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2-5-27 18:33 编辑
三十四
袁宏年选了晚上九点多来看孙家明。袁媛陪着进来，轻声说：“你白天干吗不来？都快过了探视时间了。要不是你孙女儿在这儿当班，你可能都进不来。”袁宏年说：“我就是趁着晚上……”觉得难以措辞，就没往下说。哪知袁媛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袁宏年吃惊地说：“你也知道？”袁媛夸张地“嘘”了一声说：“他跟严阿姨都睡着了。”
袁宏年忙噤声，搁下营养品说：“这点东西是我和……你爸买的，你等他醒了弄给他吃。”袁媛语气轻得过分，吹气如兰似地：“爸自己干吗不来？一听就是爷爷帮他做人情。他这几天连家都不大回了，总说加班，分明是在逃避。”袁宏年说：“你没跟你妈提吧？”袁媛说着说着声音就响了些：“没，可还能瞒一辈子吗？一开始天下掉下来个哥哥我也不适应，可没多久我就想通了。既然躲不了就只能接受，而且有这么好的哥哥是我的光荣。老爸为什么就不能有担当一点？”
袁宏年赞赏地看着袁媛，说：“媛媛，你成熟了。”袁媛撒娇推他说：“别呀，我习惯被你们老小两代批评，一夸我都不好意思了。”袁宏年轻轻笑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反正你这两天先不忙跟你妈说，免得节外生枝。你妈的为人行事跟世人不同，谁知道她是什么反应？”上前来看，见孙家明正在熟睡，心疼之极，“孩子瘦了一圈。”袁媛也说：“我都不敢让他照镜子。”【小余高见：袁媛小妹妹不是当年那个浅薄卖俏的小媛媛了。】
袁宏年带着歉意又看看睡得正沉的严惠芳，想袁家着实对不起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他回身深深凝视孙家明，过了一会儿说：“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袁媛送他出房说：“算了吧，你一来他就联想起爸，来得越多他越伤心。”
两人说话声渐去渐远，床上的孙家明睁开了眼睛。显然他早就醒了，把袁家祖孙俩的话尽收耳底。他心中满是失望，那个他深深爱戴的、视他如子的“袁老师”，在真正成为他的父亲之后，却仿佛连师生的情分也没有了——在他陷入绝境的情况下。
他没想到，袁英杰不来，苏春晓却来了。那是一个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孙家明暗忖：“她应该还不知道我和‘袁老师’的关系。”就只是感谢她来探望自己。严惠芳在旁道谢，两个女人对面不相识，全不知晓她们在对方的人生中留下了多深的印痕。
苏春晓在床边坐下，信手把袁宏年此前送来的营养品往旁边挪了挪，对孙家明说：“这两天怎么样？不是最近有事，我早就来了。”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本书说，“你精神好的时候，随便翻翻。”孙家明感激地收了。
袁媛进来说：“妈，你可来啦？也不早点过来。”严惠芳讶然道：“哎呀，原来您是护士小姐的妈妈。这阵亏了她照应家明，今天您又亲自来看他。”她不知袁媛就是袁英杰的女儿。苏春晓略客气了两句说：“我也教过他的。”
袁媛小心拆开用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两本书，埋怨道：“你怎么带这种书给他？”
严惠芳一看，一本是新闻专业方面的书，另一本是陆幼青的《死亡日记》。她和袁媛是同样的心思，只不好发作。苏春晓却说：“我有我的道理。”
孙家明说：“妈，我想和苏老师、袁媛聊会儿天。”严惠芳也看出苏春晓对孙家明很是关怀，孙家明对她也非常信服，儿子和她母女俩都有相当的感情，让他们说说闲话也好，虽然说到“死”字怕孙家明多心，但就算不提，孙家明心里也未必不想，从这几天观察下来，他恐怕多少是有数的，只是大家掩耳盗铃、不愿启齿而已，便点点头退了出去。
袁媛说：“妈也不怕忌讳，好像人家肯定治不……”她缩住了半截子话，孙家明却对她诚挚地说：“这时候还讲什么忌讳？苏老师送这书给我，是要我学习别人面对……死亡的坚定。”停了半晌，才又说道，“这两个字一直憋在心里，今天说出来了，也没什么。”【小余高见：孙家明是苏春晓的知己。】
苏春晓身后是满室阳光：“生如春花烂漫，逝如秋叶静美。我不是说你的病就治不好，我只是想你明白，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惊讶或是从容，结果都是一样。”袁媛插嘴道：“上次我听卓医生说，孙家明这个病，手术做得好的话，也可能康复。”她给病床上的孙家明掖掖被子说：“你这么勇敢，我打赌你没事！”孙家明点头。
苏春晓拿出一张存折递给女儿说：“这个先放在这儿，有需要就用。”袁媛一看惊呼：“哇，六万！”
孙家明吓了一跳说：“这不行苏老师……”苏春晓说：“不要再推了。存折拿过来了，我就不会带走。”孙家明说：“这是您上多少堂课才挣来的！”苏春晓笑笑：“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也算宽裕。这个月我赶了几篇文章，一共是两千四百多块稿费，我刚刚交给洪院长了，叫医院的有关费用直接从那里面扣。不是写这几篇稿子，我早就来看你了。”（老柯意见：不合情，不合理，不符现实，不可理喻。）【小余高见：我有点懒得跟你说了——苏春晓她是一般人吗？】
袁媛拉着苏春晓说：“妈好偏心，我要零花钱你不给，倒借给别人。”苏春晓强调：“不是借，是送，送给我觉得该送的人。”袁媛笑了：“你偏心得对，偏心得好，向你致敬。”苏春晓笑笑说：“我回学校还有事，你把存折小心收好，好好照顾孙家明。”
她转身欲走，孙家明特地下了床，执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说：“苏老师再见！”苏春晓挥挥手，由病房外的严惠芳直送到楼下。
袁媛也陪着送下去，看严惠芳上了楼，心里交战着那秘密要不要讲。苏春晓微笑道：“我发现你最近变了许多，我很高兴。”她保养得很好，但是一笑之后，眼角也显出细碎的纹路。袁媛心疼清高而善良的母亲，吸了口气，一鼓作气把那天听到的袁英杰与严惠芳的对话说了一遍。苏春晓神色严重，问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袁媛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这两天。本来不想告诉你的，爷爷也叮嘱我先别说。不过今天我看你送存折来，妈……”她轻轻搂了搂苏春晓：“你有权知道真相，哪怕生气也比不知情的好。”
苏春晓看着医院外的车水马龙，淡淡地道：“你做得对，我等一下找你爸爸谈谈。凡事都要有个交待。”袁媛忧心：“你们不会吵架吧？”苏春晓说：“你见过我跟人吵架吗？”
她开车到学校，本要往办公室找袁英杰，却见他在林荫道上站着发怔。她走到面前，他也没发现。苏春晓说：“站在这儿干什么？作深思状。”袁英杰才回过神来说：“随便走走的，到这儿想起来，这地方我和家明一块散过步。”
苏春晓说：“我刚从医院看过他回来。”袁英杰急问：“他怎么样？”苏春晓直言：“气色不大好。你自己怎么不去看看？”袁英杰向前缓缓地走着说：“我忙。”苏春晓缓缓跟上：“是忙，还是不敢去？”袁英杰心中打了个突，勉强笑着说：“我为什么不敢去？”苏春晓加重了语气说：“这么多年夫妻，我只要求你一句真话。”
袁英杰意识到敷衍不过去了：“什么……真话？”苏春晓说：“你不肯说？”袁英杰说：“你听了谁的闲话？你这么澄澈的人也会轻信人言，真是当局者迷了。”苏春晓说：“当局者不是我，是你。每个人都有过去，也有自己的隐私。我不怪你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历史，可是时至今日，你儿子生死未卜，你竟不闻不问？”
袁英杰变色，看着旁边一株行道树说：“我怕你不谅解，怕会动摇我们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的根基。”苏春晓摇头：“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要是猜得不错，是系里准备提升你做副主任，你怕关键时刻会予人口实，是吗？”
袁英杰这次正视着她说：“许多学术水平不如我的人，就因为长袖善舞，一个一个都上去了。我好不容易才等到末班车，等公示了再认家明，难道有什么不同吗？”苏春晓说：“有！你现在去认他，你还不失为一个正直的人；下个月再去认他，你就成了一个功利心大于亲情的人！”袁英杰思量半晌说：“春晓，希望你理解我！”苏春晓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她送的那本《死亡日记》却让孙家明看得入了迷，严惠芳催了几次他才睡下。严惠芳一出去，他又开了台灯，侧过身躺着看。袁媛见严惠芳不在，就插了个档儿来找孙家明。她想既与母亲说了实话，也不妨和哥哥打开天窗了。只防着暂且别让严惠芳知道，以免日日相对，彼此不便。孙家明以为她来查房，随口说：“白天你跟苏老师说什么了？还追出去说。”袁媛答非所问：“你跟你弟弟感情好吗？”孙家明奇怪地问：“好啊，怎么了？”袁媛望着他说：“那如果你有个妹妹，你对她也会像对你弟弟那么好吗？”
孙家明放下书，怔怔地看她。
袁媛轻轻叫了声“哥”，在床边坐下说：“那天严阿姨跟我爸说话，我就在你们后面不远。你听到的，我也听到了。我们是兄妹，是不是？”孙家明不答。袁媛笑道：“我叫你了，你不叫一下吗？”孙家明强笑了笑说：“妹……妹。”第一声叫得不大自然，他很快又补了一句充满感情的“妹妹！”
袁媛拉着孙家明的手哭了：“哥，你要好起来，让我跟别人吹牛，说我自己虽然成绩差但有个高才生的哥哥，让我有心事的时候不只能说给徐薇、郝乐乐听。”孙家明含悲忍痛说：“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放弃！”他蓦然想起来道：“你白天追下去，是告诉苏老师了？”袁媛拭泪点头说：“纸包不住火，我不想我妈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实情的人。”孙家明担忧地说：“她会不会怪……你爸呢？”袁媛抽着鼻子说：“不也是你爸吗？你不想认他？也对，他这么久不来看你了。妈来过了，爷爷来过了，反而他不来。你不认他是对的。”孙家明心酸地闭上眼睛，说：“你先回护士站，别让我妈看见，找一天我再把你的身份告诉她。”袁媛揩揩泪，理了理他汗湿的头发，走了。
蔡飞有七八天没来，这天来了电话，叫袁媛转问孙家明愿不愿意把相关的事儿拍下来播放。孙家明不情愿，袁媛却竭力怂恿，又给严惠芳打边鼓说这样方便筹到更多的手术费。严惠芳听了，也就倾向于录一下。只要不牵涉到袁英杰那一回事，说说别的，她不介意。孙家明见母亲和妹妹一个口径，想想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便同意了。袁媛跟医院申请过了，蔡飞就和同事扛着摄像机一道过来。
事到临头，严惠芳有点退缩，问孙家明说：“真要拍啊？”蔡飞接口说：“孙家明需要帮助，同心村村民又正在各地打工帮他。这两方面我觉得都应当被大家知道。”
电视台的同事放下摄像机等待。
蔡飞对孙家明说：“蒋凌峰写过关于你的报道，那些爱心捐款可以减轻你乡亲们的压力，可以带给你全家希望。如果做成电视节目，可以寻求更多的帮助。被人帮助不是耻辱，你不是也帮过那么多人吗？只肯接受不肯付出是自私，只肯付出不肯接受，重病在身还拒绝人家的好意，不仅迂腐，而且对自己，对亲人，都是残忍！”这一席话打进了孙家明的心坎儿，他迎着蔡飞满怀希冀的眼睛说：“好，你拍！”
他和严惠芳说得很好，令蔡飞意外的是袁媛作为特约嘉宾也说得那样动人。他回台里剪辑室，忙了大半夜。剪辑室里两排电脑，他坐在中间偏右的那一台。他手上的鼠标不断点击，画面忽大忽小，忽前进忽后退。同事笑道：“要不要这么拼啊？你眼压升高得青光眼的日子在后头。”他伸个懒腰说：“好在只是粗剪，我还有点余力。”他将画面定格，看了看说：“不行，还得去补拍一个外景。”
无巧不巧，他一离开，制片人的电话来了。昨天制片人找蔡飞就没有找到，蔡飞去了医院拍摄；今天偏又错过。打蔡飞手机，他要么说他正在拍片子，要么就关机。制片人想这小伙子成天不知道搞的什么鬼。
他吩咐一有人看到蔡飞就叫他过来。蔡飞直到下午才敲门进来，手拿一盘带子说：“我刚刚剪辑好……”制片人说：“你昨天上哪儿去了？”蔡飞说：“到医院，不过我是……”制片人说：“没什么不过，我上次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因私废公。今天是上街了？据说是为了补拍镜头是吗？”他用了“据说”，显然不相信蔡飞的话。不待蔡飞有何表示，他又续道：“我本来是要你给我们节目赞助单位的于老板做一期访谈，现在不用你了。我另外叫人去。”蔡飞心中“咯噔”一下：“您……您是说……”制片人说：“我是说，我们对你失去了耐心。今年上半年合同期满，不会再续签你了。”蔡飞忙说：“您能不能听我解释……”制片人冷冷地说：“不需要解释。我之前是很看好你的，今年你是‘部聘’，明年我想帮你争取‘台聘’，到时候你就是台里的正式成员。你知道省台的编制有多难进吗？知道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吗？但是你最近几个月来的表现，使我放弃了这个想法。你出去吧。”
蔡飞放下那盘样带，低声道：“这是我做的带子，请您看看。”
他黯然离去，想找蒋凌峰喝他个酩酊大醉，终究怕郝乐乐担心，把郝乐乐叫到麦当劳里一吐苦水。
两人对面而坐。蔡飞话说完了，大口吃薯条，大口灌可乐。郝乐乐说：“可乐是冰的！”蔡飞说：“那才够劲！”郝乐乐一把抢过可乐说：“你至于吗？不就是被你们头儿训了几句吗？”蔡飞铁青着脸说：“不是训，是***！他根本否定我的为人！”抓过薯条就往嘴里塞。
郝乐乐说：“你再这么冷的油的交替吃，非拉肚子拉死不可！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蔡飞说：“我这种算泰山还是鸿毛？”郝乐乐说：“你这德行像泰山吗？”蔡飞怒道：“连你也看不起我！”郝乐乐说：“我不是看不起你，是不准你自暴自弃。你就算把自己吃死了，喝死了，拉死了，你制片人就认同你了吗？”蔡飞用力一拂，薯条散了一桌子：“这个人太武断，根本不听任何人的意见……”
郝乐乐说：“我宁可你继续说，不愿意你继续吃。你把我当恶水缸吧，吐完了你就清爽了。”蔡飞皱眉道：“啊呀，你说到吐，我真要吐了！”起身射箭似地冲向洗手间。
郝乐乐站起来不安地等他。他的手机响了，因为开了震动，手机在桌上转圈儿。郝乐乐想接又不好接，不住看洗手间的门。蔡飞慢慢走过来。郝乐乐说：“快来接电话，响半天了。”
蔡飞坐下，没精打采地说：“喂。”郝乐乐拿纸巾给他擦额上冷汗，嘴硬心软：“活该！谁叫你刚才猛吃？”蔡飞大声道：“啊？”郝乐乐看他。蔡飞兴奋地说：“好，我马上过来！”跳起来就要走。郝乐乐抗议道：“喂，来也是你叫我来的，说走就走，视我如无物啊？”蔡飞说：“不，我的眼里只有你！”快速亲了郝乐乐一下，边冲出去边说，“制片人找我了！”
郝乐乐红了脸，又害羞，又微笑，小声甜甜地骂了句“神经病”。
蔡飞打了车直奔电视台，制片人早在那里等着他了。他走进去，不知找什么开场白好。制片人直截了当把那盘带子一扬说：“你从昨天到今天，是忙这个去了？”蔡飞说：“是啊。”制片人说：“为什么刚才不给我看？”蔡飞说：“我本来就是送给你审的。”心里嘀咕，“你又不听我说。”制片人向椅背上一靠说：“我刚才看了，居然很感动。有真情感，做得也艺术。下午嘛我太主观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蔡飞睁大了眼睛。
制片人说：“怎么了？”蔡飞说：“是没想到，有点出乎意料。”制片人说：“还有件事，你可能在意料之中。你跟孙家明的家人商量一下，请他们过来做一个专题采访。然后把你这盘带子上的内容以VCR的形式插进去，用大屏幕现场演播，配字幕，做后期，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先播这档节目。你是编导。”蔡飞大喜：“真的？”制片人笑笑：“于老板的采访可以往后放一放，这个更有意义。纯粹从功利的角度考虑，我相信这档节目的收视率也一定不会低。”
蔡飞忽然扑过来，隔桌子拥抱了制片人一下：“谢谢您！”制片人把他推开说：“把热情放到节目上去吧。”【小余高见：这就是蔡飞必须要在电视台工作的原因。制片人跟车间主任差不多，就一两场戏，就能让人记得分外清晰。柯老师又要不以为然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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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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