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旧事重提
陆文咏坐在角落里一张台子上。许梦圆走进来,一坐下就道歉说:“我来晚了!”陆文咏说:“我也是刚到,我们点东西吃。”他叫了侍者来,让许梦圆先看菜单。许梦圆稍微一翻:“牛油玉米。”陆文咏拿过来翻了一遍:“桂花赤豆元宵。”问许梦圆:“够了吗?”许梦圆说:“当然不够,等想到了再点吧。”
侍者笑着去了。
陆文咏笑道:“话说在前面,这是因为你这次有两门功课在前三名,《芳草地》上的小说又写得好,人人夸奖,很给我长面子,所以破例来吃甜品的。”许梦圆笑道:“早知道你要这么说。”
陆文咏打量四周。除了大门像两块饼干,颇有童话色彩之外,里面的陈设都是一色的重金属风格,像未来世界。音乐则是提神而不吵闹的轻摇滚。
陆文咏说:“你选的地方挺奇怪,超现实主义。”许梦圆说:“不然怎么显得我与众不同呢?前几天你在兴趣课上布置的作文,我做好了,肯定也独具个性。”陆文咏说:“你真谦虚。”许梦圆笑弯了腰。年轻人的喜乐与哀愁,常常放大了数倍,平平常常一句玩笑,也会引起他们强烈的反应。
陆文咏说:“我让你们不限题材,不限体裁,自由发挥,主要是鼓励你们的积极性。现在提起作文就想到高考,弄得个个‘在车上让座’,‘在街上扶老奶奶过街’。这两年连扶老人也不敢扶了,怕给人讹上,眼看着题材又少了一样。还有些是矫枉过正,小小年纪,写那种哲理味很浓的,结果变成格言警句的大集中,还自认为非常深刻。你是哪一种?”许梦圆笑道:“牢骚发完了吧?发完了就给你看——我只写了五十六个字。”陆文咏一笑:“七言诗。”许梦圆一哂:“还以为能骗你着急呢!”把作品推过去。
陆文咏接过一看:“无题。”便笑道:“是想不出题目吧?”许梦圆说:“古人可以无题,我就不可以吗?”陆文咏说:“古人的错别字叫‘通假字’,你写错别字就要扣分。”当下安安静静看了一遍。
只见那纸上写着:
去年喜雨业已陈,今岁凄露犹自新。
迢迢风雪渔阳路,寂寂春闺守望人。
岂无膏沐懒洗面,谁适为容暗伤神。
黄花不语憔悴处,倦倚西风日又昏。
许梦圆先前说得那么自信,等稿子真到了陆文咏手上又突然间底气全失,毫无把握地问他:“怎么样?”陆文咏点头:“平仄、用韵并不全对,对仗勉强算是工整。真是你写的吗?”许梦圆着急地说:“怎么不是?你不信我说给你听。这是一首闺怨诗。新婚不久的丈夫被抓去打仗了,妻子在家思念他。‘渔阳’代指从军。‘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是个典故,意思是难道我没有胭脂水粉来打扮吗?只是没人值得我这么做罢了。我就歪曲了一下原意,偷来用了。”陆文咏说:“这叫借,不叫偷。真正偷的是最后一句。‘倦倚西风日又昏’是林黛玉写的吧?”许梦圆笑着说:“瞒不了你。”
陆文咏饶有兴味地说:“你对‘闺怨’的细腻感觉还体会得挺到位的。”许梦圆不答。
侍者送来甜品。许梦圆尝了一口:“好吃!”一勺一勺吃得很快。吃完了一抬头,见陆文咏正含笑瞧她,不禁脸红了。陆文咏说:“继续。”把桂花赤豆元宵也推给她。许梦圆说:“继续吃还是继续说?”陆文咏说:“一口不能二用,先吃吧,吃完了再说。”许梦圆说:“那你呢?”陆文咏说:“我可以再叫,而且我很少吃甜的,不吃也无所谓。”许梦圆说:“不行,变成我一个人吃了,好像欺负你一样。”说着却吃了一口赤豆。
陆文咏看她吃得慢下来了,才问:“为这首诗下了不少功夫吧?”许梦圆说:“我到图书馆查了好多资料,费了好多心血,写了好多稿,弄得人比黄花瘦。”陆文咏说:“那黄花岂不胖得奇了?”许梦圆说:“好啊,你笑我胖!”陆文咏说:“不过说真的,甜东西还是少吃的好。除了发胖之外,还有好多副作用。不是你拉我来,我是绝不到甜品店的。”许梦圆说:“那……云倩姐拉你来过吗?”陆文咏说:“她……她要么自己去吃,跟我一起时就不去,她知道我不喜欢这些。”许梦圆笑了笑说:“真是善解人意呵!”
陆文咏转移话题说:“你的诗意境、主题都还不俗,我要给你高分。”把那首诗折起来放好。许梦圆说:“你布置的,我当然要认真做。”陆文咏说:“感谢你的偏心。”
许梦圆定定地看着他,陆文咏摸摸脸说:“脸上有东西?”许梦圆说:“没多久就10月10号了,你怎么还能这样轻松?”陆文咏往椅背上一靠说:“不然应该怎么样?云倩跟我说过,做人要积极、乐观。不管最后是什么结局,我答应她,我不会颓废的。”顿了顿又说:“我作践自己,她就快乐了吗?”
许梦圆真诚地说:“她真了不起!如果是我,我宁可男主角为我伤心一世。”陆文咏笑道:“孩子话。”许梦圆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理问:“那天你们约在哪儿见?”陆文咏说:“就在我的‘星海书屋’,你不是去过的?”许梦圆想了一想说:“到时我想看看她。”陆文咏说:“你来也好,真到了那时候,我还是希望有一个朋友在我身边。”他把她当朋友,她不由得喜悦,而这个朋友所发挥的是这样的作用,又不由得让她惆怅。
许梦圆想着将要发生的事,百味杂陈;罗国兴却是关心已经发生了的事,尽快善后。他在家问罗昌明:“赔偿的事怎么样了?”罗昌明说:“商议好了,每家一千二,一共六千。那女的这回态度不那么冲了。其实要说错,她儿子也有错。十三四岁的小毛头,就知道谈‘女朋友’,还挖另一个小毛头的墙角。”罗国兴悄声说:“这些话别让小杰听见,不然更得意了,连爸爸都支持他。”罗昌明也轻声地说:“我不是说小杰对,只是说那孩子也得教育。”罗国兴问:“小杰呢?”罗昌明说:“在房里做作业,从上回那么一闹,这几天安生多了。”罗国兴说:“去喊他吃饭。”罗昌明刚要走,罗国兴又加上句“别说我叫你喊的。”
罗昌明进房去了。不一会儿,罗小杰跟着罗昌明出来。罗国兴赌气仍不理他。罗小杰说:“爷爷。”罗国兴不响。罗小杰说:“爷爷!”罗昌明在旁说:“还等什么,去把菜端来。”罗小杰连忙答应一声,走进厨房。罗国兴看着罗小杰,目光是恨铁不成钢中夹着深切的爱。他侧过头去重重叹了口气。
饭菜上桌,三人吃着,都不吱声儿。过了一会儿,罗小杰说:“爷爷,我今天作业做得可认真了,准能得‘优’。”罗昌明从旁接口说:“那是应该的,不是什么奇功。”罗小杰向罗昌明说:“我要是次次得‘优’呢?”罗昌明说:“那倒奇怪了。”罗小杰说:“方老师这两天天天表扬我呢,只要我用功,经常拿‘优’有什么稀奇的?哎爸爸,方老师为什么不来玩了?”罗昌明说:“她丈夫去世才几天?当然还在调整了。”罗小杰说:“你应该去安慰她,她不是你老同学么?”罗昌明说:“吃饭!”罗小杰说:“哦。”扒了两口饭说:“方老师人好,比上次来跟你相亲的那个小江强多了。”罗国兴忍不住插嘴:“你还敢说,就是被你搅黄了。”罗小杰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说:“哦,爷爷跟我说话啰,爷爷跟我说话啰!”罗国兴说:“以后还闯不闯祸啦?”罗小杰说:“不了,以后你会因为有我这个孙子而骄傲。”罗国兴忍住笑说:“爷爷拭目以待。”
罗小杰说:“爷爷,我们接着说爸爸的事好不好?”罗昌明微窘:“爷爷搭理你了,你又神气起来了是不是?”罗小杰说:“一事归一事。爷爷,爸爸,你们是见过世面的,找后妈也要找最好的吧?拜托!作为罗家的三个成员之一,我强烈投方老师一票。方老师做妈我就要,其他的我都不要。”
罗国兴、罗昌明同时一怔,两双筷子有短暂的停留。罗小杰这番话出乎意料却又准准地说中了父子俩的心事。
罗昌明挟了个西红柿,心烦意乱地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罗国兴莫测高深地说:“好了小杰,先吃饭吧。”
罗国兴通常是比上班时间早一刻钟到办公室,次日上午却迟迟未至。倒是沈慧欣第一个到了。她打了盆水来,在地上洒了点水扫地。王霞和施玉芬一起进来叫:“老沈。”王霞顺手拿块布在脸盆里浸了浸就抹桌子。沈慧欣诧异:“你们家又不靠一块儿,怎么齐刷刷地来了?”施玉芬说:“她呀,非要拉我到庞家声的店里吃早餐。”王霞笑着说:“烧饼搭馄饨,现在还多了面条,当然要品尝品尝啦。”施玉芬笑道:“你有理,李(理)树全长在你家门口。”施玉芬调整了心态,能较为公正地看人看事了。现在她和王霞再无芥蒂,还比别人更亲密三分——性格恰好互补。
罗国兴姗姗来迟,刚好姜桦过来。姜桦便打趣说:“罗主任,迟到可不像您的一贯作风啊。”罗国兴说:“我上小杰学校去了一趟,联系普法的事。那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忙,去迟了人家就不得闲,就算跟我谈也是三心两意的了。”姜桦笑着说:“我就知道事出有因。”罗国兴转向沈慧欣说:“庞元元那儿我也顺便去了一趟,跟他谈了谈,也找杨经理侧面了解了一下。耳闻不如眼见,不亲眼看见不相信他进步这么大,难得他知道上进,人又踏实,我赞成你上次说的,让他再去上学。”沈慧欣欣喜地说:“好啊!你大主任不批准,我们不敢贸然行事。你看给他找哪一家学校?”姜桦接过来说:“要照我说,还是找他本来上初中的那家学校,就考他们的高中部。”罗国兴喝彩道:“好,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要是真成了就太有意义了!”王霞说:“我给他打件毛衣祝贺他。”施玉芬说:“你们先别忙,校长肯不肯收,还是个问题呢!”她时常在大家说得热火朝天时泼冷水,今天这一泼却像一贴清醒剂。几人互相望望,罗国兴咕哝了一句:“试试再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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