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劝解
这天严正在家看一叠资料。一盆常绿植物在客厅一角陪着他。他忽然觉得有点寂寞，无端地心口发慌，像人饿久了低血糖那种感觉。他摘下眼镜，甩了甩头，起身倒了杯茶，摸了摸桌上的一个打火机。
方静萍进来说：“累了就歇一会儿，我的学生，像罗小杰他们，还知道劳逸结合呢。”严正笑笑问：“汉和呢？”方静萍说：“白天看了一天摊子，累了，我催他睡了。”严正点头说：“劳动光荣，不愧是我的儿子。”他若有所思，过了半晌，似乎不由自主地说：“你记得吧，有一次芷清在这儿玩我的打火机，差点把桌布烧起来。”
方静萍给触动了一下：“你也想女儿了？”严正却又嘴硬：“不是，我是看到打火机，偶然想起来的。”方静萍试探地说：“芷清走了以后，给我写过封信，也没留地址，也不知道从哪儿寄来的。”严正显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哦？”方静萍说：“我拿来你看看啊？”严正不答，算是默许。方静萍进房，不一会儿返回，手里拿着那封信。
严正说：“我不看！”方静萍说：“那我念几段给你听吧。”不等严正同意，径自读道：“我小时候就觉得我们家的规矩特别大。我做作业，出来喝杯水，你会说我‘怎么老喝水？’逢到小测验复习，爸爸总要规定我两个小时不准出房。事是小事，可那股压抑、窒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候我是忍，大一点了……”严正说：“她就翻天了！”方静萍读：“‘大一点了我就反抗。’这些事我都记不得了，亏她还放在心上。老严，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也有不是？”严正说：“那是为了她好。”方静萍笑笑：“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希特勒发动战争，他也觉得他是为了德国好。”
严正说：“哪有这么比的？”方静萍说：“我的意思是，咱们有些地方，也许是要反思。姜大姐最近常劝我些话，有好多，是我从前没想过，或者说，是不愿意想的。”严正说：“姜大姐？居委会主任是吧？你信她的？”方静萍说：“好了好了，这事儿咱们不争，信还没念完呢：‘你跟哥哥保重身体，哥哥有了工作——虽然那职业说起来不好听，却是最适合他的’……”严正有点奇怪：“他怎么知道汉和的情况？”方静萍说：“是我告诉她的。她有我的手机，随时可以找我。”
严正“哼”了一声：“她隐身起来了，想找我们就找我们，我们倒找不到她，不知道现在堕……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原要说“堕落”，话到嘴边改了词。方静萍想这是好现象，便说：“我还是读信吧？”她仍旧低头念信：“他跟我一样没遗传到你跟爸爸的学习基因，天生不是那块材料，能有个合适的事做做也好。”念到这里，故意停住了。严正等了一会儿说：“完啦？”方静萍一笑：“‘最后，你照顾好爸爸的身体，不要跟他提我。我不在家，他就用不着整天发火了。’你看，她还在惦记你哪！”她充满希望地看着丈夫。严正玩着桌上的那个打火机。
方静萍说：“老严！”严正这才表了态：“等你过四十六岁生日，叫她回来吃饭。”方静萍欣喜地应了。严正笑笑：“瞧你高兴的样儿！我可说好了，在那之前，我不准她回来。嗯，你说，我送你什么好？”方静萍说：“老夫老妻了，还送东西？何况又是个小生日。”严正说：“话不是这么说，小生日也是生日，不但要送，还要送你喜欢的。对了，送你一枝派克金笔怎么样？”方静萍笑了：“你说话可要算数。”严正不无自傲地说：“我一生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做人做事有原则。”方静萍也学着他一脸严肃地说：“那就生受了。”说得严正笑了。
隔天方静萍把严正的变化和姜桦通了气，姜桦说：“难就难在找不到严芷清。只好等她联系你的时候叫她回来过你的生日。这生日得好好操办，没准儿就是父女和解的契机。”方静萍喜滋滋地说：“我也这么想呢！”
严芷清一直是沈慧欣所关注的，姜桦便把情况和沈慧欣又说了一下。沈慧欣说找严芷清不是一天两天，也还会继续找下去的。
下了班，姜桦骑着车，小心躲避着行人和别的车辆，在离家还有不到一半路的地方，却跳下车来朝旁边喊了一声。那人回头，是罗昌明。
罗昌明说：“咦，你怎么……是我爸叫你来找我的？”姜桦笑了：“我们没这么神通广大，又不是私家侦探。不过虽然碰巧，也可以说是天意。”罗昌明笑笑：“原来老天也向着你们。”
姜桦也笑：“你上哪儿去？”罗昌明说：“回家。”姜桦揶揄地说：“哪个家？”罗昌明一笑：“单位宿舍，新家。”姜桦取笑他说：“那还要恭贺你乔迁之喜罗？要不要送套茶具给你呀？”罗昌明说：“得了，别笑我了。我知道你们都想劝我回去。但我暂时没这个打算。”姜桦说：“你知道罗主任有多记挂你吗？他上班下班都在念叨，老沈说他都有些精神恍惚了。”罗昌明有意显得不在乎：“是吗？”姜桦说：“在外面他是人人敬重的罗主任，想不到儿子、孙子的事他反而协调不好。”
罗昌明默默不语。
姜桦说：“你的苦衷我知道，我们毕竟是同龄人。不过我觉得你作为一个男人，还是气度……气度欠缺了些。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你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也不行，尤其是中年人。你想哪能事事顺心呢？那就不是过日子了。”她停了停又说：“我这两天才知道，原来你跟方静萍是多少年的好朋友。”
提到方静萍，罗昌明似乎愉快了些：“我们是老同学。”姜桦说：“她也常问起你。”罗昌明说：“哦？”姜桦笑道：“她现在常上我们家玩儿。关于你的情报，都是她透露给我的。”罗昌明也笑了：“我跟方静萍的友谊也算经得起考验的了，想不到你后来居上。”姜桦说：“干嘛，还吃醋啊？”笑笑又说：“反正你没你想得那么可怜。你父亲、老沈、我、你的好多朋友都在担心你。你这种年纪，早没了任性的权利。上有老，下有小，只有你照顾人的，没有人迁就你的，到哪儿诉苦都没人帮你。你还是拿出点中年男人的担当来，叫别人刮目相看，说一声‘罗昌明就是有度量’。”
罗昌明笑：“我怎么觉得你跟哄小孩儿似的——不过男人坚强了一辈子，有时候也会孩子气的。”他这话让姜桦想起了江边上她对黄俊贤说的：“经常会有一刹那，你说了句话，或做了个小动作，我就联想起圆圆来了。”黄俊贤笑着说：“岂有此理！”姜桦定了定神，想自己真是“岂有此理”了，会这个时候想到他，便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妈，总有点儿心得体会。”
手机响了，姜桦接听：“喂，静萍？圆圆……”语气严重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我马上来！”
十四、失控与谎言
方静萍在前引路，姜桦在后面跟着。走廊里的灯坏了，光线微弱。
“她身体挺好，从小就好动，没病没痛，好好的怎么上着课就晕过去了？”姜桦边走边焦急地说着。
方静萍说：“已经没事了，别着急。”姜桦叹了口气说：“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到学校里来。四年多了，都不知道学校大门朝东还是朝西。”拐了一个弯，方静萍手一指说：“就在前面。”
他们在一间漆成绿色的宿舍门口停了下来。方静萍敲了敲门。有女生过来开门，边往里让：“方老师。”姜桦跟着走进去。
室内空间很小，却有六个人住。衣服密密层层挂满了中间仅有的一条铅丝，更觉得逼仄。水泥地面有股潮气。姜桦走到靠窗的那张床边。那是吴以兰的床，此刻她正伴在许梦圆身边。许梦圆本在闭目休息，听到动静，睁开眼来，声音细细地说：“妈。”
姜桦在床边坐下说：“你方老师打电话给我，可把我吓坏了。”许梦圆慢慢坐起身来说：“我没事了。”姜桦说：“大概是累着了，最近有没有熬夜？”许梦圆说：“睡得比较晚。”姜桦到底不放心，说：“要不到医院看一下吧？”许梦圆说：“不用了，刚才到学校的医务室看过了，没什么事。”吴以兰在旁边说：“检查过了，就是疲劳过度。”方静萍语重心长，如同她还是许梦圆的班主任：“许梦圆啊，学习方法很重要，光下死功夫不顶用，倒把身体搞坏了。你以前不用蛮劲也能考出好成绩，得把那状态找回来。”许梦圆说：“知道了，谢谢方老师。”
三人出了宿舍楼，见陆文咏等在门口。许梦圆心神一振：“陆辅导。”姜桦心想原来他就是方静萍和许梦圆都提过不止一次的陆文咏，便笑道：“这称呼很少见。”方静萍笑笑说：“是校长的杰作，我也赞同。陆辅导为孩子们出力是好的，不过毕竟不是老师啊。丁是丁，卯是卯，凡事要分清。”许梦圆从话风里辨出方静萍对陆文咏的不满，十分诧异。陆文咏却看着她说：“没事就好。在兴趣小组上晕倒，我要负连带责任的。”他话里的打趣冲淡了方静萍带来的硝烟味儿。许梦圆笑了一笑。
姜桦谢了陆文咏，又问许梦圆晚上要不要喝排骨汤。许梦圆感到这一丝温暖，顿时撒起娇来——既是对母亲撒的，又不完全是，带着一点表演的性质：“我要喝鱼汤，还要加点豆腐。”
陆文咏笑了：“看来在家里也是小公主。”姜桦也笑了。方静萍却严肃地说：“许梦圆，刚才当着其它同学我没有说，成绩下降，跟你上课不专心也有关系。各科老师好几次不点名说了你，但你没怎么改。”姜桦皱眉说：“圆圆……”许梦圆一阵难堪，脸儿滚烫，也不知是因为在母亲跟前还是因为有陆文咏在旁。不曾想陆文咏也认真说道：“连兴趣课上也常走神，不专注怎么能有进步……”
就这一句话，许梦圆已经受不了，血全往头上冲去。方静萍说得再厉害她也能接受，不接受也能忍耐。陆文咏就不同了，以往他都是带玩带笑含蓄地点一点，今天他不帮自己却疾言厉色地批评她。她变成这样全是为了他。她突然爆发了：“是啊是啊！我走神，我没进步，辜负你的期望，全是我的错，行了吧？”嚷完了，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陆文咏莫名其妙。姜桦又气又急，向陆文咏连连道歉。陆文咏笑说没关系，说青春期的女孩子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而且今天还身体不好。方静萍扫了一眼陆文咏，看看许梦圆跑开的方向，心中泛起一丝疑虑。
当晚回到家，姜桦重重数说女儿：“你怎么能这么跟人家说话？人家是为了你好！不为名，不为利，每周半天放下店面来跟你们蘑菇，你好意思发这么大的脾气！”许梦圆负气不语。姜桦依然往下说：“你以前虽然毛躁，还是分场合分对象的，有个起码的分寸。你看看你今天……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太没礼貌了！我跟人家拼命打招呼，人家真是有涵养，直说没关系……”
许梦圆知道姜桦是极难得地动怒，但胸口一团郁闷仍在左冲右突，便打断姜桦说：“他当然这么说了……”话没说完，门铃响了。姜桦开门，见到方静萍还不算意外，后面跟着罗昌明就显得奇突了。姜桦捺下火气，朝里让客。许梦圆给客人拿来凉白开。方静萍摸摸许梦圆的头，罗昌明赞道：“圆圆真懂事。”
姜桦说：“还懂事呢，今天都把我气坏了！”话虽如此，口气远不如刚才那么严厉。罗昌明说：“静萍告诉我了，小事而已嘛！”姜桦摇头道：“不说了。圆圆，去给妈妈倒杯茶来。”许梦圆说：“哦。”罗昌明拦住，拉到姜桦这边：“母女哪有隔夜仇啊，来给你妈道个歉。”姜桦笑了：“圆圆坐下吧。你看你罗叔叔，跟美国人一样搞双重标准。”向罗昌明说：“你劝人倒会劝，母女哪有隔夜仇，父子呢？你又是父，又是子，有双重的矛盾等着你去化解，你还跟一老一小犟着。”
罗昌明不好意思了：“你这个人，恩将仇报。我是好心，你反而笑我。”方静萍说：“你是好心，姜大姐是歹意吗？还不也是为了你们家着想？”许梦圆眼珠一转说：“罗叔叔，你什么时候再带小杰来玩啊？”方静萍笑道：“这孩子鬼精灵。”
许梦圆说：“方老师，我常抱怨我妈呢！”方静萍诧异地问：“为什么？”许梦圆说：“她非要等您不教我了才跟您做朋友，早干嘛了呢？不然你早就给我开小灶了。”大家都笑了。姜桦笑着说：“行了，别耍嘴皮子了，去看看书早点儿睡。”许梦圆答应了，刚走几步，姜桦又叫住她，特地叮咛一句：“早点睡啊！”许梦圆去了。
罗昌明说：“圆圆这样还不算乖？现在的孩子，说他享福吧也享福，说他辛苦吧也辛苦。我们这一代，虽然物质上跟他们不能比，压力可比他们轻多了。工作、房子甚至一部分人的婚姻都是组织上包的。不像现在生存竞争这么激烈。”方静萍同情地说：“可不是吗？对了，差点忘了，”把一个大塑料袋放到桌上说：“我给你和圆圆带了点水果来，吃着玩玩。”
姜桦说：“你看你……进货也要钱呀！你们本来就是小本经营，一次带这么大一袋过来……”罗昌明插口说：“是够沉的，她怕一个袋子吃不住力，还在外面又套个袋子。”方静萍嗔怪地说：“你还解说得够详细的！”向姜桦说：“如今的人这么功利，像你这样不求回报，为我们汉和东奔西走，你这份儿心，就值得我方静萍感激一辈子。我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存不住话，说的都是心里话。”
姜桦笑说：“我知道。可你别把功劳记在我一个人头上。老沈为了汉和的事没少操心，罗昌明的父亲更不用说了。有这样不计名利的老同志作榜样，我们小一辈的再推托偷懒就不成话了。”方静萍说：“反正是谢谢你们了！经济上宽松一点还是小事——家里不少他这碗饭吃，让汉和有了寄托，不再怨天尤人可是大事。你想他二十几岁的人，成天愤世嫉俗无所事事的，还得了吗？现在至少也开始挣钱了，上次还帮我买了件衣服，尺寸大小全不对，可是他一歪一歪走过来说：‘妈，我买给你的！’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说着便拿面纸擦眼。罗昌明看着她，眼圈也红了。
姜桦说：“这是大喜事，应该高兴才对。”方静萍含着泪笑了：“可不？汉和还说，等赚了点钱，要把水果摊改成水果店，做得大了还要开分店。他还有个傻想头呢，说把分店就开在你们家附近，让你们一年四季有免费的水果吃——整个儿地变了个人啊！”罗昌明说：“以前在工厂里恐怕也没现在开朗。”
方静萍笑着点头：“姜大姐他们让汉和的自身价值有了体现，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姜桦说：“你实在要谢，就谢‘关工委’，谢谢安阳市那些开先河的老红军吧。从成立到现在，一晃二三十年了，我也从那时的‘下一代’变成关心别的‘下一代’了。”
方静萍微笑：“这就该一代一代传下去，孙而子，子而孙，子子孙孙无穷匮！”
谈了一会儿，方静萍和罗昌明起身要走。方静萍还回头叮嘱：“桔子别放太久，搁长了不好吃了。”姜桦想要送一送。方静萍拦住她说：“别送啦，我们就在前面坐公交。”
姜桦说：“等汉和再干一段时间，要是真想开水果店，还可以给他贷款试试的。罗主任以前就帮人跟银行贷过。”方静萍闻言欣喜：“好啊，比在水果市场占一个摊位又进一步了。”罗昌明说：“别高兴得太早，求他们办事的人多了，这一桩不见得能打包票。”方静萍斜睨了他一眼：“还说呢，看看你有个多好的爸爸，还不快回家去。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只知道独身拉扯小杰不容易，你爸当年还不是单身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的？你这一走，你想老人家心里是什么滋味？”
罗昌明一阵难过，却又犹疑地说：“那还不被小杰笑死？”姜桦说：“自己儿子，怕什么丑？要不明天我陪你回去吧？”罗昌明断然拒绝：“不用，你同我爸是一伙的。”方静萍笑了：“听这意思，是要我护送了。有好处没有？没有就免开尊口。”罗昌明开玩笑说：“还人民教师呢！我算看透了。”方静萍说：“吃亏的事我也做了不止这一件，去就去吧。明天几点钟，在哪儿见呢？”
姜桦笑吟吟地目送他们下楼。
第二天上午，方静萍就陪罗昌明回家。出租车上，罗昌明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扯扯衣袖，局促不安。方静萍在后排笑道：“你怎么了？像去约会一样。”罗昌明说：“你别说，还真有点儿紧张。”司机说：“先生，麻烦你系好安全带。”罗昌明笨手笨脚地系。方静萍看不过去，探身向前，帮他系好说：“不然逮到了要罚款。”司机听着不顺耳，忍不住插话：“系安全带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罗昌明趁机打趣说：“是啊，就知道怕罚款。还人民教师呢！我算看透了。”方静萍笑道：“你就没有别的词儿了吗？”
二人来到楼下，罗昌明付了钱，和方静萍一起把箱子朝上搬。才到门口，罗国兴已经开了门，显然是头一天晚上姜桦通风报信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带笑帮着把两个箱子往里拖。
方静萍心疼地说：“地板都拖出印子来了。”罗昌明说：“我自己来吧……爸。”罗国兴听到这声“爸”，心里一酸，又喜又恨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罗昌明吃痛，牙根里“嘶”了一声说：“您劲儿还挺大。”罗国兴笑道：“你不想想你爸原来是干啥的——当年在部队里打下的底子。”
忙了一阵，罗小杰出来了，一见罗昌明，惊奇地喊：“爸！”看到方静萍，越发惊奇地说：“方老师！”方静萍笑了笑：“我跟你爸是老同学，你爸怕你知道了不服管，一直不准我说。这下拆穿了西洋镜了。我招呼打在前面，以后不会对你有什么特殊关照，别当有了护身符，能由着性子闹。”罗小杰素来顽劣，但在方静萍面前丝毫不敢放肆，乖乖地应了。
几人坐下来，罗国兴意味深长地说：“谢谢你啊方老师。”方静萍听出了他话里的话，笑道：“我就是给老同学当了回押镖的，他已经答应欠我一顿饭了。”罗国兴祖孙三人都笑了。罗国兴道：“方老师太谦虚了。不是你和姜主任他们三天两头劝着，他哪有这么快回来？”方静萍笑说：“罗昌明说想爸爸想儿子了，不回来过意不去。”罗国兴知道她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却转头对罗小杰说：“你看你爸对你多好。”罗昌明干咳了两声。
方静萍察觉到罗昌明的尴尬，转移话题说：“您叫我静萍得了。”向罗小杰说：“再见了小杰，有空跟你爸上我家来玩，我叫我爱人做山东煎饼给你吃。对了，我家还有好多好吃的水果。”罗小杰难得这么温驯地笑着，直点头说：“方老师再见！”
方静萍因为今天第一二两节没课，先把罗昌明父子的嫌隙化解了。算算时间，也还从容，不急不缓地骑车到学校。一进校门，就看见陆文咏抱着一堆打印稿走来。她上前问他为什么不是星期五也来，话里仿佛怪他过于积极。陆文咏和学生关系极佳，以方静萍为首的老教师们难免吃味，昨天许梦圆一闹，她又多了另一层担忧，不能不多加关注。陆文咏把打印稿给她看，说是校长托他办的文学月刊《芳草地》第一期就要面世了。同学们写作的积极性必定高涨。将来办长了，即使不来当辅导员，也能继续出资出人支持，把杂志延续下去。方静萍想难怪校长不阻止了，原来学校一个钱不出！由此对陆文咏倒多了点好感。她正想说话，见许梦圆从后面追上来，一边喊着：“方老师，陆辅导！”就猜到她是奉了姜桦之命来跟陆文咏说“对不起”的，心想女生脸皮子薄，多一个人没准儿她就不好意思说了。看陆文咏态度坦荡，但愿一切是自己多心，因此笑点着头儿就走开了。
许梦圆向陆文咏瞧了一眼说：“我妈让我跟您道歉。”陆文咏一听笑了：“这么说不是你的本意？”许梦圆说：“也……也有我自己的意思。”陆文咏仍旧微笑：“你自己的什么意思？”许梦圆说：“歉意。”又说：“还能有别的意思吗？”陆文咏说：“行了，我接受你的道歉。按说我这人倒是很随便的，不喜欢讲好多规矩，不过尊重他人是个大前提，总不能太离谱了。这件事过去就不说了，以后用心听讲，知道吗？”许梦圆答应了。
陆文咏见她仍是眉头深锁，便问：“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我的课没开始那么有感觉了？没关系，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之前没到哪个班级上过课，不够专业，有的地方可能还要摸索。”许梦圆红着脸说：“不是，凡是我认真听的时候，就觉你讲得挺好的。”大着胆子加一句：“比王老师讲得好听。”陆文咏笑笑：“数学课跟语文课不好比。我以前最不喜欢数理化，他们讲得再好我也听不进去，后来就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没有考上一类本科。这是各人偏文偏理不一样。”他顿了顿说：“问题是，你这个学期对文科理科并不偏，倒是一视同仁地退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跟老师们说的？可以让我这个中间人转达。”
许梦圆忙说：“哪有心事。”又说：“有一件，可是我不会告诉你的。”陆文咏点头说：“嗯，怪不得。”许梦圆说：“你为什么不问我？”陆文咏说：“你说你不会告诉我。”许梦圆有些不高兴地说：“你都没问。你问了，说不定我就说出来了呢？”陆文咏猜道：“家里的事？”许梦圆失望地说：“才不是呢！”陆文咏停下脚步说：“你自己说吧！”许梦圆说：“因为你！”
陆文咏奇怪地看她：“我？”许梦圆索性敞开来问：“你比我大几岁？”说着脸上已经发烫了。陆文咏笑道：“你这口气可没把我当‘陆辅导’啊。”
好像天上掉下来一个念头，许梦圆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有个提议，你答应了，我就好好学习。”陆文咏大奇：“你拿你自己的事跟我讨价还价？”见许梦圆不答，便问：“你先说什么事吧？”
许梦圆说：“我不喜欢你做我辅导员……”陆文咏惊异地“啊”了一声。许梦圆一口气地说：“我希望有你这样一个大哥，没事陪我看看画展喝喝茶听听讲座。”陆文咏松了口气，许梦圆则被自己的异想天开惊着了。出于害怕被拒绝，同时也是出于上次在大学里看话剧受到的震动，有一瞬间她竟希望陆文咏一口回绝。陆文咏笑笑说：“这些事吴以兰不是都能陪你做吗？”悬念没有落实，格外令人焦灼，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坡上冲下来却总也冲不到底，许梦圆顺着惯性说：“姐妹和兄长哪能相提并论？”陆文咏沉思。短短几十秒，又长得像几个世纪。许梦圆声音极小地问：“你答不答应？”陆文咏说：“你的要求很奇怪。”他用那种玩味的表情看她，许梦圆只求脱困，口不择言：“我……我以前有个表哥，对我非常好，经常带我玩儿，给我买好吃的，听我说心事，还教我做习题，比亲兄妹还亲。但是后来……后来他死了。”天知道她没有任何表兄妹。
陆文咏为人忠厚，没想到她会拿这种事撒谎，吃了一惊说：“太可惜了！”
许梦圆既过了这一关，下面倒说得顺畅多了，把她写短篇小说编故事的才能发挥了出来：“表哥的眼睛长得和你很像，都是单眼皮。而且你们说话的声音也像，很浑厚。最近是表哥……的两周年忌日……”陆文咏恍然：“所以你心情不好？”许梦圆说：“是的，我怀念他，晚上都睡不着。那天晕倒了，就是晚上老失眠引起的。”这一串话里只有最后一句是实话。陆文咏便说：“怀念是对的，但是不应当沉溺，毕竟……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你还有很好的未来。”
许梦圆说：“那……你答不答应呢？”陆文咏体谅她对手足的挚情，考虑了一下才说：“不能让别的同学知道……最好，也不要让方老师或别的老师知道。”方静萍他们对他的不快他当然知晓，只是生性豁达，不欲多理。许梦圆第一个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惶恐：这么轻易就做到了？简直不敢相信会是真的。这个一时冲动的起点会把她带向何方？只是在半分钟之后，喜悦才从不安中探头探脑地伸展出来：“你是说……”陆文咏说：“在其它人面前，我仍然只是辅导员。其实也无所谓，一年后我不再给你们上课了，同学们只要愿意，个个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有往有来也正常就是了。”虽然把她列为“同学们”之一，她毕竟是当中的“第一”，许梦圆这下是真的开心了：“这是我们的秘密，我连我妈也不说。”陆文咏笑道：“轮到我谈条件了。你上课要是再开小差呢？我是指所有科目。”许梦圆没大没小地说：“那我还配有你这样高富帅的大哥吗？”陆文咏哈哈一笑：“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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