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隔了一个周末,同学们重返教室,各自说得眉飞色舞。有的说在录像厅连看了《鹿鼎记》《神龙教》上下集,有的说在有线电视里看了《太子传说》《明月照尖东》姊妹篇,有的说跟家长去了黄海湿地看麋鹿、丹顶鹤,有的索性去了邻市走亲戚,别提多快活了。幸福的是占少数,大部分同学被强制呆在家里看书复习,就算家长不在家,也会在电视、音响上做记号,只要儿女越雷池一步,就会留下痕迹,付出代价。
众人正在这里说着,丁鹏进来了。众人一见他的新发型,个个忍俊不禁。那是模仿台湾歌手黄安剪的,却剪得不伦不类,沦为不折不扣的低配版:前额半边垂着发,右边一条剃得光光的“走廊”直通耳朵。侯靖泽、王宇等直言“简直丑疯了”。侯靖泽原是丁鹏的小兄弟,现在他站在顾芸一边,话就来得直接了。晏琦微微一笑,与汪旭交换了一下不屑的眼神。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顶着这样一个奇异的发型,受了老师、同学一上午的冷嘲热讽,班主任吴老师甚至叫他“不如剃个光头”,气得他心里直叫她的外号“后妈”。临到中午,他却又承受了一个新的打击。
邵珊珊叫住他,面如寒霜,把一个大塑料袋往他怀里一塞:“哪,焦小玲退给你的。”丁鹏愣了,半天才说:“干嘛把我送她的礼物还我?”邵珊珊冷冷地说:“问你自己呀!你自己花心,在外面勾三搭四,她为你吵了多少架打了多少人伤了多少次心啊?要是玩玩的还罢了,这回你跟‘二中’那个校花胡阅寒是来真的吧?”
胡阅寒三个字一出口,丁鹏立知大事不妙。他抱着一大袋附载着美丽回忆的礼物,讪讪地笑着,掩饰内心的慌乱:“她不会真要分手吧?”
“她会!你连专一都做不到,谈什么恋爱?你哪点配得上焦姐?”邵珊珊掉头就走。她的决绝折射的是焦小玲的寒心。丁鹏生平第一次想到“责任”之类的词汇。他把她哄回来太多次,而这次怕是再难挽回了。
他消沉了许久,久得令晏琦感到奇怪,原来此人和那张牙舞爪的女土匪之间居然有真感情。他原以为他们是逢场作戏来的。
世事变幻,出人意表者多。就在丁鹏惨遭分手后十几天,语文老师出了车祸,幸而性命无忧,但中考以前都不能指望来上课了。代课老师是个小伙子,脸嫩得出奇,胆小得只敢看讲义夹子,哪一分钟讲哪个小笑话都标注出来了——所以一点不好笑。
他在黑板上画了个谁也不认识的东西,问“同学们这是什么?”谁也答不上来。他乍着胆子抬头横扫大家一眼,失望地低下头去,鼓起勇气说:“这是一辆纺车。”汪旭小声说:“还以为是辆摩托。”老师振作了一下说:“下面我们就进入到第四单元的第一课《记一辆纺车》。”汪旭等这才知道他画这个又像摩托车又像牛车的图案的深意。侯靖泽扑哧一声笑了。这笑声会传染,一桌传一组,一组传一室,明仗着才来的老师好欺负,笑得无比嚣张。语文老师胀红了脸,站了半天,把书一摔,惨叫一声:“太恶劣了!”跑出去了。这里王宇还在学他说“太恶劣了”。
半小时后晏琦按照吴老师早前的通知,组织大家到大礼堂参加联欢会。五个班的学生济济一堂,各据一大方阵。丁鹏见到焦小玲和她的姐妹们,像丧权辱国的奸臣见到洋人,笑得又谄媚又心虚。焦小玲对他视而不见,既下了决心,就不走回头路,这是她的爽利干脆处。早知如此,倒不用那么大阵仗去打顾芸了。想到这里,她在人堆子里找顾芸,觉着她们同是丁鹏的受害者。顾芸的视线遇上她的,本能一缩,随即冷冰冰地看了回去,仍是沉默的抗议。焦小玲叹了口气,心想要不是丁鹏这@@蛋,她和她倒也许能做朋友。
演出开始,因有五个班在座,难免带些攀比。五个班主任在第一排说说笑笑,内心却在较劲。第一排最边上坐着新来的实习老师,“太恶劣了”那位。后来听说就因为在(3)班首次亮相失败,导致教务处和几个副校长对他印象不好,班主任们也不待见他,他没能转正留下,被灰头土脸原封退了回去。很多年后晏琦和顾芸、侯靖泽三方视频时说起这事儿,依然觉得刺心。
(3)班各科成绩遥遥领先,其中晏琦更是尖子中的尖子,四门主课、三门副课总分年级第一,可说到文艺人才,就不如(1)班(2)班了。只见人家川流不息地上去唱歌、劲舞、打快板、变魔术,(3)班只有汪旭、侯靖泽出了一个双人诗朗诵:“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赢得了颇多掌声,为吴老师挽回了些许颜面。邵珊珊反串演唱的梁朝伟的《一天一点爱恋》石沉大海,除焦小玲等几人捧场,并无反响。
真正绝地反击的还是顾芸。她报名参加演出这一举动本身就够出乎意料的了,压根儿没人知道她会唱歌。如今她站到舞台中央,深情地唱起《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声音是不像孟庭苇,可节奏、音准、音色、气息却都无可挑剔。她明显有备而来,从衣服就看得出来:穿着水蓝色长裙,在灯光下愈显亭亭玉立。谁也想不到她的台风、唱功这么出色。晏琦、侯靖泽都听得出了神,丁鹏、邵珊珊、焦小玲等瞠目结舌。这是那个被打倒在地,又是灰又是血染了半张脸的女孩子吗?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顾芸唱完后,在同学们的热情鼓舞中“返场”补了一首《谁的眼泪在飞》。这首她没准备伴奏,手拿话筒清唱,就这样她仍然唱得如怨如慕、荡气回肠,丝丝入扣地诠释出原唱的忧伤、浪漫与空灵。(1)班班主任叹道:“这孩子像专业的一样!”吴老师得意地谦虚:“哪啊,是你们鼓励她。”
毫无悬念的,顾芸拔得头筹,斩获冠军。那是初三(3)班毕业前最后一次联欢。
顾芸这惊艳一唱令她在班上扬眉吐气,连带的整个人也自信了不少。这天学校放“忙假”——给家在农村、郊区的同学时间,帮着大人收割稻谷,一年两熟,正是夏忙时——倒让市区的学生跟着沾光,享受了两天假期。顾芸听汪旭说晏琦几天没来上课是生病了,便约了侯靖泽去看晏琦。主动约一个男生去看另一个,在她,是极稀罕的事,还是因为唱歌大获成功,让她找回了自己,做起想做的事来就比较有底气。
晏琦的母亲引他们到房间,一人倒了杯果汁。晏琦倒不是想象中病骨支离的样子,只是气色有些萎顿。他半躺在父母的床上,脑后垫了大软垫,半睡半醒地看着日本动画片《圣斗士星矢》。儿时的《米老鼠和唐老鸭》,初一时的《猫和老鼠》,初二时的《机器猫》现在都嫌幼稚了。《圣斗志星矢》想象奇幻,格局雄大,剧情热血,不走低幼路线,正适合他这样半大不小的年龄段。
他本来听说有同学来,还在奇怪,汪旭昨天来过,其他还有谁有这个登门探望的交情?见到顾芸,心中一喜,再见到后面的侯靖泽,不由得大失所望。他招呼他俩一起看动画片,回答他们的关心询问,不失礼貌,同时也缺乏感情。侯靖泽是个粗线条的,还只管问:“圣斗士打完黄道十二宫了吗?雅典娜得救了吗?”顾芸却敏感地觉到晏琦的疏远与冷淡。她不知道他们做错了什么,半是惶恐,半是委屈,也就没什么话。
侯靖泽问怎么不看有线电视。晏琦拿遥控器换了一轮。一台在放《日月神剑》,二台放的是《新白娘子传奇》,三台播的是《蜀山奇侠》的续集《仙侣奇缘》,都精彩,倒造成了侯靖泽的选择焦虑。这幸福的烦恼没有持续多久,顾芸又调回了《圣斗士星矢》,说“生病的人最大。”
侯靖泽说他早就不看动画片了,他最喜欢成龙,特别是《警察故事》。晏琦便带些反击的味道说那为什么好多人比如汪旭最崇拜李连杰呢?侯靖泽心无城府,笑向顾芸说:“上回在班长家我和汪旭争了好一会呢。”他问晏琦的偶像是谁。晏琦半开玩笑地说是他自己:“我不追偶像,我将来要当别人的偶像。”说得侯靖泽和顾芸不敢吭气儿。这等雄心,他俩可从来没有过。
侯靖泽上次来印象最深的是CD机,他便带些优越感地叫初来乍到的顾芸来看机子上的碟片。晏琦的父亲是个乐盲,为了迁就儿子的口味,却买了不少流行金曲的光碟。看着碟片的封面,顾芸仿佛听见了张国荣的魅惑,梅艳芳的沧桑,周华健的练达。
顾芸伸手拨了一下音碟笑道:“还有唱戏的碟片?”晏琦简洁地说:“我妈听的。”顾芸念着那些陌生的名字道:“淮剧《牙痕记》,锡剧《珍珠塔》,扬剧《百岁挂帅》。”侯靖泽笑问晏琦:“你喜欢听吗?”晏琦笑笑说:“起码到目前为止不喜欢。”他的语调始终不咸不淡。
晏琦的母亲叫两个同学留下来吃中饭,顾、侯二人都推辞,晏琦母亲苦留,还把他们带到厨房让他们看她摆开的阵势:菜椒、胡萝卜、生菜、鱼、虾、排骨,绝不止一家三口的菜量。侯靖泽便有些动心,只看顾芸。顾芸犹自迟疑,晏琦母亲一边用筷子在碗里当当当地搅着鸡蛋一边笑道:“听阿姨的,就在这吃,回头给你们家长打个电话说下。”顾芸见她留得诚恳,只得应了。她观察着厨房,小小的,长条形的,往右过门就进了洗手间,洗脸池和浴缸都是乳黄色。厨房、洗手间呈一条直线的户型,她还是首次见到。是晏琦家的陈设,她都觉得好。
二人参观了晏琦的小房间,床头墙上干干净净的,不像一般男生贴许多明星、球星的巨照。书桌上秩序井然,左上角有个小地球仪。侯靖泽以过来人的身份向她介绍:“窗子对面就是汪旭房间。”顾芸惊叹:“这么近啊?”
又到客房转了转。晏琦母亲叫他们“随意”,两个孩子也真的挺随意。沙发右侧堆着两个大木头箱子,上层的箱子铺着旧的《戏剧电影报》以防落灰。报纸上压着针线盒、盛牛奶糖的透明塑料盘子。晏琦母亲常在这里就着阳台门口的光做针线,给爷儿俩缝缝补补。顾芸暗暗地羡慕阿姨。
再到客厅看看,就是一张餐桌,一个华意.阿里斯顿的冰箱,一个落地嫩绿叶片的电扇,冰箱上搁着电话。顾芸、侯靖泽各往家打了个电话,顾芸的母亲答应得很痛快,侯靖泽家长却好一番盘问,生怕儿子撒谎,到哪里野去了。当着顾芸,侯靖泽脸上格外下不来,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扑秃”一声挂断了。
回到主卧的床边坐下,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侯靖泽忽笑道:“为了来看你,错过一场决斗。”晏琦说:“什么决斗?”侯靖泽笑道:“王宇举报丁鹏,被丁鹏知道了,约王宇今天中午到学校操场单挑。放‘忙假’前你就生病了,所以不晓得。”晏琦笑笑说:“理王宇干嘛?不值得。”顾芸微笑道:“丁鹏不这么想啊。”晏琦点头。侯靖泽兴高采烈地说:“好多同学约了看呢!”又若有所失地叹息,“不知道打得怎么样了。”
晏琦含笑听着侯靖泽的抱怨,眼睛还是望着电视里的动画。“不死鸟”一辉与第六宫黄金圣斗士沙加正在激斗。操场上,丁鹏与王宇也扭打到了一起。动画里,圣斗士的交手光芒四射,惊天动地;现实中,丁、王的决斗却非常具有人间特色,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会儿这个翻在上面,一会儿那个又翻了过来,抓头发撕裤子抡拳头,毫无美感。电视里,沙加使出了绝招“六道轮回”,气势惊人,功法诡异;现实中,丁鹏也使出了他的绝招,一脚踹中王宇的膝盖。电视里一辉反败为胜,绝地求生;现实中王宇却未能逆袭,从头到脚挨了一顿暴捶。从此以后,王宇再没“举报”任何人,这鼓励打小报告、互相揭发的风习也在未来几年逐渐式微,直至退出了历史舞台。
晏琦母亲过来通知饭马上好了,估摸着晏琦父亲也快回来了。晏琦说好的。母亲向顾、侯二人笑道:“这孩子有什么都跟他爸爸说,跟我不亲。”晏琦笑道:“放在心里亲。”说得顾芸、侯靖泽齐笑。母亲伸手待要在他头上打个爆栗,却终于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把前额的发丝顺了顺。她边扶他起来边对顾芸说:“等下吃饭,把你们上课的情形说给阿姨听听。”顾芸说:“班长不说给您听吗?”晏琦扶着母亲下床说:“她听不够的。”数十年后,顾芸还记得晏琦母亲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就羡慕你们有十几年时间好好念书,我们那一代,多少人被耽误了。”她是笑着说的,话里的沉痛却要他们也人到中年后方才能够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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