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萌动
教室里在上“兴趣课”,参加这个文学兴趣小组的,都是作文出色、语文成绩亮眼的学生。陆文咏在讲台上流利地讲课,中外经典,如数家珍。
他并不是他们班的老师,而是校方特地请来的校外辅导员。从“临江大学”毕业后,他先开了家书店,随后又办起了网上书店,一方面出售教材,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方面,是推出许多文史哲类的名著。时不时的,他会以他的诚意和活络请到省内外的名家来签名售书,开个小讲座,搞些小互动。他自己闲暇时写的一本小册子,在书店里卖着玩儿,居然也卖得很好。这样有品味又跟得上时代的自由职业者,被当地作协注意到,吸收他加入了进去。学校成立文学兴趣小组,要请外援,一周活动一次,为期一年,第一个就想到了他。书店最难是创业时期,现在上了轨道,琐事自有员工打理,他是抽得开身做些想做的事的,接到邀请,一口答应了。
姜桦的女儿许梦圆是班上最有写作才华的,陆文咏又年轻,课讲得相当生动,平时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今天,因为昨夜的绮梦,却有些心不在焉,看似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实则是画着一些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图案。同桌吴以兰把头伸过来看,许梦圆推开她。吴以兰小声说:“两朵荷花,两个乌鸦。”许梦圆也小声说:“呸,是一朵并蒂莲,两个鸳……干嘛要告诉你?”那是一对鸳鸯。
陆文咏突然点了许梦圆的名:“许梦圆,请你告诉我们,‘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两句是什么意思?诗人流露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许梦圆猝不及防,起身紧张地抠着课桌。吴以兰轻轻提醒:“悲愤。”许梦圆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说:“一种悲愤的感情。”陆文咏点头,进一步提问:“悲什么,愤什么呢?”许梦圆吞吞吐吐地说:“他悲……悲……”吴以兰又提醒她:“愚昧。”许梦圆发挥道:“他悲愤下层人民的愚昧和麻木不仁。”陆文咏带着点笑意说:“坐下吧。你这个状态,我倒真有点‘悲愤’了。下课到办公室来一下。”
下了课,许梦圆磨磨蹭蹭走到办公室去。陆文咏已经在那里等他了。校长把一张没人用的桌子临时给他用,送了一盆少见的桔色的小仙人掌,一套檀香木的笔筒、笔架,以示优礼。陆文咏在乎的不是这些,他肯当辅导员,纯粹是想培养更多创作的苗子,许梦圆就是他眼中的可造之材。
他看了许梦圆一眼说:“你今天怎么了,神不守舍的?上兴趣课还开小差,问题答得颠三倒四。”许梦圆答不上来。陆文咏说:“你们班主任说,你是尖子生,还是副班长,从来不要老师烦心的。”许梦圆心虚地说:“我以后不了。”陆文咏笑笑说:“课堂上我尽量不使你难堪,课后的创作你可不能让我难堪哦。新一期的校刊就要出了,我等着你的短篇小说。”
旁边桌上,另一位老师方静萍说:“许梦圆,我现在虽然不教你了,可也当过你们初中的班主任。你跟陆辅导、方老师说实话,到底为什么事分了心?”许梦圆说:“真的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事。”陆文咏说:“没有原因的原因最难克服。”许梦圆心想:“陆辅导随口一句话都像格言警句,难怪那么多人夸他有才气。”
陆文咏哪里知道她这时候会私底下赞美自己,方静萍更想不到了,自顾自地说下去:“你高二了,不用我们提醒,也知道应该抓紧。校长办兴趣小组是想让你们轻松轻松……”后面的话她咽了半截下去。照她的看法,高中课业沉重,事关学生前途,根本不必再搞什么“小组”。校长是碍于外界批评学校只抓升学率,忽视了素质教育,又想打打学校的知名度,现在陆文咏坐在旁边,总不能当着和尚骂秃子,只得转移话题:“许梦圆你说你心情不好,你还是学生,生活的压力一时还轮不到你来承受;像我们,难道一天到晚就没个烦心事?可是一上讲台,自然就要调整。人不能成为一个情绪动物,明白吗?”许梦圆说:“明白了。”又问:“方老师,你也心情不好吗?”陆文咏听了微笑。
方静萍笑了笑:“你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语文课代表,再这样下去,可就谁也不能代表了。你关心老师,老师很高兴,但只有你成绩上去了,老师才会真高兴。”许梦圆点头,又怯怯地问她:“您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严汉和?”陆文咏不知严汉和是谁,但想总是方静萍的私事,忙制止说:“许梦圆!”方静萍略带羞惭:“哦,也不全是……”她朝陆文咏说:“没事,你让她说,掩耳盗铃也没意思。”转向许梦圆说:“老师的儿子腿有点问题,在工厂做工,被人家退回来了。”许梦圆说:“方老师,我妈说不定能帮上严汉和,她天天就忙这些。我帮您问问她吧?”方静萍很意外,她知道姜桦是居委会主任,在她印象之中,居委会似乎不管这一类的事。
许梦圆见了她的神色,已知其意,解释说:“我妈还兼‘关工委’的委员。”方静萍考虑了一下才说:“‘关工委’?那……你问问,也好。”许梦圆欣喜地说:“哎!”这一声答得特别响亮,迸发出的与其说是灿灿的喜悦,不如说是明晰的善良。陆文咏看着许梦圆,目光中不无赞赏。
方静萍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顺口说道:“其实芷清也可以……”许梦圆没听清,问她:“您说什么?”方静萍忙说:“没什么,你去吧。”许梦圆朝陆文咏看看。陆文咏点头。许梦圆便出了办公室。陆文咏清清楚楚看到许梦圆吐了一口气,还拿玉色小手绢擦擦额头的汗——手绢一角绣着百蝶争春的花式。这个小动作使他由衷地觉得学生的单纯和可爱。
方静萍坐在办公桌后出神。曾几何时,严正、方静萍、严汉和、严芷清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四口之家,虽然严汉和先天残疾,四个人却还融洽和谐。自从严芷清性情大变,人人侧目,往日的温馨便再也不曾复现。丈夫严正痛心地问她:“我们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问了一遍又一遍,直问到她哭出声来,问到严汉和一瘸一拐地来劝解。
一杯茶搁在方静萍桌上。方静萍叹了口气,向桌前的陆文咏说:“谢谢!”陆文咏善解人意地笑着,并不打听她在想些什么,只说:“方老师,该下班了。”
下班的洪流中也有姜桦,她在非机动车道上骑着车。隔着护栏,一辆轿车始终努力与她平行。
手机响了,她拿出来听:“喂,哦,黄俊贤?是吗?就在我旁边?”朝左边一看,车内的人向她挥了挥手。隔着车窗玻璃,看不清那人的长相,隐隐绰绰是个中年男子。姜桦右手握手机,一手扶车,骑得别别扭扭的:“今天没应酬吗?我?还好吧。那就这样……我得回家,嗯,给圆圆做饭。什么模范母亲?圆圆老怪我不关心她呢!不了,改天吧!明天也没空,这阵子不得闲儿。”
轿车开走了。她没有再朝轿车看,脸上似喜似愁。她的口气干脆利落,心中却千丝万缕。
骑到十字路口,她停下来等了片刻。绿灯亮了,她和其他行人一样,忙忙向前,仿佛有什么事情急等着要办,其实并没有。只是经过一家超市时,她才想起该给许梦圆买点东西。
正值回家的高峰,超市营业的黄金时间惯例是晚上七八点钟,这时候人还不太多。姜桦找了辆手推车买东西。一层一层的商品,一架一架的货物,在琳琅满目的回廊间穿行,她感到安稳的满足。
经过烟酒柜台,姜桦稍看了一会儿。各种品牌的中外名酒比邻而居,衬着华贵的紫红色丝绒托面,衬着射灯投下的金色光圈,愈显得醇烈堂皇。酒瓶的形状千奇百怪,高的、矮的、瘦长的、半圆的,细脖子细腰的,葵花状大脸小身子的,应有尽有。从前,一家三口来逛超市,许达成就最爱在这里留连。他喜欢酒,也擅长送酒,如同他喜欢享受,也擅长利用别人要享受的心理去达到目的。
夏天才过,空调和制冷机已经卖不动了。营业员带着焦躁的神情游说那些犹犹豫豫的顾客,一边说一边透出绝望,好像明知这番口舌是白白浪费。姜桦看到旁边几种电扇,倒有眼前一亮之感:盈盈纤巧的身姿,淡淡悦目的色泽,连遥控器都设计得那么精巧。她还记得刚结婚那会儿,用的是老式的台扇,体型笨拙,出风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可疑的响声,摇头时往往中途卡住,固执地罢工,要许达成猛击一掌才不情愿地继续。这令人发笑的回忆,镀上了一层回忆的柔光,平添温馨,也平添了惆怅。
姜桦听见那边有吵架声,走快几步去看。原来是排队买减价鸡蛋,一个老太太、一个小伙子互不相让。小伙子怪老太太插队,老太太说她在这儿排了半天了,刚才是去上厕所。小伙子问谁替她证明,摄像头拍到了吗?老太太怒斥他不懂尊老敬老,小伙子反说她为老不尊。老太太掉转枪口抱怨前后就没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给她作个证的。有人泛泛地劝了两句,多数是事不关己地沉默。世上的是非原本难分,引火烧身更加不智,小伙子的强壮和老太太的虚弱是各自的筹码,得罪了哪一方都后果难料。于是旁观者的态度出奇地一致。卖蛋的营业员认为发生纠纷是保安的事,她犯不着无缘无故掺和进去,也只当看不见。姜桦看不下去,上前劝了这个劝那个。她长期做思想工作,调解纠纷是本色当行,牛刀小试,不过三言两语就说得双方妥协了。老太太勉强跟小伙子打个招呼,小伙子默认她现在的次序,看似复杂的局面一下子理得妥妥当当。
姜桦走到零食专柜,发现而今的食品包装得像工艺品般精美。巧克力放在足尖型半透明的塑料容器里;什锦糖红绿间夹,外面打着鲜丽的橙丝带;奶昔、大果冻包在线条圆润、白底蓝杠圆点的纸盒子里,乍看倒像一尊瓷器。姜桦选了红枣味的酸奶和一款新出的椰子糕给许梦圆,另买了牛奶、方便面和些日用品。
从超市出来不久,天色就暗了。姜桦奋力蹬着自行车,车篓子和后架上放满了东西,重心不易掌握,摇摇晃晃的。一人一车,身影很是寥落。忽然间,毫无征兆的,整条路的灯全亮了!只一刹那,这灿烂的光芒就照彻了她的心。姜桦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轻吁了一口气。明亮的街道上,她骑得十分有力。
四、探监
严正躺在床上休息,方静萍坐在床边削苹果。房门吱呀一响,严芷清进来叫了声“爸。”方静萍抬头,俨然有三分惊喜,好几天没见着严芷清了。她转头去望严正,含蓄地示意他有话好好说,不要和女儿谈崩。严正的回应是闭上眼,不言语。严芷清又叫:“爸!”在床边重重坐下。
严汉和拿着两盒药进门,很明显地跛着,他的神情中有一种不自信的人所特有的瑟缩。他说:“芷清,小点儿声,这是医院。”
这间内科病房布置得简单清爽,严正旁边的床位空着,正可以在暂时没有“病友”的情况下静心修养。但严芷清一出现,严正显然是无法静心了。
严芷清看向方静萍:“爸到底是怎么回事?”方静萍说:“他肝脏一向不好,不能动气。昨天知道你去找庞元元闹……”严芷清说:“谁传话的?是那姓沈的?”方静萍犹豫了一下摇头,严芷清冷冷一笑:“我看人家也不像是打小报告的人。是庞老头吧?”她说的是庞元元的父亲庞家声。严正没有睁眼,却开了口:“静萍,你不懂,她不是去找那个姓庞的闹,是担心人家判得重。天下有这么没骨气的女孩子!做人总要有点人格!”严芷清脸涨得通红:“我怎么就没人格了?”严正冷笑道:“你不想想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又为他弄成了什么样子?人家判刑你还赶过去慰问,你哪一点配得上‘芷清’这个名字!”严芷清胸口剧烈起伏,站了起来。
方静萍忙拦住她问:“到哪儿去?”严芷清说:“找人疼我去。”方静萍说:“什么意思?”严芷清嘲弄地说:“没意思,家里一个大教授,一个语文老师,我要是在你们面前搞什么句子含义,不成了班门弄斧吗?”方静萍说:“那你现在准备住哪?你不是借住在朋友那儿吗?总不能把那边当成家。”严芷清语速极快地说:“怕什么?那不正中你们下怀吗?登报跟我断绝关系好啦,划清楚河汉界,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就当你们只生了哥哥一个,也比有我这么个##女儿强啊!”方静萍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你……你……你都在说些什么?”
严汉和鼓起勇气轻声说:“芷清,你为爸想想,就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他有多不能接受。”方静萍劝道:“是啊,你先不要冲动,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不知道我们心里的苦。”她这么解释,严芷清便哼了一声,略有点回转,站在那里没吭声。严正气愤地说:“你还跟她浪费时间?她要干嘛你就让她去,反正也就这么回事了!”
方静萍一听严正的话就知道事情要糟,还来不及做何反应,就见严芷清迅速走向门口。严正睁眼,低声但极严厉地说:“你走了就别再回家!”严芷清说:“我这就去跟朋友说,不借住了,改合租!我这就算死了。你趁心了吧——严教授?!”方静萍还想再劝,严芷清已经掉头而去,甩上了门。
方静萍带着哭腔叫了声:“芷清……”
严芷清从医院走廊里疾速跑过,高跟鞋敲出一路急促。顾医生从一间病房里探头张望,不满地摇摇头。
病房里,是沈慧欣和她家的保姆小敏。沈慧欣问:“什么事?”顾医生转过头来说:“一个女孩子,不晓得怎么回事,就这么砰砰嘭嘭地乱跑。也不看看时候,也不看看地方,一点公德心没有!”沈慧欣存了个心,问:“看清什么样子了吗?”顾医生见问得奇怪,便说:“高高的,一身红衣服。”沈慧欣沉吟着说:“别是严芷清吧?”顾医生说:“您认得她?”沈慧欣说:“我和罗主任带她来看她爸爸的。她爸爸发急病入院,她早前不知道,还是我去通知她的。”顾医生微带不屑:“又是个问题青年?”沈慧欣嗔怪地说:“别这么说!”顾医生见沈慧欣不快,忙岔开话题说:“林院长好几天没见到您了。”沈慧欣说:“我最近很忙,今天正好带严芷清来医院看她爸爸,就过来瞧瞧。”顿了顿,凄然一笑,看着病床:“老林要是看得见我,倒好了!”病床上躺着昏睡数年的林院长,她的丈夫。
罗国兴进来,看了一眼林院长。沈慧欣说:“你药拿好啦?”罗国兴点头:“也是维持现状罢了。我这白内障不是眼药水滴得好的。”顾医生建议:“其实还是动个手术来得彻底。”罗国兴用力挥了挥手:“那得多少日子不能做事,还不一定除得了根。”顾医生笑着说:“可是……”沈慧欣说:“你随他去吧,多少年的老顽固,他肯听人劝他也不是罗国兴了!”又向罗国兴说:“早点回去,明天你还得陪庞元元去看胡勇呢!”
第二天,在临江市北郊监狱外,一辆车停了下来。车上罗国兴侧头看了看庞元元。庞元元竭力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脸色微微发白。他胆子再壮,毕竟没有来过这样气象森然的地方。
进了大门,罗国兴和庞元元下车,驾驶员自去停车。只见剃着光头、身穿灰色劳改服的一队犯人在管教的监督下走过。
庞元元眼睛只朝地面上看。罗国兴故作随意地说:“今天我们是来看你朋友的,又不是你自己来改造的,紧张什么?”庞元元没吱声。他没嘴硬说他不紧张,在罗国兴看来,是个好兆头。
一个干部装束的人迎上来,与罗国兴握手,也和庞元元握了握手,是事先就联系好的。他在前面引路,带他们到未成年犯管教所,同时与罗国兴交谈,庞元元跟随在后。罗国兴把手上的两包衣物顺手递给庞元元。
来到接见室,罗国兴拍拍庞元元的肩膀,就和那干部谈话去了。庞元元明白他是有意留出空档给自己和胡勇,还故意做得不着痕迹,照顾自己的感受,心里对“关工委”不免又多了些好感。
他慢慢走到左起第二个位子坐下,过了一会,胡勇无精打采地来到了他对面。隔着一层厚实的玻璃,庞元元拿起通话器与胡勇通话。一格一格,有好几名犯人在与他们的亲朋讲话。看守在入口处笔直地站着。室内的空气若有颜色,该是森严的黑与惨淡的白。胡勇的服装与别的犯人一样,脸色非常憔悴。
庞元元半晌才说:“你现在……怎么样?”胡勇难过地说:“能怎么样?”庞元元说:“你以前嘴那么刁,那么偏食,里边的伙食吃得惯吗?”胡勇苦笑了一下:“还有什么惯不惯的?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庞元元不语,过了片刻才说:“罗主任听说你家里人不来看你,就带了点东西来。我知道你的口味,挑了几袋牛肉干和五香豆腐干来。”胡勇说:“谢谢!”又重复一遍:“谢谢你!”蓦然流起泪来。庞元元望着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胡勇哭了一会儿才说:“元元,我嫉妒你,嫉妒死了!你不晓得,能天天看到太阳,能经常给风吹雨淋,想上哪去上哪去,是一件多好的事!”他的话感染了庞元元,庞元元的爱莫能助反过来又感染了他,他哭得更伤心了:“我……我要是没坐牢,我不知道逛商店、看电影是多大的福气!”他激动得撞了下玻璃,发出“砰”的一声。庞元元不由得往后一让。
看守扬声说:“怎么回事?那边?”
庞元元说:“你冷静点吧,不然没得谈了!”胡勇拿袖子擦擦眼泪。庞元元慢慢地说:“都是我害了你。”胡勇惊愕地说:“你?”庞元元点头:“你是看了黄碟,才强……奸女同学的吧?”胡勇说:“那关你什么事?”庞元元说:“我判了缓刑,就在前天。我卖碟,还赚了点钱,还以为我比人家有性格。”胡勇擦干泪水,轻声说:“别傻了,我看的碟又不是你卖的。”庞元元说:“有什么区别?没区别。”顿了顿说:“我干了件龌龊事。”
胡勇不大理解地望着他说:“真不关你的事。你肯来看我,又带牛肉干来,已经很好了!”庞元元瞧着他,嘴角浮起一丝怜悯的微笑,不是为了他和他分处两种环境,而是为了他悟到的东西,胡勇依然懵懂未觉。
从接见室里一出来,庞元元便深深吸了口气。罗国兴正在外面等他,见了他,招招手。庞元元跑过去,跟着罗国兴和那位干部往回走。
管教干部把二人送到门外,边送罗、庞二人上车边说着:“今天还叫你们特意跑一趟。”庞元元诚恳地说:“没什么,我要谢谢您!”管教干部说:“谢我干什么?罗主任退了休不在家里享清福,整天为你们跑东跑西,你该谢谢他。”庞元元正要说话,罗国兴一摆手说:“客气话不说了,我还得给人家还车呢!人家卖我的老面子,我可不能刘备借荆州,误了人家的事。”
上了车,罗国兴说:“回去给你爸赔个话,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啊?”庞元元空前顺从地应了一声。罗国兴说:“还有,你这么逛来逛去也不是事,你想继续上学啊还是……”庞元元说:“我不上学!”他意识到自己不大礼貌,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些说:“我去找工作。”罗国兴说:“也行。等你安定下来,想念书的时候再深造吧。现在成人考试、自考很多,条条大道通罗马。”
汽车疾驰,公路笔直地通向远方。
“关工委”办公室里,只有沈慧欣、姜桦两人。姜桦随口问:“老王呢?”沈慧欣笑:“大概又去收毛线了。”姜桦也笑了:“老王再这样下去,怕要改行了。人家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她专门收荒货。”
说闲话是为了稳定心神,沈慧欣还是把她的担心说了出来——以一种迂回的表达:“我眼皮子跳。”姜桦说:“您心里跳得更厉害。”沈慧欣老实承认:“可不?好不容易把庞元元给说动了,又是老罗亲自出马,再不灵就计穷了。”姜桦说:“您放心吧,我估摸着总有七、八成把握。关心归关心,您有慢性气喘,自己也要保重。”沈慧欣叹了口气:“庞元元这样的小年轻最叫人不放心,可以说是徘徊在悬崖边上,不,是在悬崖边的钢丝上。你拉他他还往前挣呢!”她摸摸眼皮:“姜主任,是左眼跳有祸还是右眼跳有祸?”姜桦一笑:“您也信那些?”沈慧欣有些惭愧地笑着:“不踏实,心里不踏实啊。”
正在这里说着,罗国兴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姜桦和沈慧欣急忙迎上。姜桦说:“罗主任回来啦?”沈慧欣却说:“怎么样老罗?情况怎么样?”罗国兴有意卖关子说:“哎哎,总该让人喝口水吧?”姜桦忙倒来一杯温开水。罗国兴一口饮尽,看看着急地围在左右的沈、姜,扑哧笑了:“看来有效果,肯跟他爸道歉,也肯找工作了。”
沈慧欣悬着的心落回肚里:“人呢?”罗国兴说:“请司机顺路把他捎回去了。”姜桦说:“不对,您是怕他单独回家,半路又拐到网吧去吧?”罗国兴大笑:“什么都瞒不了你。”
他把白天的好心情一直带到家里。他儿子罗昌明围着“围腰”在厨房里忙碌。“围腰”是红色的,男人围着显得非常滑稽。“嗤”的一声,油烟升起。罗国兴呛得连连咳嗽,皱眉笑道:“昌明啊,让我来吧,你烧顿饭整幢楼的邻居都要抗议。”罗昌明咳着说:“你歇着吧,忙了一天了。”嘀咕:“奇怪,抽油烟机开到顶大了嘛!”罗国兴看不过眼,上前帮忙。
罗小杰不知打哪儿钻了进来说:“爸,晚饭什么时候好啊?饿惨了。”罗国兴笑道:“我看你精神头儿挺足。”一边手上仍在收拾。罗小杰笑道:“谁说的?再过一刻钟,如果还吃不到饭,准得出人命。明天晚报上头版头条:‘本市杰出青年罗小杰活活饿死在他家厨房门口’。”罗昌明很认真地纠正儿子:“头版都是大事,二版三版都轮不到你,顶多在报屁股上占一块。”罗小杰嘟嘟囔囔地说:“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爷爷,您老人家最有情趣了,罗昌明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罗昌明恍若不闻,仍在手忙脚乱地烧菜。罗国兴端盘子出门说:“别挡路。”罗小杰长叹一声说:“现在我相信你们是亲父子了。”罗昌明一手托一盘菜出门。罗小杰大叫着“好香啊!”跑到客厅里去。
三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罗小杰说:“明天我去报考记者,第一篇新闻就报导我们‘光棍之家’。标题是:‘奇,一家三口竟无一女;惊,浓烟滚滚厨房惊魂’。”罗国兴笑了:“你小子累不累?这一会儿工夫,嘴就没停过。”罗小杰笑嘻嘻地说:“报纸上不就是那样的吗?把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用稀奇得要命的口气报出来。在网上这就叫‘标题党’。”罗国兴敲敲他的饭碗:“你聪明,你聪明怎么不用在学习上的?”
“学习”是罗小杰的致命伤,他急忙插科打诨:“调节调节气氛嘛。在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庭里,男人们更要学会自己找找乐子。”罗国兴逗他:“你也算男人?”罗小杰不服气了:“咦,难道我是女人?再过几年,砍了人都够资格进大牢了。”罗昌明气得拿筷子狠狠打了一下罗小杰的筷子:“什么玩笑不好开,说这种疯话?爷爷在外面挽救失足青年,你在家说什么砍人坐牢?”
罗小杰起哄:“后院起大火,爷爷的主任也没脸当喽!”罗昌明生气地把菜盘从罗小杰跟前拉开。罗小杰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不敢说了,不然没饭吃了。饭要吃,眼前亏不吃。”罗国兴不责罗小杰,反怪罗昌明:“小孩子说着玩的,你这么顶真啊?”
饭后罗国兴回房歪在床上歇息。房门本来就开着,罗昌明却仍敲了敲门。罗国兴说:“我是你爸,又不是你的首长,这么刻板干嘛?”罗昌明说:“怕你正在有事,干扰你嘛。”在床边坐下来,半天不吭声。罗国兴有点急了,说:“我就见不得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什么事啊到底?”罗昌明说:“爸,我年纪还轻,小杰也该有个人照顾。你看我饭也烧不好……”罗国兴知道了他的用意:“有人帮你介绍对象?”罗昌明说:“见过一面,长得还好,我想哪天带回来吃顿饭,让您见见。”罗国兴说:“只要对孩子好,别的都随你。这么着,日子定下来你通知我一声,最好是晚上来。周末白天我不一定在家,晚上见个面的时间总是有的。”罗昌明点头说:“爸也真是忙。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你也六十几岁的人了,又有白内障,发挥余热当然不错,也不用这么拼命。”罗国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的脾气:要么不做,要做事就尽量做好。”
罗昌明无奈地点了一下头:“明天是小杰他妈去世三周年,你事多,又是大老远的,就别去了,我带小杰去公墓看她……”罗国兴感到一丝内疚。儿媳妇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已人鬼殊途好几年了,自己忙于公事,对儿子关心得着实太少。他说:“真快,一转眼三年了……想她生前对你、对我、对小杰,真是没得说的。可惜,好好一个人,去献血会染了毛病。”罗昌明低头不语。罗国兴说:“庞元元那边,请老沈或者姜主任他们多关心吧。我跟你们去扫扫墓。”罗昌明颇有些欣喜:“哎!她看到你也去,一定挺安慰的。”罗国兴看着罗昌明说:“你呀,就是心太实了!”目光中饱含父亲的温情,似乎罗昌明还是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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