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次日上午,曹晖在办公室里接电话,“好的……好的……”说了几次还没完。费康健朝他看看,小赵小沈也有些诧异。又说了好几分钟,曹晖才吐出了那句千篇一律地结束语:“就这样,好的,谢谢你的支持。”
他搁下电话,拿起大水杯喝了两大口水才说:“这读者怕我们没收到他的稿子,我说收到了,他又怕我们不看。”费康健说:“为什么?”曹晖笑道:“他说他听人家说的,杂志社重视知名作家,没名气的作者要是寄个中长篇来,除非开头惊人骇目,否则编辑都懒得细看。”费康健说:“话也不能这么说……”顿了顿,难得地说了句公道话:“不过他要是个小字辈,写那么长的东西……毕竟不能跟名家打比。我们时间也有限的。”
曹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拆信,突然“哟”了一声。大家问怎么了。曹晖说:“这儿有个人说他得了绝症。这篇可能是他的遗作。”费康健笑道:“骗子一个!他死他的,关咱们什么事?上回还有个内蒙古寄过来的,说随信附上一百元,购多少本《厚土》。我一找,信里根本没夹着钱。我过后想想,就是想哄我们寄几本杂志给他,不然,他干嘛不汇款哪?他那封信还是打印的,只有具体杂志的名字是手写的,大概一式几百份,往全国的杂志社里乱寄。有一半人上当,就够他开个小图书室了。”曹晖“哦”了一声,想费康健到底是过来人,有些经验,不靠时间是无法得来的。
九点多钟,大家收拾收拾,一起往附近的师范大学里去。曹晖、小赵、老刘各抱着几个大麻袋。大学印刷厂机声“隆隆”,在门口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油墨味儿。几人找来桌子椅子,从麻袋里倒出信封,把新鲜出炉的这一期《厚土》往信封里装。小沈早就在信封上写好了地址,注明某处寄几份,曹晖他们照着做就行了。
这一类的活儿虽是坐着完成,一天几小时下来,也就跟《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差不多了。盛总是《厚土》的投资人,当然享有劳动豁免权,他的女秘书更不会来。每次就只是曹晖等人过来。这次少了个蒋玫,进度又格外地慢些。
小赵偷偷跟小沈抱怨:“就不能请印刷厂的小工代装,非要省这几个钱,把我们累得要死。”小沈正在出神,听了便说:“小赵。”小赵说:“啊?”小沈便说:“你说累死了,不是还没死呢吗?”小赵笑了,说小沈“调皮”,小沈却不笑,心事重重的样子。自从上次“撞车事件”以来,她总是郁郁寡欢。小赵问她,她也不说。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过饭,费康健和老刘下棋,小赵照例和小沈一块儿。曹晖眼看落单,好在预先有备,带了书来,便在桌子上看书。小沈走了两步,忽然叫了曹晖一声。曹晖说:“啊?”小沈笑着说:“一个人不无聊吗?我们三个走走吧?”小赵妇唱夫随道:“就是就是。”夺过书本,拉了曹晖就走。
三人散了会儿步,走到那条人工河边。曹晖不由得想到那一天,蒋玫向着河里发呆,他在旁边看她,伴着凄切的琵琶。
小沈说:“我口渴了。”曹晖说不远处有个小卖部,自告奋勇要去。小沈却说:“让小赵去吧。”小赵一听要他请客,脑中警钟大作,但一想曹晖对他有救命之恩,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磨磨蹭蹭去了,暗自奇怪小沈今天这么不懂事,竟不知道帮男朋友省钱。
小沈望着他的背影笑道:“这个小气鬼,又在心疼他的钱了。”曹晖有些吃惊,笑笑说:“喂,别这么说,那可是你的心上人。”小沈轻轻说道:“心上的是假像,心底下的才是真的。”曹晖强笑道:“你越来越深奥了。”小沈眼睛不朝他看,只眼角里带着点儿他的影子,淡淡地说:“我以前也觉得他人不错,有点精,但是个过日子的人。可惜……”她停了一停才说:“可惜上次没撞到他,倒撞醒了我。我才看出来,谁是真正的男人。”
曹晖心口“咚咚”跳着,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小沈说:“我看到你把他一推,那一刹那,你脸上的表情。你倒下去,我当时就吓哭了。小赵以为我是哭他呢。后来在医院里你和小蒋那种情深义重的样子,我看着就别扭。我就拉小赵出去,一面走一面打量他。我就奇怪,我怎么会喜欢他的。”
曹晖轻声地,然而坚定地说:“别说了!”他刚要往来路走,小赵回来了,手里是三瓶矿泉水——他能想得到的最便宜的饮料。小沈鄙夷地扫了一眼,开恩似地接过来喝。小赵笑道:“矿泉水有营养。”曹晖笑着说:“对的,我就不喜欢喝那些甜滋滋的东西。”小沈插嘴说:“不喝了!我要换可乐。”曹晖看小赵笑容一僵,忙说:“既然选好了,就不要再换了。”小沈微笑道:“假如我非要换呢?”三个都带笑地站在那里。曹晖是警告地笑,小沈是烦躁而故示悠闲地笑,小赵却是摸不着头脑地笑。
费康健过来,面带不满:“你们看看几点钟了?还不去装信封!盛总知道了,又埋怨我没带好你们了。”若是平时,他这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派头难免人见人厌,今天曹晖对他却是十分感激,答应一声就走了。小沈不言语,也跟着走。小赵悄悄问小沈要不要把矿泉水换掉,小沈向前面看一眼说:“要换,不过不着急。”
桌上的空信封矮下去了,麻袋里,塞好杂志封好口的信封却多了起来。积满了一大袋子,曹晖就和小赵帮着抬到邮局的车上。小赵比曹晖胖些,可是力气不及曹晖大,两个人搭的时候,小赵连喘气都比曹晖响。老刘笑小赵中看不中用,费康健撇撇嘴说:“中看吗?哼哼。”小沈机械地糊着信封,脸上没什么表情。
第二天是周末,蒋玫生怕小蔡变出花样来叫她加班,谁知竟没有。她便高高兴兴拉着曹晖去珍珠泉风景区。曹晖说就我们俩吧?蒋玫说是啊,你还想喊谁?曹晖忙说不,我谁也不想喊。蒋玫笑笑说:“你要嫌不热闹,叫上小赵小沈。”曹晖吓了一跳,说不要打扰他们二人世界,也不要他们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蒋玫笑道:“随你,多个人少个人都没什么。”
珍珠泉是消夏盛地,冬天游人寥寥。蒋玫要的就是这份清静,枯树棵棵,空山寂寂,古朴的石阶,简陋的凉亭,处处透着凄清。曹晖走了这一程,略有点疲劳,精神上却松弛下来了。
翻过一座山,二人眼前一亮,那是一泓碧清的泉水。蒋玫笑着跑过去说:“你看它,怎么长得跟师范大学的那条河那么像呢?”曹晖说:“是堂兄弟。”蒋玫笑道:“为什么不是亲兄弟?”曹晖指着河面说:“因为这个会冒泡。”
蒋玫留神细看,水面上果真冒出串串晶莹的珍珠般的水泡,圆头憨脑,光润可爱。她拿手试了一下说:“还是热的。”曹晖说:“这就是名字的由来了。”泉水东面,一块石碑上刻着三个朱红大字:珍珠泉。
动物园里有小鳄鱼,蒋玫见了直说“好丑”。曹晖携着她爬上山顶的城墙,从高处往下俯视,说不这么张望一下就不算来过了。临下去的时候,蒋玫却走不动了,曹晖只得陪她坐缆车。
高空缆车大多数时候是慢慢的,但是有一程却滑行得特别的快,从山上朝下疾冲。蒋玫开心得大声尖叫。就在她的叫声当中,响起了手机音乐,是《偏偏喜欢你》,曹晖的手机。
曹晖一接,脸色就变了。小沈那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话音在寒风中传来,在缆车的飞速滑行中传来,在脚下景物的一掠而过中传来,他整个人有种失重的感觉。小沈在那边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对我没感觉,不过感觉是可以培养的。我以前对你不也没感觉吗?小蒋比我漂亮……”——蒋玫正在笑叫——“比我有才,不过我比她更懂进退,更通人情。你好好想想看。”曹晖文不对题地笑道:“是啊,在忙,跟女朋友,嗯,嗯。”小沈叹了口气说:“你怕她知道?怕她发脾气?一个总让你怕的女人,有什么好的?”曹晖依然笑着说:“是怕,不过怕老婆我心甘情愿。别人我不怕,嗯嗯,哈哈。”仿佛谁在跟他开玩笑似的。他深知蒋玫的性子,明快、聪明但受不得激。况且蒋玫知道他的“过去”,亲眼见过他被别的女孩子泼水。也许她会相信他,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
缆车到了,蒋玫笑望曹晖,见他苍白着一张脸,便愣了下说:“怎么了?”曹晖简单地说:“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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