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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次日兄弟俩各自返校,暂且抛开万千心绪,刻苦复习。到了大考那一天,监考老师目光炯炯,扫视全场,场内静得似乎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考生们有的眉头紧锁,有的镇定自若。孙家明在他们当中显得那样突出。他全神贯注地审题,然后提笔,胸有成竹地在试卷上写下答案。这是第一场考试的第一个答案,他落笔时有种重如千钧,又游刃有余之感,像在用最高妙的技巧,去完成一个最庄严的仪式。
过了几分钟,下笔有点涩,他挤掉几滴墨水,使钢笔重归顺畅。一滴一滴的墨水。一滴一滴的血液。血袋子倒挂,在输血。孙国旺昏睡着,不省人事。(老柯意见:有画面感,墨水血水切换如镜头。)
这是在黄海县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内。孙国旺不顾腰患,坚持上窑挑砖,摔成重伤。他一出事,严惠芳他们即刻赶到,就近送进了岔河镇的小医院。初步诊断全身多处骨折,失血过多,脑部可能有淤血,具体情况要做CT和X光才能判断。镇上的医院没有这些设备。孙海潮、林校长帮着严惠芳把人紧急转移到了县医院。
这时是晚上七点多钟,孙国旺躺在病床上输血,全身石膏,仍在昏迷。严惠芳坐在一边木木地看着他。林校长默默看着严惠芳。床头柜上放着几个冷了的馒头。
林校长忍不住开口说:“惠芳,你一口不吃不行啊,你要是再倒下了,孩子们怎么办?”严惠芳不语。林校长叹了口气。
护士进来查看孙国旺血压、体温。孙海潮手拿CT片跟着医生走进。
严惠芳身不由主地站起,眼巴巴地望着医生。医生说:“病人情况虽然暂时稳定,但根据脑部CT来看,如果不及时手术,随时会有危险。希望你们尽快做决定!”严惠芳嘴唇颤抖,林校长代她问出了想问的话:“手术有多大把握?”医生顿了一下才说:“坦白说,百分之三四十,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孙海潮看着医生出门,回头道:“惠芳,还是手术吧?”一语未了,孙家亮闯了进来,扑到孙国旺床边。是严惠芳让德强嫂去通知的他。
孙海潮猜着娘儿俩有话要说,便道:“我跟林校长先喊个车回村筹钱,明儿送来。”严惠芳迟疑了一下说:“钱家里有,都带来了。”孙海潮手一摆说:“你们的家底我还不知道?何况还有学费等着交。手术要花大钱呢,我先回村,能筹的筹能借的借!”林校长临出门又深深看了严惠芳一眼。【小余高见:莫非林校长是严惠芳的老情人?】
严惠芳回过心神对孙家亮说:“你哥呢?”孙家亮哽咽道:“在寝室看书。你叫德强嫂单喊我一个人来,我就明白了。”严惠芳点了点头:“千万别让你哥知道,你爸盼着他出息,好歹等他把后头的试考完。”
孙家亮应了,在这里陪床。他的大考业已结束,不然严惠芳是要连他也一起瞒着的。到底是半大的孩子,虽万般悲痛,不过九点多就趴在床头柜上睡熟了。严惠芳给他披上一件外衣,回身目不转睛地看着无知无觉的孙国旺。
她摸了摸丈夫的脸,轻声呼唤:“国旺……”
孙国旺坐起身,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他腼腆而又激动地问:“你在叫我?我没听错?”年轻的严惠芳把手背在身后说:“帮我送一封信好吗?”那时她是如花的女子,而他的脸面远不似今日粗糙。【小余高见:蒙太奇式的回忆,新鲜。】
孙国旺听对方居然有求于他,颇有些受宠若惊,没口子地应着,又问把信给谁。严惠芳踌躇片刻才说:“给林校长。”孙国旺奇道:“一个村还写信?有话不能当面说啊?”严惠芳嗔道:“你到底送不送啊?”
她杏眼圆睁,似怨而有情,妩媚顿生。孙国旺着了魔似地说:“我送。”严惠芳把封了口的信放到孙国旺手中,笑了。
笑容荡漾,水波荡漾。严惠芳失魂落魄地立在河边。【小余高见:又换了个“镜头”。好奇特。】孙国旺跑来,气还没喘匀停,严惠芳就问上次那封信送了没有。孙国旺说当然送了。严惠芳看着孙国旺的眼睛,过了一会说:“你是老实人,不会说谎……没事了,你走吧。”
孙国旺见严惠芳不再搭理他,只好转身。与此同时,严惠芳一步步朝河里走。
孙国旺走到拐角处,蓦然间停步转身,发现河边不见了严惠芳。四顾无人,不祥之感攫住了他,他大步奔向河畔,见严惠芳的头发在河面上飘。他“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抱着严惠芳跌跌撞撞爬上岸,两人都是大口吐水。残阳染红了云朵。
红绸巾扎在严惠芳头上,那是乡下女人做月子的打扮。她坐在床上给襁褓中的孙家明喂奶。【小余高见:又来一次!】
堂屋里孙婶拎着鸡蛋走进,连称“恭喜”。孙国旺笑得合不拢嘴。孙婶笑道:“你这儿子性子急,没足月就跑出来啦。你跟惠芳结婚才七个月呢。”孙国旺笑道:“惠芳到河边拎了个水,这孩子就等不住了。”孙婶责备道:“惠芳怀孕七个月你还让她拎水!”严惠芳听着,抱紧怀里的孩子,垂头暗暗流下了泪。
孙婶走后,孙国旺端了汤来,一面给严惠芳擦泪一面说:“月子里可不能哭,做下病来,老了见风淌眼泪。”他不劝还好,这一柔声劝慰,更触动严惠芳的心肠,严惠芳不由“呜呜”哭出声来。孙国旺急了,说:“惠芳,我知道你的心病,明说了吧,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说到做到,这辈子我不会亏待他,除非我死了……”严惠芳一把捂住孙国旺的嘴,眼里又“扑簌簌”滚落一串泪珠。
病床边的严惠芳满脸泪水。孙国旺仍静静躺着。【小余高见:转回现实。】
第二天孙海潮拿了钱来。医生让家属签字。严惠芳看着手术单,手抖得握不住笔。孙家亮扶住严惠芳。严惠芳颤抖着签了字。
从医生办公室一出来,严惠芳便吩咐儿子:“去考场外等着,叫你哥一下考场立刻过来!”孙家亮拔腿就跑。这里严惠芳又蹒跚地走回病房照料。
护士为孙国旺换盐水瓶。孙国旺突然睁开了眼睛。严惠芳大喜道:“你醒了?你可醒了!”孙国旺艰难地说:“别让家明……”严惠芳忙说:“你放心,没告诉他,他一定能考好。”护士见状,急出门去找医生。
孙国旺见室内就剩他们夫妻,便看着严惠芳,吃力地说:“惠芳,我对不起你,那封信……那封要命的信我没送给他,我撕了……”严惠芳吃了一惊,想他们之间竟这样心有灵犀,她之前才想过这桩公案,他竟似接收到了她的心声。当此情形,显然不宜深究,只得说:“你刚醒,好好歇着别多想。”
孙国旺缓缓摇头说:“我打小就喜欢你,那时侯我就想,除了你,我谁也不要。这么多年没敢告诉你,不说出来我死不闭眼……”严惠芳泣道:“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我现在只要你好好的。”
护士带着医生走进。医生给孙国旺略一检查,和颜悦色地说:“你好好休息,我们准备下午给你手术。”又把严惠芳拉到一边小声说,“这种情况下病人能够醒过来是个奇迹,不过不能大意,很可能只是短暂的清醒。千万别让他激动!”
孙国旺本来又有点迷迷糊糊,猛然间想到“手术”两字,惊问:“惠芳,你把咱儿子上学的钱给我做手术?”他挣扎着要起身,满身的石膏让他动不了。严惠芳连忙过来按住他。孙国旺急道:“那钱是不能用的,你糊涂啊!”医生忙说:“你身上多处骨折,千万别乱动。”那护士二十来岁,不及医生沉得住气,生气地说:“钱,钱,人都这样子了还谈什么钱!”孙国旺固执地说:“带我回家!”严惠芳急得眼泪直流。护士在旁想插话,医生使眼色阻止。护士悄对医生抱怨:“他这样怎么回家呀?”医生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孙家明一出考场,就被孙家亮拉着狂奔,吴小梅都没赶上跟孙氏兄弟说话。
孙家明体质不如弟弟,跑了一程,甩开家亮的膀子,喘息着说:“出什么事啦?你先给我说清楚。”孙家亮说:“爸为了给咱俩赚学费,上砖窑挑砖,腰伤一发,连人带砖摔窑口里去了。”孙家明脸色煞白,迈步就跑。
二人冲进病房,扑跪在病床前。孙国旺摸摸孙家亮,又问孙家明:“考完了?考得好吗?”孙家明拼命点头,眼泪淌下来。孙国旺两眼放光:“好,好,你们以后要听妈的话,好好念书……”话未说完,昏了过去。
严惠芳急摁床头的电子铃。医生一看便对护士说:“很危险!38床提前手术!”
手术失败了。(老柯意见:为什么不正面描写孙国旺的死亡?一笔带过殊为可惜,削弱了悲剧的力量。)【小余高见:这叫不落俗套,OK?】不止孙家一家肝肠寸断,全村的气氛都因此有些悲凄。吴小梅几次三番跑去安慰孙家明,吴志广明明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家明家堂屋的明间,严惠芳头上按当地习俗插着一朵小白花,臂上戴着象征丧事的黑袖套,双手不停地在编筐。许多编织品放得很有序,有筐、篮子、匾,还有许多类似于工艺品的小动物。
她的手被划了个口子,疼得停手。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条桌正中孙国旺的遗像。孙国旺不舍地看着她,似有万语千言。
她擦了擦眼角,继续编筐,却听孙家亮一路大嚷:“妈!妈!哥考上了!”
严惠芳惊喜交集,望着孙家明、孙家亮。孙家亮兴奋地语无伦次:“哥,南方大学,全市文科第三!名校啊,就是离家远点,在省城!”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好了。
孙家明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送到严惠芳手中。严惠芳激动地看着,想笑又想哭。她把录取通知书一步一步送到孙国旺的遗像前,翻来覆去只是一句:“家明考上了!家明考上了!”
孙家明接过通知书,平静地说:“妈,我做了一个决定,请你原谅我。”严惠芳、孙家亮不解。孙家明说:“我不上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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