自归自圆,光环乱转,各各分裂出千奇百怪的图案,便如孩童幼时玩的万花筒放大了一万倍,以天为幕,尽情施展它的瑰丽雄奇,灼灼异彩将半边天都化成了缤纷灵幻的异界。
一时只见树与河在争辉,天与地在斗艳,那红橙黄绿的宏大的繁华竟给人震慑之感,那青蓝紫色的极盛的辉煌直使人生出了庄严虔敬。这一刹那,万物之灵被比衬得卑微渺小,瞳孔中反射出的七色流光逼得人汗毛直竖,起了凛凛的寒意。
单昆第一个承受不住,闭上眼睛,妒恨一口口啃蚀着他的心。这才是许杰不计前嫌请他来的目的吧?孟婷一瞬不瞬,舍不得错过哪怕最小的光斑,对于前途,对于母亲和妹妹,她终于有了坚实的信心。许杰在众人的心摇神驰中笑道:“这是激光灯和射灯的功劳,创意呢是我的创意。”崔俊望着这锦绣风华,叹道:“你们猜我想到什么?中国的《红楼梦》,外国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许杰不禁暗想:“这两部可都是悲剧。”因是崔俊说的,也不好驳他。
别墅里,许局长、许夫人凭窗而立。许夫人望着果园方向的如火如荼,傲然说:“可惜秦老头没看见。”许局长淡淡一笑说:“会看见的,再不然,口口相传,也会听见。”
阳台上,好婆看着燃烧的彩云说:“会不会太张扬了?”外公笑笑说:“我们家的钱是两代人几十年苦出来的,来路正,不用怕。”
谢添华背朝许杰舅母睡了。舅母无声无息坐在床边,瞧着不远处翻翻滚滚的光影暗想:“要不是小杰无意中露了形迹,我还被枕边人蒙在鼓里,还在这赫赫扬扬的家族里做我的好媳妇。”
大铁门边的门房内,司机、厨子、仆人们边看着那百变千幻的夜空边笑道:“情愿在许家再干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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