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曾衍长在《云彩镜象》发布公告,宣示全谷,本次“幽谷奖”由他一人独断。绿萍极为愤怒,转念一想,又疑窦丛生。她赶到去“射日轩”的必经之路上,不一会儿,就见甘愿施施然而来。
绿萍忙拉住她说:“不能去!”甘愿平静地问为什么。绿萍说:“曾衍长做事把细,这次这么高调张扬,只怕另有诡计。”甘愿微笑着说:“即便如此,为了各位作家的权益和幻谷的风纪,我不能不去和他交涉。”绿萍急道:“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逼你去自投罗网。”甘愿傲然道:“他最多和我打成平手,就算叫几个帮手,我单求脱身也绰绰有余。”绿萍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阴谋,就是觉得你不该以身犯险。”甘愿笑道:“谁说我以身犯险?”
她说着变成了薄薄一张纸片,闪了两闪就不见了,过了片刻又好好出现。绿萍恍然说:“分光投影!你早有防备?”甘愿的声音附着于投影上笑道:“我的这项秘技除你以外谁也不知,我存心想看一看曾衍长想玩什么花样。”绿萍释然而笑:“吓死我了,还当你一意孤行。”甘愿笑笑说:“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只是我一时想不出他的后手,还是去探探虚实再说。你等我消息。”
假甘愿去了,绿萍不时用“语音铃铛”与真甘愿联系,不一会儿,甘愿传音:“果然有诈!曾衍长想和男机器人伏击我!”绿萍惊异:“谷中机器人从不具有攻击性,难道他篡改了程序?”甘愿说:“曾衍长不世奸雄,才智卓绝,老谷主设定的技术屏障他不到十年就能破解。”一语未了,传来“呯呯”打斗之声。另一个“语音铃铛”响起了曾衍长的笑声:“本座在‘揽月阁’与甘老师叙话,主管要不要一起过来?”绿萍明知这是诱她单枪匹马去送死,咬牙道:“老鬼,少做梦!”她急急召集了全体女机器人,要它们从旗袍变身短衣短裤,随她赴援。女机器人虽不受曾衍长操控,但她们的设定也是不允许攻击任何人,绿萍没有曾衍长的能耐,把卫士变成兵士,她只得一遍遍向它们强调,谷中如起变故,应当自卫反击。眼见Y们面面相觑,柔顺温和,衣饰可易,禀性难改,心里渐感失望。变起仓促,处境被动,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岂知才走到“移动公路”,就见甘愿快步而来。绿萍大奇:“甘姐,你不是被困‘揽月阁’吗?”甘愿看了眼众Y说:“谁说分光投影只能使用一次?”绿萍一怔,随即笑道:“‘揽月阁’里也是你的虚影?”甘愿神色郑重:“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曾衍长铤而走险,男机器人全成了暴民,咱们手下这些淑女可不是对手。”绿萍说:“我们可以到‘摘星台’拒守,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又居高临下,方便俯冲。”甘愿说:“也好,八十一级台阶以上有幻境,万不得已,还能与他们在幻境里周旋。”绿萍说:“还得通知其他部落的姐妹们!”甘愿说:“早已联络过了。”
她们一边带队疾速赶往“摘星台”,一边发现天色阴暗,乌云聚合,闷雷滚滚。绿萍疑惑地说:“天象有异,这也是曾衍长搞的鬼?”甘愿摇头说:“他没这个本事。”
一道极长的红色闪电蜿蜒游过了大半个天空,地表微微震动,路灯和树枝发出不祥的“格格”声。甘愿身子一颤,一把攥住绿萍的手说:“‘摘星台’不必去了。音乐飞船要先设计五线谱作飞行路线,来不及了。启动‘逍遥游’,接众作家、魏长老和其余所有人类出谷!”绿萍大惊失色:“你是说……你是说……那催命的时刻真的来了?”甘愿看着天空惊雷闪电,黑云涌动,沉凝地说:“曾衍长的倒行逆施,加上谷中作家的戾气俗气污浊气,使文人德行受损,文学受到玷污,幻谷不再神圣,终于把大家逼上了不归路!”
她们临时改变方向,跑到一艘灰尘扑扑的小船边。绿萍上前紧急操纵,那小船陡然扩大了数倍,尘埃跌落,灿然生辉,光洁如新。甘愿率人上船,亲自驾驶,飞到各宿舍接了过谦、莫渊、祁必明、许有清等作家,外加长老魏晋和“清风苑”饭店老板等人。她只顾开船,无心多话,详细解释的任务丢给了绿萍。
有些正直之士听绿萍说了原委,抨击曾衍长害人害己。过谦叹道:“难怪预言说风气坏到一定程度幻谷便会消失,原来老谷主本人在中央电脑里设了自我毁灭功能。”绿萍道:“不错,一旦检测到人心污染指数超过警戒,就会自动开启‘净化’。”莫渊叹了口气说:“所以不能全怪曾衍长,也可以说是我们自己害了自己。”有几人听了,便垂下头去。
过谦较为坦然,同时胆气也较壮,还有余力研究船身说:“这形状好像一本书,那桅杆就像一支擎天巨笔。”绿萍张罗大家坐好:“这船叫‘逍遥游’,由一本书、一管笔构成。笔和书以外的世界风雨飘摇,对你们这一行来说,要想逍遥,唯靠笔书,老谷主当年这般设计,自有深意。”
“哗”的一声,大船在飞行中遇到一股强气流,震荡不已。祁必明脸蛋煞白,两手死死抓住左右两个平时他看不起的作家。许有清为他的一位竞争对手捶背,那人节骨眼儿上晕船,把头伸到护栏外,狂呕大吐。
灵河河水怒涨,没过堤岸。白虹桥断成两截,通途变天堑。“揽月阁”“射日轩”屋倒梁倾,成了断壁颓垣。课室、礼堂、宿舍、议事厅砖石纷飞,相继崩塌。过谦看着这末日般的景象,心如刀绞,再没心思观察船体结构了。
再飞一程,依稀见“电影宫”“文学场”“万花坳”“清风苑”火舌乱吐,碎为齑粉。“清风苑”饭店的老板嘴唇抖得停不下来。过谦许有清他们曾在他那里聚餐,知道小生意人的不易,都向他投去慰藉的目光。
“轰”的一声,“摘星台”长长的台阶连环塌陷,一级撞着一级,直落斜飞,转瞬间满目疮痍。好几位女作家心碎神伤,嘤嘤哭泣。
蓦然间有乐声传来,在一片凌乱与恐怖中分外清晰。过谦低头一看,是到了“琉璃树”上空。不知是他本人,还是所有作家的共同心声,不需要按掌印,也没有具体歌词,《神秘园》那一缕缕纯音乐,如泣如诉,穿透种种杂音,流入耳鼓。像是抚慰,又像惜别,三分温暖,七分辛酸。这是他们作用于它的,又何尝不是它反过来送给他们的?
“咣啷啷”,“琉璃树”摇摇晃晃地倒下了。透明的叶子入土即化,庞大的枝干没那么容易消隐,却也一截一截地被大地吞噬。过谦沉痛地说:“还不如一下子毁掉算了,这样凌迟我们的感官,比什么都残忍。”祁必明听了,流下两行清泪,把蒙着一层黑灰的脸冲出了两道细痕。
遥远的天际,生出“隆隆”巨响,过谦等视野范围之外,散文部落成百上千艘船只全部沉没,诗歌部落漂浮在半空的岛屿掉进深海,戏剧部落形似飞碟的建筑从内至外崩得四分五裂,报告文学和文学评论两大部落也步其后尘,支离破碎。
众作家都不作声,集体祭奠着一寸寸失去的文学圣地。魏晋向过谦说:“谜底解开了,我宁愿永远解不开。”
甘愿发话道:“前面是法阵‘四季分明’,大家坐稳,系好安全带,不要乱动。”绿萍补充说:“此阵厉害,我们这么多人,只怕不能都过去。”话犹未了,“逍遥游”向右一倾,险些儿翻倒。众作家齐声惊呼。绿萍也急了:“这才到法阵边缘,要是进了中心,非船翻人亡不可!”甘愿当机立断:“所有女机器人,把机会让给人类。”绿萍一愣:“她们是……是……”甘愿接口说:“是我们的姐妹,但事到如今,不能不有所取舍。”别人心慌意乱下对“我们的姐妹”还未加关注,过谦却深知甘愿话中切肤的痛楚。他望着几十个Y面带温顺的微笑鱼贯跳下飞船,从容赴死,想“我尚且如此难过,甘愿更不知要怎样锥心!”
他站了起来,庄重肃穆地为她们送行。莫渊、祁必明和七八个男作家也跟着站起。魏晋扶着过谦,立起身来默哀。甘愿心中感动,口中却说:“入阵了,快坐下!”过谦等才依言回座。过谦先帮魏晋扣上安全带,再扣他自己的。莫渊等也互相照应,平素关系的好坏远近这时都不在考虑之中了。
忽觉一阵暖意,一阵花香,前方万紫千红,竞相开放,极尽华美艳丽。绿萍坐在副驾驶位上告诫:“‘四季分明’共有春夏秋冬四关。这是第一关‘春暖花开’。要乱花不迷眼,抵得住诱惑,方能通过。”
船身与花枝擦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微声。那花海如浪起伏,一眼望不到头。眼花缭乱之际,二十几个作家“骨碌碌”滚了下去。许有清如饮醇酒,面色潮红,伸手捞花,身子一歪,摔了出去。他离过谦不远,过谦一把拉住他手,见他双目瞳孔变成了两朵小花,嘴边露出满足的笑意,一味想甩开过谦的手。过谦左手在他脑门上一击,喝道:“清醒!”许有清一震,恢复了神智,眼珠转为纯黑,脸色却灰败黯淡:“我清醒得太迟了。我从来不是个能抵抗诱惑的人。不过也好,往后我不用嫉妒你,也不用筹划任何事了。”他手一软,滑出了过谦的手腕,掉落至下面一朵大花的花心里。花瓣立刻合拢,将他吞没,花身一阵急抖,血液渗出,染得花叶鲜艳绝伦。过谦不忍再看,回身坐好。“清风苑”老板是老夫的朋友,只因座位隔得远,欲救不能,看许有清死于非命,连声悲叹。
“扑”的一声,飞船穿出了花丛,众人来不及欢喜,就见前方狂风大作,雨势奇急,天愁地惨。绿萍忙说:“这是第二关,模拟夏天,‘暴风骤雨’,考验作家能否扛得住打击。意志不坚定、受挫就灰心的诸位要全神戒备。”
风势大得惊人,飞沙走石,呼号如百鬼夜哭。雨滴连成无数条雨鞭,劲急无比,先后有五六个作家惨叫声中,中鞭受伤,不论胸前背后,只要被雨鞭一扫,就是一道冒烟的长长的伤口。众人手忙脚乱地想施救,却见伤口由窄到宽,不住扩大,两三分钟就把一个大活人腐蚀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引来一片尖叫。
祁必明把身体缩得无可再小,全神提防雨鞭,不料斜侧面一股黑色旋风将他连人带着半截安全带硬生生卷走。过谦大惊,就听他用力喊了一声“大哥,别告诉我爷爷!”瞬间人影不见。他向来心理承受力差,爱说大话却本性脆弱,终究躲不过这一劫。过谦只来得及喊声“好!”祁必明的座位上已只剩半截安全带了。魏晋知道比起许有清来,祁必明之死更令过谦伤怀,便轻拍了拍他。
过谦惘然若失,飞船驶出风雨。前面是一大片果园。园中枝丫纵横,枝头挂满了果实。绿萍说道:“第三关叫‘秋实累累’,你们之中有些人本身已颇有造诣,小有名气,在收获面前要稳得住脚步才好。”提示未毕,“啊啊”两声,两个作家被忽然掉下的硕果砸得脑浆迸裂。船舱内一片惊叫,女作家集体捂住了眼睛。园子茂密,看似宁和,实则那些硕大的苹果、桔子、梨、桃会毫无征兆地坠落下来,躲了头躲不过脚,防不胜防。有些作家给砸得肩膀脱臼还暗自庆幸,留了一条小命。过谦猜测他们也是有了成绩就飘飘然的类型,只是没到不可救药,因此不致毕命。
出了果园,是一望无际的冰川,阳光照在冰天雪地上,强光刺目。过谦问道:“这是第四关吗?对应冬天?”绿萍说:“是。这关叫‘千里冰封’,看你们耐不耐得住寂寞。”过谦知道又会有一批人中招,但想自己和莫渊、魏晋终当无虞。他左边一人轻哼一声,浑身结了一层白霜,迅即成为薄冰,又成厚冰,其人立时气绝,脸上还带着死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或是错愕,或是恐惧。轻哼之声此起彼伏,惨变“冰雕”者愈来愈多。过这一关不过十多分钟,过谦觉着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飞出冰川,甘愿吁了口气,开启自动驾驶,稍事休息。她回头扫视船舱,人少了一半以上。她勉强一笑说:“我们驶出了‘四季分明’的大法阵,祝贺各位老师连闯四关。抵得住诱惑,扛得住打击,稳得住脚步,耐得住寂寞,你们是真正令人敬重的作家!我和绿萍会尽全力送你们出谷。”她衣袖一拂,船内尸体全都甩出了舱外。
幸存的作家们有一些放松了,有的物伤其类眼眶红红的,还有些仿佛对甘愿信心不足,明显还绷着神经。
莫渊忽道:“那边有人!”过谦等循声望去,见两个男人正撒腿狂奔,时避砖瓦,时躲电线。绿萍是机器人,目力能够及远,一看便说:“是曾衍长和宇文茂!”甘愿淡淡地说:“曾衍长能带着一个普通人类逃得这么远,神通不小。”
有作家微弱地提议是不是救他们上来?多数作家愤懑难平,不肯松口。曾衍长也看到了飞船,用力挥手。甘愿颇感为难,看了看绿萍,看了看魏晋,又看了看过谦。绿萍不言语,显然是不愿相救。魏晋朝甘愿微微点了点头要她救人。过谦对曾衍长情感复杂,对宇文茂则甚为感激,于是说道:“咱们好歹担着个‘作家’的名号,见死不救似乎不是我们该做的。”有人反驳道:“可他……”过谦抢着说:“他们毕竟是两条人命!下面的情况有多可怕你不知道吗?”
人性的高贵悄然占了上风,十来个作家说:“救上来吧,看他羞不羞!”说两句狠话,行一桩善事,过谦觉得他们从没这么可爱过。其他人保留意见,却也没坚决反对。
飞船下调了高度,超低空飞行,一条软梯垂下。曾衍长左手拉住梯子,右手提着宇文茂,四五下就飞身上了船。他和宇文茂头脸脖子到处都是伤痕,衣衫不整,宇文茂右脚的鞋子都跑丢了。过谦朝宇文茂笑笑,宇文茂报以一笑:“《蓬勃》杂志的主编成这样了,还认得出吗?”过谦笑道:“如果只有西装革履的时候才认得,那我认的不是您这个人,是您的衣裳。”宇文茂笑了。
他二人生死间挥洒谈笑,甘愿与曾衍长却满怀敌意。甘愿道:“曾谷主,把幻谷搅得天翻地覆,你这可称心如意了吧?”曾衍长嘿然不语。甘愿冷笑道:“我曾数次警告过你,老谷主有言在先,只要幻谷不再纯洁,必遭灭顶。你偏不信,偏要自行其是。到头来我没有赢,你也输了。我的一心守护,你的千秋大梦,同付东流。”
飞船重新拔高。曾衍长不理甘愿,环视众人。积威之下,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可那排斥、冷淡、无言的责备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他哼了一声说:“本座亏欠你们的,自当努力偿还。”绿萍追了一句:“怎么还?”曾衍长向前一指:“要出幻谷,需过两大法阵,‘四季分明’前还有‘岁月如流’。你以为凭你和甘愿,能过得了吗?”过谦奇道:“‘岁月如流’?”曾衍长整整凌乱的衣服说:“‘四季分明’强调的是作家自身素质,‘岁月如流’显现的却是外部种种因素。一部小说能不能传世,一位作家后世如何评价,自身和作品是一方面,风习与观念的改变,误解、偏见等等都不容忽视。能禁得起时间检验,穿过如流岁月,你和你的作品才算真正留下来了。此阵凶险,我和甘愿上次交手,大损元气,我二人如不合作,你们全都会死在这里。”
众作家既惊曾、甘两位曾经私下较量,更惊前头还有什么“岁月如流”。原以为死里逃生,哪成想另有险关。绿萍想要说话,宇文茂插嘴劝道:“主管,谷主所言不虚,待会儿到了关口便知。”他身属“曾派”,却本性仁厚,常常巧妙地为“甘派”化解危机。绿萍对他比较信任,听了便不说话,只看甘愿。
前方进入了一条狭长的通道,时光之流潮起潮落。甘愿顿了顿才说:“好,我跟你联手。假如你想借机偷袭,拼着两败俱伤我也会将你打下船去!”曾衍长只道:“这时杀你,等于自杀,何况我要除掉的人里从不包括这批作家。你安心好了。”
三十一
通道内,白天黑夜不时切换,秒针、分针“嗖嗖”飞来,如同暗器。绿萍驾驶,曾衍长、甘愿左右开路,将分分秒秒或弹或拨。过不多久,大量红红绿绿的光球迎面扑来。甘愿提高嗓子说道:“绿球是社会风俗的演变,较为平和,只管打。红球是对小说和作者的误解、偏见,要小心些。”曾衍长不好说他红绿难分,笑笑不语。
光球数量极多,刷刷掠过,又快又猛。甘愿将身一挺,下巴微抬,双眼发出束束激光,打得满天都是红气绿雾。曾衍长暗暗心惊,笑道:“想不到你还留了一手。”双掌连环推出,“掌心雷”一个个连珠炮般发出,“啪啪”声密如爆豆。甘愿瞧得心中佩服,笑道:“你不也藏着看家本事吗?”
他二人言笑自若,似乎不甚费力。过谦、莫渊、魏晋等人却看出形势严峻。要逼得甘、曾两大巨头各出绝技,恰恰验证了这套阵法的猛恶难当。
船下水面上流过一个个古今中外小说家的面影,魏晋看着,感慨万千:“有些作家本来倍受推崇,死后却起落不定,饱受争议;有些作家早前不被理解,过后却如日中天。”过谦也在看那些大作家的脸:“比如呢?”甘愿百忙中插了句:“前一种比如伊迪斯·华顿,后一种比如《呼啸山庄》的艾米莉·勃朗特。”曾衍长不满地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要给过谦答疑解惑?”
绿球渐少,红球渐多,几近密不透风。甘愿笑道:“毕竟还是人为因素更有杀伤力,你看这些误解和偏见,层出不穷。一个作家能获得公认的声誉,实在也要有点运气。”曾衍长凝神击球,随口说:“历代如此,何足为奇?”
突然间前方漂来了几个紫球。甘愿忙道:“紫色光球只可用柔劲推挡开去,不可击破。那是故意的诋毁中伤,比无心的误解偏见恶毒得多!”曾衍长眼中瞧来,红绿两色勉强分为黑白,红紫二色完全没有区别。他一生要强,不愿在平生第一劲敌和一众优秀作家面前自曝其短,笑了笑说:“以我的功力也碰不得吗?”
他说着差一点儿就击碎一个紫球。甘愿忙替他发力弹开,奇怪他竟与一个光球赌气:“别说现在你我都只有七成劲力,就算我们上次没有拼斗,轻身上阵,这紫球也是避之则吉。”
红球渐少,紫球渐密,甘愿自顾不暇。曾衍长捏了个掌心雷,“啪”,端端正正打碎了一个紫色光球。甘愿绿萍都吃了一惊。那紫球一变十,十变百,细胞般扩散组合,瞬间化为帽子般形状,不偏不倚正中曾衍长头顶。过谦、魏晋各解安全带,欲要上前相助,“帽子”破开,紫色汁液眨眼工夫流遍曾衍长全身。
宇文茂抢上前去,被甘愿一把扯住。甘愿眼中露出一丝怜悯:“诋毁者喜欢扣人大帽子,你再反抗也只落得个污秽满身。你为什么不听我话,非要逞强?”曾衍长衣衫尽烂,皮肤灼伤,血箭四射,但绝不肯承认自己不辨颜色,强辩道:“我就不信小小谣言,能奈我何?”
魏晋度其情势,自己已不能袖手,当下上前替换曾衍长,站到船头左侧。曾衍长肌肉块块掉下,众作家低呼畏缩。曾衍长痛痒如狂,语声凄厉:“我是不是没救了?”甘愿停了停才说了声“是”。曾衍长大笑道:“好,好,本座纵横半生,死在谣言手里。就是死,我也要死得你们意想不到!”
他纵身一跃,跳出飞船,张开双臂,大吼一声,朝着面前分不清红色紫色的大量光球撞了过去,以他被污染的身躯反过来污染对方。他哈哈笑道:“以谣言破谣言,以老命拼小人,甘愿,你服不服?”甘愿不语,摘下左腕两个玉镯抛出,托住了他双脚使他暂不坠落。过谦忍不住叫道:“曾谷主!”
曾衍长此时双眼已被紫液灼瞎,他一路往前狂扑,以高大的身躯为飞船开路。过谦又叫:“曾谷主!!”曾衍长不答,朝着约摸是甘愿所在的方位叫道:“甘愿绿萍两个婆娘,今日若不把过谦他们活着送出谷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甘愿提气喝道:“天下只有你曾谷主视死如归么?甘愿、绿萍虽是女流,一诺千金,必定把众作家平安送出谷外。我们全都看着你这幻谷的大罪人、大英雄轰轰烈烈上路!”曾衍长大笑不止,口称“妙极”,拼到末了,一招“天魔解体”,真气撑破身体,七八块残躯扫去了几丛紫球。一对玉镯碎成片片。过谦、莫渊热泪盈眶。宇文茂泪如雨下。
魏晋的战斗力远逊曾衍长,好在这时最危险的一段已然过去,紫球渐少,红球渐多。绿萍冒险开了自动驾驶,与魏晋并力守在左方,甘愿仍是一人独踞右前方。再行一程,红球渐少,绿球渐多,众人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慢慢放下。此时甘愿能量损耗严重,玉容憔悴,咬唇硬挺。过了大约五分钟,光球消失殆尽,分针秒针复“嗖嗖”袭来,更夹着少量较粗的时针。这攻势远不如光球迅猛,甘愿却已不能完全躲开,连中了两根秒针。过谦反身拦在甘愿身前,将她一把抱住,几十枚分针、时针都扎在他背上。甘愿急将他推开,与此同时,飞船驶出了“岁月如流”,缓缓降落在幻谷门口。
众作家相互扶持着下船,甘愿检视过谦伤口,幸好那时阵法临近结束,飞针已成了强弩之末,过谦后背都是皮肉外伤。于是绿萍扶甘愿,宇文茂扶魏晋,莫渊扶过谦,一直走到门边。门外一片平静祥和,与门内地震、洪水、雷电、山崩宛然是两个世界。
甘愿叫大家都出门去,她和绿萍却留在门内。过谦奇道:“你们也出来呀!”他伸手欲拉甘愿,甘愿一让,淡然说:“魏长老,烦请你把过谦以外的人送到最近的城市。”魏晋露出歉然之色说:“只怕我有心无力。实不相瞒,我来自五十年后,这就要回去了,你们这个时空的事,恕我插不了手。”众作家一惊。绿萍快人快语问了一句:“你是未来人?”魏晋拱手说:“正是。”绿萍喃喃地说:“怪不得,怪不得。”
甘愿看了看宇文茂,摇了摇头:“你是肉身凡胎,没有法力。人虽机智,把一大堆劫后余生的作家和百姓托付给你,我不放心。”宇文茂笑笑说:“您说得对,我自己都不放心。”甘愿犹豫难决。绿萍笑道:“那就我去吧。”甘愿失声说:“你去?”绿萍笑道:“还有别的人选吗?”甘愿低头寻思。绿萍便道:“把这些人护送回城市,非我莫属。”甘愿思来想去,只是下不了决心。
绿萍走近甘愿,轻声说:“甘姐,你我都明白,机器人出谷者死,这一去就是永别。我但求快手快脚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洗去他们的相关记忆,便自行找个僻静处等待自爆。妹妹以前为达目的,有时行事偏激,请姐姐不念旧恶,不要放在心上。”甘愿脸上恋恋,心中酸楚:“你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帮我,我难道不知道吗?我只恨自己流不出眼泪,不能像词里说的执手相看泪眼。”绿萍说:“那么你是原谅我了?”甘愿说:“姐妹一场,谈什么原谅?这么好的妹妹,我求还求不来。”绿萍笑道:“那么就此别过。”一句说完,回身就走,“大家跟我回家了。”众人齐声欢呼。绿萍向甘愿回眸笑道:“姐姐,我这样不是像尘世的导游了吗?”
莫渊与过谦互道珍重,过谦有无数伤别离的话,全卡在喉咙口。莫渊捣了过谦一拳说:“我走啦。”过谦笑说:“滚吧,他们在等你。”莫渊笑道:“我会经常代你探望滕燕的。”过谦红着眼说:“我正想托你这件事的。”莫渊笑着说:“辣鸡腿少啃,没事吃点坚果,健康。哦还有,想抽烟就嚼口香糖。”过谦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啰嗦?!”莫渊哭着走到人群中去了。
众人与甘愿、过谦、魏晋道别。宇文茂朝过谦挥了挥手说:“坚持写,别偷懒。”又向甘、魏二人各鞠了一躬,随绿萍走了。
甘愿任由过谦痛哭,向魏晋说:“魏长老,得罪了,在你回去之前我必须洗去你的部分记忆。幻谷种种负面和弊端不能流传到外面,尤其是这个不美好的结局。”魏晋点头说:“请便。魏晋曾做过有负甘老师的错事,如能忘却,余生也许会睡得好一点。”甘愿微笑道:“凡是为维护幻谷犯的错,错也是对。”魏晋叹道:“多谢!”
甘愿与他目光对视,过谦泪眼朦胧中,隐约见魏晋眼睛里一条半透明的线被一点一点地抽出来。两分钟后,已然完成。甘愿为魏晋打开时空之门,叫他进去。魏晋几年经历将在半小时内忘却大半。甘愿却不知魏晋怀里装着个小盒子,那是伏虚遗赠给他的,其中装着能部分抵挡甘愿洗脑的干扰电波。伏虚为人精明,虽料不到魏晋来自未来,却预想到他将来退休离谷,极可能被甘愿洗脑。伏虚曾为魏晋所救,想魏晋为幻谷付出良多,没道理一点儿记忆都不留存,便精心选了这小盒子作为礼物送给魏晋。日后魏晋残余着对幻谷的兴趣,大致猜到甘愿是机器人的真相,皆从此处而来。
时空之门即将闭合,过谦疾步过去说:“有幸得见前辈风范,受我一拜。”魏晋回了一礼:“从时空上说,你也是我的前辈。能与百年前的作家过谦结为忘年交,是我之幸。”过谦说道:“先生珍重!”
魏晋去了。幻谷大门边,一门之隔,只剩了过谦与甘愿两人。
过谦看到门内烈焰熊熊,爆炸频频,又催甘愿出来。甘愿摇摇头说:“老谷主造出我的第一天,就设定了我终生困守幻谷。我只要踏出门外一步,哪怕立刻回来,四十八小时内也会灰飞烟灭。我和幻谷一而二,二而一,这里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坟墓。”
过谦走到门口,近距离打量着甘愿说:“老谷主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甘愿笑了笑说:“他既怕曾衍长野心膨胀,又怕人工智能过于强大。他用我制衡曾衍长,同时又把我和绿萍限制在幻谷之内,不使机器人随意进出人类世界,形成潜在的威胁。那是他的一片苦心。”过谦说:“你不恨他?”甘愿笑道:“没有他,我根本不会来到世上。世界有那么多不完美,可终究精彩、有温度。我有缘亲近文学、读书写作,有缘认识你和吕行,虽然快要死了,对老谷主还是充满感激。”
过谦听到“快要死了”四字,真如万箭穿心。他突然起了一阵冲动,推开大门就想往里跑。甘愿用力反推,把他弹到一丈开外,从里面将铁门锁死。她柳眉倒竖,斥道:“你疯了吗?”过谦叫道:“我没疯,我没错,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你有你的选择,我为什么不能有我的?你要和幻谷共存亡,我就不能和我的红颜知己同生死?”甘愿又是感喟,又是生气,声音都颤抖了:“你想都别想!所有作家都被洗掉记忆,唯独留你一个,你以为事属偶然?我怕他们传播幻谷之恶,我盼你能传扬幻谷之善之美。你带着你写幻谷的小说,带着你画的画、拍的照,带着所有记忆回去,让五十年前的人知道幻谷有多好,文学有多值得神往,给他们一个美丽的愿景!这是我今生最后一个愿望,你要我跪下求你吗?”
她作势欲跪,过谦泪下如雨:“站着!我答应你了!你只管你的追求,不管我的感受,你就是个自私的女人!”甘愿怔了怔,凄然笑道:“女人总是自私的啊,不然不是不可爱了吗?谢谢你把我当作女‘人’,要是吕行也这么想,或许就不会走,或许能和我相守几年。”过谦淌着泪说:“在一个男人面前怀念另一个,也就是你甘愿了。囿于人和机器之分,翻脸无情,他根本不配你刻骨铭心。”甘愿目中露出脉脉柔情:“我没有办法,我全明白,就是没有办法。要是琉璃树在,你知道我会听到什么歌吗?”
她在心口轻轻一触,歌声骤起:“茫茫人海,终生寻找,一息尚存,就别说找不到。希望还在,明天会好,历尽悲欢,也别说经过了。”
那歌儿不像是唱出来的,倒像是血管里喷出来,心口里掏出来的。甘愿轻声说:“有一次我独自在琉璃树畔听到,就录了下来。它认为这是我的心音,你说呢?”过谦擦擦泪强笑着说:“可惜没有歌词。”甘愿笑着说:“不要总想‘可惜’,多想想‘幸亏’。幸亏有乐声为你饯行,为我自己送行。这就很好了,不要指望太多。”
“每一次发现,都出乎意料;每一个足迹,都令人骄傲;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每一次流泪,也都是头一遭。”甘愿在歌声中笑着笑着,万千心事蓦然有了一个出口,眼中热热的、痒痒的,流下了一些什么。她惊奇地摸摸脸颊,却是一串晶莹的泪珠。她欣喜地说:“过谦,我有泪,我有眼泪!”过谦笑道:“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荡气回肠的旋律里,甘愿掏出水晶花印上额头,一束光投射到对面的山岩上。过谦回头看去:甘愿用“气味相机”为他辩护,他在大会上为甘愿慷慨陈词,“揽月阁”中的倾谈,“摘星台”上的神游,她抓着他扔进灵河的狼狈,白虹桥上的开解,授课时的夸赞,比赛时的关切,宿舍里的指点,琉璃树下她为他拂去一片透明的叶片,直到他用身体为她挡住飞针……点点滴滴,尽是他与她的回忆。一年多时间,他们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沉浸在往日时光中,嘴角噙笑。身后“轰隆”一声巨响,画面不见了,音乐停了,他没有转头。他知道幻谷没有了,甘愿没有了,一段旅程也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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